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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 三十一岁

蒋大为最红那会儿,有一回在电视上引吭高歌,邻居说:“长得像不像你们家田家明?”

或者说:“回头我告诉你爸去!”

孙月华拊掌大笑,道:“这不该好嘛!田家明哪有人家长得好?”

她今年五十三岁,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坠,但她还有力气,想振兴,有时又觉独木难支。田家明不顶事,从前她顶崇拜他,把自己放在低处,会高看他一眼。会跟儿女们说:“这是你爸的意思。”

私下里她跟儿女说的是:“你爸长得比他好!”

这一年,三十一岁的田庄还看不到母家的衰败,但隐隐感到不妙,她妈太拼了。她妈也感到不妙,具体也说不上。自从姐姐弟弟结了婚,家里不再欣欣向荣——那种蓬勃的、混乱的、无序气息,同时带着朝阳感、升腾感;而他们夫妇则是正午时分,太阳当头照,父母儿女都在原地,屋子里明晃晃。这才几年,屋里就暗了去,虽然也还有光。

崇拜是这样一种情绪,女崇拜,男受用,如此便抵达和谐;倘若反向而行之,则效果未见得好,主要在于,女的不吃那一套,嫌烦;好好的,干吗要人崇拜?男的需要,类似生理需要,没它,就不行。他们既需要被人崇拜,也需要崇拜人,前者最好是女人,后者多指向男人,好比从前的君臣关系。

江城开发区的房子,从拿地到起楼,也就十余万。多年后,翻了几十倍。孙月华这一生,也就挣得几幢房子钱,老来赔了个干净,还欠了上千万的高利贷,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田庄至死未得安宁。

田庄枉为女人,自从成年后,她就不能体会崇拜是怎么回事。她妈能体会,她父母的爱情正是建立在她妈崇拜的基础上,并且,她妈丰富了这个词的内涵、外延,崇拜出了新高度。就是说,她一边崇拜,一边还能把田家明呵斥来呵斥去,动辄撒泼耍赖,两口子干起架来也是没轻没重。从前讲,田家明夫妇的关系类似慈禧和光绪,可是慈禧会崇拜光绪吗?孙月华会。她的新高度是在这里,既崇拜,也统驭,并且手法单调,没什么心计,都是直来直去,就像小孩子吃不到糖就会哭。

她大学毕业后开始自立,除了衣服、化妆品,别的没花销,还能攒一些。那时她还没有物欲,她是到了广州后,才把物欲给勾上来,亢奋过一阵。那是一种简单、直白的亢奋,不大有回味,像娼女之于狎客,很容易满足,完了就忘。简言之,她并不真正有物欲,体会不到物质的各种幽微好处,狎客只有爱上娼女,那意思才会有,可把玩,可回味,一笑一颦都荡人心魄。田庄还不到那程度。

他两口子恩爱几十年,近些年,孙月华的崇拜少了些。也就是说,平衡被打破了,跷跷板的一端开始沉向孙月华。她越来越重。当然,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的重量在婚后不久就开始积攒,那一回,两口子斗嘴,田家明拿小竹竿准备敲她,被她一把夺过,朝膝上一曲,折断,把头像刘胡兰一样昂着。

田庄对钱有概念,主要是她妈太爱钱,大凡省吃俭用,让她觉得来钱太不容易,都丧失了体面。她爸在劳动局当局长那会儿,有人给家里送烟、送酒,她妈就送去隔壁小卖部寄售。因此田庄很少用家里的钱,有罪恶感,别手别脚,为她妈觉得心疼。

而后,她的重量就体现在干农活、挣工分,体现在养儿育女、省吃俭用。全村的人都在夸她:孙月华,你真会过!她的重量更体现在家政决策上,是她坚持要上县,逼他转正、转干;是她决定在河西买地置房;及至接到台湾来信,尤其是接到台湾寄来的美金,她的砝码更重了一层,心情那叫一个敞亮,眉眼舒展,动辄说笑。必得提醒自己:低调,低调!一边把身姿往下压一压,声调也恢复正常。

孙月华当然算不得有钱人,不过有那么些年,她家在县城确实过得不错,显贵阶层,她一边嘚瑟,一边还挺艰苦朴素。有时抠抠搜搜,有时又出手阔绰,给儿子买摩托车都是买最贵的,花了两万多,在她的算盘是,这是家当,撑门面用的。在田庄则不以为然,代步工具而已,有必要么?田地当然是满心欢喜,他对钱没概念。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搁孙月华身上合得上。

还有一种阔太生活,则缺乏想象力,挺贫瘠的,说起来够可怜。她们住在仿洛可可风格的郊区别墅里,晚上不敢开灯,因为豪华吊灯太耗电,一开灯,隔壁邻居家就会跳闸;她们闲来无聊,就会到丈夫那仿白宫的办公室去捉奸,有时捉到,有时捉不到;冷眼看着女秘书,隔一阵就逼丈夫换掉,谁知越换越漂亮,她们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们倍感孤独,养昂贵的宠物,拜菩萨,养小鬼,或者多多生子,以套牢丈夫。她们往最昂贵的葡萄酒里倒雪碧,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嘟往下灌。她们吃煎鳗鱼、焖海藻、炖蚝……分分秒秒都穷奢极欲。有位作家说:财富是违反自然的;有钱人多消化不良。

当然,田家明那些年也不赖,尤以当了劳动局局长最畅意,这说的是孙月华畅意,而不是田家明。田家明当然也畅意,但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当官这件事顶奇妙,譬如田家明,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一当官就串味。第一,听不到真话;第二,架子搭起来了,不容易放下;第三,下属做小伏低、巴结奉承,他就真以为自己挺能干,双商在线。夸他两句,他也信,还真以为自己有魅力,具有人格感召力。就或是心情不好,对下属发脾气,人家也忍气吞声,慢慢他就习惯了,以为这是他该得的。岂不知这一切都是位子带来的,离开这个位子,他什么都不是。

她家还置了个缝纫机,平时缝缝补补。她又会裁剪,旧衣服修修改改,穿在身上特别有感觉。新衣服她也买,几千上万的一件裙子,买来挂在衣橱里,懒得穿,闲时看上几眼。要么等它旧了,再去修修改改;要么看腻了,就直接送人去。这是某一类阔太生活,挺朴素,挺接地气的。贫穷成了记忆,也可说成了习惯,一点都不嫌贫爱富。贫富相依,相对来说,还是住在贫穷里较为舒服。

田家明生性温和,当了几年局长,愣生生被下属惯出了坏脾气;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本来挺有棱角,但家有悍妇,懒得斗,被孙月华制伏了,只好跑去单位发脾气去,去去火。动辄黑脸骂人,事太多,手下又不得力。不过俗话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劳动局在他任上,戾气太重,多半还是田家明的原因,不会用人、御人。

答曰:“不习惯。”

他这边正在骂人,一回身就带手下选址去了,跟上面要了块地,准备盖住宅楼,改善职工住宿条件。就这期间,被人给举报了,几人联名,非搞倒不可。那告状的也是拼了,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整天骂骂咧咧,谁欠你的?你又不是天皇老子!就是天皇老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稀罕你的房子!拿这个来收买人心,买得着么?

田庄有个广州女友,比她父母年轻十岁,也当过知青,插过秧、耙过地,正经当过泥腿子;后来成了阔太,住几千万豪宅,满屋子都是花梨木家具,光客厅那几件,就值几百万,就这还是从广西运来的,已算便宜了。她家连门把手、哪怕一颗螺丝钉都是意大利进口。这也不算什么,别致在于,豪华淋浴室里搁一个大红塑料盆,里面沤着一堆衣服,还有一个搓衣板。有一回田庄去她家,心里直道可爱,问:“干吗不用洗衣机?”

买得着。那没告状的人生气了,骂:这拨二货!要搞田家明,也不在这一时啊!等收楼了再告,不行么?现在人去楼空,会不会算账?

田庄算了算,1992年她在《江城日报》,月工资也就两三百,够她挣十年的!她家在清浦算是富人家了,为啥她没一丁点儿富人家女儿的感觉?一点都不舒展,拘手束脚。像一块没打磨好的毛玻璃,边边角角都是刺,时而敏感,时而迟钝。是啰,归根结底她是穷人家的女儿,她母族是从富人家落回穷人家,她父族是穷人起家闹革命,革成了习惯,进城没几年,又把自己革回乡下去了。因之,不管穷人富人,归根结底还是穷人。穷,才是硬道理。三两代一轮回,起起落落,中间辗转几十年,末了又归于穷人。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长久的,以富贵为证。才过上几天舒坦日子,还未及修身养性,变成文明人,就又打回了原形,粗粗嘎嘎、毛里毛躁忙着糊口去了。

出事那一节,田庄正好放暑假,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那天中午,田家明的司机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家里,说:“局长,快,快!”说话都不利索了,气喘吁吁。这是田家明最后一次被称作局长。那人是个小年轻,退伍兵出身,家里托了关系,来劳动局开车。挺感恩。

“三万!亲口告诉我的,我当时都咂舌了!”

田庄后来也挺感恩。总想起他的样子,一脸稚气,诚惶诚恐。他后来再没来过家里。

“多少?”

这是田家明一家的分水岭,1996年。他家的好运气结束了,被一种下沉力所牵引,那是一种奇怪的力量,越堕落,越快乐,越挣扎,挣而不脱;一家子齐心协力,以为自己是飞翔,其实是在坠落。羽毛一样轻且慢,或上或下,但因重力、向心力、万有引力,慢慢总会跌回原地。2001年还察觉不到,但隐隐有一种不祥氛围。朝阳和正午已成过去,他家进入了午后,脑子昏沉沉,犯困。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躺在床上懒待动,等着暗夜来临。

“她还缺钱吗?你想想你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彩电、冰箱、电话,样样齐备,全中国没几家吧?反正我们家比不上,你爷爷奶奶家也比不上。还有,台湾贴了多少钱?清浦那栋小楼又值多少钱?就是现在,我家所有存折加起来,就怕也抵不上你家一张!你江大毕业那年,你妈指着你结婚,你猜给你准备了多少陪嫁?”

田庄后来就死在暗夜里,她母家的暗夜还在继续,盼着黎明。

“钱呗!”

事实上,上面也没把田家明怎么着,调去县志办当主任了。这在严酷的侯平书记已算仁慈了;他上任伊始,就把公安局局长给法办了,三年后刑满释放,摇身一变成了生意人,赚得盆满钵满。能人总归是能人。田家明不是,身上少“社会气”,他也算不得“书生气”,挺夹生的。人,最怕夹生,两头不靠。他在劳动局局长位子上待了数年,其实是委屈了这个位子。能力不行。

后来,田家凤跟田庄叹道:“我真是佩服你妈,那个斗志昂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她保留至今。我是早没那个心劲儿了!也不知她图啥?”

起头,孙月华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有那么些年,她把田家明崇拜得不行,官太么,委实比当官还带劲儿,当官都不及她志满意得,因为累。这就好比围观比打架还激动,打架有风险,见招拆招,不能走神;围观则是全知视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有一种全局眼光。

“我那什么破烂厂?都快倒了,就没几个工人去上班!”

有那么些年,她在家一不做二不休,歪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专等人来家送礼。这话说的吧,不是那味儿。好像她有多贪似的。田家明能全身而退,纪委介入,还没查出毛病,可见他老婆在收礼方面还算节制,或者说,收得聪明、有技巧。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她难道不知道?没这几把刷子,她也配当官太?早把男人送牢房去了!

田家凤笑道:“你好歹也是个副厂长,你这是何苦来?”

收礼送礼都是门技艺,搞关系也是门技艺。这技艺在有些人挺难,一辈子都练不会;在有些人却是天生的,熟极而流,漂亮极了。孙月华以前也送过,不怎么会;怀田禾那会儿,腆着大肚子,到大队书记家去行贿,别提有多难,挺臊的;但一咬牙,硬着头皮送出去,事情也办成了。可见她还有羞耻心,总记得这事。相对来说,收礼更复杂些,需要去辨识,此外,还要替田家明娄着些。

孙月华说:“用不着,我自己能对付。”

她是大礼不收;逢年过节,小恩小惠收一些,推推让让之间,有“人情往来”的意思,有时她也会回礼。人情往来的意思太丰富,也未见得全是礼金往来。譬如说,有人搞不掂田家明,就派他的老婆来搞掂孙月华,有时都不用送礼,就来家里坐坐。见孙月华在擦地,她就帮着拎水、涮拖把;见孙月华在做饭,她就帮着洗菜。伺机行事。

田家凤说:“你就不能找个帮工?”

吃饭时,孙月华多加一双筷子,说:“一块吃。”她也不客气,自家人一样。吃完了,抢先洗了碗。

她自己也坐镇工地,兼总指挥、设计师、联络员、服务员、劳工、厨师……一个夏天晒得跟黑炭似的,人也瘦了十几斤。有一回田家凤去看她,见她正坐在天井里,给工人洗衣服呢。

孙月华说:“这不该好嘛!我来,我来!”虽说着,也未见她动。

孙月华闲不住。有一回听田家凤讲,江城要搞开发区,很多人跑去圈地了。她就让田家明出面,找李勇搞了块宅基地,照样盖房子。一口气起了四层楼。她率领桑镇、胡集的表兄弟、姨兄弟们,一窝蜂杀向江城,砌墙的、弥缝的、做水电的,不消两三个月就搞掂。

收拾停当,俩娘们说说悄悄话,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拍腿嗟叹,叹不上一会,就又笑得咯咯的,那多半是说到捉奸、爬灰等八卦。

田庄在清浦逗留了几天。她家的院子早不在了,住上了五层小楼。高地人家也多是四五层,再往上攀就是危楼了,哪天塌下来都有可能。

孙月华把官太当得摇曳生姿,当上了瘾,也正在于此。不是钱的问题。是有人主动来巴结、趋附,还不落俗套,搞得跟好朋友似的。是家里人来人往,笑声不止。大观园里的温柔富贵也不过如此。

那衣裳里有奶奶的气味,或许还沾着她身上的皮屑子。田庄闻了好久,那是“人”的气味,暴阳底下,温暖长久。

及至田家明出事,孙月华半天没回过神来,得知原委后,就开始大骂:“我入你妈祖宗十八代!张三李四王二麻,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我咒你们不得好死!咒你们出门就让车撞死!绝八代!哪天碰到我手里,我抠了你们的眼,还要扔地上踩踩!”

姑姑跪下来,磕头说:“我妈,这几件你先用着,够你用一阵了。家里还有呢,下次再给你捎来。”说完,就展开衣服,一件件往火里扔。有一件丝棉黑夹袄,奶奶穿了十几年了,姑姑才要扔,被田庄一把夺过,捂进怀里,把头磕进衣裳里,哭道:“奶奶!”

翻来覆去就这些,骂了足足十几天,就骂给自家人听。田庄被聒噪得不行了,跟弟媳张咏梅对了对眼色,一声不吱。她就瞧不上她妈的泼妇样儿,实则是个没用的人,典型的窝里横!有本事你闹到人家里去啊!有本事你剜了人的眼,往地上踩踩!你去啊,去啊!你在家谩骂算什么?你既不敢去,你就给我闭嘴!

爷爷的墓穴已经挖开了,等着奶奶走进去,这叫“合坟”。姑姑在墓穴前生了火,又从包里掏出几件旧衣裳:奶奶的单衫、夹袄;还有她常用的旧手帕、针线匾子;另有剪刀、顶针、五彩丝线;她做了一半的鞋帮、纳了一半的鞋底。

实则田庄也是个没用的人,她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出声。她妈正在气头上,她可不想触霉头。她当然替她爸抱恨:任劳任怨,竟落得这等下场。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些恨,是必抱不可的。只能咽下,还能落个修养。

孙月华说:“就是!享不完的福,受不完的罪!”她就想到她妈,跟她婆婆颠了个儿了,这个翻天,那个覆地,连带她也受拖累,这理她找谁说去!

田家明倒是淡然处之。他当然也灰心、烦躁,他的烦躁主要来自孙月华,太他妈烦人,整天张牙舞爪,搬弄是非。动辄说他没用,被人欺了,还咽得下这口气!他不咽下怎么办?找人打架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五婶说:“都是想不到的荣华富贵,难得她也接住了。按说以她的脾性,就是一辈子待在李庄,穷得讨饭去,她也照过。”

他每天早出晚归,能离她远点则远点!这辈子都不想跟她在一起。

孙月华挂着脸,撇了撇嘴。

隔了一阵,孙月华得了些内幕,跟田庄叹道:“你爸这人不行啊,人际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在单位没人缘。”她在单位也没什么人缘,但是,谁会认清自己呢?都觉得自己挺完美。就算得罪一些人,自己也是正义一方,是在跟坏人坏事作斗争。

多年前,五婶跟孙月华说:“你婆婆好命。当年嫁过来时,怎会想到后来一步登天,进了城,还当了干部家属。”说完长叹一口气,她本来也有望成为干部家属的,城市更大,在遥远的天津,谁知被人嫌弃,休了。落个不三不四。

田庄对她爸,已经到了可以平视的年纪。以前不是这样,她把他拱上天,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人,帅、温和、体让。她爱他,有时会爱得心疼,含着泪水,尤其是他受了她妈的气,他还不待怎样,她就跳起来了,跟她妈对着干;末了,反被她爸训了一顿。于是她就会哭。

孙月华领着孙子,并田地两口子等在村口,后面一嘟噜乡里乡亲,迎老太太回村。她是李庄的媳妇,七十年前嫁来李庄的那个大姑娘,没人记得她的样子,因为同辈人都走了。她是小脚,走路一颤颤,扭着细腰肥臀,肩不能担,手不能提。

这天,听她妈这一说,她思量半天,遂以一种成年人的腔调,说:“中国主要是人际关系,这是国情。他还不懂领导艺术,方法不对。其实当不当领导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学会做人,哪能动辄黑脸骂人呢?下属又不是你家仆,就是家仆也不能随便骂吧,这是人之常情!中国有句老话,官逼民反,他有他的问题。”

一家人把中巴车挤满了。田苗、田禾、李想坐在后排,八年前守在爷爷床边告别的三个少女,现在已是妥妥的女青年。三人都挺养眼,田苗最好看,像她妈。她今年二十三岁,在济南邮政局上班,已经处对象了。田禾二十二,读的成人高考,今年才毕业,正在备考公务员。她有一度想来广州,田庄也在帮她递简历;忽而又舍不得男朋友——她的高中同学,分分合合有些年了,在清浦当中学老师。

她妈说:“是啊,劳动局的人都这么说,他当副手还行,当老大不是那块料,眉毛胡子一把抓,什么都亲力亲为,搞得个乱七八糟。”

田家明说:“搁清浦就是县委书记,关起门来就是土皇帝,老子天下第一。”

隔了几年,孙月华又说:“你爸这人不行。为人处事是一方面,关键是没脑子,整天跟糨糊似的,分不清轻重缓急。又没个决断,要么就是乱决断!挺无能的一个人。”

姑父说:“搁省城不叫官,搁江城就是我的领导。”

田庄心想,可能吧。要么怎么连老婆都治不服?还容得你在家胡作非为!就说:“你不是顶崇拜他吗?早干什么去的?现在说这些!”

反是叔叔官运不错,军队转业,进了山东省某省直机关,现在是一个部门主任。一家子就数他官级最大,正处级。叔叔笑道:“我那叫什么官?就一小处长,整天被领导使唤来使唤去,当办事员用。”

孙月华苦着脸,道:“年轻时谁看得清?我又不是火眼金睛!几十年来都是瞎过,到老才发现他不是那么回事,我根本不了解他。”

田家明说:“还真是!感觉时间越过越快,刚过春节,就到年尾,一眨眼就是一年。我们这代人也就这样了,到头了。”

田庄叹了口气,她爸还有一个问题,对家庭没责任心,孩子的事他根本不上心。田地至今不是干警,体制越来越正规,逢进必考,田地愣是没考上。早年他爸但凡上心,哪怕替儿子换个单位,身份也解决了。当然田地自己也不争气,当年跟他进公安局的有一批干部子弟,关系没落定,后来说要考试,其实考试也就是走个过场,可是他连过场都过不了,以后他在公安局还怎么混?不转干警,都没法升职。身份上就矮了一大截。

姑父说:“混个五六年,退休拉倒。”

田庄一边跟她妈闲扯,一边把眼看向电视,突然一幢大楼轰然倒地,接着一架飞机又消失在大楼里。她拿起遥控器,一边跑向电视,一边把音量放大。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天哪!天哪!”

大门口等着一辆中巴车,是姑父从运输公司借来的。这次没惊动单位,丧事悄没声息。姑父还在工商局当副局长,当了十几年,疲了。本来有望再上一级,好不容易熬到老大退休,上面又空降一个人来,没专长,没能力,还装腔作势!那也没法子,省里有人,后台硬。

孙月华说:“啥情况?”

蓝天白云下,那边烟囱浓烟滚滚,又不知哪个人化为灰烬、烟尘,袅袅飘散于蓝天中。而奶奶已散尽,归于空气。世上再没她这个人了,确切说,没有她的形体。

“美国世贸大楼。撞了,撞了。”

田庄抬头看天,痴痴看了好久。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所谓善终。奶奶怕死,或者说是怕火葬,她不愿自己被烧掉,青烟缕缕,宁可入土,泥土让她觉得亲切温暖。

这天是9月11日,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美国东部时间早上九点多。荧屏上浓烟滚滚,一幅末世景象。田庄扑向沙发拿手机,拨了王浪的电话,说:“美国,美国,快看电视!”

婶婶哽咽道:“虚九十,说起来也是喜丧。奶奶没遭罪,也没拖累儿女。就是走得太突然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王浪那边闹嘈嘈,想是在K房里,有人在荒腔走板。

后来,一家人来到户外,等工人送来一抔土,那是奶奶的骨灰。九月天,热成这个样子,树荫底下都站不住,大汗淋漓。一家人蹲下,拿树枝扒拉着灰土,有一两根没烧净的骨头,粗粗短短,叔叔把它拨到一边去,捧起两把骨灰,装进盒子里,哭道:“妈,咱们回李庄去,跟爹团聚!”

王浪说:“什么?”舌头都软了,喝大了。

火葬这天,两个儿子都来了,一大家子又聚在一起,围着她告别。工人抬起床铺,准备往火炉里送,被姑姑一把拦下,跪下来,抚床大哭。田庄也跪下了,抚着她的手,很奇怪的感觉,似肉非肉,很僵,没温度。一家子,还是姑侄俩最伤心: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从小带大的孙女;都是连筋带肉。

这一年,有说是21世纪的开局之年,起点便是“9·11”。这是个没有预兆的日子。早晨五点,NBC的早新闻一如既往,播送的都是无关痛痒的消息:昨夜,圣贝纳迪诺国家森林公园发生大火,消防局正在扑灭;迈克尔·乔丹不再回到NBA赛场,但他赢得全世界球迷的心;德州一个老师出去买烧鸡,却在下水道堵了三个小时。

她就不说话了,讪讪的。一边拿手揩眼泪,想儿子,想得心都疼;但宁愿跟女儿过,因为自在,知道自己不会被虐待;也怕拖累儿子,夹得他两头难做人。

那时,全美人都不知道,四架飞机将被劫持,先后飞向纽约和华盛顿。其中两架最为著名,在于狠准快,把自己像炸弹一样扔向纽约世贸中心的北塔、南塔,俗称双子塔,这里被称作美国的心脏,不远处就是自由女神像。

田家凤说:“我晓得你意思,人就是活个外面光!”

8点46分,第一架飞机成功了,撞穿了世贸中心北塔的94—98层,在一声巨响之后,飞机爆炸,摩天大厦被洞穿,烈焰熊熊,浓烟滚滚,2000度的高温使得大楼里的人宁愿坠楼,把自己抛向虚空。路人惊恐万状,搞不清楚状况,睁大眼睛,捂着嘴巴。那一刻,曼哈顿下城的人全都驻足,见证美国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他们并不知道,这仅是开始。消防队开进了大楼里,展开营救。

都说养儿防老,这话从何说起?她的两个儿子都替别人家养老去了;当然,她也是别人家儿子养的老,李勇挺尽孝,她就死在他家。有一回她跟女儿叹道:“养儿有什么用?就是外面光!”

9点零3分,第二架飞机成功了,复制了半小时前的一幕,这次是南塔。这一天,美国总统小布什正在佛罗里达度假,顺便到布克小学推行他的教育计划,他坐在教室里,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时有人走进来,跟他耳语了两句。电视镜头记录了他的神情,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好像是听错了。全美的电视台都在直播,那些守在家里的、逛商场的,哪怕是走在大街上的,只要有电视的地方,他们全都驻足,睁大眼、捂着脸、眼里饱含泪水,是恐怖袭击无疑了。这是美国本土第一次遭到攻击,相比之下,六十年前的那场珍珠港事件都不算什么。有人杀上门来了,不可思议。

小丫是爷爷奶奶的大救星,这小孩填补了儿女不在身边的空隙,把家撑得满当当,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她也得到了全世界最浓烈的爱,哪怕只有三口人,彼此也互为全世界。这份慰藉,怕是儿女们做不到,所谓“隔代疼”就是了。关键是小丫懂得回报,比她两个儿子暖人。她十八岁考来江城念大学,对爷爷奶奶百依百顺,对父母她可不是这样,不大有好脸色,动辄吹毛求疵。也是奇了。

9点34分,第三架飞机撞向华盛顿的五角大楼。此前,国防部才接到电话,一架从华盛顿起飞的飞机,与塔台失去了联系,消失于雷达中;突然,飞机一个330度的急转向,迅疾俯冲向五角大楼的方向;这边正在安排撤离,那边飞机已经撞过来了,导致还未及撤离的大量军官死亡。差不多同一时间,总统离开布克小学,回去处理国难。他跟孩子们说,这是美国的至暗时刻。

田家明的命果然保住了,因此她对长子格外偏爱些,一直到他长大,她都战战兢兢,生怕他出意外。她一颗心全在他身上,谁想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倒不怪儿子,只把儿媳恨得牙痒痒,私下里嚼蛆捣鬼,骂她是狐狸精,勾了儿子的心。及至孙女儿出生,她才稍微宽慰些,把爱移到小丫身上,整个人满足充实,对儿媳的恨也少了些,确切说,是把她忘了,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10点零2分,第四架飞机坠毁在宾夕法尼亚州,它的目标是白宫。飞机起飞时,世贸大楼已被撞击,机长接到警告,禁止任何针对驾驶舱的侵入。能想象机上发生了什么,白宫躲过一劫。差不多同一时间,双子塔相继坍塌,一层一层,像大地张开巨嘴,把它生吞活剥了。正在营救的消防队员、大楼里未及逃生的人全都被生吞活剥了。满街的灰尘垢土,所有人都在狂奔,拿衣服罩住鼻孔,那一天,呼号、哭喊、警笛此起彼伏,是地狱景象。

她有几年总哭,死一个,凄叹一回。头一个是怀里还没焐热;第二个是已经地上跑了,会叫妈了,发个烧就没了,她那个撕心裂肺,很多年后还会抹眼泪。及至田家明出生,刚落地,她把心一狠,咬掉他半只小脚趾,据说能保命。

那一天,整个美国定住了。时间消失了。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高速公路也走不动了,每辆车的引擎盖和后备厢都开着,以备检查;防爆犬也出动了。全球五百多家美军基地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前边生了两个儿子都没落住,她婆婆气道:“屁股大有什么用?太大兜不住!”

那一天,全美又在高速运转。所有的州政府都在安排撤离,数架战斗机巡航东海岸。那一天,近三千人丧生,全美进入战时状态,妇女儿童惊恐万状,那是受辱、委屈、挨欺的神态。

媒人说:“你家伢子常年不归家,吃部队饭的,不是我说,好女不嫁兵!赶快把亲结了,生个儿子要紧。他大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战争是非打不可了,这一打就是二十年。反恐对全世界来说都是政治正确,但是那又怎样?和腐败一样,它赶不尽、杀不绝。网上流传一个段子:如果你感到自己一事无成,别忘了,有个国家叫美国,换了四位总统,花了两万亿美元,死了两千多士兵,打了二十年仗,成功地把阿富汗政权从塔利班换成了塔利班。

伢子妈抬头看屁股,细腰宽胯,还一扭一扭。心上一喜,笑了。

这是怎样一个传奇的存在?嗯,阿富汗。拖垮了苏联,又绊了美国一跤。可它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躺在殡仪馆里,化了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老太,身体缩了不少。她是乡下穷姑娘出身,文盲,却天生享福的命。人都说,她的脸长得福相,圆脸,年轻时丰腴,脸上有肉,身上也有肉,屁股又大。做媒的跟伢子妈说:“瞧这屁股,不得了!一沾就怀上,怀上就是带把的!包我身上!”

“9·11”不仅改变了美国,也改变了世界。它影响了美国人看世界的眼光。也有人说,它标志着纯真年代的结束。在过去十年间,人们普泛相信商业主义、经济发展,鼓吹全球化、地球村;人们天真地以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不再是战争、意识形态和权力政治,而是经济、资本和技术。本·拉登结束了这一切,结束了开放、包容、融合,有些东西是没法融合的,比如宗教、文化、意识形态。他摧毁了自由主义的全球化美梦,告诉人们,地球不再是个村,家家都有门户,最好别乱串门,小国寡民也不错。就是说,大到国家、民族,小到家家户户,都需建立起边界感、警惕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慢慢走向隔离。“9·11”之后的二十年间,人们开始了对全球化的反思。反全球化的趋势,便是民族国家化。这个也挺难言的,既然家家都有门户,我在家打老婆孩子,你还不能来相劝,暴政和专制由此得到纵容。

田庄端详老虎头棉鞋、小肚兜,想着她一针一线,这么一天天,眼花手抖,穿针都穿不上,针线活倒是做得挺漂亮,哭道:“我真该死!我为什么不早回来?宝宝她都没见过。”

“9·11”也改变了中国。这一年,中国正式加入WTO,融入全球化的进程;取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举办权,消息才宣布,神州大地一片欢腾,烟花怒放。中国社科院预测,“奥运经济”将使国内的生产总值增加0.5个百分点,一直到2008年。

姑姑拿出一双老虎头棉鞋、一个红色绣金小肚兜,说:“喏,给你家宝宝的。做了两三年,自从你结婚就开始做,今春才完工。一直盼着你回来,说要亲自给宝宝穿上。”

美国遭受重创,中国风景独好。有观点说,这一年是中美两国国运的转折点,美国忙着中东那一头,来不及制衡中国,闷声发大财是有的。

姑姑哭道:“头晚喝了粥,吃了个素菜包子,直说好吃,还想吃第二个,叫我拿下了,怕她撑着。我真该死,最后一顿都克扣她。”

狂奔吧,中国人:2001年,中国人均GDP为1000美元,美国是3.7万美元,差距是1比37;二十年后,中国人均GDP为10000美元,美国是6.3万美元,差距缩小为1比6.3。

九月上旬,奶奶辞世。田庄带女儿回了江城,交给婆婆,转而去忙奶奶的丧礼。奶奶走得很安详,睡梦中离世的,晚十点上床,第二天再没醒来。

跑得那叫快,跟撒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