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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人

“不在。”

“你的父亲在家吗?”

“他在哪里?”

“你们要干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

一个小孩出来了。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羊毛裙,光着两条脏腿,神情既有点畏畏缩缩又有点阴沉沉的。她站在门框里面,好像是要拦住人不让进去似的。

“你妈妈呢?”

“有人吗?”

“在奶牛那里。”

德·阿普勒瓦尔先生站在房前叫道:

“她马上就回来吗?”

走到房前,靠墙有四个蜂箱放在几块木板上,麦秸编的圆顶排成一排。

“我不知道。”

他们走进去,一条黑狗立刻从平放在一棵大梨树下面的圆桶里跑出来,狂吠不止。

老妇人就像怕别人会把她强行拖走似的,突然急急忙忙抢着说道:

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房子的门开着,但看不到一个人。

“不看见他我决不走。”

种着苹果树的院子很大,一直伸展到屋顶盖着茅草的小小的住宅前面。住宅对面是马厩、谷仓、牛栏和鸡舍。在一个石板瓦的屋顶下面,停着一些车辆:一辆大车,一辆双轮载重车,一辆带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四条小牛犊在树荫下啃吃着碧绿的青草。黑母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我们等他好了,我亲爱的朋友。”

她猛然收住脚步,向里面张望着。

就在他们掉头的时候,看见一个手里拎着两只白铁桶的农妇朝房子走来。白铁桶看上去很沉,在耀眼的太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发亮。

“就是这儿。”他说。

她右腿有点跛,胸部裹缩在一件棕色毛衣里面,毛衣由于日晒雨淋,已经褪色发焦。她的样子很像一个又穷困又肮脏的可怜的女用人。

他们突然走到一扇树条编成的栅栏门前,门前有一棵长得还不太高大的冷杉。

“妈妈来了。”女孩子说。

他们顺着夹在两个农庄院子中间的一条乡间小道走去,小道隐没在排列在沟边的两行山毛榉树中间。

当她走到她的住房附近时,用怀疑的神情恶狠狠地望了这两个外来人一眼,随后走进家里,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似的。

“我做得到吗?啊!我的儿子!我就要见到我的儿子了!”

她看上去很老,一张干瘪的脸又黄又僵硬,也就是乡下女人那种呆板的脸。

她结结巴巴地说:

德·阿普勒瓦尔先生喊住她:

“要是您不能够好好克制感情,您会立刻露出马脚的。要努力控制住自己才行。”

“喂,太太,我们到这里来是想请求您卖两杯牛奶给我们的。”

德·阿普勒瓦尔先生也激动不安,脸色有点发白,突然对她说道:

她把桶放下后又走出门口,嘴里咕哝着说:

过度的激动使她喉咙堵塞,使她两条腿摇摇晃晃,好像脚筋被人割断了似的。

“我不卖牛奶。”

“主啊!主啊!”

“我们实在因为很渴了。这位太太已经上了年纪,而且很累。没有办法给我们弄点什么喝的吗?”

每走一步,她都像祈祷似地喃喃地说:

女农民用阴沉沉的目光不放心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走上左边这条路。现在她走得很慢,两条腿发软,心跳得那么厉害,使她气都透不过来。

最后,她拿定了主意:

“走左边紧靠小咖啡馆的这条路,然后笔直朝前走,过了波雷家农庄后的第三个农庄,靠近栅栏有一棵小冷杉的就是,不会错的。”

“既然你们到了这里,我就给你们弄点喝的吧。”她说。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人回答道:

于是她又到屋里去了。

“皮埃尔·贝内迪克的农庄在哪儿?”

随后女孩出来,搬来两张椅子放在一棵苹果树下面;接着母亲又端着两碗上面泛着泡沫的牛奶出来,交到两个客人手中。

德·阿普勒瓦尔走上前去,大声喊着问道:

然后她站在他们面前,好像是在监视他们,并看看他们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久他们就看到路的右边有辆大车停在一座低矮的房屋面前,两个男人正在一个棚子下面给一匹马钉蹄铁。

“你们是从费康来的吧?”她问。

道路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进入一片树丛,树丛中藏着几户人家。他们现在已经听到铁匠铺里的铁锤在铁砧上敲打的声音,一下一下的,非常响亮。

德·阿普勒瓦尔先生回答道:

她揩了揩眼睛,迈着老妇人那种摇摇晃晃的细碎的步子,又朝前走去。

“是的,我们到费康来过夏天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会勇敢的。”

“您能不能每个星期卖几只小鸡给我们?”

她爬起来,说道:

女农民迟迟疑疑的,后来回答说:

“好啦……要勇敢一些。”

“好吧。你们是不是要童子鸡?”

他站在她面前,神情不安,不知对她说什么是好。后来他轻轻地说:

“是的,要童子鸡。”

她随着他走到沟边,两手捂住脸倒在地上。她的面孔两侧鬈成螺旋形的白发散开披落下来。她哭着,伤心到了极点。

“你们在市场上买小鸡什么价格?”

“坐一会儿吧。”他说。

德·阿普勒瓦尔不知道,掉头问他的女伴道:

她陡然停住,因为哽咽塞住了喉咙。在炙人的太阳光下,整个山谷显得荒凉而寂静,只有蝈蝈儿在道路两边稀疏发黄的草丛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单调的鸣叫声。

“鸡多少钱?亲爱的,童子鸡什么价格?”

“谁说这不是一种惩罚呢?我再没有别的孩子。不行,我再也抵挡不住要见到他的愿望了。四十年来这个愿望一直盘踞在我心头,这一点,你,你们这些男人不懂。想想看吧,我都是快死的人了,而我今生却也许不能再和他见上一面!……不能再见上一面!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竟会等上这么长的时间的呢?我一生都在想他,这使我过着什么样的可怕日子啊!我睡醒后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他,没有一天不是如此。您懂吗?没有一天不是如此!我想到我的孩子,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感到多么有罪啊!在这种情况下我难道还应该畏惧什么人吗?我本来就应该丢开一切,跟着他,教养他,爱他的。那我肯定会更幸福一些。但我不敢,我是卑怯的。我多痛苦啊!唉!这些可怜的被遗弃的孩子,他们应该怎样憎恨他们的母亲啊!”

她两眼满含泪水,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又说道:

“四到四个半法郎。”

他们在漫长的道路上跋涉着,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没完没了地爬着山坡,累得精疲力竭。

女农民用眼角斜视着她,惊奇起来。后来她问道:

“怎么能够这样呢?有一个儿子却不认识他,相反还害怕他,把他像耻辱一样丢掉。这太可怕了!”

“这位太太哭了,是生病了吧?”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再见到过他。”

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嗫嗫嚅嚅地回答说: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她常常说。

“没有……没有……不过她……她在路上把一只表丢掉了,一只上好的表,所以她很难过。要是有人找到这只表,请您通知我们。”

每一次他总是拦住她,阻止她去。她不会控制和掌握自己,对方会猜出来,压榨她,那她就完了。

贝内迪克大娘一句话也未回答,她认为这件事有点蹊跷。

她对她的情夫说过多少次:“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见到他,我要去。”

就在这时,她突然说:

四十年来,她有多少次想去看看他,拥抱他一下啊!她无法想象他已长大了!她脑中想象的永远是她那一天曾经抱在怀里的,紧贴着她受伤的胸口的那个小人儿。

“我丈夫来了!”

从那时起,是何等漫长而空虚的生活啊!她的头脑里时时刻刻,时时刻刻浮现出这个孩子的影子!她没再见过这个从她身上诞生出来的小生命,没有再见过她的儿子,一次也未再见到过。他被抱去,带走,藏起来了。她只知道他在诺曼底的一户农民家长大,自己也成了一个农民;他已经结婚,顺利地结了婚,因为他从他隐姓埋名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只有她一个人看见他走进来,因为她面对着栅栏。

而第二天!第二天!这是她一生中唯一能够看到并亲吻她儿子的一天,因为从此以后,她就没有再见到她的儿子一眼了!

德·阿普勒瓦尔大吃一惊,德·卡杜尔太太在椅子上惊慌失措地掉转身子,差点晕过去。

当她听到婴儿那像猫叫似的微弱的啼声,那挣扎出来的第一声男孩子的嗓音时,她心里是何等激动啊!

十步开外地方一个男人在拉一头母牛,弓着背,气喘吁吁的,身体几乎弯成两截。

那一夜是怎样的一夜啊!她发狂地呻吟、叫喊,她的情夫那张苍白的面孔到现在还清楚地出现在眼前,当时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她还记得那张胡须刮得光光的医生的面孔和护士头上戴的白帽子。

他没有注意这两个客人,嘴里只是说着:

那些等待的日子,最后那一段折磨人的日子!那些惊恐!那些吓坏人的疼痛!接下来就是那最可怕的一夜了,她经受了多少苦难啊!

“真可恶!这头不听话的畜生!”

她记得多么清楚啊!在她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里,她躺在一棵柑桔树下面,眼睛望着绿叶丛中的那些红彤彤圆溜溜的果实。她多么想走出去,一直走到海边啊!清凉的海风从墙外吹来,她倾听着短促的波涛拍打海滩的声音,她想象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广阔无垠的海面,湛蓝的海面上点缀着片片白帆,远处天边还矗立着一座高山。但她不敢走出去,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得了呢?她的形体变得这么厉害,笨重的腰身将要把她的羞耻暴露无遗!

他朝牛栏走过去,将牛拖进牛栏里去了。

啊!那次到南方的旅行,那次漫长的旅行,受到的那些苦楚,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惧!躲在地中海边,藏在一座花园深处的一栋孤零零的瑞士山区木屋式的小别墅里,连花园的门也不敢出的那些日子!

老妇人的眼泪突然干了,她惊慌失措地呆在那里,说话和思维的能力都丧失了——她的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

后来她发现她怀孕了!那又是怎样的焦虑不安啊!

相同的思想也刺伤了德·阿普勒瓦尔,他声音慌乱地说:

过去的那些细节都呈现在眼前:他的吻,他的微笑,他到她家里来时站在门口看她的样子。多么幸福的日子啊,这是她唯一一段美好的日子,这么快就结束了!

“这就是贝内迪克先生吗?”

她怎么抵挡得住呢?怎么拒绝得了呢?在她也同样爱他的情况下,她哪里有力量和勇气坚持不屈呢?不能!真的不能,这实在太难了!那她将太痛苦了!生活原本就是如此恶毒而狡诈的啊!你能够回避命运的某些打击,逃脱命中注定的事情吗?当你是一个女人,孤孤单单地被抛弃在家里,没有温情,没有孩子,你能够摆脱在你心里不断升起的那股强烈的感情吗?这就如同要逃避白日,逃避阳光,到死都生活在黑暗中一样,简直是不可能的!

女农庄主生了疑心,问道:

但一个青年人出现了。德·阿普勒瓦尔先生和她一样是结过婚的,他深情地爱上了她。在德·卡杜尔先生担负一项政治任务去印度的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抵挡不住,屈服了。

“你们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像一般年轻姑娘出嫁一样,她的父母将她嫁给了一个外交官。婚前她对她的未婚夫并不熟悉,后来和他一起过着所有上流社会妇女过的那种生活。

他回答说:

她没有回答。她在回想遥远的年轻时代,回想那些伤心的往事。

“是大路拐弯处的那个铁匠告诉我们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不要再进行这一没完没了的争论了。您有一个丈夫,我也有妻子儿女,我们彼此都不能不顾虑舆论。”

随后大家又都不说话了,眼睛盯着牛栏的门,它像在墙上开了个窟窿似的,黑洞洞的,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些响动,那是人在忙着什么,还有踩在撒满麦秆的地面上变得轻微的脚步声。

“怎么可能呢?”

他又从牛栏里走出来,揩着额头,慢吞吞地朝着住房这边走来;他伛着身子,步子跨得很大,每跨一步身体就往上一耸。

“没有,从来没有!”

他又一次在这两个外来人面前经过,仿佛并没有注意他们,只是对他的妻子说:

“这么说,您后来也从未再见到过他?”

“给我拿一罐苹果酒来,我渴了。”

她又开口了:

说完就走到住房里面去了。女农庄主走向食物贮藏室,把两个巴黎人单独留在这里。

他们在这盛夏中午的炎热中迈着小步,慢慢地走着。她搀着她朋友的手臂,眼睛像着了魔似地直瞪瞪地看着前方。

德·卡杜尔太太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沿着从海边到城里的这条长街走去,接着向右拐,登上埃特勒塔的山坡。一条白色大路逶迤在火雨般的炽烈阳光下。

“我们走吧,亨利,我们走吧。”

“好吧!要是我们的儿子猜出点什么事,要是他怀疑我们,他会抓住您,抓住我们不放的。您一直没有见过他,四十年已经过来了,何苦今天一定非见他不可呢?”

德·阿普勒瓦尔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用尽全力扶住她,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就要倒下去了。在一张椅子上丢下五个法郎后,他就拉着她走了。

他语气粗暴地说:

一跨出栅栏门,她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痛苦得全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

“哎呀!亨利,说到他时,不准说‘这个人’!”

“啊!啊!这都是您把他搞成这副样子的!……”

她顿时激动起来:

他面色苍白得厉害,用生硬的腔调答道:

“您是发疯了。我敢保证您是发疯了。您想一想您冒的危险吧,要是这个人……”

“我做了我能做的事。他的农庄值到八万法郎,即使城里中产阶级人家的子女,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笔财产的。”

他咕哝着说:

他们慢慢地往回走,没有再说一句话。一路上她一直在哭,泪水从眼里不停地淌到双颊上。

“总算等到了!总算等到了!”

他们回到了费康,眼泪终于止住了。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这位老妇人就和她的老伙伴马上出发了。她握住他的手,声音非常低地说:

德·卡杜尔先生正等着他们吃晚饭,一看到这两个人就大笑起来,叫道:

“那好,你们准备去中暑吧。”德·卡杜尔先生声明,他可要回到海滨浴场旅馆的床上去躺上一两个小时了。

“好极了,我的妻子已经中暑过了,我非常高兴。真的,我相信她最近精神有点错乱了!”

“您去什么地方,我也去什么地方。”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他的话。这个做丈夫的搓着双手问道:

他微笑着,像从前时代那样殷勤有礼地弯了弯腰说:

“你们两个至少总做了一次愉快的散步吧?”

“您愿意跟我一同去吗,德·阿普勒瓦尔?”

德·阿普勒瓦尔答道:

德·卡杜尔太太转过身子朝她的老朋友说道:

“很愉快,亲爱的,非常愉快。”

“说真的,在这种天气里跑到乡下散步,我亲爱的朋友,我想你是疯了。两个月来,你头脑里不断产生古怪的念头。你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就把我带到海边来,我们结婚四十五年来,你从来没有这样异想天开过。你不容分说就选定了费康这个倒霉的城市,现在又狂热地要往外跑。你是一个从来不喜欢活动的人,却要在这一年当中最热的日子里到田野里去散步。叫德·阿普勒瓦尔陪你去吧,他会顺从你的这些心血来潮的念头的。至于我,我可要回去睡午觉了。”

费康: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属滨海塞纳省。埃特勒塔:紧邻费康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