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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来一杯啤酒!

“我学习法律……在梅迪西咖啡馆。”

“不过,你到了巴黎以后,最初是干什么的?”

“后来呢?”

“不,我每天中午起床,我来到这里,我吃午饭,我喝上几杯啤酒,等着天黑——然后,我吃晚饭,我再喝上几杯啤酒,等到凌晨一点半钟,我回去睡觉——因为这里关门了,这最叫我讨厌。十年来,我足足有六年时间是在这个角落里,我坐着的这张凳子上度过的;其余时间是在我的床上。除此而外,哪里都不去。有时我也跟几个老顾客谈谈天。”

“后来……我过了河,来到这里。”

“这总不能算是一种生活啊,老朋友,这样很可怕。我说,你总得做点什么,喜欢点什么吧,你应该有几个朋友才对。”

“你为什么要费这个事呢?”

“对不起,一直如此,我从中学起就这样。”

“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能一辈子留在拉丁区啊。那些大学生吵得太厉害。现在我不会再动了——伙计,来一杯啤酒!”

“你总不会一直都是这样吧?”

我认为他在愚弄我,就追问下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问他:

“好啦,你要坦率一点,你一定有过什么大的伤心事,大概总是失恋吧?你这个人肯定受过不幸的打击。你今年多大了?”

他又喝干送来的这杯啤酒,舌头舔了舔嘴唇,又抽起烟斗来。

“我今年三十五岁,但看上去至少四十五岁了。”

接着,他把烟斗放到大理石台面上,又喊了一声:“伙计,来一杯啤酒!”同时说道:“谈话使我口干,我已经没有谈话的习惯了。是的,我吗,我什么都不干,我无拘无束,随随便便,我老了。我临死的时候什么遗憾都不会有。除了这家啤酒店,我没有别的留恋的。我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既无忧虑,也无悲伤,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这样最好。”

我对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由于没有好好地保养,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看上去简直和一个老头子的脸差不多。头顶心龌龊的头皮上,几根剩下的长长头发在晃来晃去。他的眉毛很粗,唇髭浓密,留着一把大胡子。不知为什么,我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盛满黑黝黝脏水的脸盆,盆里的黑水就是洗过他的这头毛发剩下来的。

“这有什么用呢?你看我,我什么都不做,从来什么都不做。一个人手中分文不名时,他要去工作,这我倒理解;要是一个人生活过得去,再去工作,这就没有意义了。工作有什么用?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别人?要是为了你自己,那么这就是你感兴趣,当然很好,要是你为了别人,那你就是一个傻瓜。”

我对他说:“说真的,你的样子看上去比你的年龄更老,你肯定有过伤心的事情。”

“这……为了不让自己闲着啊!”

他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没有。我所以衰老是因为我从来吸不到新鲜空气。没有比咖啡馆里的生活更伤人的了。”

“为什么要做点事情呢?”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说:“你一定也花天酒地过,一个人如果不过分沉溺在女人身上,头不会像你这样秃的。”

“不感兴趣,不过怎么说呢,总得做点事情啊!”

他平静地摇摇头。随着动作,一些白色的头屑从他头上剩下的最后几根头发里撒下来,落在他的背上。“不,我从来没有放荡过。”说着仰起脸来看着头上的分枝吊灯,吊灯把我们的头顶照得热烘烘的,“要说我秃顶,那是煤气的责任,它是头发的大敌——伙计,来一杯啤酒!——你不渴?”

“这么说……你对做生意感兴趣了?”

“谢谢,我不渴。不过,你确实使我感兴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这样消沉的?这不正常,也不自然,这里面必定有什么原因。”

他声调始终平静地说:

“不错,这要从我的童年谈起。我小时候受过一次打击,这一次打击使我对一切都悲观,它决定了我的终身。”

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新闻值得告诉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没有什么新闻,老朋友。我,我是个商人。”

“是什么事呢?”

随后他问道:“有什么新闻吗?”

“你想知道?那么你听着,我来说给你听吧。

德·巴雷一口气喝干了他杯中的啤酒,把杯子放在桌上,啜吸着留在胡髭上的泡沫。

“你一定还记得我在那里生长的城堡——你不是在学校放假期间里来过五六次吗?你还记得那座灰色的大房子吧?它在一个大花园中央,还有那些两边长着橡树,向四面八方伸展的长长的林荫道!你也该记得我的父母,两个都是拘泥虚礼,过分庄重严肃的人。

远处一个声音重复说:“四号台子两杯啤酒!”紧接着更远一点地方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尖锐声音:“来——啦!”随后,一个身上系着白色围裙,手上端着两大杯啤酒的人出现了,他一路跑着,手里黄颜色的啤酒一路点点滴滴地洒在铺着沙子的地面上。

“我喜爱我的母亲,畏惧我的父亲;不过我对他们两人都很尊重,而且也见惯了所有的人都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在当地,他们是伯爵先生和伯爵夫人。我们的邻居塔纳马尔家、拉弗莱家、布雷纳维尔家,对我的父母也显得极其尊重。

说完,他用一个铜币在大理石的台面上慢吞吞地叩了几下,嘴里喊道:“伙计,来两杯啤酒!”

“当时我十三岁,我整天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对什么都满意,就像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心里充满了生活的幸福。

“天天如此。”

“然而就在九月底回学校的前几天,当时我正在花园树丛的枝叶间奔跑着装狼玩,就在我跑过一条林荫路时,发现我的爸爸妈妈在散步。

他喷了一口浓烟,说道:

“这一情景回想起来就像还是昨天一样。这是个刮大风的日子,一阵阵狂风把成排的树木都吹得弯下腰来,呻吟着,发出呼啸的声音——就是森林在暴风雨中发出的那种喑哑、深沉的呼啸声。

我脸红起来。不过还是追问了一句:“天天如此吗?”

“已经离枝的枯黄的树叶像小鸟一样在空中飞舞着,打着旋,落下来,然后如同那些跑得飞快的动物一样沿着林荫道向前飞滚着。

他回答我说:“你不是看见了吗?”一副无所谓的听天由命的样子。

“天晚了,矮树林中已经很阴暗。呼啸的风声和摇晃的树枝刺激我,使我兴奋不已。我像疯子一样发狂地奔跑,一边跑一边还学着狼的嗥叫。

他不开口了。为了显得亲切一些,我找出话来说:“那……你在做什么工作?”

“我一看到我的父母,我就从树枝下偷偷摸摸地向他们走去,想让他们大吃一惊,好像我真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坏人似的。

他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吗,我还好。”

“但正当我走到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时,我一下子吓得停下来。我的父亲正在大发雷霆,他高声叫着:

“你怎么样,你好吗?”

‘你的母亲是个蠢货;再说,这是你的事,与你的母亲不相干。我告诉你,我就是需要这笔钱,我要你签字。’

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妈妈坚定地回答: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不签。这是让的财产,我要留着给他。我不愿意你又像挥霍你自己的那份遗产一样,把这份财产在这些妓女和女用人身上挥霍掉。’

我惊得呆住了。他原来是我的中学同学让·德·巴雷伯爵。

“这时爸爸愤怒得浑身发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妈妈的颈项,挥起另外一只手,对准妈妈的脸拼命打起来。

“德·巴雷。”

“妈妈的帽子被打掉了,披头散发,她想避开这些巴掌,但避不掉。而爸爸像疯了一般,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得她两手抱住头,伏在地上打滚。而爸爸又硬是把她翻过来,掰开她护住脸的双手,继续打她。

“不认识。”

“我呢,亲爱的,我觉得世界好像就要到了末日,那些永恒的法则已经改变了。我惊慌失措,就像人们遇到超越自然的事情,面临巨大的灾难和无法补救的祸害时的感觉一样。我的幼稚的头脑迷乱了,发狂了。在恐惧和痛苦交加,惊得魂飞魄散的情况下,我不知为什么拼命大叫起来。我父亲听到我的叫声,转过头来看到我,就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认为他要把我杀死,就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一样逃走了。我笔直地冲向前方,一直跑到树林里。

“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可能跑了一个钟点,也可能跑了两个钟点,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天已经黑了,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块草地上。恐惧使我一直惊慌失措,神魂不安,一种悲哀折磨着我,这种悲哀能使一颗可怜的孩子的心永远破碎。我感到冷,也许还感到饥饿。天亮了,我简直不敢爬起来,既不敢走动,又不敢回去,也不敢再跑;我就怕遇到我的父亲——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他又说道:

“要不是守林人发现我,硬把我送回去,也许我会因为痛苦和饥饿死在那棵树下面的。

我吃了一惊,猛然转过身去,盯着他的脸。

“我发现我父母的脸色一如平常。我的母亲只是对我说:‘你把我吓坏了,坏孩子。我一夜没有睡。’我没有回答,不过我哭起来。我的父亲没有说一句话。

我刚在他的身旁坐下来,这位老兄就用平静的声调对我说:“你好吗?”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学校里。

我向四周看了一眼,想找一个宽松一点的座位,就在一个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人身旁坐下来。他抽着一个只值两个苏的陶烟斗,烟斗已被熏得像煤炭一样黑。七八个茶托堆积在他面前的桌上,这说明他已经喝掉啤酒的杯数。我没有多去注意我的这个邻座,只是瞥了一眼,看出他是一个啤酒鬼,就是那种早上一开门就来,晚上关门时才走的啤酒店的常客。他很脏,头顶心已经秃了,油腻腻的花白长发垂披在礼服的领子上。他身上的衣服过分肥大,恐怕还是在他过去发福时肚子很大的时候做的。可以想得出他的裤子一定系不住,大概每走几步路就要整一整,紧一紧这套不合身的衣服。他里面有没有穿背心?单单看到他的这双高帮皮鞋,想到皮鞋里包着的那双脚就让人恶心;两只衬衫袖口已经磨得露出布丝,袖边和指甲一样黑。

“就这样,亲爱的,对我来说我的一切都完了。我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坏的一面;从这一天起,我再也看不到事物好的一面了。我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是什么古怪的东西转变了我的思想?我也弄不懂。不过从此我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对什么都不向往,对任何人都失去了爱心,对什么都不企求;既无雄心壮志,也无希望要求。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我可怜的妈妈躺在林荫道的地上被我父亲毒打的情景——几年以后妈妈就死了。我的父亲还活着。我没有再见过他——伙计,来一杯啤酒!……”

我并未想到什么地方去,只是晚饭以后出来走一走。我经过里昂信贷银行,维维埃纳路,接着又走过其他几条街道,忽然发现一家大啤酒店,里面座头有一半空着,就莫名其妙地走进去,其实我并不渴。

啤酒送来了,他一饮而尽。不过当他重新点起烟斗时,由于手发抖,把烟斗碰断了。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十分遗憾地说:“瞧,这才是真正值得伤心的事呢!我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一根新烟斗重新熏黑。”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走进这家啤酒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天气很冷,下着蒙蒙细雨;雨水像粉尘似地在空中飘扬着,将街上的煤气灯笼罩在一层透明的轻烟薄雾之中,并使得人行道闪闪发亮;从商店橱窗里射出的灯光穿过人行道,将地面上的泥泞和行人肮脏的双脚照得清清楚楚。

现在,大厅里已坐满喝酒的人,烟雾弥漫。他又发出他那永恒不变的叫声:“伙计,来一杯啤酒!——外加一根新烟斗!”

——献给若泽·玛丽亚·德·埃雷迪亚

指塞纳河,意即离开塞纳河一侧的拉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