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的一个黄昏,乐鹏程站在窗前,忽地看见张翠娥,那妇女一转头,却又不是,身材几分相似而已。发现乐鹏程瞅着她,就笑笑。乐鹏程骤然窒息,站立不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乐鹏程下班回家,看看灶披间,没人,瞅瞅晒台,也没人。进屋一瞧,外婆躺在地上,脑袋旁一摊血,一只小脚勾在大木床沿,手中紧拽一块黑布。在她揭起布片的一瞬,相片挂绳从钉子上脱落。乐明、翠娥歪着脸,面孔显得陌生而怪异。
在厂里,师傅阿二头旧时偷工厂原料,被乐明处分,现在乘机报复。乐鹏程干最脏最累的活,还时常挨骂。回到家,他故意乱放东西,让屋里显得热闹些,也只是冷清清的热闹。胡乱烧了饭,吃了。躺在床上看书,有时不小心睡着,醒来已是后半夜,牙齿涩腻,脚趾发痒,书本早已掉在地上。
“老头子,我成累赘喽,”严素贞嘀咕,“呆在哪儿都不济事,乡下没饭吃,城里没事干,你说我咋还不来见你呢?”
看书成了打发无聊的唯一手段。乐鹏程在父亲的书架前翻找。不喜欢《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对马列经典没兴趣,偏好唐诗宋词和外国小说,尤其是情诗艳词,恋爱故事。
乐鹏程发现,老太婆赶不走了。这两年乡下收成不好,张宝根交了粮,还得给公社倒贴钱。妹子刚死时,舍不得母亲进城,时间一长,觉得省一份口粮,就是少一副担子,媳妇又在耳边撺掇,就不乐意老娘回来了。
乐鹏程最欣赏《红楼梦》,“太虚幻境”、“风月宝鉴”等段落,读了一遍又一遍。他自觉与贾宝玉有几分相投,一样白白净净,斯文阴柔,风流多情。可惜身边没有林妹妹。
严素贞耳背,听到外孙床上有声响,“嗯?”了一下,翻个身,继续念叨。乐鹏程一连几晚睡不好,心里烦躁,只能找块黑布,把父母遗像蒙起来。
乐鹏程还在书架角落里发现一本薄薄的《生理卫生手册》,如获至宝,没多久就翻得纸页散架。这些云里雾里的知识,让饥渴越来越强烈。而现实中的女人,却越来越乏味。
“别说了!”
文革开始时,女人们突然变成男人,短发、红袖章,腰身和胸脯藏在宽大灰暗的衣服里。乐鹏程在路上偶遇吴娟,“小害羞”已成“小泼辣”,当了小头目,指挥男生朝一个老头吐唾沫。老头胸前一块大牌牌:“黑帮分子杨前锋”,旁边还蜷着一人,“土皇帝华之强”,乐鹏程的中学语文老师,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几乎认不出。
平时乐鹏程只当窗外车多,耳朵里吵了点。但好几次半夜惊醒,外婆鬼魅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抬头是父母遗像,齐齐板着蓝荧荧的脸,妈妈还扬起眉毛,原是想挤出微笑,看着却像在威吓人。她的脸还是完整的,胸以下全都变成血肉糜了。乐鹏程害怕起来。
祖父乐扬、叔叔乐亮,全都挨了斗。乐鹏程拆了书架,书本塞进樟木箱,垫在棕绷床下,用床单盖住。厂里造反派来抄家,翻出一只银镯子、两双绣花鞋和钞票若干。一番思想教育后,队长说:“看在没爹没娘的份上,你就写份检讨来。”
“噢,”缓缓神,又自言自语,“鹏鹏一个人,留在城里不放心,我虽年纪一把,身板还算硬,总可添些手吧……”
自此,乐鹏程见造反派就躲,谁知吴娟当街拦住他,掏出红宝书,读完语录道:“乐鹏程同志,我要对你进行思想教育。”
“我吃过了。”
一听“同志”二字,乐鹏程松了口气:“欢迎吴娟同志教育!”
有时嗑累了,突然醒转:“鹏鹏,晚饭吃啥,我给你做。”
吴娟高出他半个头,肩膀较先前更阔。进了门,大咧咧往床边一坐:“乐鹏程同志,让我们一起学习‘老三篇’。”
于是更加无所事事。严素贞倚着竹床,摇着漏风的破蒲扇,咕哝道:“乐明啊,你是文化人,心肠也好,翠娥跟我讲,你体贴着呢。翠娥说她腰疼,肯定是不听我话,坐月子时碰了冷水……”
吴娟工人家庭出身,乐鹏程父辈是臭老九。吴娟坐床,乐鹏程蹲小板凳,吴娟喝茶,乐鹏程渴了就用舌头舔嘴唇。吴娟说:“乐鹏程同志,以后要靠近组织。我会经常来教育你的。”
路上车多不敢出去,弄堂里转转又怕迷路,严素贞整天坐在床边,等着做饭洗衣的时间。她老糊涂了,早饭豆浆缸子没洗,又急急忙忙下面条,下了一半想起来,外孙是在厂里用中饭的,赶紧洗衣服,把糊了的面条留在灶上。扫地也越来越吃力,灰尘懒洋洋的不听扫帚指挥,只能蹲在地上抠捡,再跌跌撞撞跑到水斗边,黑乎乎的指甲直接拧干衣物,被乐鹏程撞见,自此剥夺她洗衣服的资格。
“是,是。”乐鹏程点头哈腰。
老太坐着骡车,颠着小脚,来到城里。乐鹏程在大床边搭个小竹床,铺了层毛毯让外婆睡,还给她一把卷了须的旧牙刷,一块又洗脸又洗脚的毛巾。
从此,吴娟有事没事路过,见窗内有人,就扯开喉咙喊:“乐鹏程同志,乐鹏程同志!”她开始束腰带,还把半长的头发用发夹别住,脱下军帽后,趁乐鹏程倒茶,对着窗玻璃整理刘海。一次,乐鹏程觉得她眉毛别扭,观察半天,断定是炭笔描过了,太浓太粗,还在眉锋处凸起一块。
乐鹏程已经成年,还开始赚钱。乡下大舅张宝根觉得,老娘该留在乡下给他带孩子、做家务。张宝根的老婆张爱芬是同村的,做姑娘时大奶子大屁股,娶来后果然能生,现在已是第五个娃了。严素贞却说:“我给你们带过四个,做娘也算做到家,现在大女儿懂事了,小囡就交给她带吧。”
“怎么啦?”吴娟脸一红。
她逼着乐鹏程多吃,“瞧这娃瘦的,都是饿出来的。”
“我在看你眉毛。”
乐鹏程顶替父亲进厂,外婆从乡下上来照顾他。她不识字,又耳背,一只眼睛白内障,淡色的眸子蒙了层烟,结着眼垢。除此之外,味觉也退化,做的菜又咸又油,吃得嘴角腻黄了,还在嘀咕:“太淡了,太淡了。”
吴娟忽然恼怒:“你是这样对待同志的吗?”
也是乡下亲戚花钱刻的。等乐鹏程烧退,从病床上起来,父母已成两幅镶黑框的照片。他瞧着他们,他们也从墙上瞧着他,目光严厉,像是在说:不学好,伤透我们的心了。乐鹏程想,是不是该哭一场。酝酿了一会儿,发现哭不出,就作罢。
“不,不……其实……挺好看的。”
父 乐明 母 张翠娥 儿 乐鹏程 叩立
“是吗?”又脸红,低下头,手掌磨呀磨,发白的绿军裤磨出很多皱,“你以前不注意我罢了。”
父母的追悼会,乐鹏程没去,火化仪式、土葬仪式,他都没去。祖坟墓碑上的黑字:
乐鹏程有些心惊肉跳。吴娟伸手拉他,他只能挨着坐在床边。
争执半天,眼见尸首变了颜色,两家只能妥协:办个体面的追悼会,尸体火化,骨灰埋到乡下祖坟,为两人立一块碑。
“我知道,你喜欢吴小妮!”
乐家不同意。这个书香门第,父亲乐扬,长子乐明,次子乐亮,都是知识分子,母亲乐董氏虽是小脚,也识得几个字,做姑娘时念过几本经,解放后研习了不少马列著作。唯物主义的信仰之家坚持火葬。
“没有的事!”手心顿时滋出汗。
张翠娥的母亲严素贞听了噩耗,一屁股坐在床上,嚎了两天两夜,喉咙里嚎出血块来。儿子张宝根代表女方,要求将妹妹、妹夫葬回乡下祖坟。虽然女人家不兴入祖坟,但张翠娥是暴死,唯有用土镇一镇,才能避免成为孤魂野鬼。
吴娟扭过头,乐鹏程发现,她两眼一大一小,较大的一眼离得近,睁得圆圆的,仿佛集中了所有愤怒,连眼角皴开的褶子都根根竖起。
两家各派出人,打理后事。
“你再说一遍!”
乐鹏程发了一个月烧。听人说,卡车轮子从妈妈腰里扎过,磙成扁平一截,爸爸的脑袋粉粉碎,脑浆混着鲜血流了一地。乱穿马路的老头当即中风,抬进医院就咽气了。乐鹏程夜夜看到两个血人,互相搀扶,边走边哭,妈妈上半身挽着丈夫,下半身径直奔来,乐鹏程扭头求救,却瞧见爸爸的脸像破壳的鸡蛋,一块块往下掉。
乐鹏程嚅了嚅嘴,发不出声。
这时横穿出一位老人,乐明急转龙头,自行车向外倒去,翠娥整个人飞出去,甩在一辆并行的卡车头上,一滑,碾到轮底去。司机是新手,发现有状况,下意识一拐,又把倒地的乐明压进去。
“那个死丫头,背后骂你‘痴子’,心里得意着呢。现在好了,父母挨斗,自己也上吊了,拖着舌头臭了大半个月。”
当卡车撞上来时,他们正谈论乐鹏程的教育问题。乐明认为,索性让儿子辍学,到厂里谋职。他说了几点理由,张翠娥正想回话,突然起风,乐明眼进了沙子,赶忙闭起,用手背狠揉。张翠娥觉得重心似乎被风吹歪,在书包架上叫声“小心”,动了动屁股,发酸的腰部略往前倾。
“上吊……”
这天他们出门前,又教训乐鹏程。乐明对检讨书不满意,张翠娥让儿子立壁角。乐明给自行车打气时,她又折回去侦察,臭小子还算老实,顶着一纸检讨,乖乖站在门后。
“她不是喜欢穿花花裙子吗?就要撕烂她的伪装,把她拖到街上,让人民看清赤裸裸的真面目!”吴娟像在大笑,又似愤怒,两股表情将面部肌肉扭扯变形,“而且,告诉你,她被很多革命小将搞过啦,哈哈,装什么清高!”
张翠娥附和:“我这病,都是你给气的!你想让爹妈早死,就痛快一点!”
乐鹏程往外挪挪屁股,吴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干什么?难受啊?你不要心存幻想了。”
乐明痛打儿子:“都是你这白眼狼,害得你妈病重!”
“我没……”
老中医住在东北角。每月第一个星期天,乐明骑着自行车,带张翠娥去看病。老中医根据复诊情况,调整中药配方单。开始听乐亮介绍,乐明将信将疑,回去按方子熬了膏,吃上一阵,果有好转。但没多久,又急转而下,甚至出现高血压和水肿迹象。
“她瞧不起你,因为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和我一起的,”吴娟握得更紧,“鹏,你摸摸我。”
张翠娥的肾炎半因操劳,半因体寒。乐明的弟弟乐亮认识一位老中医,从苏州过来的,据说他给乐亮搭脉,搭出心脏问题,跑到医院一查,果然是早期风湿性心脏病。自此五体投地,一家子的身体全部托付老中医。
乐鹏程脑子一片空白。吴娟解胸前钮扣,解了一会儿,抬头说:“扣眼太小了。”表情像要哭出来。
“家长同志:该生近来不专心听讲,成绩退步严重。希望家长配合老师,找到思想根源,认真教育,使该生端正学习态度,成为国家的合格栋梁。”
乐鹏程被牵引着,摸到一团温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还有心跳,以更快的频率撞击手掌。吴娟军外套上的像章,毛主席正侧着脸,目光炯炯。乐鹏程的腕部有微灼感。
数学期中考26分。一翻,背后是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的留言,笔锋遒劲,直透纸背,很像他平日训人的气势:
吴娟不时下命令:“腿抬起来”,“侧过去一点”,“抱住我的腰”……乐鹏程浑身冰凉,四肢乏力,肋骨快被压断了。半软不硬的家伙里似有根筋吊着,随着身上那只大屁股的腾移,一阵阵酸疼。
乐鹏程俯身去捡,背脊冷飕飕的,手指夹到纸张后,身子迅速往后缩。
吴娟像在骑马,口中“吁吁”着,汗珠顺着背脊,滴在乐鹏程腿间,一股类似馊饭的味道。吴小妮的衬衫领子有好闻的花露水气息,她的辫子一根搭在胸前,一根甩在背后,转动脑袋时同时飞舞,把芳香散发出去。
“站着干吗?算盘珠子啊,拨一拨,动一动!”
乐鹏程下意识地猛推吴娟,吴娟一骨碌滚倒在床,愣了愣,拉过被子蒙住头。乐鹏程战战兢兢,等着她发威,片刻之后,居然听见歌声:“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了万里海疆。海军战士见到了毛主席,颗颗红心像葵花向您开放……”
张翠娥一扬手,乐鹏程抬臂一挡。谁知她只是拈起一张考卷,扔到地上。
歌声绵长纤细,迂回缭绕,将乐鹏程的心脏蓦地扎紧。乐鹏程转过身,抱住她道:“对不起。”
“活宝,只配挨打!”
“对不起什么?”
乐鹏程向前磨蹭两步。
吴娟体形太大,乐鹏程环不过来。他松开手臂,叹了一口气。
“过来!”略微提高调门。
吴娟穿衣服时,让乐鹏程别过身。
乐鹏程不动。
“我是你的第一个。”
“过来。”声音平静,像仅仅得了小感冒。
她想留下纪念,琢磨半天,要来红油漆,在墙上涂了一行标语:“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两个月后的一天,学校组织义务劳动,乐鹏程忘了带扫帚,匆匆赶回家,撞见张翠娥在哭。她显然提早下班,黑色工作包往床头一扔,拉链半开,一条毛巾帕胡乱覆着。铁石心肠的母亲,此时居然憋红了脸,还浮肿起来,耳廓暴出青筋,微微颤动,眼睛眯成细缝,嘴角挂了重物似的下垂。见儿子突然进来,身子抖了一抖。
乐鹏程半夜醒来,月光照在鲜淋淋的字上。隐隐看到吴小妮,面孔模糊,只一具灰蒙蒙的影子悬在半空。乐鹏程感觉有根软骨针在脏腑间绞动,绞出一团空虚。
乐鹏程端详自己的手:十根指头修长,指甲剪得干净,手背皮肤白嫩,跟女人家似的。唯一起折痕的是关节。排列整齐的指关节,像一枚枚长皱纹的眼睛。手指伸直,“眼睛”眯起;手指弯曲,“眼睛”就瞪得老大。它们是有生命的,不完全听从大脑控制,就像下面那个东西。乐鹏程心想:人根本不是身体的主人,而是它的奴隶。
自此以后,吴娟常来,进门就把乐鹏程往床上推。她总是连着要好几次。乐鹏程害怕万一软下来,会被扣“仇视劳动人民”的帽子,有时实在使不上劲,就拼命默想吴小妮。
乐鹏程屡屡梦见自己,在路边叼着香烟,抱着手臂,叉着瘦伶伶的腿,朝过往女孩吹口哨。有一次,爸妈冲过来向他吐唾沫,他醒了;还有一次,吴小妮正巧路过,他猛力一抱,扑了个空,又醒了;更多时候,他像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的吊儿郎当,于是羞愧地哭起来。
吴娟在墙上添了很多标语:“横扫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生做毛主席的红小兵,死做毛主席的红小鬼”……一天数了数,骄傲地说:“十七次了。”
乐鹏程发现,手指带来的乐趣比滑杆大得多。他喜欢早早上床,把手往腿间一放,开始胡思乱想。吴小妮为什么笑得这么好看?衣服好看,头发好看。前面有点凸了,但不明显,过两年也许会戴胸罩,如果屁股再变大的话,就更迷人了。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像吴娟一样,在体育课上害羞地走出队伍?每个女人都这样吗?她们到底怎么回事?
白墙被形状丑陋的红字占满了,一些标语挤在另一些的缝隙里,用极细的笔划勾出来。外婆死后,房内本就阴气沉沉,现在整墙的鲜血,像要随时倾倒进乐鹏程的梦境。
乐鹏程惊梦的第二天,张翠娥在被子上发现一块干硬的污渍。她开始检查乐鹏程内裤,乐明借口成绩下降,有事没事一顿打。两人感觉焦虑,却又无法启齿。
某日,吴娟神神秘秘,进了屋,反锁门,拉上床帘,招呼乐鹏程坐在她身边,打开“为人民服务”的军包,拿出一本破旧的本子。
乐明和翠娥都是要强的人,难过一阵后,决定把唯一的儿子培养成材。打骂更勤了。乐明拦腰一胳膊,将儿子折成两截,对准拱出的屁股,“哗哗”甩巴掌。有时不过瘾,抄起量衣尺、扫帚柄,甚至桌上的细竹筷,朝背脊猛戳。张翠娥也不拦,把门一关,嚷道:“该打,该打!”她自己偶尔动手,拧起面颊的一丁点儿皮肉,转上几转。乐鹏程倒更欢迎父亲的板子,热辣辣的疼,还算来得爽快。
“曼娜回忆录,”乐鹏程读道,“什么文件?我怎么没学习过?”
张翠娥料理儿子起居,乐明负责教育。此后张翠娥流过两次产,查了几家医院,确诊得了慢性肾炎,医生在诊断书上判了四个潦草的字:不宜生育。
“笨蛋!”吴娟给了他一个爆栗,“这都不知道。”
乐鹏程出生时,是七斤半的小胖墩,谁知越长越纤瘦,性格也随之往软弱里长。小时候是受气包,丢沙袋时,是捡沙袋的;打乒乓时,是捡球的;跳鞍马时,是俯身作“鞍马”的;“老鹰抓小鸡”时当老鹰,抓来抓去抓不到,给一群男孩揪住,刮鼻子、打头挞。后来长大了,成绩中等,表现平平,没什么朋友,不上课就孵在家里,有时看连环画,有时发呆。
一个月前,吴娟加入爱民中学“劳改队”,在和另一伙造反派火拼时,队长出了意外。吴娟乘人不备,将他的军包顺手牵羊,结果有了意外收获。她脸蛋通红,哗哗翻着膝盖上的书。
乐鹏程的名字是乐明起的,龙生龙,凤生凤,乐氏子弟,鹏程万里。孕妇张翠娥养得特别好。家里订了一份奶,又从工友那里争取一份,早一瓶、晚一瓶。还有时令的西瓜,一天一只。乐明天天中午跑去水果店排队,有时吃饭都顾不上。他开始做家务,脾气改好不少。一天忙完,在街边架个竹床,让翠娥乘凉,自己在旁扇风。蒲扇一摇一晃,晚风一丝一缕,语题三句不离孩子。
“愣着干吗?过来看呀。”
结婚半年,开始频繁吵架。张翠娥没想到,一个饱学之人,会是这样的牛脾气。儿子出世后,张翠娥恨不得将双腿扛到肩上。母亲从乡下来,添过一些手,张翠娥嫌她行动缓慢,脑子糊涂,又支回去。有时翠娥心理不平衡:在厂里,自己也是响当当的“三八红旗手”,凭什么回家就成粗使婆子。乐明骂张翠娥“庸俗不堪”、“不学无术”,张翠娥气得数次离家出走,没几个小时又乖乖回来。算了,嫁这男人,不就图他一肚子学问嘛。
乐鹏程乖乖凑过脑袋。手抄本的钢笔墨迹时深时淡,时工整时潦草,还有不少错别字。一些纸边沾染了斑斑污渍。
乐明有一柜子书,用牛皮纸包好,书脊写上书名,扉页盖章“乐明藏书”,末页页角标好号,归成“马列经典”、“古代文学”、“经”、“史”、“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杂类”等,拿塑料牌烫了字,钉在书柜横档上,外面蒙两层布帘子。谈恋爱时,乐明指着满架书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张翠娥真成了他的“颜如玉”。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翻页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吴娟忽然尖声狂笑,把乐鹏程吓了一跳。
张翠娥是车间主任,步速快、说话脆,像只动力十足的小马达。神情却板结一块,轻扯半个嘴角,算是微笑,耷拉一下眉毛,表示不满。
吴娟朗读道:“最引人注意的是……咳咳,高傲而怡然自得地矗立着,足有半尺多高,粗得就像小孩儿的胳臂……”
乐明是党委书记,脾气不好,发火时抓起陶瓷杯一拍,溅出大摊茶水。骂人文绉绉的,“你游手好闲,缺点罄竹难书”,或者,“再这样刚愎自用,我要和你割袍断义”。以前工人们听了四字的别扭话,总会肃然起敬,现在流行“读书无用论”,就渐渐不把他当回事。
见乐鹏程坐立不安,她停住道:“怎么,不好玩吗?半尺多高呢。”大小眼同时瞪起。乐鹏程觉得,她的表情在向大眼那侧倾斜,整张面孔火烧火燎。
乐明和张翠娥是同事,自由恋爱后结合。
这天,乐鹏程怎么都不行,吴娟发疯似的拍他胸脯,扇他耳光,抓住他的肩头拼命摇晃。乐鹏程歪着脑袋。床头柜上,一只裸露的台灯泡,外壁粘着几个黑点,是小飞虫扑光时烧焦的尸体,内壁一层钨丝熔出的浅浅的灰。半亮不暗的光线,把吴娟壮硕的身体照得黄一块、黑一块。
母亲张翠娥半眯着眼,像在努力醒转,不声不响瞧了片刻,抽抽鼻子,猛地倒回床上,头朝里,背朝外,仿佛和人赌气。父亲乐明干咳两下,抬手关灯。床架子一阵摇晃,三人各自调整姿势,重新分配毯子的面积。
“你不想要我了,是吧?”吴娟把他的脸掰过来,迫使他正视。
一晚梦见那双腿,像在跨栏,又似跳舞,裙摆的褶绉倏然开放,犹如一把花伞。乐鹏程一声大喊,把自己喊醒了。脊梁和大腿汗津津,一摸,毛巾毯湿了一大块。日光灯亮了,父母齐齐探起身,四只眼睛落在他脸上。乐鹏程心中发怵,微挪屁股,将湿东西捂住。
“不是……”
女生大多短袖上装和深色长裤。吴小妮有条体育课专用的蓝色运动裤,外侧裤缝镶两条白边,勾勒出腿部运动的轨迹。在夏天,乐鹏程还能直接欣赏吴小妮的腿。她是少数穿裙子的女生之一,并且总是最早的。上学时斜穿操场,教室里一阵骚动:“吴小妮穿裙子了”。女生们拥到窗前,嘁嘁啜啜议论。翌日出现一两个跟风,再隔几日,更多女生换上夏裙,于是裙装不再成为话题。即便如此,吴小妮还是突出,她的的确良衬衫带着花色,在一堆白布方领衫中特别扎眼,裙子也好看,裙摆有褶,不像别的女孩,只将布缝成一圈,腰里箍上橡皮筋。乐鹏程注意她裙下光溜溜的腿,时而交叉,时而弯曲,时而弹性饱满地一蹦一甩,变化出诱人形态。
“不是个屁,当老娘傻子啊!我就知道,你放不下那个小娘们。”
“乐吴氏”是吴小妮该多好。麻花辫扎红蝴蝶结,走路时蹦蹦跳跳,尤其一双大眼睛,布娃娃似的,说话时睫毛忽闪。
“什么呀,她根本不拿正眼……”乐鹏程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刹车。
吴娟人不坏,五官也还好,只是性格多愁善感,身材五大三粗,实在不相称。比如乐鹏程,内向少言,就该配副白净面孔;吴小妮活泼大方,人家就长出了个大方样儿。
吴娟哼了一声。乐鹏程仰视她,她的下巴无比宽阔,将他的目光完全笼罩进去。
“小帐篷”和“小害羞”,叫久了没新意,于是给两人配对。吴娟被唤作“乐吴氏”,气得大哭。但逐渐地,只是扭捏笑笑,呸好事者一口,甚至故意卖破绽,让人家往这方面逗她。马上又传出话:两人的事儿,说着说着,保不准就成了。
“说话呀,怎么没话啦?”那只阔下巴忽然噼噼啪啪淌下泪滴。
乐鹏程成了班中两大笑柄之一。另一笑柄,是留级的早熟女生吴娟。母亲死后,没人关心,发育了不知道买乳罩,白衬衫下晃着两点黑,跑步时满胸蹦达,腿都迈不开。裤裆里第一次见红时,躲进厕所哇哇大哭,邻班的女班主任跑进去教她叠卫生纸。此后,吴娟定期走出体育课队伍,人家打球跳高,她独自在操场边瞧着。个子高,身板壮,还一脸羞答答,时间长了,就得绰号:“小害羞”。
吴娟抓起床边的衣服,迅速穿上,拎起军包,冲出门去。
自此,但凡乐鹏程练习滑杆,男生就在旁边叫:“小帐篷!小帐篷!”女生不明白,他们故作神秘:“男人家的事,女人不懂的。”
她再没来过。此后一个多月,乐鹏程忐忑不安,看看没有动静,逐渐放了心。他重新粉刷墙壁,将吴娟遗下的《曼娜回忆录》用报纸包好,塞在垫被底下。偶尔睡不着觉,翻出来看,眼前浮现吴娟的那对肉包子。他不再激动,只是觉得有点饿了。
初二体育课上,乐鹏程练习滑杆。滑至底部时,他闭着眼睛,抱着滑杆,一动不动。同学扶至医务室,医护老师白忙活半天,还是陪去的同学瞧出端倪:铁杆的摩擦,让乐鹏程腿间支起一顶“小帐篷”!
写于2005-7-20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