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个尤娜,”温和的助理执政官说,“她似乎很专注地凝视着你呢。我敢肯定,我们三个人中,她就只看着你。”
“啊,有您在场,灰泥也知趣的,大人。”班纳多纳温顺地鞠躬。
“如果是那样,也许她的头脑更敏捷些,大人。”
“我们在上面的时候可没掉灰泥啊。”
“你说什么,班纳多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没人,大人,放心,没有人。——又是灰泥。”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大人——风转向了,从缝隙里吹进来了。请允许我送您出去,然后,对不起,我是干活儿的人,又得拿起工具了。”
“听呐!——肯定上面没有人吗?”
“说起来很傻,先生,”温和的助理执政官说,从第三个楼梯平台,两人独自往下走,“但是,我们那位大技师真使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在刚才,他那样傲慢地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像德·封卡笔下的上帝之敌西西拉。还有那个年轻的底波拉雕像。对了,还有——”
“是灰泥,大人。有时圆顶裸露的地方会有灰泥掉到钟楼的地板上。我肯定见过。刚才我说,总之,我喜欢这条禁止复制的法则。这会产生美妙的个性。是的,大人,尤娜那微妙的——大人您觉得有点儿奇怪的笑容,还有那双看着前方的眼睛,倒很符合班纳多纳的趣味的。”
“呸,呸,先生!”执政官答道,“偶然的机巧罢了。底波拉?——那么雅亿(5)呢,请问?”
“听!那是——上面的脚步声吗?”
“是啊,”助理执政官说,这时他们来到了地面的草地上,“是啊,先生,我见您把恐惧留在了冰冷而凄凉的钟楼里,而来到了阳光灿烂的空地,我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听呐!”
“大人,既然您坚持,那好吧。艺术有一条法则,禁止可能的复制。几年之前,您也许还记得,我为您的公国刻了一方小小的玺,上面的主要图案是您的祖先,公国杰出的缔造者。为了海关向无数货物征收关税的需要,我得批量刻出大量的印章,我刻了整整一块雕版,上面有一百个印章。虽然我的目标是让那一百个头像相同,我也斗胆相信人们都以为它们完全一样,但是,仔细察看雕版上未经修饰的头像,会发现那一百张脸中没有任何两张是一样的。所有脸的表情都很严肃,但都有所不同。有些脸的表情,慈爱;有些,模棱两可。仔细审视两三张,除了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邪恶,可以说什么表情都有,嘴唇线条暗影的一根头发丝的差异就足以产生这么大的差别。大人,现在请您把严肃的表情换成欢乐,再把它移植到这十二个有差异的形象上,请告诉我,难道您不会得到我表达时刻的、像尤娜这样的雕像吗?不过,我想——”
声音是从他们刚出来的钟楼门那边发出的。转过身,他们看见门关上了。
“不行,我必须停下来,现在就听你说。这里——这楼梯平台很宽,也背风,光线充足。把你的法则告诉我们吧,随便说。”
“他溜下来把我们关在外面了,”执政官笑道,“不过,他就是这习惯。”
“请原谅,下次吧,大人——楼里湿气很重。”
当天发布了通告,第二天中午一点,大钟将会敲响,还有——由于技师非凡的技艺——将有格外精彩的展示。至于展示的是什么,暂时无可奉告。市民们收到通告,欢呼雀跃。
“提到尤娜的表情,班纳多纳,你说艺术有一条法则,”执政官说,此时三人走下梯子,“那么,请告诉我——”
据通宵在钟楼周围露营的闲汉们说,塔顶窗棂透出了灯光,直到太阳升起才消失。还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些由于紧张的观察而情绪受到影响的人们甚至认为,不仅有工具敲打的叮当声,他们说,还有压抑着的尖叫声和痛苦的呻吟,就像某种负荷过重的神秘机器发出的声音。
“大人,随着您敏锐的目光,我看到了尤娜的脸,我的确发现了细微的差异。不过,请看钟的整个表面,您会发现没有两张脸完全相同。因为艺术有一条法则——又吹冷风了,这些窗子挡不住风啊。大人,请允许我至少送您一程。那些人的福祉还需要您操心呐。”
第二天慢腾腾地走来,广场上的人们载歌载舞打发着无聊的时光,终于,巨大、曚昽的太阳像足球一样,从平原边上滚了过来。
班纳多纳说:
中午,贵族和头面人物的车队从城里开来,还有一队士兵奏着乐曲,更为这盛大的日子添彩。
温和的下属说话时,执政官好奇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浇铸师身上,好像迫切想知道他对这差异做何解释。他正往外走,脚已经跨到小门的阶石了。
仅有一个多小时了。人们越来越沉不住气。急躁的人们手里拿着表,看着表盘,然后脖子朝后仰,似乎尽管计时钟还没有现出表盘,只要朝上看,便可预知只有耳朵才能感觉的声音。
“真是啊,班纳多纳,”温和的助理执政官接着说道,“你本意是想让十二个女子都有同样纵情欢乐的表情。但是,你看啊,尤娜的笑容似乎死气沉沉。不一样啊。”
此刻,无数的表盘上的时针距离刻度“1”只剩下一根头发丝的宽度了。寂静,如同人们屏住呼吸翘首期待细罗(6)来到一样,笼罩着挤满人群的平原。突然,一个沉闷、砍砸的声音,没有一丝回响,在人群外围很难听得到——这沉闷的声音重重地从钟楼掉下来。同时,人们茫然地面面相觑。所有表盘都拿在手上。所有的时针都指向——过了——刻度“1”。钟楼的钟声没有敲响。人群躁动起来了。
“以基督之名,班纳多纳,”执政官脱口而出,由于属下的提问,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雕像,“尤娜的脸就像底波拉,佛罗伦萨画家德·封卡笔下的女先知啊。”
片刻之后,执政官高喊安静,然后向钟楼喊话,问那里出了什么意外。
“这是怎么回事,班纳多纳,”他低声问道,“尤娜不像她的姐妹啊。”
没有回应。
他镇定、锻造之神般的脸像熔炉一样遮住了内心熊熊燃烧的光芒。他夸张地躬身向小门示意,仿佛立刻就要送客人出门的样子。但是,助理执政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安地注意到,这个弃儿谦卑的态度似乎流露出一种讥讽的轻蔑,以基督的同情之心,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弃儿。他隐隐约约地推测到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会给这个离群索居的人带来什么后果。再有,周围这些东西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于是这位好心的助理执政官悲哀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再把颇有预感的目光移到一点尤娜那一动不动的脸上。
他一次又一次地喊话。
“明天,大人,要是您听——您不听也一样——您会听到从未听过的音乐。那边那座计时钟会首次敲响一点,”他手指着雕饰着头戴花环的姑娘的计时钟,“钟锤会掉在这里,就是一点尤娜和两点杜娃牵手的地方,然后断开手拉手的咬合的钩子。明天,一点,敲在这里,精确地敲在这里,”他上前把手指放在钩子上,“本匠人将非常愉快地恭请大人再次光临这简陋的作坊。明天见吧,尊贵的大人,请听奴仆奉上的声音。”
依然是寂静。
“好吧,班纳多纳,”执政官说,“计时钟还有多久才能装好开始报时?我们对你的兴趣,无非是对你的作品的兴趣,所以我们迫切需要你成功的保证。那些人也一样——嗯,他们在呼喊。告诉我你完工的确切时间。”
执政官一声令下,士兵们冲进钟楼,安排了人在门口守卫,防止汹涌的人群捣乱;之后,执政官在先前那位助理执政官的陪同下,爬上了蜿蜒的楼梯。走到一半,他们停下脚步听了听,没有声音。他们加快了脚步,到达了安放大钟的地方。在门口,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们大吃一惊。一条他们没见过的长耳狗一直跟着他们来到这里,它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就像面前是断头台前一个无名的怪物,也好像它嗅到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脚步声。
他含糊其词地提到那个东西,使来客再次感到隐隐不安。但是,他们克制着没有重提此事,也许是不愿意让这个弃儿发现他那平民的艺术可以轻易地扰动贵族宁静的尊严。
班纳多纳流着血,倒卧在装饰着戴花环女子的计时钟的基础上。他躺在一点钟尤娜的脚下,头刚好垂直于她的左手,那只两点杜娃牵着的手。那戴面罩的化装舞者,此刻已经没有披风遮盖,呆立在他面前,脸朝下对着他,就像雅亿低头看着钉死在帐篷中的西西拉。
“是风,大人,”他轻轻答道,“不过这些雕像仍有瑕疵,还需要润色。完成之后,还有——那边那一件作品,”他指着画布,“在那边的哈曼,我欣然称他为哈曼——他?我是说它——把哈曼安装在这座钟楼里,我主的参天大树上之后,我会非常高兴地恭请您再次光临。”
化装舞者有四肢,仿佛包裹在鳞甲中,就像一只灿烂的、硕大的甲虫。舞者戴着手铐,棒状的双手上举,仿佛要用手铐再次打击已经打倒在地的牺牲品。它的一只脚向前伸出,插在尸体身下,好像用脚踢过尸体一样。
“班纳多纳,”执政官说,“这个钟举世无双。再无润色之空间。听!”他听到有个声音,“是风声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扑朔迷离了。
那个计时钟尤为引人注目。经过耐心的精雕细琢,它那含而不露的装饰之美,它那最为含蓄的优雅,由于之前浇铸事故而蒙上阴影,此时展露无遗。钟面上,十二个欢乐的姑娘,头戴花环,手拉着手,整齐地跳着舞,在十二个时刻上围成一圈,首尾相连。
人们自然会以为,两位执政官一看到眼前的景象,马上会退出来。他们至少也会由于惊恐而在片刻之间不知失措。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叫人从下面拿来了一支火绳钩枪。还有人说,枪声之后,是尖利的呼啸声,就像主弹簧突然弹开那种声音,混杂着钢铁的击打声,好像一堆剑身砸在路面上的声音。这混在一起的声音乒乒乓乓地传到平原上,吸引着仰面看着钟楼的每一双眼睛,穿过上面的格栅,飘出了一个个细细的烟圈。
同时,他尽力把他们的兴趣转向自己其他的工作。此时,由于那个化装舞衣样的东西已经不在眼前,很快,他们就对四周随处可见的艺术珍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都是尚未完成的艺术珍品第一次示人,因为把钟装进去之后,除了铸造者,没有任何人进过钟楼。按照他的性格,在不太浪费时间的情况下,即使是细节方面,他也不愿让他人插手,宁可自己亲手完成。因此,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除了谋划那个神秘的东西,其余时间都花在完善钟楼的雕刻作品上了。
有些人断言,枪打中的是那只吓得发了疯的长耳狗。有些人对此予以否认。可以肯定的是那只长耳狗再也无人见过,也许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它随后和那个化装舞者一起被埋葬了。不管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情况,在第一阵本能的恐慌结束后,或者产生恐惧的所有理由被排除之后,两位执政官迅速用掉在地上的披风重新罩上了化装舞者。当天晚上,这东西被悄悄搬到了地面,然后偷偷运到了海滩,拖到离岸很远的地方,沉到了海底。无论在事后的重要场合,还是宴会的欢乐时光,这两个东西再也不会泄露钟楼的全部秘密了。
看他们如此担忧,他不禁觉得好笑,为了使他们放松一点儿,他把一张画有女子的粗糙画布隔在他们和那个东西之间。
由于这件事情诡异的特点,普通人对弃儿的最后结局的猜测难免有些迷信。但是,也有少数不太迷信的人声称要对这件事做其他解释也不难。在这条间接推论的链条中,也或多或少有一些缺失或者站不住脚的环节。但是,在没有更好的解释的情况下,以下将要做出的解释也是传统观念明确接受的唯一解释。但是,若要对这个问题做出推测,必须首先对班纳多纳的神秘计划的整个动机和手段及其根源做出分析,以上人士坚持不但要深刻分析事件本身,还要深入分析他的灵魂。对这些问题的剖析将间接涉及特定的事件,这些事件绝非清清楚楚,也绝非直接相关。
他们一再凝视那件化装舞衣,好像凝视威尼斯化装舞会上一个可疑的舞者。他们心里暗暗翻腾着各种忧虑。他们甚至担心,他们下楼以后,这里留下的可能不止一个人,虽然这技师只是孑然一身。
在那个时期,大钟的发声方式和今天的完全相同,要么里面安装摆锤,和绳子相连,由笨重的机械结构拉动绳子发出声音,要么由强壮的更夫用沉重的钟锤从外面击打发出声音,拉绳子的机械安放在钟楼里面,敲钟的更夫则住在楼顶上的更房里,根据大钟摆放在室内还是室外而定。
但是,被问及此事时,技师答道,这杯子只是用于铸造而已,它的用途——简言之,无非是用于察看熔化的金属的状况。他还说,这东西只是偶然带进钟楼的。
据说,就是通过观察这些安放在室外的钟和更夫,弃儿得到了方案的灵感。如果把人放在一根巨大桅杆的顶端或者塔尖,从下面看上去,人的表面尺寸将缩小到完全看不到其智力特征的地步。这样的人形没有个性,不能表达意志,它的动作相当类似于电报机上杠杆的机械动作。
不顾班纳多纳反对,执政官和一个随员——两人都上了年纪——跟着那个不明的东西上了钟楼。但是,上去之后,却无人理睬。技师坚决地捍卫着自己艺术的神秘,决不肯做任何解释。执政官们看了看那个裹起来的东西,很惊讶地发现,此时它似乎改变了样子,要不就是此前塔外呼呼的狂风使人看不清它的原样。此时,那裹在化装舞衣里的东西仿佛坐在一个架子上或者一张椅子上。他们注意到,在其顶端,有一块网状的四方形布,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有一个角掀开了一点儿,里面塞有一些十字交叉的棉线,形成一种编织成的网格一样的东西。不知是由于从石头窗格吹进的微风,还是他们自己的想象,他们觉得看到了那化装舞衣裹着的东西有一种规则的、弹簧般的动作。他们不安的眼睛没有放过哪怕是一丝偶然的、最不起眼的东西。在一个角落,他们看到了一个陶制水杯,严重磨蚀而表皮剥落,一个人对另一个悄声说,开个玩笑,这杯子可能是给某个青铜雕像喝水用的,说不定更糟。
因此,观察敲钟人木偶般的机械动作之后,班纳多纳无意间有了个想法,要设计一个金属机械人,它能够用机械手敲钟,而且比活人更准时。另外,钟楼顶上的更夫在指定的时间从更房走出,走到钟前面,然后举锤敲击,与之相同,班纳多纳决定,自己的发明也同样能够走动,而且至少看上去有智力、有意志。
不久,他把一件沉重的东西吊上了钟楼,它裹在黑色的布袋或披风里——在人们的印象中,这就像有时候在新建筑物前面安装精美的浮雕或者塑像的过程,安装到位之前,建筑师不肯将其暴露在挑剔的公众面前。但是,那个东西上升时,在场的一位雕塑家注意到,或者说以为自己注意到,它并不完全坚硬,而是有些柔软。最后,那遮盖着的东西吊到最高位置、从下面不大看得清楚时,它仿佛并没有依靠吊车,而是自己走进钟楼一样。在场一位眼尖的老铁匠竟大胆地说那是一个活人。人们认为这猜测很傻,但大家的兴致却由此而生。
如果那些声称了解班纳多纳的意图的人的上述推测正确无误,那么此人的精神也真够冒险的了。但是这些人的推测还不仅止于此,他们说,虽然在起初他通过观察更夫得到灵感,要设计一个精巧的复制品,然而,往往有这种情况,经过一步又一步难以察觉的变化,设计师相对微不足道的设想往往演变成宏大的计划,所以按照预期的要求做出的最初规划,到后来变得闻所未闻的大胆。他潜心于为钟楼做一个有动力的敲钟人,但要部分具备未来人的一些特点,一个高大魁梧的奴隶,具备难以想象的能力供人类驱使,展现人类的荣光。它要能够取代人们日常的劳动,它是地球上一种新型的奴隶,它比耕牛更有用,比海豚更敏捷,比狮子更强壮,比猿猴更机灵,比蚂蚁更勤奋,比毒蛇更凌厉,比驴子更有耐心。上帝为人类福祉创造的所有动物的所有优点都将得到升华并集于一身。这个无所不能的巨人的名字叫塔鲁斯。通过班纳多纳之手,他的金属奴隶塔鲁斯将成为人类的奴隶。
随后的几个月中班纳多纳格外地离群索居。大家也知道他在为钟楼而操劳,他要完成扫尾的工作,让钟楼前无古人。人们大多以为他的谋划可能和铸造钟这样的事情有关。但也有自以为看得更深远的人却摇头,其言外之意是说,技师如此神神秘秘,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同时,由于他深居简出,人们不能不觉得,他做的事情可能见不得人,所以才如此神秘。
如果关于这个弃儿的秘密的猜测是正确的话,完全有理由认为他是无可救药地受到了他那个时代最疯狂的、奇谈怪论的影响,可以说比阿尔伯特·马格斯和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还要疯狂。但是,也可以有截然相反的解释。尽管他的计划非常不可思议,看上去明显不仅超越了人类发明的界限,而且超过了神创的界限,然而,他提出的实施途径却是清醒的、理性的。即使是持怀疑态度的人也难以否认,班纳多纳并不赞成当时那种狂妄自大的非理性思潮。例如,当时的玄学家异想天开,鼓吹精巧的机械力和原始的动物生命力之间可以发现某种相同的本源,而班纳多纳并不同意。他的计划和当时一些自然哲学家的狂热的理念没任何共通之处,这些哲学家希望通过生理和化学的方法了解生命的本源,进而有能力制造和改良生命。他更不苟同那些炼金术士,这帮人企图以念咒的方式在实验室中创造不可思议的生命形式。他也不像一些自信的通神论者那样,以为只要虔诚地信仰上帝,人就可以获得超凡的力量。班纳多纳是个务实的唯物主义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用具就是钳工台和榔头,不是逻辑,不是坩埚,不是咒语,也不是祭坛。总之,解释自然、偷窥自然、欺骗自然,借助他人力量把自然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些都不是他的目的,他要不借助任何物质或任何存在的力量,自己和自然对抗,超越她、统治她。他致力于征服。在他心中,常识就是法宝,机械会创造奇迹,普罗米修斯就是机械师的美誉,人类就是真正的上帝。
为了庆贺钟楼的落成并向建筑师致意,举行了另一场圣日盛会,公众目睹了盛大的仪式中一个个钟和计时钟吊上钟楼,在吊装钟的时候典礼更为隆重。
然而,在为钟楼设计实验性的自动机械人的第一步,他还是别出心裁地做一点儿炫耀的表演,也可以说炫耀的成分无非是他功利的野心的副产品。在外表上,敲钟的那个机器不能和人的形状相同,也不能和动物,甚至古代寓言中荒诞不经的形象相同,无论在外形还是在结构上,这个机器都要做到原创——看起来越可怕越好。
法官赦免了他的重罪,教会饶恕了他的罪行,饱受折磨的良心所能指望的,也莫过于此了。
这就是人们对于他最终的计划和意图的猜测。接下来,我们来看看,就在这个计划开始的前夕,一场完全没有料到的灾难如何将这一切毁于一旦,或者说人们对这件事有什么样的猜测。
铸造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被看成铸造者的巨大成就,这也是公国乐得与其分享的。杀人的事情却没人注意。在仁慈的人看来,这无非是审美的激情导致突然的欣喜若狂,而不是公然为非作歹。阿拉伯战马撅了撅腿而已,没有罪恶,流了血而已。
据说,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在客人们离开之后,班纳多纳把那个敲钟人拿出来,做了调整,又放入更房——钟楼一角一个值班室一样的地方。整个夜晚一直到凌晨,他忙于安装化装舞者的每一个部件:它要每六十分钟从更房走出;沿着一条铁轨一样的轨道移动;举起手铐向钟走去;敲击二十四只手连成的十二个交接点当中的一个;然后转身绕过计时钟,回到原来的位置等候六十分钟,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同时,通过一个精巧的装置,计时钟转动纵轴,把另外两个人物牵着的两只手移到钟锤的下方,钟锤下坠,敲下两点、三点,等等。计时钟的金属发音板是铸造者采用秘方炼制的,所以二十四只手每一个两两相连的部位将产生独特的共鸣。
次日,铸件的一角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看来一切正常。第三天早上,同样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开,最后,完全冷却的铸件就像底比斯国王的躯体一样完全暴露出来。除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一切完好无损。但是,由于他的坚持,查验时没有人陪着他,于是他用一种无人知晓的方法掩盖了瑕疵。
但是,在这魔法发音板上,那个魔法金属人仅仅敲击了一次,仅仅驱动齿轮转动了一格,两只牵着的手仅仅移到了一步,而这一切都是班纳多纳用雄心勃勃的性命换来的。在更房里,他给金属人上好了发条,使其在一点钟之前的这几个小时待着不动,而在一点整必须准确无误地出现,他又熟练地给金属人移动的轨道上好油,据人们猜测,这之后,机械师肯定马上返回到钟那里,给上面的雕塑像做最后的修饰。他是真正的艺术家,他聚精会神地工作起来,而在设法消除尤娜有点儿古怪的表情的时候,他更是心无旁骛了。之前在外人面前,他对此不大在意,而在内心,他其实是耿耿于怀的。
倾泻而下的金属熔液像一群猎狗一样嗞嗞作响。工匠们躲开了。由于他们的畏缩,大钟面临毁于一旦的危险。班纳多纳像沙得拉(4)一样毫不畏惧,冲进熊熊火光,用沉重的铸杓击打带头退缩的匠人,从被打的匠人身上,一块碎片飞进了沸腾的熔液,立刻化为无形。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忘了金属人的存在,而金属人却没有忘了他,它只知道遵循设计者的意图,只知道按照精心上好的发条的动力做出动作,在设定的时刻,它离开了更房,沿着润滑的轨道,悄无声息地滑行到目标前面,瞄准了一点尤娜的手臂要敲出洪亮的钟声,闷声砸碎了隔在中间的班纳多纳的脑袋,铐在一起的双臂立刻弹成上举的姿势。横在地上的尸体挡住了金属人返回的轨道,于是,它只好停下,俯身立在班纳多纳面前,仿佛在对死人说着恐怖的悄悄话。凿刀从手上滑落,摆在手边,倾覆的油壶横在铁轨上。
但是,就在这座宏大的钟身上,铸造者肆意发挥了自己冒险的技巧。虽然较为稳重的地方执政官们曾经告诫他说,钟楼固然非常巨大,但它承载的那些摇摆的庞然大物的总重量也得有个限制,然而这些告诫都不起作用。铸造者毫无顾忌,他用神奇的工具打造了一个庞大的铸模,升起了香气四溢的杉木柴火,熔化了锡和铜,投入了贵族们慷慨捐献的大量金杯银盘,倒出了滚滚的熔流。
命运虽然凄惨,但是,公国景仰机械师的稀世才华,要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政府决定,在他的棺材进入教堂时,要敲响那座大钟——铸造期间,由于倒霉的工匠的畏缩,有所缺损的那座大钟,指定了全国最强壮的人担任敲钟人。
钟楼和计时钟楼连在一起,在同一座楼里,在这之前,这两种建筑一般是截然分开的,例如,今日犹存的圣马可大教堂的钟楼和黄金塔计时钟楼。
但是,抬棺人进入教堂门廊时,从钟楼传到他们耳朵里的,只是骇人的一声巨响,就像阿尔卑斯山一座山峰滑坡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小钟都顺利地铸好了。接下来是一座非常豪华的钟,工艺独特,悬挂的方法尚不得而知。关于这座钟的目的、转动机构以及和计时钟的连接,我们以后将要提到。
回头望去,他们看到钟楼的拱顶半边垮塌。事后得知,那位受到指派拉钟绳的强壮的农夫希望让钟发出最洪亮的声音,于是用足了力气猛力一拉,钟架承受不了共鸣起来的大钟的重量,奇怪的是大钟的顶部有一处又很脆弱,于是大钟从连接处松脱,把拱顶的半边也扯了下来,径直坠落在三百英尺下的、柔软的草地里,翻身埋进土里,只有半边露在外面。
剩下的工作就是把钟装上去。这些钟,无论哪个方面,都必须配得上这座楼。
挖出大钟之后,人们发现主要的裂缝起自钟耳上一个小点,刮去表面之后,暴露出了缺陷,缺陷是铸造时产生的,小到难以察觉,事后显然用一种未知的混合材料修补过。
人们如此激动,是因为看见建筑师站在三百英尺高的塔顶,没有围栏,他竟然如此从容。只有他敢这样做。不过,在钟楼上升的每一阶段,他习惯了站在顶端——长期的训练有了最后的结果。
不久之后,重新浇铸的大钟又安放到了修缮后的钟楼的顶上。随后的一年里,从楼顶精雕细琢的窗格里,传出了莺歌般的金属的和声。但在钟楼落成一周年之际——那天清晨,广场上人们寥寥无几的时候——地震发生了,只听一声巨响,这座石头的松树,连同那一群歌唱的女子,轰然倒在平原上。
终于,钟楼的圣日来到了。在六弦提琴的乐曲声中,压顶石缓缓升到空中,在礼炮的轰鸣声中,班纳多纳亲手把它安放到顶楼上。随后,他登上压顶石,独自兀立,抱着双手,凝视着内陆方向蓝色的阿尔卑斯山雪白的群峰,还有海岸方向更蓝的阿尔卑斯山更白的山峰——这是平原上看不到的美景。他垂眼朝下,只听见人们大炮轰鸣般的欢呼声,下面的人们看不到的,还有他那双眼睛。
就这样,鲁莽的奴仆顺从于更为鲁莽的主子,而正是他的顺从要了自己的命。就这样,制造者被自己制造的东西害死了。就这样,大钟的主要弱点就是人血流经的地方。就这样,随着骄傲的逝去,钟楼也倒塌了。
每天傍晚,石工散尽,建筑师独自站在不断升高的塔顶,他要超越更高的墙、更高的树。在那里,他要逗留到很晚,凝神谋划着其他更为雄伟的石柱。虔诚的人们成群结队地赶来此地——在粗糙的脚手架上攀爬,就像帆桁上的水手、树枝上的蜜蜂,根本不顾石灰和尘土,以及飞下的碎石——他们的热忱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自尊。
(1) 亚衲(Anak),《圣经》中人物;泰坦(Titan),希腊神话人物。——译注
一块又一块石头,一月又一月的时间,钟楼升起来了。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蜗牛般的进展,但火炬、火箭般的骄傲。
(2) 士拿(Shinar),《圣经》中地名,指巴比伦(Babylonia)。——译注
若论意志之坚定,当时的欧洲无人能与班纳多纳相比。他所在的城邦经过与黎凡特地区(3)的贸易而繁荣昌盛,投票决定要建一座意大利最雄伟的钟楼。由于班纳多纳的盛名,他被任命为钟楼建筑师。
(3) 黎凡特地区(The Levant),模糊的历史地理名称,狭义指叙利亚,广义指地中海东部及其诸岛。——译注
就像巴别塔一样,钟楼根植于世界更新的大好时光,在第二次大洪水之后,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浊流枯竭,大地又一次转绿。毫不奇怪,经历漫长的水底黑暗之后,欢欣鼓舞的人类,就像诺亚的子孙一样,欣然拥抱士拿(2)的热望。
(4) 沙得拉(Shadrach),《圣经·但以理书》第三章中人物。犹太人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拒绝向巴比伦国王所立金像敬拜,被国王下令投入烈火的窑中,三人毫发无损,“王说,看哪,我见有四个人,并没有捆绑,在火中游行,也没有受伤。那第四个的相貌好像神子”。——译注
就在树梢的部位——那里曾经回荡着银铃般嗓子的鸟儿的歌唱。那是一个石头砌成的松树,在树冠,曾有一个金属的鸟巢——钟楼,由一位伟大的技师建造,一个命运多舛的弃儿,名字叫班纳多纳。
(5) 雅亿(Jael),是希伯来圣经士师记中的一个人物,杀死迦南王耶宾的军长西西拉(Sisera)的女英雄。她是基尼人希百之妻。——译注
沿着松树倒下的方向一路过去,腐树留下一道长满苔藓的山岗——那是腐烂树干留下的永恒阴影;永不增长,永不缩短;绝不随着瞬息万变的阳光而变迁;那是永恒不变的阴影,就像一把放倒在地的规尺一样——所以,从树桩一样的废墟往西,那山岗仿佛一根盖满地衣的长矛,插进平原的中央。
(6) 细罗(Shiloh),《圣经·创世纪》中人物。雅各(Jacob)为其子犹大(Judah)祈福,说:“圭必不离犹大,杖必不离他两脚之间,直等细罗(就是赐平安者)来到,万民都必归顺。”——译注
在欧洲南部,一个曾经到处是壁画、繁盛一时的首府,如今却是一片萧索,潮湿的霉菌侵蚀着它逝去的年华。在这首府附近,平原的中央,耸立着一个废墟,从远处看上去,仿佛是一个黑黢黢、满身苔藓的松树桩,那粗大无比的松树早已倒下,那还是在人们早已遗忘的年代,亚衲和泰坦(1)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