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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雷针推销员

“你推销的东西是让人不必害怕的,自己反而很胆小。一般人选择好天气出门,你却专挑雷雨天;然而……”

“听呐——太可怕了!”

“我是挑雷雨天出门的,这我承认。但我也不是没有特别的预防措施的,这个嘛,只有避雷针推销员才知道的。听呐!赶快——看看我的样品。一英尺只要一美元。”

“橡木心很硬的呀。你这个时候来造访,我想你是专挑这种暴风雨天气出来做生意的。雷声隆隆,你以为这样的时刻特别有利于对你的生意产生好印象。”

“是很精致的杆子,我承认。不过,你那些特别的预防措施是什么啊?还是先让我把那边的百叶窗关上吧。雨都从窗格飘进来了。我把插销插上。”

“哗啦!脉搏只跳了三下——不到三分之一英里远——就在那边,那边的树林里。在那里,我经过了三棵遭雷击的橡树,刚刚劈开,还闪光呐。橡树比别的树更招雷电,树汁含有铁啊。你这地板好像是橡木的。”

“你疯了吗?难道你不知道那个铁插销是良好的导电体吗?住手吧。”

我话还没说完,他又大叫一声。

“我只是把百叶窗关好就行,然后,我会叫仆人拿一根木条过来。劳驾,请碰一下那个铃铛拉索。”

“你要干……?”我问,看见他立刻放开那杆子,俯身朝向窗子,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左手腕上。

“你疯了吗?那铃铛拉索会炸死你的。雷雨天气千万别碰铃铛拉索,也别碰铃铛之类的东西。”

“听呐!雷声不那么低沉了。朝我们来了,而且贴近地面。听呐!好结实的炸雷!离地近,震动就大。又是一道闪电。别动。”

“教堂钟楼的拉索也碰不得吗?拜托,请告诉我在这样的时候,要怎么做才算安全?我这座房子里还有什么地方我可以碰一碰而不至于送掉小命?”

“你要是闯到别人家里也这样乱说一气,会使人怀疑你的。”

“有啊,但不是你现在站的地方。离墙壁远点。电流有时候会顺着墙传下来,还有——人体的导电性比墙还好——电流会从墙上流进人体。这么低啊!肯定掉在很近的地方了。肯定是球状闪电。”

“不是。我听说那边只用铁制避雷针。他们应该用我这种,铜制的。铁很容易熔化,而且铁丝又拉得太细,不够粗,不足以把全部电流都导走。金属熔化了,房子也就毁了。我的铜制避雷针绝不会出这种事。那些加拿大人是傻瓜。有的还在顶端装一个圆头,这有导致剧烈爆炸的危险,而不是自动地把电流导入地下,我这个就做得到。只有我这种才是真正的避雷针。一英尺只要一美元。”

“很有可能。请马上告诉我,依你之见,这座房子里哪里最安全?”

“没关系的。那炸雷够响的了,不用你指指点点也听得见的。你听说过去年蒙特利尔那件事吗?一个女仆手拿念珠在床边被雷击了,珠子是金属的。加拿大上下的业务也是你在跑吗?”

“就这间屋子,就我现在站的地方。过来吧。”

“生死攸关呐。那是我的工人粗心了。在尖塔上安装避雷针的时候,金属部分碰到锡铁皮了,这才出了事故。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你听呐!”

“先说理由。”

“那你那棍子有何用处呢?”

“听呐!——闪电后就是狂风——窗框在颤抖——这房子,房子!——到我这里来!”

“树和圆顶没有,尖塔上装了。”

“再次感谢,我觉得还是站在老地方好——炉边。就现在,避雷针先生,趁这会儿没有打雷,烦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这座房子里这间屋子最安全,为什么这间屋里你站的那个点最安全?”

“让我想想。上周六大约半夜时分,就在科里艮,教堂尖塔、大榆树还有会议室圆顶不是遭雷击了吗?那些地方装了你的避雷针吗?”

此时暴风雨暂停了一会儿。避雷针推销员似乎松了口气,他答道:

“我的特别业务就是跑这一带的避雷针订单。这是样品,”他敲了敲手上那玩意儿,“我带了详细的说明书,”他在衣袋里摸索着,“上个月在科里艮我让五座房子安装了二十三根避雷针。”

“你这座房子是平房,带阁楼和地下室,这间屋子就夹在中间,所以相对比较安全。因为闪电有时候是从云层传到地下,有时候是从地下传到云层。你懂了吗?——我选择屋子中央,这是因为,万一闪电击中了这座房子,会从烟囱或墙壁传下来;所以,离墙壁和烟囱越远越好,这不明摆着的吗?现在,马上到我这儿来。”

“你自己岔开了,你刚才正要说你的特别业务。”

“这就来。你刚说的有句话不但没有吓着我,反而让我有了信心。”

“我是避雷针推销员,”陌生人放低了声音,“我的特别业务是——天哪!好大的炸雷啊!——你遭过雷击吗——我是说你的房子?没有?那还是要有备无患呐。”他使劲用那根金属棍咚咚咚地敲着地板,“大自然面前,哪有坚不可摧的城堡。只要说一句话,我只要挥舞几下这根杆子,就可在这屋里划开一条直布罗陀。听呐,难道这不是喜马拉雅山在撞击吗!”

“哪句话?”

“先生,请告诉我你有何贵干好吗?如果你来避雨,那么欢迎你,只要你客气点儿;如果有事,那就直说吧。你是谁?”

“你说有时候闪电从地上传到云层。”

“不要用那个异教徒的名字称呼我。在这可怕的时刻你这是亵渎神灵。”

“是啊,闪电回击,这是个术语。当积水的地面带有过多的电荷时,会把过剩的电荷导流回云层。”

“朱庇特·托南先生,我没那个习惯在自己家里听别人发号施令。”

“闪电回击,就是说,从地上到天空。越说越动听了。不过,还是到炉边来,把衣服烤干吧。”

“天哪,”他大喊道,奇怪的表情混合了惊恐和威胁,“天哪,快离开炉边!加热的空气和烟气都是导体,——更不用说那粗大的壁炉柴架,这你都不知道?快离开那地方——我请求你——我命令你。”

“我还是站在这儿好,还是湿的好。”

见自己的训诫起了作用,陌生人脸上露出非常讨厌的得意扬扬的神情。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到炉边,挺直了腰板,尽可能摆出桀骜不驯的姿态。但我什么也没说。

“怎么讲?”

“是的,这我还真不知道。”不知不觉地踏上了炉边石旁边的地板。

“遇到雷雨天气,最安全的措施——听呐,又来了!——就是让全身湿透。湿衣服导电性比身体好;所以,如果遭到雷击,电流可能通过湿衣服而不经过身体。暴风雨更猛了。你家里有垫子吗?垫子是绝缘体。拿块垫子来,放这儿来,我站上面,你也站上来。天黑下来了——还正午天就黑了。听呐!——垫子,垫子!”

“那您真是无知至极啊,”他喊道,“遇到这样可怕的暴风雨,房子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壁炉,您竟然不知道?”

我给了他一张小地毯。此时,大雨笼罩的群山似乎压了过来要闯进房子。

“朱庇特·托南先生,”我在炉边石上平静地转过身体,“我站在这里好好的。”

“这个时候,我们俩这么闷着也是闷着,”我说,又走回原地,“让我听听你雷雨天气外出的预防措施吧。”

“先生,”他开口说道,“很抱歉。但是,我不会接受您的请求坐到那边的炉边去。我要严肃地警告您,您最好接受我的请求,和我一起站到屋子当中来。天哪!”他大喊一声,惊恐万状的样子,“又是一个可怕的炸雷。我警告您先生,快离开炉边。”

“等这一阵雷过了再说吧。”

但是,陌生人不理睬我的恳请,依然站在原地,凝视着我,一本正经地说起来。

“不好,还是讲讲你的预防措施吧。按照你自己的说法,你现在是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了。讲吧。”

我殷勤地把椅子摆在宽阔的炉边,当天下午壁炉里生了火,为了除湿,不是为了取暖,当时还是九月初。

“那就长话短说好了。我避开松树、高房子、孤立的谷仓、高原牧场、流水、牛群、羊群、成群的人。如果步行——今天这样——我不会快走;坐轻便马车,我不会碰靠背和两侧;如果骑马,我会下马,牵着马走。最重要的,我避开高个子。”

“先生,请您一定坐下。您得先擦干水,然后接着谈。”

“我不是在做梦吧?避开别人?还是在危险关头?”

我快活地说着,陌生人看着我,半是惊奇,半是不可名状的恐惧,但就是寸步不动。

“雷雨天气我就是要避开高个子。你竟然如此无知,难道你不知道,一个身高六英尺的人足以招致带电云向他放电?难道单独在田野上耕地的肯塔基人不曾被雷击,死在没有犁完的垄沟里?还有,要是一个六英尺高的人站在流水边,雷雨云有时会拿他当导体,朝流水放电。听呐!那边一座黑色塔尖给劈了。是啊,人体是很好的导体。闪电会径直流过人体,而只会剥掉树的皮。不过先生,你就这么没完没了地问我问题,而我还没谈生意呢。你要订购一只避雷针吗?看看这样品?看到了吧,顶级的铜制的。铜是最好的导体。你的房子是不高,但它在山上,所以也根本躲不过雷电。你们山里人就暴露在危险中。避雷针推销员的生意大多是在山区做的。看看这样品嘛,先生。这么小的房子只要一根避雷针就够了。看看这些推荐书啊。只需一根呐,先生。费用,无非就二十美元。听呐!花岗岩的塔科尼克山脉和胡希克山脉就像卵石一样撞到一起。听这巨响,就知道肯定哪里又被击中了。房顶上只需安装五英尺高的避雷针就可以保护周围半径二十英尺的区域了。只需二十美元呐,先生——一英尺就一美元啊。听呐——多么可怕!——你要订吗?你要买吗?我把你的名字记下来好吗?想想一堆烧焦了的内脏吧,就像拴在马棚里给烧焦了的马一样,就那么一闪!”

“先生,”我恭敬地鞠躬致意后说道,“鄙人荣幸之至,敢问阁下可是尊神朱庇特·托南?那尊古希腊雕像也是手握闪电而立。倘若您是,抑或是他的使者,鄙人对您赐予山里如此高贵之暴风雨而感激不尽。听啊,那珠玉般的乐音。承蒙雷神亲临,对爱好尊荣者,莫不是幸事一桩。雷声也美妙动听。请落座。这把座椅以草席为垫,与阁下奥林匹斯山之常青宝座相比甚为寒酸。还请屈尊就座。”

“你这个冒牌的朱庇特·托南的特派使者和全权代表,”我大笑道,“你无非凡人一个,跑到这里来把你和你那根杆子放在天地之间,你就以为,因为你在莱顿瓶里弄出一点儿绿光,你就能彻底阻止天上的闪电?你那个铁杆会生锈、会折断,你算什么?谁给你权力,你这个约翰·特策尔(1),受宗教裁判所的派遣来兜售赎罪券?我们的头发有多少根,我们的寿命有多少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无论是雷电交加还是阳光灿烂,我都在上帝的怀抱里,所以心安理得。你这虚伪的游说者,走吧!瞧啊,风暴席卷而去,我的房子安然无恙;在蔚蓝的天空里,我从彩虹中看到了,神不会有意和地上的人开战。”

这是一根光亮的铜杆,一端插入两个包着铜环的绿色玻璃球,与一段光滑的木棍相接。金属杆的顶部是三个尖叉,镀了铜而闪闪发亮。他只握住这东西的木质部分。

“不信神的可怜虫啊!”陌生人唾沫四溅,在彩虹的映照下脸色发黑,“我要把你异教徒的谬论公之于众。”

陌生人还是站在小屋的正中间,他进屋后就一直钉在那里。他模样甚为特别,使人不能不仔细审视一番。一个瘦瘦的、表情阴郁的人。头发黑而直,一绺绺搭在额头上。靛青的眼圈包围着深陷的眼窝,那双眼睛也在放出一种平淡无奇的闪电——那是没有雷声的微光。他浑身都在滴水。他站在没铺地毯的橡木地板上的水潭里,那根奇怪的手杖垂直地靠在身旁。

“滚吧!快点滚!越快越好,你这雨天才显形的虫子。”

“这怎么行。”

他一脸苦相更加阴沉,靛青的眼圈愈显宽广,就像午夜月亮周围的暴风圈。他朝我扑过来,他那装着三叉的东西直刺我的心脏。

“您淋湿了。到这儿来,站到炉火前好了。”

我一把抓住,夺过来,扔在地上,再踩上去。我把这个黑黢黢的闪电之王拖出门外,接着把他那拐杖样的铜棍子扔了出去。

“美妙?——分明是恐怖嘛!”

但是,尽管受到我如此款待,尽管我告诫邻居提防这家伙,但是,这个避雷针推销员仍然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仍然在暴风雨天气四处奔波,英勇地推销人类的恐惧。

好大的惊雷啊,我想,我站在阿克罗瑟拉尼山中的家里,一道道窜来窜去的闪电在我头顶上隆隆划过,坠入山谷里,每一道闪电之后就是蜿蜒曲折的闪光,倾泻而下的暴雨唰唰作响,就像一支支矛头,倾斜着砸向我低矮的木屋顶。我想,雷声在附近的山里炸开、搅动,势必比平原上的雷声更为辉煌。咦!——门外有人。谁会在雷声阵阵的时刻前来造访呢?为什么他这样粗野,不用门环,竟像可悲的办丧事的人那样用拳头砸没有玻璃的窗棂呢?不过还是让他进来吧。这不,他进来了。“日安,先生。”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请坐吧。”他手中的手杖多奇怪啊,“多美妙的暴风雨啊,先生。”

(1)  约翰·特策尔(Johann Tetzel,1465—1519),宗教改革时期的人物,德国多明我会的信徒。他因为卖赎罪券时说的一句话而出名:“银钱叮当落银库,灵魂立即出炼狱。”——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