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袪魅

他是不是也知道她叫“作家的摇篮”,所以他来做他们的帮凶,做全方山中学老师们的帮凶?

眼前这个男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敢把它们都放出来?

他这句话像斧头一样向她劈了过来,顿时,回忆的火星噼啪作响,她扑过去想把这堆火扑灭,可是,没有用,这火星一旦燃烧起来了,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回忆都从一间关着的黑屋子里蹿了出来,向她扑过来,十多年前她那些可笑的瞬间里的幸福,还有她那更可笑的道德,在这个除夕之夜全都借尸还魂了。

她依然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像寺庙里的一尊破败的泥塑。她借着火光,冷冷地看着他,这层冷飕飕的东西像盾牌一样挡在他们中间,但是他还是立刻就感觉到了。

窗外响起了几声鞭炮声。李林燕一惊。

他慌忙站起来,情急之中一只手扶着炉子就站起来了,炉子已经被烧得滚烫,一碰就是个水泡,他也没有觉出疼来。他慌忙说:“李老师,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结婚,我早就觉得你应该结婚,可你一直就一个人过。你那么好的人,其他老师都没有你心好,都没有你善良,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学校里最漂亮的老师,穿的衣服都是最时兴的。我就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能不结婚?李老师,真的,你教得也好,还送我衣服,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一件衣服。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他反反复复地解释着,李林燕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抽烟,不理他。最后,蔡成钢也不说话了,他哭了。他站在炉子边,低着头,两只手使劲扭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坐在火炉旁的蔡成钢忽然问了她一句:“李老师,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李林燕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刚才看到他摁着火炉站起来的那个瞬间,她就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太久没有一个可以任性的机会,于是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己任性了一回,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任性了一回。结果,她这一任性把她的学生吓哭了。她这才觉得,自己虽然三十三岁了,其实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只是平日里没有人给她机会做孩子,没有人允许她任性,没有人疼爱她,她也就忘掉了自己还是个孩子。刚才,她在自己的男学生面前做了一回孩子。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心里觉得可笑,可是泪却出来了,就好像被这男生给惹哭了。她就索性哭了起来,索性让自己变得更小一点,更彻底地做回小孩子。

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她盘腿坐在炕上抽起了烟。蔡成钢手里已经闲下来了,他东找西找见实在没事可做了便站在那里搓着两只紫红色的手。她眯着眼睛,借着烟雾想,现在,他是不是该回去了,回他那冰天雪地的宿舍去。突然地,她心里有些微微的难受,怕他回去挨冻。但蔡成钢没走,自己坐到了火炉旁边,他好像忽然放松了很多,开始拨弄那只炉子。他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红色的火苗忽地蹿起来,把半间屋子都照成了血红色。

虽然两个人哭的缘由不同,但各自哭了一回之后却突然有了些亲近感,就像是刚才两个人一起从什么荒山野林里走出来了,忽然就有了些患难与共的感觉。后来,李林燕开口了,给他讲起了自己的十几年前,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她热爱诗歌,然后认识了一位旅美作家。太长时间没有去碰这些往事,已经有些生锈了,她刚开始讲的时候觉得有些生涩,但讲到后来慢慢就流畅了。讲着讲着,她已经忘记了她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暖烘烘的火光催眠着她,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教堂,在神父的面前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把所有让她自己觉得恶心的不堪的细节都说了出来,双手捧过去给他看。与其说她在求得神父的宽恕和慈悲,不如说她在求得自己的宽恕和慈悲。原来这么多年里,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宽恕和原谅过自己。

李林燕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尴尬,觉得这些事情万万不该是一个学生为一个老师做的,刚才吃饺子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忽然发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男人身上才有的汗腥味。这种味道也让她忽然一惊,像忽然看见别人身上藏着刀锋一样心惊肉跳。太长时间没有男人在她面前这样晃来晃去,猛然闻到一点男人的味道顿时比和尚闻到荤腥还害怕。虽然他只是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但是,就是这样,她也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女人来看,他终究是个男人。

她是一个被自己亲手抓起来的囚徒,又被自己亲手钉在了十字架上。

饺子熟了,两个人蘸着醋各吃了一大盘饺子。两个人都是甩开腮帮子吃,不觉竟把这晚包的饺子全吃光了。吃完饺子李林燕要出去提水,水龙头在外面,是公用的,住在窑洞里的老师们都备着一口大缸,里面蓄着水。她刚提起水桶,就被蔡成钢抢过去了,虽是个高三的男生,却已经是一米八的个子,往她面前一站,比她足足高出一头。他把水缸接满水了,又抢着出去把炭盆拿回来往炉子里添炭。

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假想中的神父。一个影子真的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在触到他的肩膀的一瞬间,她忽然惊醒了:抱住她的是蔡成钢。她一阵恐惧,她怎么能寂寞到这种地步,她怎么能寂寞到对一个学生说这么多真话?她想挣扎出来,可是,他死死地抱着她,她听到了他无法压抑的抽泣。她想,他还真的是个孩子啊,甚至他的肩膀上还带着奶气。可是就是这点奶气让她越发心酸,她都到什么地步了,让一个还带着奶气的孩子来收留她,来拥抱她?她想把他推开,可是不能,他力大无穷地抱着她,这究竟是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挣脱不出来。他抱着她只是不停地抽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号啕大哭。

她虽然落到平地上了,但自己也觉得似乎还被惯性架着,滑翔在高处,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而易举落在她眼里。她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因为生满了冻疮,冻疮和冻疮叠加在一起使他的手指看起来异常粗大,像长了一身牡蛎壳的海洋生物。她问:“宿舍里没炉子?”他说:“假期里没人住校,学校就不给生炉子了。”她说:“没有炉子你怎么住?”他低着头吭哧吭哧地擀饺子皮,说:“就那样住。看书的时候我把电灯泡抱在手里手就暖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就钻进被子里,刚睡进去的时候特别冷,睡着了就觉不出冷了。”李林燕想起有一年冬天,有一个晚上火炉到半夜时自己熄灭了,她也不知道,等到早晨从被子里爬起来才发现,前一晚洗脚剩下的半盆水已经结成冰了。她又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第三个男人在她面前哭,在看到他哭的一瞬间,她条件反射想到的是要发生什么了。她又是恐惧又是羞耻,前两次男人的哭都闻着气味追过来了,追加在这第三个男人的眼泪上。它们摞在一起,裱在一起,像道奇怪的符咒一样贴在了她身上。她死命挣扎着,急于逃走。但是他紧紧把她箍在怀中,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他不给她留一丝逃走的缝隙,仿佛她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处伤口,别人不小心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撕心裂肺。

除夕晚上,蔡成钢来到了李林燕的宿舍,有些紧张,他站在地上闷声不响地擀饺子皮,倒是很娴熟,一看就是在家里做出来的。李林燕盘腿坐在炕上包饺子,把包好的饺子一个一个码在高粱匾上,炉子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水花大朵大朵地翻滚着,水蒸气浸润在两个人中间,减少了他们之间那种生涩陌生的摩擦。他是学生,她都教了他两年半了,但是今天晚上,他们之间的那种落差忽然奇异地消失了,就像她从高山顶上下来,一步落到了他面前,他习惯了仰着头看她,现在忽然面对面了,竟有些猝不及防,甚至不敢抬头仔细看她。

他全身几乎都要哭到抽搐了,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血肉相连的东西正在他们之间迅速地生长起来。继而她又觉得荒唐,她怎么能这么饥不择食,怎么能寂寞到这种地步?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她怎么能见一个男人就想索要疼爱、索要理解、索要不孤单,她怎么能可怕到这种地步?她整整比他大出了十五岁,如果放在古代,她都可以做他母亲了。多么无耻。她心里挣扎着,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可是身体和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却更深地陷在他的怀抱里,迟迟不肯抽身出来。

这个学生连过年都不回家倒也不怎么奇怪,她就把他叫过来和她一起过年。两个人过年总比她一个人过年要好。一个人平时怎么也能过得去,唯独过年这天,真是像照妖镜一样要把所有孤单的人都照回孤魂野鬼才肯作罢。

这是一种多么新鲜的疼痛,像一只新张开的蚌壳。她喜欢感觉他的疼痛。

李林燕从蔡成钢高一的时候就开始带他的语文,现在他已经高三了。这个学生在数理化方面天分很高,语文基础却很薄弱,刚开始写出来的作文简直连字句都不通。好在他勤奋好学,经常追到办公室去问她问题。她给这个学生批改作文的时候也格外认真,认真到不放过每一个标点符号。到高二的时候,蔡成钢的语文开始有了起色。除了给他补课,她还送过他几件便宜衣服,她给自己买衣服时顺手给他买的,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太不像话。后来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他身上都穿着她送的衣服。她这么做多少有点身不由己,因为每次她一看到这个学生,就会想起当年的那瓶沙棘罐头。自然,那瓶罐头她一直没有吃,就一直放在柜子的角落里等着它慢慢变质。

他越疼,她就越觉得舒服,她像只嗜血的虫子一样,身上的每一个干旱的毛孔都张开嘴,像吸收血液一样吸收着他身体里渗出来的疼。他的疼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养料,滋润着她,柔软着她。她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是真的疼,他就不可能把这疼辐射向对方,不可能让对方感觉到。也只有一个孩子才会这样无偿地新鲜地为别人疼痛吧。换一个人,她就是给他钱,他肯为她疼一分一寸一丝一毫吗?可是现在,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为她疼得撕心裂肺。于是,在这个除夕之夜,她纵容自己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小下去了,在那个瞬间,她抽去了他们之间的年龄、身份、性别,她把所有这些外在的东西全部抽掉,剩下的,唯一剩下的,那就是一个拥抱。

他给每一位老师都分了一瓶沙棘罐头,给每一个老师深深鞠躬。那个男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看着窗外。他的嘴唇干裂,看起来也是很久没喝过一口水了,但他对那箱沙棘罐头看都没看一眼。没有一个老师说话,都默默地收下了那瓶沙棘罐头。

可是,这个拥抱又是多么令人绝望啊。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拥抱,一个男孩子对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女人的拥抱,它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和转瞬即逝,带着与生俱来的羞耻和无处藏身。

李林燕至今都记得那天,开学报到的时候,忽然进来一对奇怪的父子,父子二人都是灰头土脸,好像刚刚赶了几天几夜的山路一样。儿子背着一卷薄薄的行李,父亲驮着一只沉重的纸箱子,箱子太重,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因为要努力抬起脸看人,翻出的都是白眼,脸上却谦卑地笑着,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他打听到办公室的位置,进去就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箱最不值钱的沙棘罐头。吕梁山上盛产一种叫沙棘的植物,果实是橙色的,小而酸,枝条上满是荆棘,很难采摘。那父亲每从箱子里取出一瓶罐头,就走到一个老师跟前,先是深深鞠一躬,差点跪下了,再双手哆哆嗦嗦把罐头捧过头顶,递上去,嘴里说:“没有什么稀罕物给老师们,就背下来一箱沙棘罐头,让老师们解解渴。我家的六个娃娃都没有尝过一口的,他们连什么味都不知道。老师们好好教他,不听话就打他,往死里打。”

他死死地不肯松手,她便贪恋着他的怀抱,反正也就今晚了,这个夜晚再怎么长都会过去,又不是永生永世过不去了。她知道他这样固执地不肯松开她,也许只是一种回光返照,他心里也觉出了他们之间这种拥抱的可耻和绝望,只是因为还不到明天,所以他还来不及细细审视,还来不及心惊肉跳。而她以后又如何面对他,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男学生?是不是过了今夜,他们以后只能彻彻底底地装陌生人,只能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是那样,那今夜对于他们来说本身就是诀别了。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她心里有一种很异样的痛,就像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向水底一点点沉去,她却无法把他捞出来,直至他在她面前彻底消失。

李林燕至今都记得这个学生高一刚来到方山中学的情景。他是从吕梁山最深处的大山里出来读高中的,在他们那儿,人们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次山,因为光是下山就得一天工夫。深山里星星点点的几户人家,就是去串个门也得下个沟爬个山,得半天时间才能走到。所以,邻里之间有什么事的时候就站在崖口喊山,效率倒比上门高得多。他母亲是个瞎子,家中有一堆弟妹,他是老大,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因为没有衣服穿,终日就被放在炕上,身上盖着条破被子。衣服只能先紧大一点的孩子穿,他妹妹十几岁的女孩子了,一年到头只有一条花内裤,洗了就没得换。洗了衣服也只能躲在炕上,出不了门。其他孩子都是上几年小学就不上了,女孩子们更是认两个字就不错了,唯独他学习好,一下就考上了方山中学。方山中学在方圆百里还是最好的高中,他父亲实在不忍心,便带着他来了方山中学,让他读高中、考大学。

眼前这个人,这个小男生,如果对她没有一点懂得,他为什么会这样疼痛呢?他横竖也在这个世上做了一回她的知音吧。她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些临别的话,她说:“你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你的成绩没有问题的,你的语文也好起来了,不会拖你的后腿了。等考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毕业了找个好工作,然后攒钱成家娶媳妇,再把你父母接到城里去,他们一辈子也没享过一天福。这两年多里我一直记得你父亲当时的样子,一直记得他手里拿的那箱沙棘罐头。你要好好对他们啊。”蔡成钢的哭声却更大更凶猛了,他更用力地抱着她,几乎要把她嵌进肉里。她简直都能感觉到疼了,她明白,虽然是些离别的话,却分明起到了欲擒故纵的效果,竟让他更加不舍了。她下意识地问自己,她是故意的吗?如果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两个人一起包饺子,她问他怎么不回家过年。他说,回家太麻烦了,来回得花车票钱,下了汽车还得爬一天的山路。他要是不回去,还能给弟弟妹妹省出点吃的来,所以估计他们也不盼着他回去。再说,现在都高三了,还剩半年就高考了,过个年也就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在学校里一个人能多看看书。

然而,这个时候,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嘴已经不长在她身上了,她已经无法控制这个独立的器官了。她居然说:“我知道你家里困难,知道你父母根本供不起你上大学。你别害怕,我都想过了,我反正就一个人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等你考上大学了,我把我每个月工资的一半给你寄过去给你做生活费,这样你就能安心把大学上完了。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的,你看我,夏天就两件衬衫换,冬天一件军大衣,你别怕学费的事。”

硕大的猪头她自然没买,她没什么可祭祀的。至于那一堆往事,她连埋都来不及埋,更不用说去祭祀了。她割了二斤羊肉,买了几根胡萝卜、一块姜、一把葱,准备除夕夜里包顿羊肉饺子吃。但是真的到过年的时候,她却不是一个人过的,终究还是有个人陪她过了,是她的一个学生,叫蔡成钢。因为这个学生也不回家过年,就孤零零地住在学生宿舍里,全方山中学就他们两个人。她便把他叫到她宿舍,和她一起过年。

她的效果达到了,蔡成钢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有些害怕了,就像是看着自己把一只烟火的芯子点着了,却不知道下一步它会燃烧成什么样子。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把事情向更复杂的方向推了一步,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他竟然对她说了一句让她觉得惊心动魄的话:“老师,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

那年到正月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她已经连着几年不回家过年了。父母跟着哥哥一家子过,她插不进去,嫂子把她当灾星。她父母也不想让她回去丢人败兴。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在宿舍过年。这天她去菜市场买菜买肉,准备包点饺子吃。忽然,她在猪肉摊上看到了一只褪得干干净净的猪头,眼珠子还没烫掉,灰蒙蒙地瞪着,耳朵、嘴都完好无损。不知为什么,她就站在那肉摊前看着那猪头看了很长时间,她呆呆地和那猪头对视的时候,肉摊老板问了她一句:“想买?快过年了,买回去一个整猪头正好供在牌位下。”他说的“供在牌位下”就是说先拿猪头祭祀祖先了,人们再吃。祭品?她脑子里跳过这个词。然后,她盯着那只猪头忽然无声地笑了,她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了,因为她和它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不过是个祭品。它祭祖先,她祭文学。她在这儿又遇到同类了。

他这句话着实把她给吓住了。她说些伤感的话一方面是因为她感谢他对她流露出的疼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慰她自己心里的难受和孤单,多少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可是,他怎么能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可怕的话来,怎么一步就上升到了结婚的地步?真是童言无忌啊。她很快就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继而笑了,这绝对是一个孩子才能说出的话。她前面的两个男人,就是再怎么热泪盈眶地说她给了他们多少美妙的感觉、多少汹涌的灵感,都从未干脆地不假思索地对她说过一句“你嫁给我吧”。

不如此,就不足以报复她自己。

而这句话是她一直想要的。

无耻和彪悍成了她身上的两座驼峰,她驮着它们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只要她驮着,别人就休想把她困死在方山中学。她就是要活,谁敢拦她?走路的时候,她昂着头,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也避免了和人打招呼。因为经常连胸罩也不戴,自然也不可能再拎着两只乳房走路了,塌了,她的全身上下除了目光,别的地方几乎都塌了。不过,她愿意,她就是狠着劲让自己往松松垮垮里塌。

如今,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诺言不可信,一句话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可是,当一句诺言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温暖?她明明知道它是假的,是骗人的,可是她还是愿意从它那里烤烤火取取暖。

她可能终究担心变成这种生物后会被彻底逐出人境,于是便为自己保留了这条油腻腻的辫子。

这个除夕之夜,蔡成钢是在李林燕的宿舍里过的,没有回自己冰窖似的宿舍里。最后,李林燕说:“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全学校里也就剩咱俩了,不用管那么多,这炕这么大,你睡那头,我睡这头,肯定能睡得下,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嘛。”末了,她特意补充了这一句,似乎是刻意要把他验明正身似的,她要告诉他,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睡在一起是不犯法的,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就这样活吧,她告诉自己。别人叫她“摇篮”的时候,她就假装听不见,她要装厚颜无耻,百毒不侵。装无耻都不够,她还要装彪悍,她几乎已经是手不离烟了,比学校里的任何一个男老师抽烟都厉害,成了传说中可怕的“丁丁烟”。她与一切女性化的东西绝缘,弃之不及,她脸上不再涂抹任何东西,赤裸裸地被黄土高坡上的阳光晒着,脸颊两侧各长出了一块喜气洋洋的红斑。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们正时兴什么衣服已经与她无关了,她穿一切让人混淆性别的衣服,衬衫、球鞋、军大衣,只有那条油腻腻的辫子她始终没舍得剪,终日像条蛇一样爬在她背上。她不舍得剪大约是因为心里终究恐惧,如果剪了,她就连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了,仿佛被毁尸灭迹了,那个作为女人的她就彻底烟消云散了,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了。当然,她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一个男人,那就是说,她将变成一个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性别的人,她将变成一种全新的生物。

即使这样,他们仍然谁都不敢脱衣服,都和衣躺下了。夜已经很深了,炉子里的火焰渐渐安静了,窑洞里的温度开始降低,整间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收缩,像心脏一样,渐渐把他们俩挤到了一起。最后,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抱在了怀里。他的怀抱也带着些生涩的奶气,闻着这奶气,她简直有些于心不忍,不忍再躺在他怀里。可是,他牢牢地抱着她,真的像个男人一样抱着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一寸一寸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高、他的肩膀。然后,她渐渐地把他抽象化了,她试着把他从那个学生的蜕里取出来,试着去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性别的气味。男人的体味终于压住了孩子的奶气,她开始大胆了一点,心安理得了一点。她瑟瑟地偎依着他的肩膀,一动不敢动,仿佛他的肩膀终究不过是个玻璃器皿,一碰就会碎。

是啊,她就是再憎恶这些人——这些叫她“摇篮”的人,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在方山中学一窝就是十年,十年可以让多少东西灰飞烟灭,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能逃到哪里?现在所有的国企都在改革,多少工人下岗失业,连口饭都没得吃,她好歹是个老师,不用下岗失业,偷偷庆幸都还来不及。回父母家吗?山沟里的父母已经把她视为耻辱,都怕她回家被邻居笑话。只有在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养着她,她起码饿不死,有一间破窑洞可以住,她起码淋不到雨。她知道自己一离开这里就会像一只离了水的螃蟹,爬不了几步就会被晒死在阳光下。

她必须承认,在这个除夕之夜,她是多么需要一个怀抱啊。她几乎泪下。

她惊恐地发现,年龄越大,她就越不可能离开方山中学了,因为她老了,还因为她已经有了可怕的依赖性。她仍然寄居在原来的人形里,仍然终日在这方山中学晃荡着。校长总不能因为她是“作家的摇篮”就把她开除吧,毕竟,就算和两个男人睡过觉也终究不算犯罪。虽然没有人开除她,但她知道,在这方山中学里,她其实已经被彻底流放了,她走在方山中学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其实都是走在渺无人烟的大漠里。为了活下去,她只能进化自己,让自己被迫长出了两座驼峰,驮着水和脂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送走一个白天再送走一个晚上,然后又是白天。她一步都不敢停,只怕一停下就彻底走不动了,可是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自己不过是走在一只圆形的玻璃球上,兜兜转转绕一圈不过是又回到起点,她永远都出不去了,她其实已经被焊死在这只玻璃球上了。

他就这样坚如磐石地抱了她一晚上,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一丝松动,他整整一晚上就像石头一样保持着一种姿势。她问他那只被她压着的胳膊会不会麻木,他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那只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掩饰着,不敢动那只胳膊,似乎那里长的是一只假肢。他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她心里忽然一阵又酸又堵的感觉,连忙走到窗户前开窗,把这宿夜的气息散发出去。窗外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新鲜凛冽,空气里散发着鞭炮的余香。地上有一角被风撕下来的春联正瑟瑟地抖动着一点鲜红,整个方山中学就像一座孤岛,她和他是这岛上唯一的幸存者,而且,他们这对师生,隐秘地践踏伦理地在一起睡了一晚。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壮烈而凄凉,还有一缕很深很细的温暖。

此后,在方山中学,老师们只要看到李林燕远远地走过来了,便无声地抿着嘴笑着,对接头暗号似的说一句:“‘摇篮’过来了。”“李林燕”这个名字简直要被人们渐渐遗忘了,人们强迫性地把她装进一只坛子里,不让她出来,还要贴上封条,上面盖个戳——“作家的摇篮”。于是,她被迫变成了另一种物质。

大年初一这天,两个人就守在李林燕的宿舍里,守着那只火炉。没有人给他们拜年,他们也无处可去,不过是两个异乡人,没有谁会分给他们一点多余的温暖。两个人中午继续包饺子煮饺子,像是要把一年里欠下的饺子全在这一天里吃回来不可。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蔡成钢说他出去买串鞭炮,说是前一晚就没放鞭炮,今天应该放点,讨个吉祥。她就由他去,但是在他临出门的时候,她塞给他二十块钱。他脸红了一下,像躲块烙铁似的避开了这二十块钱,飞快地冲出窑洞,冲出校门,向县城方向跑去。

天已经黑透了,蔡成钢才从外面回来。他身上带着霜气,不停地呵着两只紫红色的手,把买回来的东西堆在了桌子上。这种类似于农民赶集归来的喜悦也感染了李林燕。她甚而感觉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才有的喜悦,她打开桌子上的布包,里面有一串一百响的鞭炮、一只卤猪蹄、两只猪耳朵、一瓶高粱白,还有两支红蜡烛、一条红色的头绳。目光触着那红蜡烛时,她一怔,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假装没看见。

在传说中活着是一种更坚不可摧的存在。

这时候,她感觉到蔡成钢已经走到她身后了。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浑身一紧,更不敢动了,她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紧张。他也不动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窗户上的帘子已经拉上了,整个窑洞都和外面与世隔绝开了,炉子里的火噼啪地跳着,铁锅里的水哗哗响着。整个窑洞像被裹在了一只蛋壳里,裹在了俨稠的蛋黄里,她感觉每动一下都很费力,像是全身上下都被周围的空气粘住了,动弹不得。

这时候,李林燕已经三十一岁了,仍然独自一人住在学校的破窑洞宿舍里。方山中学的老师中也不乏才子,有好事者在余有生调走之后给李林燕封了一个雅号——“作家的摇篮”,以此来纪念曾在她身边出入过的两位男作家同志。虽然他们压根没见过第一个男人,但是,只要他还在传说中活着就足够了。

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是黏稠的、湿漉漉的。他忽然把“李老师”三个字去掉了,从这天早晨开始他就忽然把这三个字去掉了,但是他不给她补充任何称呼,于是他不加任何称呼,光秃秃地和她说话。他的声音很紧张,就像一个在课堂上背诵课文的学生。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洞房花烛了,我愿意娶你,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就等我四年,我大学一毕业,一到二十二岁就和你领结婚证。我一毕业就和你领结婚证,你只要等到我大学毕业就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从高一开始我就喜欢你,因为我开始盼望着上语文课,可是语文课以前是我最讨厌的课,所以我语文才一直不好。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很心疼你。我知道你写诗,我就找你以前写的诗来看,你的好多诗我都能背下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背几首……我不喜欢看你抽烟,因为我觉得那一定是因为你心里不好受,我一看见就觉得心里疼……”

于是,他们和平分手。

然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领证之前,余有生忽然被调到省里去了。就是因为他这首在全国得奖的诗,他被调到了省文联,直接从县城到省城去了。一听到消息,李林燕心里就明白了,他们这就算是完了。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心里的预感,她忍不住背上一阵阴凉,像是不小心触到了命里一处阴暗的玄机,脸上却还在木木地独自微笑。果然,余有生被调走之后,就再不和她提结婚的事,都两地了还谈什么结婚,这不是明摆着不现实嘛。开始时他还写写信,偶尔打打电话,以尽尽义务,大约也是为了求得心安,毕竟,白白睡了人家一年。时间一长,他果然就心安了。

她很静很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像是沉在了一种很深的睡眠里。

她看着满脸是泪的余有生,忽然觉得隐隐不安,似乎仅仅是凭着十年前的经验,她便觉得这眼泪其实是一种危险的征兆。她定了定心神,趁机又提出了要结婚的话。余有生正在兴头上,胆汁分泌正旺盛,什么都答应,两个人甚至开始商量着什么时候去领证。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三十三岁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向她求婚,却是个十八岁的小孩子。他像小孩子过家家般买来两支红蜡烛,然后对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算洞房花烛了。”多么幼稚的语言,带着异想天开的荒诞,可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为什么让她这么难过?他还在说:“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吃一点点苦,等我满二十二岁的第一天,我就和你去领结婚证,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写诗,可是这辈子,你写的每一首诗我都会去读。”

又过了一阵子,余有生忽然兴奋地跑来找她,原来他的一首诗在全国的诗歌比赛中得了一等奖。他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地说,他这首诗的灵感全部是她给予他的,没有她就没有他的这首诗。她呆呆地坐着,惊恐地看着他哭,他的诗得奖并没有在她心里掀起多么巨大的喜悦,同行永远相轻,她压根没觉得他的诗写得有多好。真正让她触动和惊悚的是他的眼泪,又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她在那一瞬间便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男人,他当时也是哭成这样。第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流泪的时候,她是感动;第二个男人在她面前流泪的时候,她害怕了。她突然怪异地笑了,男人流个泪怎么这么容易,似乎是因为流个泪太容易了,没有成本,又不用花钱,所以就随意使用,不加节制?

李林燕已经有两年不写诗了,不仅不写了,还唯恐和人谈诗,别人一说诗歌,她就避之不及。现在一听他这句话,她立刻像触到了烙铁一样一哆嗦。她跳到一边,仍是不敢回头,她背对着他说话,唯恐看见他的脸。她急匆匆地说:“你不知道吗,我比你大十五岁?”他抢着说:“这不算什么,年龄不算什么,我根本感觉不到你的年龄,现在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姑娘,我根本没有觉得你比我大多少。”李林燕明显地感觉自己在往下坍塌,她更加恐慌了,她说:“十五岁,你知道十五岁是什么概念?等你二十二岁了,我已经——”他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愿意,我们今晚就算结婚了,就算没有那张结婚证,我们也是在一起了,我不会变的。从我来了方山之后,你就是唯一对我好的人,只有你对我好,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任何东西,可是你给我买衣服买吃的,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亲人了。结婚不过是个形式,领不领结婚证,你都已经是我的亲人了。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如果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于是,她向余有生提出要结婚。余有生没说结也没说不结,只说再处段时间看看。他都说这样的话了,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用鞭子赶着他催着他结婚,好像自己已经十万火急地搁不住了一样,多放一天都会变质。她有些后悔先开口,怎么能这样赤裸裸地着急呢?被他看轻了。

李林燕已经泪如雨下。她知道,她知道他这些话里未必有几句是能拿来当真的,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也许不等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物是人非,也许他一进大学就会有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在大学的林荫路上散步时,他想起他今晚说的话会不会脸红?可是,也许就在今晚的这个瞬间他是真的吧。

有了这种心思之后,她便再次认真审视余有生,像解剖人体一样仔仔细细审视他。她对他并没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爱,可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这些了。那些东西他妈的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他毕竟也是个没结婚的男人,难道他就不想有个家?再说了,无论别人怎么嘲笑她,余有生还不是风雨无阻地每周来看她?他毕竟也是个诗人,无论什么时候,只有同类才更珍惜同类吧,永远只有同类项才能被合并,才能水乳交融甚至血脉相连吧,就算整个世界都不理解你,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也够了吧。他们在一起也一年时间了,别的不敢说,惺惺相惜这一点她相信他们还是有的。他倒没有什么钱,但是毕竟有份稳定的工作,在一起生活的话,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的。现在她也不要别的了,就想要个日子。

她突然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旅美作家对她说的话:“我的女孩,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到一起的。”那个瞬间她信了,她总是这样,相信人世间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大约是因为她心里早已明白人世无常,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可靠的东西,才会在这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寻找真相吧。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来自命运深处的很深的悲哀,还有一种比悲哀更深的无奈。她不过是一只蝼蚁,再怎么用尽全力地挣扎,也挣不出这张早已织好的网。

可是一切的感觉都不过像烟花一样短暂,都不过在转瞬之间就无迹可寻,面目全非,很快变质。很快,她再次厌倦了这种状态,她已经三十岁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就这样无偿地给一个男人做知音加情妇?再过几年呢?他去找更年轻的女人去谈论诗歌和爱情,而她将在这破窑洞里孤独终老?其实,她早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些人是要孤独地生再孤独地死去的,可是,她并不愿意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个。她本能地想逃开,只是一种本能。

她清清楚楚地、恐惧万分地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看到,在这个瞬间,她再一次感动了。

她后悔这十年时间不该为一个男人白白守着,就像一个犯人后悔当初不该犯罪一样。于是,她不由得开始欣赏眼前的奸淫,即使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多么令她中意的。可是,他毕竟帮着她从这牢狱般的十年里跳出来了,她看着这十年彻底离开她了,永远不再回来,她看着它的离去,就像亲眼看着一个仇人咽气一样过瘾。

眼前这个少年忽然让她想起了十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二十岁。她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和十三年前的自己如此相似呢?她看到十三年前的自己从时光深处走了出来,正一步一步走向这个少年,然后,他们的影子奇异地重叠在一起了。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现在对自己的感情就是自己当年对旅美作家的感情,真挚的、带着仰望的,却是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是啊,他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还不懂得祛魅,还不懂得在接触一个人之前先要把他祛魅,他还来不及懂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如果要有一点真正的幸福,那必得先有一种真正的平等。遇到第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仰视着他,崇拜着他,结果也就那样了,因为吃了亏,所以她力求在第二个男人那里得到一种平等,但结果也就那样了。现在,第三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真像风水轮流转一样,现在,她被推到了旅美作家的那个位置上去了。这可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就这样,三十岁的时候,她公开和余有生在方山中学的单身宿舍里同居。当她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余有生从她单身宿舍里出出入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奸淫。而这个词就是向着她直直戳过来的。她把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窗前冷笑,那又怎么样?左不过也就这样了。她惧怕的并不是这个词本身,而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在这种奸淫与偷情过程中再一次发现了生活本身的平淡无奇和庸常本质。谈完诗歌就不吃饭、不睡觉、不上厕所了吗?早知道本质上不过如此,她又何必用十年时间绕了一个大弯?当初早早嫁个平庸的男人,十年后也大不了就是现在这种平淡无奇了。她越发觉得自己这十年时间里真是亏了。

她站在那里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却有一种流年暗中偷换的感觉,好像几个春秋都从她身体里密密匝匝地穿过去了,有四季在她身体里更迭,她感觉自己凭空膨胀了好几倍,像只巨大的容器似的。他站在她的脚下只有那么小的一点点,他看起来真的还是个孩子啊,这么小,这么单薄,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她看着他,忽然就一阵心疼,像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儿子一样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同时又让她觉得自己可耻,像在乱伦。

她和眼前这个男人自然不可能有十年前的感觉,那种感觉,美好也罢,残酷也罢,无耻也罢,一辈子也就那么空前绝后的一次,以后,再不会有了。她在这个夜晚的感觉很简单,那就是,她像是初尝禁脔一样,心头兜起了一种近乎肉感的喜悦。她报复了旅美作家,报复了方山中学的老师们,报复了这十年时间里的她自己。所有的这些人包括她自己,她都该报复,她积攒了十年,是她揭竿而起的时候了。

她忍不住又一次质问那个虚无中的男人——那个已成逝水流年的旅美作家,当年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没有这种心疼的感觉吗,就没有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他居然忍心那样残酷地骗她,如果不是他给了她那样一个开头,她怎么可能在三十三岁的时候还孤身一人住在破窑洞里,没有人疼她,没有人爱她?她分明已经是荒山野地里的一个孤魂野鬼。

她在黑暗中看不清余有生的脸,她也不想看清他。她依稀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和一个男人流着泪接吻,拥抱,生离死别。那可真的是生离死别。那时候的她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她是个新女性,她可是要爱情也要自由的新女性,就是没有性经验,她也恨不得装得经验丰富一样,好让别人不要以为她是伪装的新女性。她在黑暗中无声地残酷地笑了,把头侧到了一边以免被他看到。

她已经多少年不允许自己委屈了,现在,沉渣泛滥,她的委屈倾泻而出,立刻就把她淹没了。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号啕大哭。他紧紧抱着她,天衣无缝地把她镶嵌在自己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孩子睡觉一样,他居然很神奇地无师自通地用下巴蹭着她的脸,不停地说:“不哭不哭,我会好好爱你的,我爱你。你知道吗,我很爱你。不哭了,不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和旅美作家那一夜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和余有生这一夜对她来说其实不过是第二夜,两夜之间一隔就是十年,她从二十岁一步奔到了三十岁。和余有生这一夜,她依然生涩幼稚,似乎中间这十来年的时间根本就是空的,白过了,她不过是从昨天走进了今天,可是心境却不同了。她问自己这十年时间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她对自己的回答是,她做了十年贞洁牌上的烈妇,做了十年莫须有的寡妇,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男人,她整整守了十年。“傻×。”黑暗中她默默地骂了一声自己。

她在他的话语里忽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角色替换,她觉出了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居然有一种类似于父爱的东西,此时,他居然像个父亲一样爱着她哄着她。她依然哭着,却浑身一震。因为她明白,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深处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类似于父亲母亲的感觉,你足够爱她(他)了就会不自觉地把她(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会奇异地觉得你是她(他)的母亲或父亲,因为不如此便不能深不见底地去爱一个人。

他们来往一年后的一个深夜,因为一时谈得兴起忘记了时间,想起来要走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开始下雨了。余有生为难地站在门口,不敢说话,他要是主动说“我今晚就住这儿吧”,那不是摆明了自己的居心吗?她心里明白,于是她豪爽地掐掉烟,说了一句:“今晚不走了,就住我这儿。”余有生毕竟是诗人,也不推辞,果然就住下了。宿舍里就一张炕,两个人自然要睡在一张炕上。装了前半夜,到了后半夜终于还是睡到一起了,李林燕也没太多抵抗,睡就睡了,她这样一个名声的女人要是留宿一个男人而没睡,那是万万没有人信的。既然没有人信,她索性就把它给坐实了,也不枉他们笑话她一场。

可能是为了补偿自己,也可能是为了报复当年的旅美作家,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父亲般的拥抱一针便刺进了她的穴位,为此她撒手放开了自己,纵容自己在时光中迷失了,她从这十三年的上空跳了过去,然后摇身变成了这个男人的女儿。

现在忽然有个真人摆在她面前和她说话,还真让她有些不适应,就像一个在雪地里走久了的人猛然回到暖烘烘的屋子里。她其实并没有仔细地听他在讲什么,她只知道他讲的是诗歌是文学,但是光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她觉得温暖了,就像路过一片麦田,明知道自己不会下去收割的,可是只要心里知道那是麦子也就觉得踏实了,知道来年不会挨饿了。她钝钝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和他鱼一样一张一合的嘴,像看着一部年代久远却熟悉万分的默片,就像是,她自己就是从这部电影里走出来的一个已经衰老的女主人公。她有些怅惘,有些感动,还有些不甘。毕竟有个能说话的人也不是坏事。

现在,他是她的父亲。

她平视着他,这让她心生舒服,仿佛这也算一种对旅美作家的报复。他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地过来找她和她谈论诗歌、文学,他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和她说话,似乎他有生以来嘴一直就是被禁闭起来的,好不容易获释,对说话简直有一种饥渴。她其实也有这种饥渴感,在方山中学的这七八年里,她很少和人说话,别人也很少和她说话,开始几年她还靠着写信能和信里的那个影子说说话,后来信也停了,干脆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才像真正被关了禁闭一样,一年到头都没有一个人和她说一句人话,无非一张口就是:“你那个国外的男朋友呢?还不来接你?”她恨不得朝那说话的人脸上泼硫酸,不笑话别人就会死啊?专门拣着那处不愈合的伤口捏,大约这也是一种旁人无从体会的乐趣,大约很过瘾。除了上课,她几乎不开口,可是当她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的时候,她会在那不停地自言自语,她絮絮地问自己今天吃点什么。然后她回答自己,炒个馍花算了,反正也饿不死。她已经几年不肯给自己包一只饺子了。

这是李林燕和第三个男人做爱。他确实远比前两个男人生涩,尤其是第一次,他一进去就出来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角色的置换,想起了自己十三年前那个晚上的生涩,现在想来,那时真是飞蛾扑火啊。红烛已经慢慢烧尽了,她想,这就是洞房花烛的感觉?这种新奇的感觉又让她流泪,她毫无羞涩地教他,安慰他。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他每一次拥抱时的温度,没有一点点虚假掺在里面,她感觉到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拿出来给她。他疼惜着她,亲吻着她,恨不得把她在前两个男人身上受的苦都一次性弥补她。她想,他虽然生涩,但是就像一只刚切开的椰子一样,新鲜,一尘不染,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那么,他对她总该有一些真心吧,总该和以前那两个男人不同吧。她暗暗告诉自己,一个男人如果很年轻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他还有一点真。原来,她已经说服了自己。在一切还前途未卜的时候,她已经说服了自己,这让她在黑暗中又是一阵恐惧。

因为吃过这样一种亏,所以再看男人的时候,她最怕的、最忌讳的就是,高看他。再见到任何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先要把他祛魅——先把他身上一切虚假的磁场全部消除掉,把他先变回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吃喝拉撒的男人再说其他。她见到余有生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他甭想着拿两首诗就想把她唬住把她蛊惑了、骗了,就是他诗写得再好,他就是拜伦再世,她也绝不会高看他一分一毫,绝不。

恐惧已经成为她的常态,和她如影相随。

其实,在这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李林燕一直在反省自己和那个旅美作家最开始的源头,最后她想清楚了,那个源头其实就是她对他有一点崇拜。她高看了他,她心甘情愿地仰着脸看他,把他当寺庙里的一尊佛像似的供起来仰着看。她抢先把自己置于一个低下的位置,那谁还能再把她扶起来?就算人家最后骗了她、抛弃了她,其实都是她自找的,她能说出来吗?她能控诉他吗?傻子吃的亏,骗术失去麻痹力之后的耻辱,这两种质地不同的痛苦居然在她身上兼备了。就是这样,她也只能把它们当成一颗囫囵牙往下咽,明知道消化不了也只能往下咽,万万不能让人看着了。他们除了把她编排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笑话世代流传下去,还能做什么?

此后,蔡成钢会在周末的时候偷偷到她宿舍里过一夜,她给他做些好吃的,还要在灯泡下给他补一会儿语文课,然后两个人才熄灯睡下。1999年,蔡成钢顺利地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学。开学的时候李林燕把他送到大学报到,给他买好了脸盆、毛巾,买好一切日常用品,她浑然不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真的就像他的母亲一样,她只是本能地想为他多做点什么,在她眼里,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她临回方山之前,他像下保证似的又对她说了一次:“等我毕业,我一毕业咱们就领证,我就把你接过来。”一个四年以后的承诺,多么遥远,又是多么脆弱,可是她还是对他笑着表示答应。

从旅美作家身边跋涉过来的李林燕再看其他诗人便有了曾经沧海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自以为吃过大宴了怎么还能回头去吃粗茶淡饭。余有生第一次去她宿舍找她的时候,她坐在他对面,叼着烟扯着嘴角冷眼看着他,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诗歌和文学。她把油腻腻的头发在脑后胡乱搓成一条辫子,身上套着一件男人穿的的确良衬衫,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想这足以把他吓跑了,可是没过几天,余有生又颠颠跑过来找她了。他认为像她这样的女诗人在方山县绝无仅有,仅此一人,他认为他千辛万苦地找到了知音。他来投奔他的知音了,她能不收留他?

此后的四年时间里,李林燕每个月都把自己工资的一半通过邮局汇给上大学的蔡成钢,给他做生活费。第一次给他汇款之前,她其实还是犹豫了一番。因为她在下意识地问自己,这样做值得吗?这样做她真的会有什么回报吗?她知道这样做她其实冒着很大的风险,她知道她不过是爱情上的亡命徒,不过是在孤注一掷,他说四年以后怎样就怎样吗?他能知道这四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吗?如果他在大学里遇到更好的女孩子,他变心了,她又能把他怎么样,难道她能把这钱要回来吗?到时候她会成为方山中学更大的笑柄,又是赔人又是赔钱,大到她无处容身的地步,甚至连这破窑洞里也待不下去了。到时候,她怎么办,她又该去哪里?

这一年,方山县文化馆里一个叫余有生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听说李林燕会写诗,便专门跑到方山中学来找她。这年头居然还能有文学爱好者来找她,委实不易。余有生三十出头了还未结婚,据他自己说是为了诗歌事业不肯结婚,怕诗歌的纯洁性被世俗琐事淹没了、腐蚀了。他不肯结婚的原因自然无从考证,不过其中有一个原因大概是他不缺女人,在那个满地是文学女青年的年代,一个会写诗的男人钓几个女文青还是轻而易举的。就连相亲的时候,女文青们都不忘问一句“你会写诗吗?”,就像现在的女青年问“你有房有车有六位数以上的存款吗?”。生态变了,生物们只好跟着进化,物竞天择。无论在哪个年代,如果一个男人既不缺女人又不缺自由,大约都不会太急着去结婚吧。

可是,她眼前又出现了他高一来报到时的情形,压都压不下去,她甚至从柜子底翻出了那只沙棘罐头,像是要核实什么证据似的,又仔仔细细把那瓶罐头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办法,她真的心疼他,可能是因为单身时间太久了,她太需要亲人了,她经常会不自觉地觉得他就是她的孩子。她又想起了那些个夜晚他抱着她时的温存,那些温存、那些话起码都是真的吧,就算他以后变了,他对她起码真实过、爱过吧。既然这样,他横竖也算在这个世上做了一回她的亲人,她也算没有白认识他一场吧。三十三岁之前从没有人向她求过婚,他是第一个,就为这一点,也算值了。人活一世,本质上不过就是爱与被爱,这样算计又能算出什么结果?就算他最后也不过是骗了她,她就权当自己是行善做好事了,资助一个贫困生上完大学,也算是功德一件吧。因为老了几岁,她越来越开始相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最后,她还是把第一笔钱给他汇了过去。

信早已不写了,诗倒还写,大约也是出于惯性,不写就更孤单了,但就是写了也不再发表,只写给自己看。深夜的时候,她一个人趴在灯泡下,抽着烟写诗。有的老师起夜上厕所路过她窗口的时候,会听见她的窑洞里传出晋剧声,她在听半导体里的晋剧,有时候还能从窗缝里看到她一边抽烟一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她让他们觉得害怕,似乎她到了晚上就会卸去画皮变成一个靠晋剧度日的老太太。

这一开头就是四年。蔡成钢一个学期回来一次,学校放假之后,他先到方山中学来看她,和她在一起住几天,然后再回趟家看自己的父母,临开学前再来方山中学和她待几天,帮她做些体力活儿,提水、捣炭、修补房顶,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学校的老师们看在眼里,风声四起,她也不管。反正这么多年里她在这学校里从来就没有过好名声,她就是什么都不做也就是那样一个恶劣的名声,还不如索性真做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给他们看看,也不枉他们这么多年费尽心机地笑话她,践踏她,不把她当人。作家的摇篮?那自然不是人。

有时候晒衣服的时候,她会眯着眼睛看着铁丝上那些红裙子、幸子衫、蝙蝠衫、滑雪衫,虽然不过是六七年前穿过的衣服,现在看上去却怎么都觉得像从坟里翻出来的陪葬品,这种感觉让她有些骇然,不过六七年的时间里她就已经死了一回?但不管怎样,这些衣服她再没有穿过,她最多把它们晒一晒叠一叠就又放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了,不许它们出世。她现在穿得像一棵删繁就简的秋天里的树,连片叶子都难见,只有铁画银钩的枝干了。一夏天她就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一条黑色健美裤,冬天的时候就裹着一件咖色西服,腿上的喇叭牛仔裤已经短了一截了她也不管,照样套在腿上,喇叭裤吊在脚踝上面,走起路来像在腿上开出了两朵喇叭花似的。

而事实上,她心里比谁都恐惧,她再明白不过了,蔡成钢也不过是牵在她手里的一只风筝,就那么细细一根线,随时会被风刮断,甚至被它自己咬断,无论是道义还是经济原因,都是靠不住的,都是脆弱不堪的。它一旦飞走,她根本奈何不了它,像旅美作家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就是因为这种隐隐的恐惧时时刻刻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她只能加倍地对他好,近于讨好。除了生活费,她还定期给他寄去吃的、衣服、自己亲手织的毛衣,她像个隐形的保姆一样负责他的全部生活。她一人兼顾了多种角色,母亲、姐姐、老师、保姆、资助人、妻子、女儿,一开始的时候她简直有点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经常陷入多种角色的冲突,就像落进了自己摆好的迷局。但不管怎样,这样的忙碌和操心总算给她枯燥贫瘠的生活找了点事做,使她得以填满那些无尽的日日夜夜,那些像长明灯一样永生的日日夜夜。

她每天要把宿舍里的几件家具细细地擦洗一遍,把水泥地扫一遍再拖一遍,她还迷恋上了晒衣服和叠衣服。只要是阳光好的时候,她就会在窑洞前面的铁丝上晒衣服,把好久没穿的衣服也从箱子里挖出来,五颜六色地晒上一片,一直晒到日薄西山的时候,等到衣服像海绵一样吸饱了阳光,她才像收割庄稼一样把这些衣服收回去。收回去了再仔仔细细地叠一遍,然后再压到箱子底下去。过一阵子,她又会周而复始地再晒一遍,再叠一遍,像个按照时令有条不紊地耕种收割的农夫一样。

蔡成钢因为人机灵,素来和老师们关系好,毕业的时候便留校做了辅导员,工作刚安排好,他就去方山中学找她,要和她去领证。虽然蔡成钢不过是信守了四年前的诺言,但这对李林燕来说还是多少有些意外,就像凭空捡了个便宜一样。这四年时间里,她尽管供给着他的一切生活费用,心里却根本就没有底气。她太老了,而大学校园里的年轻女生比比皆是,蔡成钢长得不丑,个子也不矮,人又机灵,怎么可能没有女生喜欢他?她们当然不会知道,他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给他买的、织的。她们只会看到一个现成的他。所以,在她源源不断地供给他钱的同时,心底里却是时时刻刻做好了准备,准备着哪一天他先变卦、反悔。她必须准备好了,只有在心里一直准备着,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好有个缓冲力,痛也痛得少一点,不至于让她到时候痛得无法自持,颜面尽失。

她经常在有阳光的时候长时间地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光影的变化。有时候她会往其中的一只杯子里灌满水,插上一只山上采来的野花。在冬天的时候,她会把从白菜里剥出的白菜心插进杯子里,等着它开出米粒似的白菜花来。

可是,四年之后,他真的过来找她了。她一面再次惶恐地打量着她和他的年龄,一面暗暗地欣喜着,他还算有良心。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她知道以她的名声和年龄,在方山县再不可能有机会嫁出去了,不会有男人娶她的。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比她小十五岁,可是,他起码是真心要娶她。这对于她来说,是结束后半生孤独生活的唯一机会。

两年像两天一样过去了。渐渐地,她变得开始依恋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她一只接一只地往回买一些根本用不着的杯子,瓷的、塑料的、玻璃的、不锈钢的,花花绿绿地摆在窗台上。阳光落在窗台上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杯子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像陶俑一样纷纷散发着一种暖钝的光泽。阳光穿过那几只玻璃的杯子在窗台上落下了一片粼粼的光影,阳光移动的时候,那些波光像阳光的脚一样,随着阳光变幻着,变成了各种奇怪的图形,阳光渐渐消失的时候,它们便也像植物一样一寸一寸地死去了。

原来,她是这么惧怕孤单,原来,她没有一天不怕它。她是恐惧太深了,就自己以为根本没有恐惧可言。

这是2004年,他们领了证,虽没有摆酒席,却在方山中学发了一圈喜糖。尽管是个小男人,毕竟也是男人,而且是被自己一手打造培养出来的,李林燕心里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窃喜,自己培养出来的就总该忠于自己吧。这样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怖,怎么像个一心要培养党羽的宦官似的,而培养党羽无非是因为自己无能。

一轮焦黄的月亮很近地挂在她的头顶,似乎只要站起来就能碰到它了。她已经停止哭泣了,只是默默地久久地坐在那里,坐在月亮下面。最后,不知道几点了,她终于起身,蹒跚着向山下走去。她先是怔怔地站着,看着下山的路,好像在积攒些力气下山。但是在迈出这第一步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就像一个刚被上完酷刑的犯人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一瞬间产生的感觉,庆幸还活着,却深知活着后面不过是更深不见底的悲伤。

结婚后又有新的问题出来了,那就是,李林燕是跟他去省城去住还是继续在方山中学教书。李林燕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先两地分居,因为她如果跟着他去了省城就没有工作了,她这把年龄了再到省城给人打工?她能在方山中学忍辱负重待了十五年就是为了这碗饭,况且这么多年过来,她觉得自己除了教书,别的都不会了,长期在方山中学这座孤岛上窝着,她像鲁滨孙一样已经不习惯和外界打交道了。如果连这份工作都扔了,那就意味着她在经济上没有办法再独立了,她将不得不依附一个男人。她不敢。就算他们已经领证结婚了,她也不敢。没有办法,她在他面前将注定永远是心虚的,永远是没有底气的,因为他们之间的十五岁像座泰山一样压着她,她根本不得出世。

十年之间,文学神圣的时代正在一点点远去,那个招摇撞骗的旅美作家早已随着时代泡沫般销声匿迹了,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改行开餐馆去了,大约他早已经忘记曾经还有过她这样一个人,不过就是一夜情,当年和他上过床的女人估计也不止她一个吧。她什么都不算,连情人都不算。可是,她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固执地骗了自己六年?真正骗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她不得不时时刻刻考虑着下一步,再下一步,如果他哪天变心了怎么办,如果他终究嫌她老了要和她离婚怎么办?到时候,她像个衰老的弃妇一样被扫地出门,连个寄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她不能,她万万不能把这个世界上她最后一个栖身的地方——这孔破败的窑洞也放弃。

巨大的史无前例的疼痛随即便吞没了她,和她预想的几乎一样。她疼痛着,号啕大哭着,一次一次地问自己:你怎么能骗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能这么长时间地自欺欺人?

李林燕浑身打着战,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手,这双苍白的手像被时光漂白的河床一样萧索荒凉,空无一物。她用这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她坐在空旷的山顶上一个人号啕大哭。她终于第一次承认,她其实是受骗了,她其实是被骗了。她骗了自己整整六年,现在,在她二十八岁的这个夏天,她终于残酷地叫醒了自己。因为她知道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她所有的感觉其实早已经醒了,只是她的身体、她的四肢还在冬眠,还是迟迟不肯醒来,她知道她是怕疼,所以她拖延着不肯让自己醒来,可是,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时光长河中稍纵即逝的,她怎么可能永远不醒来?

他们的格局变成了被一条公路挑在两头的两地夫妻。

她突然明白了,那其实是时间,那些从叶子上流走的东西就是时间。她悚然而惊,伸出手去想要拦住那些时光,截住那些时光的流逝。可是,最后一缕夕阳从她的指尖无声地流走了,一丝痕迹都没有落在她手上。

蔡成钢一个月回方山中学看她一次,过个周末就又回省城去了。蔡成钢总是抢着回来看她,她也不说什么,由着他去,心里却明白,八成是因为这样老的一个妻子着实拿不出手,猛地被旁人一看,很容易以为他们是母子。他回来也有他回来的好处,给方山中学的老师们看着,她男人跑得多殷勤,心里要是没她,能跑这么勤?有时候会有一两个老师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家蔡成钢跑得还挺勤嘛,不过年轻人嘛……”她便笑着对眼前的人说:“我们好得很。”这句话也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是要告诉这人,我们哪方面都好得很,不用你操心。有时候她甚而要暗自庆幸,亏得蔡成钢是个理科生,几乎没有文学修养,不然的话,她那“作家的摇篮”的名分简直要稳如磐石、固若金汤了,她这辈子都甭想再翻身了,好像她怀里就是专门出男作家的。

她二十八岁的那个夏天,方山意外地多下了几场雨,黄土高坡上竟也零零星星多了些草木。这是个周末的下午,李林燕独自从学校里出来,向学校后面的山上走去。她没有什么目的,走走停停,不觉就走到了山顶。她坐在山顶的一片空地上看着周围的山谷树木。她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单单就只是想坐一会儿。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黄昏时分,直到黄昏漫山遍野的血红色夕阳唤醒了她。她看着周围,疑心自己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生以来一直坐在这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异常亲切地看着身边那些野草闲花,也觉得像是自家的一样,觉得它们一直长在她身边。她细细地死死地盯着它们看,不过一分钟时间,却像是有无数个四季俯仰着过去了,无数的时光从这些细小的植物叶子上流过去了。

她心里也明白这种格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种隐隐的危险沉在她心底,就像一只沉船沉在了海底,就是隔个十万八千里,她也能闻到它的气息,它就沉在那儿了,它就是锈迹斑斑、腐朽不堪了,也还在那儿,它根本不可能长出翅膀从这海底飞出去,不可能。可是,既然没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她也就强迫自己安之若素。日子一天一天过得疯快,又相似得可怕,所以倒也过得流畅,不觉一年又一年。她蛰伏在这孔破窑洞里,蛰伏在巨大的惯性里,倒也过得下去,只是不能去想明天,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好像她天生就是个残疾。

她给旅美作家写信的终结是在她来到方山中学第五年的夏天。这时候已经是1994年了,这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依旧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住在她周围的老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单身老师们结婚后就多半不在这破窑洞里住了,另去找房子或者远一点住到县城里了。周围住的老师都是去年刚刚分配来的新老师,年轻得像一面面镜子一样,明晃晃地照着她,直到照出她的苍老。她就是再努力躲他们,也有不小心被他们照到的时候。一旦被他们照到,她就像中了箭一样在心里默默地呻吟着,脸上却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刚强骄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就像她谁都不认识,她是一个真正的天外来物,而他们不过是一堆尘世中的肉身。

一度她也想过要个孩子,孩子毕竟可以稳固夫妻关系。但不知什么缘故,结婚两年了也不见怀孕,她偷偷去县医院检查了一次,没有问题。难道是蔡成钢有问题?这个话她怎么和他说?算了,年龄都这么大了,何况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挫伤他,因为在她心里,他其实一直还是个孩子,她不忍心。那就随遇而安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真要发生什么的话,谁都拦不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死里对他好。一年又一年,她真像他母亲一样对他,以至于有一次晚上两个人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对她说了一句:“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我妈。”他母亲是个瞎子,能为他做的事情极有限,为此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缝补衣服钉纽扣。现在他在她身上把这二十年的缺失全找回来了,所以他不能不依恋她,可是再怎么依恋,她也觉得像是儿子依恋着母亲,而不是一个男人依恋一个女人。就这样过吧,无论是哪种依恋,只要能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不能分开就够了。

她知道,接下来,无论她上演什么,他们都会死死地看着,她就是把自己天衣无缝地藏在一只箱子里锁死了,他们也会把她翻出来、挖出来,把她抖落在太阳下面。

但她必须承认她仍然时时刻刻紧张着,这种紧张其实让她很累,她和这个小男孩结婚本身就是冒风险的,如果他们终究有一天离婚了,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啊。他们简直恨不得把她做成一枚标本展示给世人看。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她关上了眼睛、耳朵,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像个盲人和瞎子一样在学校里做行尸走肉状。过了几天,老师们渐渐习惯了没有她背书声的早晨,再加上冬天夜长昼短,人人赖在暖烘烘的被子里不想起来,自然也懒得再去管她,这才算平息下来。只是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完全无迹可寻,此后老师们见了她就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暧昧诡秘,深不见底,让她不寒而栗。这些目光就像戏台下准备看戏的目光,期待中略带贪婪,贪婪后面却是拒之千里的一点细若游丝的冷。

可是,无论她怎么恐惧,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挡不住。这时已经是2008年了,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就是在这一年,她发现蔡成钢回家的次数开始减少,不再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了,改成了三个月甚至四个月回一次家。他借口说自己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学习紧张,回家次数就得少点了。她冷笑,借口,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哪有挤不出来的时间?她站在窑洞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一个虚无的地方。她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正像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一样,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坍塌了,接下来,该是整座雪山了。她站在这雪山脚下,不过是螳臂当车。

她终于在某一个早晨停止了在宿舍前面背诵诗词,没有任何前奏的,戛然而止。在那个冬天的早晨,她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爬起来,相反,她把窗帘紧紧拉着,甚至没有起来吃早饭。直到快上课的时候她才蓬头垢面地去教室上课,连妆也没化。她轰然塌下去了。自然,她被学校里的老师们悄悄笑了两天。女老师们抿着嘴,无声地笑着交换着会心的眼神,嘴里轻微地啧啧两声。毕竟都是当老师的人,不至于像农村妇女一样拍着大腿大声啧啧:“怎么书也不背了?眼影也不描了?那还怎么出去啊,不是说随时要走的吗?这书也不背了可怎么走啊,啧啧……啧啧啧。”

马上就到年底了,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只回了三次家。他不回家,她就绝不催他,晚上他不给她打电话,她就绝不先给他打。晚上,她经常是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看了半天,书上的字却一个个面目可憎,都不认识。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电话上了,她一晚上一晚上地等着它响,可是,它比一个哑巴还安静。她和那电话静静地相望,但她不会去碰它。她看看墙上的表,十一点。如果他身边有人的话,这个时候两个人应该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吧,她怎么做,难道她打过去骂他?连着那女人也一起骂?你们还在做啊,也没猝死?她不能。她开始看电视,正在播放一部正妻斗小三的电视剧,看了几眼她就不敢看了,关了电视,因为她恐惧,觉得她在提前看自己的明天。

当然她也绝不会开口求他们,她根本不稀罕,她怎么能在这样一个地方落叶生根?在这三年时间里她也曾想过要不扔了这份工作,出去闯荡,可是去哪里呢?一个城市里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她去了投奔谁?难道做个打工妹?老师这份工作再怎样无聊,毕竟都是旱涝保丰收的,她不必今天担心明天没饭吃,可是如果把这工作都丢了,那是怎样一种危险?随时都会没饭吃,随时可能饿死。不能走。

今年她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了,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她凭什么把他捆绑在她四十二岁的身体上,不许他再去碰别的更年轻的身体?傻子都知道年轻的身体好,不然的话,怎么会连八十岁的老儿还想娶少年妻?既然她的身体已经不年轻了,已经有皱纹了,乳房已经下垂了,已经有鼓起的小腹和腰上的赘肉了,既然这样,她凭什么去阻止一个男人去喜欢更年轻的女人的身体,她凭什么阻拦人家在一起睡觉?是啊,谁没有二十岁过,她也有过,和旅美作家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就是二十岁。怎么转瞬之间二十二年已经过去了?她怎么还是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心力交瘁的老妇人了?她靠着墙坐着,怔怔地盯着那喑哑的电话,但一滴泪都没有。

三年过去了,她一直待在这方山中学里,把一届学生从高一带到了高三,直到送他们参加完高考。他们毕业了,要上大学或回家种地了,她还待在这里。同来的几个年轻老师有的已经结婚,剩下的也在谈婚论嫁了,只有她,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因为全方山中学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可是有个远在美国的男朋友,随时可能回来接她走,怎么能给她介绍?那不是害人家嘛。

蔡成钢偶尔回一次家,也是一进家门就见什么做什么,恨不得把一年用的炭都给她准备好,话说得越来越少,活儿做得越来越多,一看就是一个正在愧疚之中的男人。他这些举动更证实了她的想法,但她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既然他觉得她像他的母亲,她就要把这慈母的形象维护到底。她不和他吵,她就是要让他愧疚,她倒要看看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良心、有多少忘恩负义,还有多少心安理得。

对爱情和一个虚假男人的遐想比没有爱情还要让她疲倦。

更多的时候,屋子里都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去上上课,其余的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在窑洞里过的,这孔窑洞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根据地。现在她已经很少看书,也无法喜欢上电脑和网络,她就靠织毛衣打发时间,这种机械而不用动脑子的古老活计让她有些迷恋,让她暂时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她变成了一个真空中的人,与世隔绝,也与世无争,整个世界上的战火都烧不到她这里来。

两年过去了,她还是每天给他写信,事实上她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他们有的不过是一夜,又有两年多的时光已经从这一夜的上面踩踏了过去,就是石头,又经得起几番销蚀?他已经越来越面目模糊了,可是她不甘心,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相信,她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所谓的欺骗。那个晚上他抱着她流了那么多泪,难道他见一个人就会流那么多泪?不可能。她挣扎着一封接一封地往下写,一旦停下来,她的日子怎么过?她就会被拦腰截断了啊。但在她写信中间,她恍惚看到的分明是另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是她用最热烈的回忆、最殷切的愿望所编织成的一个幻影。她无法描述他的形象,只觉得他在字里行间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么真实,比一个真人还要真实。他像是一尊从苦难深处长出来的基督,不见真身,却慈悲地看着她。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只要他一念慈悲就可以把她带走。然而,只要一写完信,她就会立刻跌在地面上,又是加倍的心力交瘁。

在这种简单、巨大、无边无际的安详中,有时候她会忽然兀自变得宽容起来,她会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啊,人家有什么错,四十二岁的女人和二十多岁的女人有什么可比性?他不提离婚就算不错了。如果他一直不提离婚,她怎么办,难道她先提出来吗?离婚之后她一个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老死在这孔破窑洞里?余生她将被方山县的这些八卦女人摧残致死?所以,如果他一直不提离婚的话,她就这样装下去吧,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她惧怕更老之后的孤单,她不能到时候连个陪她的人都没有,她生病了怎么办,瘫痪了怎么办?难道她也像她家邻居那个孤老太太一样,因为没人照料,又瘫痪在床,干儿子为了不给她洗被褥,把她裹在一块塑料布里,她就像只蚕蛹一样被裹在里面,尿在里面,拉在里面,直到整个人都被苍蝇包围了、吃了?

来到方山中学不觉已是一年,这一年里她整整齐齐给他寄出了十二封信,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三十页。可是,他再没有来过一个字。她寄出去的信从来没有被退回过,也就是说他还是能收到的,那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一个字?她越来越恐惧,越是恐惧,就越是要挣扎。她不能停下写信,一旦停下了,她简直不知道在这方山中学里她该怎样过下去。她只能更深地把自己甩进那种巨大的离心力旋涡里,恨不得让自己在其中绞碎了,化成齑粉。

再说了,再过几年她就五十了,五十岁是什么概念?那就意味着她真是个老妇人了,可他才三十五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枝花正在开的年龄,她凭什么把人家霸占在她松弛的身体上?人不能太自私了,尤其是对男人,尤其是对这年头的男人,你还想要求他多少?要他从一而终?她疯狂地想着,疯狂地织着,像一架织布机一样,忽然,她一针戳进了自己的指头。

可是事实上,自从她来到方山中学之后就再没有收到过他的一个字。尽管她每天按时给他写信,每月按时给他寄信,唯恐和他失散了,但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像具渐渐沉到水底的尸体,连个水泡都没有冒出来。她伸出手去拼命地要把他捞上来,可是落在她手里的只有远去的天光云影。

她本想着如果能平平安安就这样过吧,她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有人不让她这样往下过。她正在那里使劲全身力气努力去消化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人主动来找她了。那天不是周末,她下了课往办公室走,得先批改作业本。这时候她看到办公室前面站着一个女孩子。一个老师见她进来了,对她努努嘴:“喏,找你的。”

写信成了她一天中的头等大事,仿佛只有到了晚上她才真正复活,苏醒过来。她每晚都会密密麻麻写满一张纸,写她对他的刻骨思念,写她看到了月亮,就觉得他们正在一轮月亮下面,无论多远都被一种月光照着,这种感觉让她幸福。白露了,她便写“露从今夜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这样一直写到月末,她才把厚厚的三十张信纸叠在一起给他寄出去。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子。她在看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瞬间,浑身立刻像剑龙一样竖起了所有的尖刺。不用别的了,就她这个年龄,就只她这个年龄,就够了,就让她知道她是谁了。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就像是很多个晚上都梦见的一个鬼魅突然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有些恐惧,有些憎恶,还有些好奇。

她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里,似乎她是从时光隧道里意外漏出来的怪物。她住在窑洞里,还睡着土炕,这些都让她觉得可怕,觉得不应该。于是每个晚上她都要趴在灯下给他写信,一方面是怕他不知道她换了地址,另一方面是盼着他来救她,把她从这黄土高坡上救出去,救到大洋彼岸去。他现在是她唯一的稻草,贵比黄金。她比在大学时还用力地给他写信,每写一封信都像舍出了半条命一样。但她很享受这个虐待自己的过程,似乎只有在这信纸间把自己榨干了,把自己一身的血肉都灌进这字里行间,她才能稍稍舒服一点,才能踏实地睡一个晚上。

但是在这个时候,她万万不能先失了身份。她要是先歇斯底里了岂不是被她小看?她算什么东西,她是正房,是领了结婚证的妻子,她充其量就是个男盗女娼中的小三,她还真和她一般计较?不能让老师们看了笑话,她带着她出了校门,两个人向后山走去。她不能带她回自己的宿舍,免得让这淫妇脏了自己的地盘。

旅美作家在信中承诺说要在她大学毕业之前来看她,然后把她接走,但是直到她毕业了按原籍分配回吕梁山区当老师了,他也没来。他不来,她还能把他从信里揪出来?她失魂落魄地到方山中学报到,如果不来报到,就连工作都没了,吃什么喝什么?她是被迫来的,所以来到方山中学的第一天她就憎恨这个地方,虽然她自己不过就是这吕梁山的某个山沟里长大的女孩子,但她觉得今非昔比,自己俨然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却意外地又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住的还是窑洞,原始人似的。

李林燕默默走着,不说话,她等着来客先说。果然,那个女孩子先说话了,她居然先进行了一下自我介绍:“我叫董萍,是理工大学大四的学生,蔡成钢……是我大学里的辅导员。”

一年时间里旅美作家陆陆续续地给她回过四五封信,每封信都很短,内容上也大同小异,说自己正在创作某一部长篇小说,说自己正坐在自家的花园里看书,想她。他说很想念她,“我的女孩”。“我的女孩”,这四个字像只牢不可破的鱼饵一样牢牢把她钓住了。每次她都稀里哗啦地流着泪,像不识字一样,反反复复地看这四个字,看着看着便独自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又下来了,仿佛一人分饰了好几个人的角色,简直要复杂到心力交瘁了。那天她像一个西方人过圣诞节似的,一个人兴奋地去逛街,在街上看见什么平素舍不得吃的东西,立刻掏钱买给自己,还破费给自己买了一只发卡。一个人在那儿大肆庆祝,庆祝了整整一天。

李林燕淡淡地一声“哦”,表示知道了,心却像被十条章鱼缠住了,根本无法呼吸。她微微侧转了一下头,大吸了一口气,免得把自己憋死。居然和她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好歹也有点新意,好歹也有点让她出其不意的波折,可是没有,居然和她预想中的分毫不差,这种感觉简直让她觉得更加受辱。她成百上千次地在深夜里猜测着那个睡在他身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个女学生,应该是他的学生。没有更多的理由,就是一种直觉,她甚至看死了他一定会和他的女学生有染。但是那些都不过是活在她脑子里的假想,再怎么绘声绘色也是假的,没有机会变成真的,现在,这个人从她的假想中跳了出来,并跳到了她面前,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这种逼真让她觉得恐惧而窒息,但她要撑住。

她自然是欣喜的,但这欣喜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她在捏着那封信的同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踏实和宁静,仿佛就那一个瞬间就足以够她尘埃落定了。她那虚构中的半梦境般的爱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巢穴,被夯实进去了,就此终于可以落地生根了。她几乎喜极而泣,喜的内容也颇为复杂,除了觉得自己的爱情落地了,稳妥了,大概还因为对方不是个本土的作家,旅美,遥远而辉煌的两个字,就像寺庙里塑了金粉的菩萨。世上之人,是不是只要沾了菩萨的金粉就会看起来都像菩萨了?

果然是他的学生,一个崇拜他的女生?多么雷同的情节,真让她感到彻骨的厌倦。这简直就是一种可怕的轮回。也或许他在她这里终究亏欠下了,所以必得找更年轻的女人来补偿自己。

她开始给他写信,虽然在那封信寄出去的同时她心里已经提前有了百分之五十的绝望,因为她其实一直在若有若无地问自己,如果他给她的地址是假的呢,如果这个地址是根本不存在的呢?那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这个地址是她和他之间唯一细若游丝的牵连。然而,两个月之后,这点绝望感忽然之间被荡涤一空了。旅美作家来信了。虽然只有短短半页信,内容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但这一天对于李林燕来说简直成了节日,她恨不得举着这封信像举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旗一样把世界上每个角落的人都搜出来通知一遍。

这个自称叫董萍的女生还在继续说:“我来找你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觉得应该和你谈一谈。”李林燕又是淡淡一声“哦”,表示“知道了,你继续”。董萍也不客气,继续:“我大三的时候,蔡成钢带上了我的班主任,也就是说,我们认识两年了。”李林燕心里已经快要炸了,但她强忍住不说话,听她往下说。董萍又说:“我开始和他好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他有妻子,不然我也不会和他开始,就是说,我从一开始就被他骗了。”

笔会结束了,她又回到学校。旅美作家和那个夜晚像《聊斋》里那些野外的宅院,不管前一晚看起来多么富丽堂皇得吓人,天一亮却全部都烟消云散了。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微微的恐惧了,但她拒绝去看烟消云散之后最底下的那点真相,她不让自己去看。她绝不能相信那个晚上不存在,她就是拼了命也要把那个泡沫般的男人打捞出来。因为,只有他的确存在过了,她的那个晚上才能真实地存在过,那么她的爱情就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那她所有的思念就是正大光明、理所应当的。

李林燕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之间她总算把她看清楚了,皮肤白净,五官疏淡、普通,一头没有修饰过的直发,看着也就是个大学里的普通女生,他居然和这样一个女生在一起?既是偷情,还要找这种普通到没有任何悬念的女人?真是浪费。忍不住让她在心里对他一阵鄙视,也就这点审美了。就这样一个普通得落到人堆里就捡不出来的女生,居然敢上门来找她?好像真正的奸妇是她李林燕而不是她自己。无耻。

她信,她为什么不信?哪个女人要是在年轻时候没相信过爱情,那她不是超人,就是未老先衰了。一个按部就班长大的女人应该是,渐渐发现她所深信不疑的事物其实就在时时刻刻地腐朽。

然而董萍还在继续,大约也是为了早早说话好尽早解脱。她说:“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已经在一起同居很长时间了,他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吧。”李林燕的腿和嘴都开始哆嗦,这是什么世道了,现在的女学生已经变得这么可怕了吗?说起和一个男人同居的时候就像说起自己刚刚吃了什么。她当年再惊世骇俗也不过和旅美作家一夜,却为他守了整整十年。而眼前这女人呢,竟然无耻地告诉别人自己和男人怎么睡觉。她是不是接下来还要详细告诉她他们做爱的细节?她简直要心惊胆战了。

她生离死别一般紧紧抱着他,她只以为她是抱着她的一生,却不知道她抱着的不过他的一个瞬间。她久久地不肯松开手,抱着他泪如雨下。他一边观察着窗外天光的脚步,一边耐着性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我的女孩,我爱你。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有一天你会去我身边的,我会等着你。”为了表示他的诚意,更重要的应该是为了尽早脱身,他给她写下一个他在美国的地址,让她给他写信,并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回去就尽快给她写信。

董萍不理会她的表情,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她,直视敌人的目光是需要胆量的,她避重就轻。她看着别处说:“我今天来找你也是迫不得已。其实我一直在问他什么时候和我结婚,他一直含糊其词,一拖再拖,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他早已经结婚了。我质问过他,他也承认了,他说他不能和我结婚,因为他离不了婚,他说他老婆不会同意离婚的。可是你想,我和他在一起都两年了,我现在马上要毕业了,我得确定我去哪里找工作,只有我和他确定要结婚了,我才能在省城开始找工作。如果他不和我结婚,我怎么办?我和他在一起两年,出出进进,我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如果不能和他结婚,我以后怎么见人?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你说让我怎么办?”

窗外浮起第一缕晨光的时候,旅美作家警惕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因为怕被人看见,他决定原路返回。从窗子上爬出去,再顺着合欢树爬下去,回自己的房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为了一夜贪欢还得爬树上墙,多不容易,只要仔细想想就会觉出其中的滑稽,可是,只有李林燕感觉不到。她只觉得她的骑士要在天亮之前佩着短剑离开她的窗口了,他九死一生地来看了她一次,又要离她而去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山崖边,李林燕停住了,只是看着远处,半天才像从冰天雪地里爬出来一样说了一句:“你觉得你找我有意思吗?你要是想结婚就应该去找他,而不应该是来找我。”可眼前的女生也不是善茬儿,她说:“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他不离婚,是你不离婚,只要你同意离婚,他就离婚。”

旅美作家带着性欲满足之后类似于酒足饭饱的微醺抱着她,他们继续谈诗歌,仿佛不谈诗歌他们就活不下去,就像鱼儿离了水会死。他们谈普希金,谈济慈,谈里尔克,谈狄金森,他们惊叹他们原来读过这么多相同的诗,就像一轮硕大无边的月亮照着她也照着他,就是把地球绕一圈,他们也生活在同一轮月亮的光辉下。谈到后来旅美作家泪流满面,于是再一次做爱,要是不做爱,这汹涌澎湃的激情用什么表达呢?再没了。用他的话说,“太爱了只好做爱”。于是一晚上做了谈,谈了哭,哭了又做,周而复始,直至天亮。

李林燕虚弱地冷笑着,浑身的血往回倒流,心脏像一台水泵似的哗哗把血全抽回去了,她手脚冰凉,却死死地撑着说:“这好办,把他叫来,我们三面对质,把话说清楚,只要他当着我的面和我说要离婚,我马上就离。”那女生不说话了,眼睛也看着远处。李林燕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了,八成是蔡成钢死活不同意和她结婚,她急了,决定先从她这里下手,让她主动离开。两个女人一时都不说话,迎风站在崖边,衣袂翩翩的,像两个随时准备着要跳崖的人。那女生忽然又喃喃说了一遍:“他怎么能不和我结婚,我第一次就和他在一起了,你让我怎么办?”这句话简直让李林燕有一口啐到她脸上的冲动,你以为就你和男人有个第一次啊,你以为你和他第一次了就必须有回报啊,让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一个晚上,然后你整整等他十年,然后你名誉扫地,被人唾弃为“作家的摇篮”,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会觉得怎样?就你觉得你是真情,又有哪个女人第一次深陷爱情的时候不是真情?凭什么就你一个人该有回报该被疼惜,凭什么她李林燕就该受这么多年的苦?她不是人吗,她没有纯洁过、纯情过?她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吗?凭什么以为世界就是她一个人的,凭什么她就不该受一星半点委屈?

他的嘴一边吻她,一边居然还能空出缝隙来说话,他像是在用打字机敲打一些残缺不全的词句:“我的女孩……我是如此爱你……我不舍得离开你……”李林燕彻彻底底地融化在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在逼真的背景下,她临时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女主人公。这个时候,她像一粒被树叶托起的早晨的露珠,全心全意活在那一个瞬间里,完全忘记了下一个瞬间随时可能会来的粉身碎骨。

她连连冷笑着,忽然怒从心头起,积压了一年多的怨气忽然倾泻而出,她扭过头冷冷地对她说:“离婚?你想都不用想,我不会离婚的,不要以为这个世界是你的,不要以为你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你太小了,过几年你就明白了。你回吧,婚,我不会离的。”董萍也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样有意思吗?如果我没记错,你比他大出整整十五岁吧,你这样霸占着别人的青春有意思吗?而且我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李林燕大吃一惊,居然有人翻窗进来了。再看去时,才发现进来的人原来是那个旅美作家。他就住在她楼下,这最后一晚,他踩着窗前的合欢树爬上了她的阳台,来到了她身边。在那一瞬间,李林燕觉得这简直是个梦境,像极了莎士比亚戏剧里的情境,一个男人为他深爱的女人夜不能寐,佩着短剑,深夜从高高的城堡爬进她的闺房。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把她揽在了怀中。她连半点挣扎都没有,他吻她的时候,她也热烈地回应他,好像她对接吻早已驾轻就熟了一样,她不能让他小看了,她好歹也是会写诗的,一个女诗人应该做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应该做什么?

李林燕冷笑:“清白?睡都睡了还一口一个清白,连他有没有老婆都不搞清楚就睡到一起?不是清白吗?这么容易你就和他睡了啊。”

那时正是夏天,他们住的是疗养所的二层小洋楼。李林燕住在二楼,阳台上的门大开着,窗前的紫薇和合欢影影绰绰的,枝叶几乎要探进阳台里来,花香在幽静的夜色里像水一样涌进来,流了一屋子。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涨得满满的。李林燕伏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被晚风和花香吹着,感觉自己正乘在一只涨满了风的帆船上,不知道漂在哪里。就在这个时候,阳台上的门轻微地响了一声,窗帘忽然被挑了起来,一个男人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

董萍毫不示弱:“我就是再怎么容易也不过和一个男人睡过。你呢,你很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情史,就前段时间,我们晚上做爱之后,他还详细地给我讲过你的情史,我都知道你和几个男人睡过觉,我还知道你有一个好听的外号,叫‘作家的摇篮’。”

董萍连夜走了。第二天一早,蔡成钢回来了。

折腾到半夜,所有的人都醉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跌跌撞撞地回房间休息。李林燕回到自己房间就倒在了床上,脑子里似乎是空的,又似乎太满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这种感觉就像在她咽喉里卡了什么东西,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像尾鱼一样烦躁地翻着身。

他们两个人在窑洞里默默对峙着。李林燕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她看了他半天才悠悠说了一句:“听说你要离婚?”蔡成钢慌忙抬起头:“不离,我什么时候说要离婚了?我不离。”李林燕一笑:“你难道不知道昨天谁来找我了吗?你不想知道她对我都说了些什么吗?她说,只要我同意离婚,你就立马离婚,然后和她结婚,是这样吗?”蔡成钢往前连走两步,忙不迭地说:“不要听她胡说,没有的,我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承认,我确实和她……好过,是她先追我的,老去宿舍找我。我也是一个人住校……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你离婚的话,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和她结婚,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说过,是她自己着急结婚了,老逼我,我们就吵翻了。我明告她我不会和她结婚的,她是丧心病狂了,不知去哪里打听到了你的工作单位就偷偷来找你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不可能和你离婚的,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不离开你,我怎么能离开你?”

李林燕刚上大学就开始发表诗歌,发表一些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这在80年代已经够特别了,她便成了中文系有名的才女,大学四年里崇拜者不断,但她只是兀自清高着,不肯和男生多说一句话。上大四的时候,她被一家诗歌杂志邀请去参加一次笔会,据说参加笔会的有很多著名作家。李林燕自然是去了。一行人在广西桂林游山玩水了几天,一路上一名四十多岁的旅美作家一直绅士般地跟在李林燕左右。两个人一直落在人群最后悄悄地交谈着。据说他这次正好回国,是被特邀回来的。两个人一路上谈文学谈诗歌,一直谈到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就要各奔东西了,大家几天下来刚刚有了熟悉感就要道别,都有些不舍,便都喝了不少酒。李林燕也喝了好几杯。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几杯下去其实已经不胜酒力,只是被气氛裹挟着,不能自已,别人喝,她也跟着喝。裹在人群中,她昏昏沉沉地听着周围的说话声和女人们发出的低低的啜泣声。她已经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了,她只是呆头呆脑地坐在那里,胃里燃烧着,眼睛里却越来越湿润。

李林燕冷笑:“哦,这么离不开我,却能在那边再找一个小姑娘一起住?”蔡成钢连连说:“是我不对,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受不起诱惑,可是我心里真正爱的人是你啊,你对我来说是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的,谁都无法和你比,你不仅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的老师,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割不断的,我们之间是血肉相连的啊。”

回学校的路上,李林燕一边兴奋地抱怨着这航空信花了她多少钱,一边心情很好地东张西望,看见什么都想买,连十字路口每天卖的炒碗托,她都想吃一碗。两人每人吃了一碗碗托,李林燕请的客。两人吃饱了,打着蒜味的饱嗝继续往回走。路上,趁着碗托还没消化,地理老师小心翼翼地问:“信是写给谁的啊?”李林燕心情很好,再加上她也亟须有个人能分享她的喜悦,喜悦和悲伤一样,多到溢出来的时候,都需要有人接着才好。只要有人能接着,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知音。李林燕把地理老师当成了临时的闺密,对她讲起了这信的另一头系着的那个人。她不能不骄傲,不能不往出讲,因为她隔着半个地球系住了信对面的那个男人。

李林燕脑子里忽然想起的一句话却是“再怎样血肉相连,也抵不过一具年轻的身体”。她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更深地笑了:“是吗?这么血肉相连却能详细地给别的女人讲我的情史,讲我和几个男人睡过,还有,给她讲我的外号叫‘作家的摇篮’?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嘛。”蔡成钢的头猛地垂下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末她去县邮局寄信,那个地理老师陪她去的。地理老师自从做了流言的源头之后,更是觉得有责任和义务进一步接近李林燕。两个人到了邮局,李林燕要寄的是航空信,营业员问她寄往哪里,她目若无人却口齿清晰地说了两个字:“美国。”地理老师听得清楚,心下窃喜,仿佛李林燕要飞走的证据已经确确实实被她捏在手里了,尽管这件事于她其实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李林燕忽然就弯下腰捂住胸口,泪如雨下:“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是怎么上的大学,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就算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这样说我,这样说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愉快?是不是这样说我才能讨好她?”

她知道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人窥视着,她事无巨细地应付着每一个细节,就像是在帮助别人解剖自己。

蔡成钢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他失声痛哭:“我已经后悔了,我真的很后悔,那是我一时……你原谅我一次吧,我真的后悔了。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太低了,外面的很多男人都这样,我也就控制不住自己,其实我一直都很内疚。她说是要和我结婚,其实也是为她自己打算,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特别难,理工科的女生更不好找工作,她是想着和我结了婚就让我给她找工作,想留在校图书馆工作。她当时为什么对我投怀送抱,我后来才明白,其实也是想利用我。可我们是亲人啊,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我绝不和你离婚,我娶你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和你分开,你就是比我大二十岁我也不怕,你比我先老了我也不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们不要分开,没有人能取代你,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相信我一次吧。”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到宿舍外面背诗词。她真的像个旅客一样,好像她一直坐在火车上赶路,即使是打个盹也不影响她赶路,就是睡着了她其实也是在赶路,没有一分钟可以停留。她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准备着身上会突然长出翅膀,会从这方山中学突然飞走。当然在没有长出翅膀之前,她还是过着人过的日子。她把老南瓜剁碎了,拌上酱和香油,和成细细的馅儿,给自己包饺子吃,每只饺子都包成吊挂金兰的样子。她把后山的野果子摘回来熬成鲜红的果酱,蘸着馒头吃。她会不厌其烦地用很长时间给自己做一顿捞饭吃,先把小米煮到八成熟,捞出来滗掉水,把酸菜细细地切成丝、辣椒和葱切成丝、土豆切成丝,然后炸了辣椒和葱,把小米、酸菜和土豆丝炒在一起,炒好的捞饭颜色一定得是金黄色的,在里面必得看到四种及以上的颜色——红、绿、黄、白。

李林燕汹涌却无声地流着泪,其实在前一天下午,在听到董萍说出“作家的摇篮”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已经死了,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们再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们,缘分已尽。现在她流这么多泪,却是因为她忽然悟了,其实不是谁害了她、骗了她,而是,她其实就是为一个时代而生的,她只能昙花一现,属于某一个时代和时代中的某一种特质。其实她早已经被这新鲜的时代远远抛下了。在这个世上,她其实是一个遗物。她的所有挣扎其实是多么荒唐,让人泪下。

有时候她会在灯下呆呆地坐一会儿,什么都不做,坐着坐着会突然和自己对话,她自问自答几句,有时候会突然悄悄叫自己“我的女孩”。叫完了,她又脸红起来,连忙拿起镜子,不好意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像看陌生人一样坐在灯下久久地端详着自己。

蔡成钢抱着她的腿还在继续说:“眼看就要毕业了,她一直没找到工作,就老来逼我,让我帮她找工作,让我和她结婚,简直就是个疯子。她昨天深夜突然去找我,她像疯了一样哭着骂着,她问我到底离不离,我说不离。听见我这样说,她突然不哭了却说,不和她结婚也可以,我必须在一周之内给她三十万的青春损失费,不然的话,她就告到校领导那里去,说我玩弄女学生,让我在这个学校里臭名远扬,待不下去,让我滚蛋,她还要让我活得不得安生,我以后就别想好好过。你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多么可怕,当初是我看走了眼,是我错了,我真的很后悔,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结婚?不过你放心,我会打发她走的,我会把她打发掉的,给我点时间,打发掉她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我把你接到省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我怎么可能和她结婚?我要是和你离婚再和她结婚,我会恨她一辈子,我会一辈子不得安生。”

晚上,她把一盏大大的灯泡吊在头顶,然后趴在桌子上写信、写诗、看书,灯泡从她身上兀自拓出了一个青色的阴森的影子,落在地上,长长地拉过了半个房间,使她看上去像个困在古堡里的囚徒。深夜,她捧着莎士比亚、捧着巴尔扎克,一本一本地往下看。在白天捡到的落叶上写满诗,一片一片夹进厚厚的书里做书签。她在一方白色的确良手帕上用钢笔写了一首词,题上自己的款,盖上自己的印章。末了觉得还不过瘾,还缺点什么,便蘸上水往手帕上抖,水滴沾到墨迹便晕开了一片,斑斑点点的,有点像黛玉葬花的样子了。她把手帕整整齐齐叠好,和那些准备寄出去的信放在一起。

李林燕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块淬好的钢铁,她说:“哦?三十万?你怎么打发她?你去哪儿弄这三十万?”

别人这样供着她,她不由得高看自己。她更是一心一意地活在自己饱满的情绪中,这团情绪像琥珀一样将她封在了里面,她成了琥珀里的那只虫子。她除了每天早晨早早起来背诗词之外,还自己写诗。她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是专门用来写诗的,她把写诗的时间削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洗衣服洗到一半她想起了一句诗便湿着手写在本子上;看到窗前有一棵树的叶子落光了,她也马上写一首诗出来;闻着邻居炖白菜的味道,她也会立刻写出一首关于白菜的诗,当然内容主要是这炖白菜的气味是怎样的卑微和复杂。

蔡成钢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的腿,哀戚地哭着,真的像她的孩子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到学校报到那天,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改成的衣服、破了洞的球鞋,看什么都怯怯的目光,还有他父亲背上那箱沙棘罐头。她汹涌地流着泪,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突然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告诉我,我就要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蔡成钢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不骗你,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就是我和多少个女人睡过,我最爱的人也是你,我就是卖肝卖肾也要把她打发掉,也不能和你分开啊。”

老师们对这个新来的李林燕忽然有了一种怪异的尊重,这尊重的下面掩饰着的却是一天比一天疯长的好奇,这种好奇本身就是嗜血的,长得越大,嗜血程度越深,他们恨不得变成虫子尖尖地钻进她身体里窥视她那些最深最暗的角落。这种带着血腥气的尊重形成了一种气场,悬浮在李林燕的周围。李林燕自然感觉到了,她被这种气压着,就像被很多个隐形的人推着挤着。他们争相推她举她,她便有了一种悬空的幻觉。这让她在慌乱中又有了些微微的得意。慌乱的是,他们必得从她身上采摘到什么成果才肯罢休的;得意的是,他们这样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她不是肉身做成的,在这破败的学校里她倒更像一座异域的佛像了,她神秘而遥远,她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苍茫地微笑着说了一句:“男人是不是都可以这样,把身体和心分开,就是和一百个女人睡觉了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他心里其实就爱着一个女人?”

那地理老师听着这话,觉得虽不着调却分明铺着些胸有成竹的底气,地球的对面?难不成她随时要出国去?这荒凉的黄土高坡上别的都不好长,唯独流言最容易疯长,越是荒凉的地方,人们的舌头根子越软,人必得有些消遣才能活下去,而消遣是可以从嘴里生出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消几日,方山中学的老师们就都知道这个新来的李林燕是随时准备要走的,一走就要到国外去了。啧啧。在老师们的口舌中,李林燕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三头六臂,人人争着抢着想认识她,唯恐她走了就晚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个人很久都一动不动,像两座山峰似的。不知多久过去了,李林燕忽然推开了他,对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快了结了好。这样吧,明天把她叫来,你们在方山住一晚,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有办法的,我再帮你一次。”

李林燕听了这话,并不急着回答,只是神秘地朝虚空一笑,就像那虚空自有人接应她。笑完了,她才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真人,但嘴里说出的话仍是没有魂魄的话:“去哪里?这个不好说吧?这个世界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是不?我们今天就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能知道你明天可能在哪儿吗?你能知道你明天一定活着吗?我今天在方山,但是明天就有可能在我们的对面、地球上的对面。这些谁能说得来呢?”

蔡成钢火速回了省城,第二天果然和董萍一起来了方山县。看来这女生也是无计可施了,但凡有点机会,还是不想放弃。李林燕知道的,他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施了,不然他不会来求她。她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当时天色已经晚了,三个人在县城里找了家旅馆,开了两间房,李林燕和董萍住一间,她说要和她彻夜谈心,蔡成钢自己住一间。

她看着那个模糊的远处,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总不能……一直待在这样一个地方吧,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里了吧,这样一个……地方。”那老师听明白了,说:“可不是,谁愿意来这山沟里?可是你不在这儿,你能去哪里?北京、上海倒是好,可是我们去了能做什么?去那里给人打个工也没多大意思。不过人在哪儿都一样,打交道的人都不过就是身边那几个数得着的人。你想去哪儿?”

三个人甚至在一起默默地吃了顿简单的晚饭,董萍一直等李林燕开口提钱的事,但李林燕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各回房间。两个女人歪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彼此无话。董萍显然沉不住气了,她起身洗漱,说她先睡了。临睡前,她戏谑地问李林燕:“听说你要和我谈心?怎么一晚上不见你说话?要和我谈什么?告诉你,别再枉费心机了,如果他不和我结婚、不给我找工作,那也简单,给我三十万块钱我就走人,一分都不能少,我就和你们再没关系,要是说婚也不结,钱也不想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亏你们也想得出来!”李林燕忽然很想对她说一句,你也配说你有过爱情?你要是真爱过一个人,回头就能问他讹三十万块钱?可是她微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种笑容她已经保持一晚上了,使她看起来文雅得不近人情。董萍胸有成竹地睡下了,头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林燕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化好妆,然后到宿舍外面背书,背唐诗背宋词背《诗经》,“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她不睡觉,别的老师也睡不成,有个教地理的老师实在忍不下去了便问她:“哎,都上班了你还每天背书做什么?你班上的学生都没你勤奋。”她一边摩挲着卷了一个角的《诗经》,一边歪着头呆呆地看着远处说:“不背怎么能行,总是要离开的,哪能不做点准备?”那老师一听就警惕地说:“什么,你才刚来就要去哪里?”

李林燕一直歪在那里看电视,不脱衣服也不换姿势。她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着,直到深夜两点的时候,她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关了电视。然后她看了一眼邻床的董萍,她好像确实睡熟了,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下。李林燕在壁灯下盘起腿默默地抽了一支烟,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之后,她无声地站了起来,打开了放在床头的自己的包。

大约是她自己也觉得胸脯挺太高了,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胸脯挺着,头却垂着,含羞地埋在肩膀上。从背后看上去,她步调凛然庄严,再加上胳膊弯里中规中矩地夹着一本书,俨然像个修女,但裹在喇叭裤里的鼓鼓的臀和两只高高耸起的乳房又给人一种带荤腥的肉感。开学第一天,李林燕就这样披挂着口红、眼影、喇叭裤,庄严地、凛然地走上讲台,开始给学生们上语文课。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柄新磨好的斧头,然后她一手提着斧头,无声地向另一张床走去。

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上早自习了,听到上面传下背书声,都仰起脸来看着她,学生越聚越多,渐渐围成了一圈,个个仰着脸,像瞻仰升旗仪式似的。李林燕去教室上课的时候,穿着幸子衫、喇叭裤,蹬着半高跟鞋,一只胳膊下面端端正正夹着课本,高高挺着胸脯,因为挺得太高了点,使她看起来就像拎着两只乳房在走路,很容易让人想起“两只黄鹂鸣翠柳”之类的诗句。

李林燕来方山中学报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她就站在单身宿舍前面的空地上来回踱着步子背宋词。“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鸳鸯,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9月的山里早晨已经很冷了,她还穿着一条当年最流行的大红裙子,晨风中露着两条细细的小腿,蝙蝠衫系在裙子里,头发一缕一缕地卷在肩膀上。她的脸越往下越细越尖,嘴唇几乎要小到融化不见了,但是一大早起来她就在上面涂了口红,薄薄的一层红落在她苍白的面皮上,雪上红梅似的,萧索中自带着几分妖娆。她的眼皮也是薄薄的单眼皮,便在上面涂了一层蓝色的眼影,蓝色的眼皮沉甸甸地缀在眼睛上面,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就是出来背个书,她也要化好妆才肯出来亮相。

她对蔡成钢撒了谎。她根本不指望能说服这个女人,她知道根本不可能,这个女生已经被这个时代逼急了,她不会放开蔡成钢这根稻草。她也知道蔡成钢根本没有办法给她这三十万。她还不知道他有几个钱?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从前天下午董萍走后,她就忽然有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种很深却很静的厌倦。她内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安宁,再不留恋什么,包括蔡成钢。

这所高中虽说是方山县城的高中,但设在县城的边上,出了校门就是黄土高坡,周围全是荒山野林,倒也肃静,寺庙似的。学校里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操场,几排破破烂烂的窑洞就是教室,窑洞是依着山势一层一层摞起来的,楼房似的。摞在最上面的一层破窑洞就是单身教师宿舍,几个刚分配来的老师星星点点地缀在里面。到了晚上亮起灯的时候,从下面望上去,简直有手可摘星辰的耸然感。

她能在方山中学撑二十二年,已经够本了。她也相信蔡成钢真的爱过她,那也够本了。一个人真的爱过另一个人哪怕一瞬间,也算够了吧。她不是爱够了,是整个活够了。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一滴水,在时光的洪荒中转瞬即逝。她不过是曾经的一个时代留在这世上的遗物,是用来祭祀那个时代的祭品。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总不能一直占着世上这活人的位子,应该让给那些年轻的人,让给那些新出生的婴儿。他们是多么新鲜啊,像眼下这个时代一样新鲜而可畏。

她是1985年考上大学的——苏北的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按照原籍被分配回了吕梁山区的方山中学当老师。

当然,她在临走前还要帮他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学生、她的弟弟,这个世上唯一曾经真正疼过她爱过她的男人。她甚至想起了他那遥远的面目模糊的父亲。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会让她落泪。

她静静地歪在那张木椅上,这种自由简直巨大到了空旷,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很多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打开自己身体深处那些镇静地折叠的记忆,她一层一层把它们打开,看过之后,再一层一层包好。她在火光里烘烤着它们,像个农夫在秋天翻晒地里的那些玉米和红薯。

其实这个叫董萍的女生也不容易吧,就算她是她的仇人,她也知道她不容易。抓不到男人、抓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去抓钱,也是一种保全,总不能让自己什么都捞不着。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帮他。她真的心疼他,她不能让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就名誉扫地,前途尽失。

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安静得像一座秋天里颓败的废园,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猫的足迹,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过的一寸一寸的光阴。

她已经无声地走到董萍床前了,董萍显然没有任何感觉,还在熟睡中。李林燕站定,默默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举起了那把斧头。

李林燕眯着眼睛歪在火炉旁边烤着两只手。在冬天的夜晚,她最贪恋的地方就是这火炉边了。她贪恋的是坐在这火炉旁边时才会有的那种安定和迟钝。这火炉旁的时间是静止的,独立的,仿佛是从时空中硬剜下来的一块。

在斧头劈下去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壁灯把她的影子放大了,又像投影仪一样把它投在了墙上。它看起来像个诡异的魅影,硕大,狰狞,虚弱,紧握一柄斧头。

那斧头正像一支脱弦的箭一样迅速向另一个女人的脖子上飞去。

对爱情和一个虚假男人的遐想比没有爱情还要让她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