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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就这样,玛丽坐在咯吱作响、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从赫尔斯顿出发,向北行进,经过了法尔河源头的特鲁罗镇。特鲁罗镇的房屋鳞次栉比,尖塔高耸,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十分宽阔,头顶湛蓝的天空仍像南方天气好时的一样。在马车嘎吱嘎吱地经过时,门边的人微笑着挥手致意。但是,当峡谷里的特鲁罗镇被抛到身后,天空变暗,公路两边的乡间呈现出一派崎岖不平、未经开垦的景象。村庄星星点点,农舍门边依偎着几张笑脸。树木稀疏,也没有灌木树篱。然后,风声大作,携雨而来。马车就这样隆隆响着进入了博德明。博德明灰蒙蒙的,令人望而生畏,就像环抱着它的山丘。乘客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收起他们的行囊,准备下车,只有玛丽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车夫透过窗户向里面观望,脸上淌着雨水。

然而,玛丽已经答应母亲了,不能食言。何况她已经变卖了家产,她在这里无处容身。无论自己是否受欢迎,姨妈都是她母亲的妹妹,这也是她需要记住的一点。旧的生活已在身后,其中包括她深爱着的熟悉的农场,以及赫尔福德波光粼粼的水。未来,也就是牙买加旅馆,已赫然在目。

“你要去朗瑟斯顿吗?”他说,“要是想今晚驾车穿过沼泽,那可真是疯了。你可以待在博德明,你知道,早上再乘车过去。除了你,马车里没人往前走了。”

这是一封语气冷淡、内容空洞的信,没有一句安慰的话,除了告诫外甥女千万不能要钱,什么也没透露。佩兴丝姨妈,有一条丝绸衬裙、举止优雅的姨妈,却成了一个旅馆老板的妻子!玛丽断定,她的母亲并不知道这个情况。这封信与十年前那个幸福的新娘写的信迥然有别。

“我的朋友还等着我呢,”玛丽说,“我不怕坐车。我也不打算去朗瑟斯顿那么远。你愿意把我送到牙买加旅馆吗?”

玛丽把信折叠起来,放进箱子里。她记忆中常常面带微笑的佩兴丝姨妈,竟写了这样一封不太寻常的表示欢迎的信。

车夫好奇地看着她。“牙买加旅馆?”他说,“你去牙买加旅馆干什么?那不是一个姑娘家去的地方。你肯定搞错了,肯定是。”他死死地盯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个来自卡弗拉克的陌生人让玛丽成了她自己家的一个不速之客。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希望她赶快离开。她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离得越远越好,永不再回头。她又把她姨妈写的信读了一遍。信写在普通纸张上,字迹难辨。写信的人说,她对她外甥女遭受的打击感到震惊;她根本不知道她姐姐病了,毕竟她已经离开赫尔福德很多年了。她接着写道:“你也许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不住博德明了,而是住在差不多十二英里之外的地方,在通向朗瑟斯顿的路上。这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如果你来找我们,那我很高兴冬天有你陪伴。我问过了你姨父,他说如果你口风紧,不爱嚼舌头,那他也不反对;如果有需要,他会提供帮助。他不会给你钱,也不会白养你,你要明白这一点。他希望你在旅馆里帮忙,来交换你的食宿。你是知道的,你姨父是牙买加旅馆的老板。”

“嗯,我听说那个地方挺荒凉的,”玛丽说,“可我从来不住镇里。赫尔福德河边安静,无论冬夏都是那样,我就是打那儿来的,我在那里从不觉得荒凉。”

玛丽眼睁睁地看着她喜爱、谙熟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转入他人之手。牲畜在赫尔斯顿的市场上售出。家具一件件被邻居买走。一个来自卡弗拉克的男子看中了房子,买下了它。他嘴里叼着烟斗,趾高气扬地在院子里走动,指出他要做的改变,说为了视野开阔,他要砍掉一些树。玛丽一边怀着无声的厌恶从窗子里看着他,一边把属于她的小物件放进她父亲的行李箱里。

“我说的和荒凉一点儿关系没有,”车夫回答道,“你可能不明白我说的意思,毕竟你对这里不熟悉。我指的不是那二十多英里的沼泽,虽然那已经足以吓坏大多数女人了。嘿,等一会儿啊。”他回过头,对站在皇家旅馆门口的一个女人喊道。她正在点挂在门廊上的灯,因为天已向晚。

玛丽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弱,日甚一日。她的生命力每天都在衰减。她挺过了收获的季节,挺过了采摘果子的时期,挺过了叶子初次落下的时节。但是,当早上轻雾初生,霜降地面,上涨的河水奔向喧嚣的海洋,惊涛骇浪撞击赫尔福德小小的海滩时,她手扯床单,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用她死去丈夫的名字称呼玛丽,说一些已经逝去的东西,一些玛丽根本不认识的人。她在她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活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死了。

“夫人,”他说,“来和这个女孩子理论理论。我听说她要去朗瑟斯顿,可她却要我把她送到牙买加旅馆。”

“我答应你。”玛丽说。但一想到自己的命运将发生改变,前途未卜,她心里就沉甸甸的,十分酸楚。她所熟知和喜爱的一切都将离她而去。在艰难的日子即将来临时,就连她所熟悉的、行走过的土地也无法给她带来安慰,什么都帮不了她。

那个女人走下台阶,窥视着车内。

“他们会喜欢你的,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神态或风度。答应我,孩子,等我死了,你就给佩兴丝姨妈写信,告诉她你要去找她,说这是我最后的、最殷切的愿望。”

“那是个粗鲁、艰苦的地方,”她说,“你要是去找工作,那你在那儿是找不到的,他们不喜欢陌生人出现在沼泽里。你最好在博德明这里下车。”

“他们会觉得我粗野,”玛丽慢吞吞地说,“他们恐怕看不上我的举止。我们可能也没多少话可说。”

玛丽冲她笑了笑。“我不会出什么事的,”玛丽说,“我去投靠亲戚。我姨父是牙买加旅馆的老板。”

“至于你姨父乔书亚属于哪种人,我还真说不上来,”玛丽的母亲说,“我从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你姨妈在十年前那个圣米迦勒节嫁给了他。她寄来了一封信,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废话。那就像个小女孩写的信,你想不到写信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借着马车昏黄的灯光,玛丽能够看见那个女人和车夫在盯着她。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焦虑不安。她想听那个女人说些让她放心的话,但那个女人没有说。就在此时,那个女人离开了车窗。“我很抱歉,”她最后说,“可这也不关我的事呀。晚安。”

是呀,玛丽记得佩兴丝姨妈,记得她卷曲的刘海、大大的蓝眼睛,记得她大笑或是闲聊的样子,记得她提起裙子下摆、踮脚走过院子里的泥泞的样子。她漂亮得像个仙女。

车夫开始吹口哨,脸色通红,好像希望自己摆脱一种尴尬的境地。玛丽一时冲动,把身体向前倾了倾,碰了碰他的胳膊。“你不和我说些什么吗?”她说,“我不介意你说什么。我姨父是不是不讨人喜欢?是这样吗?”

“如果你不能平平安安,那我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你的父亲也是。你会喜欢佩兴丝姨妈的。她爱笑爱闹,心眼儿很大。她十二年前来过,你还记得吧?她的软帽上缀着缎带,她还有一条丝绸衬裙。有个在特雷洛瓦伦干活儿的男人对她情有独钟,但她觉得他配不上自己。”

车夫显得非常不自在,他不敢和她对视,粗声粗气地说:“牙买加旅馆的名声不好呀,稀奇古怪的说法满天飞,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我不想惹麻烦,说不定那都是胡扯。”

“姑娘家无法一个人生活,玛丽,否则她要么脑子会出问题,要么就会堕落。二者必占其一。你没忘记可怜的苏吧?在月圆夜半时分,她走进教堂墓地,拜访她子虚乌有的情人。你出生前,有个女仆,留下了一个十六岁的孤儿。她跑到了法尔茅斯,和海员们鬼混。

“哪种说法呀?”玛丽问道,“你的意思是那里醉汉很多?我姨父怂恿人学坏?”

“我在镇上也没什么用,”玛丽说,“我只熟悉河边的这种生活。再说了,我也不想去。对我来说,赫尔斯顿这样的城镇就够了。我最好在这里待着,守着我们那几只小鸡、菜园里的菜、那只老猪还有河上那条破船。就算我去博德明找佩兴丝姨妈,又能干什么呢?”

车夫不愿意明确表态。“我不想惹麻烦,”他连连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人们是那么说的。体面人再也不去牙买加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们过去经常去那里给马饮水,喂它们马料,进去小吃一顿,小酌一杯。可我们现在再也不在那里停了。我们快马加鞭经过,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抵达五岔口,然后我们也不会停留多久。”

“那不是姑娘家过的日子,”母亲说,“我之所以过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你的父亲,为了你。替别人干活儿会让一个女人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可你要是为你自己干活,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会感到空落落的。”

“人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了?他们的理由是什么?”玛丽追问道。

“我没想过离开农场,母亲,”她说,“我生在这儿。在我之前,我父亲也生在这儿。你是赫尔福德的女人。耶伦一家属于这个地方。我不怕穷,不怕农场衰败。你一个人在这里操劳了十七年,我为什么不能呢?我身体结实,男人干的活儿我也能干。你又不是不知道。”

车夫犹豫了,仿佛在考虑该怎么说。

玛丽对她母亲说,她不会死,但这没有用。她的母亲死意已决,再也不想和死亡斗争。

“他们害怕。”他终于说道。然后,他摇了摇头,再也不想说下去了。也许他觉得自己没礼貌,有愧于她。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透过车窗往里看,对她说了几句。

玛丽的母亲仿佛渴望解脱,并在暗自祈祷,希望死亡快点到来。她对玛丽说:“我不希望你像我那样拼命,那对人的身心都是一种摧毁。等我死了,你没必要继续留在赫尔福德。你最好去找你住在博德明的姨妈佩兴丝。”

“走之前,你不在这里喝杯茶吗?”他说,“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再说沼泽地也冷。”

在接下来的六个月或更长的时间里,玛丽照料着她的母亲。这是她母亲第一次生病,也是最后一次生病。然而,尽管玛丽和医生悉心照料,母亲自己却不想康复,她已不再想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玛丽摇了摇头。她已经没有食欲了。虽然喝杯茶可以暖暖身子,可她不想从车上下来,走进皇家旅馆,因为到了那里,那个女人会盯着她看,人们也会窃窃私语。此外,她心里有个爱唠叨的胆小鬼在低声说:“待在博德明,待在博德明。”她知道,一旦她进了皇家旅馆,她就有可能向那个胆小鬼让步。她答应过她母亲,要去找佩兴丝姨妈,她绝不能食言。

“中风了,”医生说,“可她还有呼吸,脉搏也稳。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就像这样突然垮了。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是现在?其中原因,恐怕只有上帝和她自己才知道。玛丽,现在你该证明你的父母没有白养你,帮她挺过这个难关。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

“那我们最好现在就走,”车夫说,“你是唯一今晚要赶路的乘客。再给你的膝头盖一条小毯子吧。等出了博德明,要爬坡的时候,我会快马加鞭的,我从没在夜里走过那条路。我不回到我在朗瑟斯顿的床,我头脑里绷紧的那根弦儿就松不下来。我们中没多少人愿意在冬天过沼泽地,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啪地关上车门,登上了他的座位。

医生毅然推开聚在门口的那一小群目瞪口呆的人,和塞尔一起,抬起玛丽母亲一动不动的身子,抬到了楼上的卧室里。

马车隆隆地在街上行驶,经过了安全、结实的房屋,不停闪烁的灯,和三三两两急着回家吃晚饭的人。他们弯着腰,顶风冒雨而行。玛丽看到烛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出来,那么温暖。壁炉里应该生着火,餐桌上铺着桌布,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坐在那里吃饭,男人则在红彤彤的火焰前暖手。玛丽想到了那个曾和她同行、笑嘻嘻的乡下女人。她想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是否正坐在自家的餐桌旁,有孩子们围坐在边上。那个女人该有多么惬意呀!还有她苹果般的脸蛋,她粗糙、磨损的手!她深沉的声音里藏着一个多么安全的世界啊!玛丽想象自己跟着她下了车,恳求与她为伴,向她要一个家。玛丽相信且深信自己不会遭到拒绝。那个女人会冲她笑笑,亲切地伸出手,给她铺一张床。玛丽会为那个女人干活儿,逐渐喜欢上她,与她同甘共苦,和她圈子里的人成为朋友。

他们沿着通向村庄最高处的农舍,行驶了很久。一个邻居在大门处等候着他们,一脸急切,像是要报告坏消息。“你母亲的情况更糟了,”她喊道,“她刚才从门里出来,像鬼一样瞪大双眼,然后就开始浑身抽搐,倒在了小路上。霍布林夫人跑来帮忙了,还有威尔·塞尔。他们把她抬到了屋里,可怜的人啊。他们说她的眼已经合上了。”

马儿现在正在沿镇外陡峭的山坡而上。玛丽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往外看,只见博德明的灯火在迅速消失,一个接一个,直到最后一丝光亮闪烁、颤动,无影无踪。她现在只有风雨为伴。隔在她和她的目的地之间的是一片十二英里长的贫瘠沼泽。

玛丽叫来了那个生活在茅甘的老医生,他曾经为她接生。在他驾着车和她一起前去时,他冲她摇了摇头。“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玛丽,”他说,“自打你父亲死后,你母亲从未省心省力过,最终还是垮了。我不喜欢这样,来得不是时候。”

她想知道,这是否就是一艘船把安全的港湾抛在身后时的感受。没有哪艘船比她更能感到孤独。就算风在索具间呼啸,海浪抽打甲板,一艘船也不可能有她这样的感受。

她进了屋,坐在厨房里,脸色苍白如纸,一下子老了十岁。在玛丽说要去叫医生时,她耸了耸肩。“太迟了,孩子,”她说,“迟了十七年。”母亲开始啜泣。她以前从未哭过。

车里现在变得昏暗,火把发出病恹恹的黄光,从车顶裂缝透进来的气流吹得火焰飘忽不定,有可能烧到皮革坐垫。玛丽觉得最好还是把火把熄灭。她蜷缩在角落里,随着车厢晃动而左右摇摆,她以前从不知道孤独含有恶意。这辆马车曾像个摇篮,把她摇晃了一整天,如今它发出的嘎吱声和呻吟声却透露出凶险。风撕扯着车顶,由于没有山丘遮挡,雨势加大,雨水来势汹汹地拍打着车窗。在道路两旁,荒原延伸向远方,一望无际。没有树木,没有小径,没有一簇簇农舍或村落,只有连绵不绝的、萧瑟的沼泽,黑黢黢的,人迹罕至,像一块不毛之地,向着某道看不见的地平线滚动。玛丽想,没人能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生存下来,还保有人性;孩子们生下来就七歪八扭,像发黑的金雀花灌木,被从不停歇的、从东西南北刮来的风吹弯了腰。他们的头脑也会扭曲,他们会有邪恶的想法,因为他们居住在沼泽、花岗岩、气味难闻的石楠和碎石之间。

她的积蓄一点一点地减少,加之年景不好(反正在赫尔斯顿,人们是这样对她说的),物价大跌,到处无钱可挣,内地也一样。要不了多久,农场就会出现饥荒。紧接着,瘟疫来袭,杀死了赫尔福德周边乡村的牲畜。人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瘟疫,也找不到对策。这种瘟疫横扫一切,毁灭一切,就像不合时令的晚霜,伴着新月而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沿途留下遍地死物。对玛丽·耶伦和她的母亲来说,那是一段令人发愁、疲惫的光景。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养的小鸡、小鸭一只只染病、死去,小牛倒毙在牧场。最可怜的是那匹为她们辛劳了二十年的老母马,玛丽曾叉开自己小小的双腿,骑在它宽阔、结实的背上。一天上午,在马厩里,忠诚的它把头靠在玛丽的膝上,死了。她们在果园的苹果树下挖了一个坑,埋葬了这匹母马。她们知道,它再也不会载着她们去赫尔斯顿赶集了。母亲转身对玛丽说:“我身上的一种东西已经随着可怜的内尔进了坟墓,玛丽。我不知道那是我的信念,还是别的什么,但我的心累了,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们应该出自一个奇怪的祖先,这个祖先以这方土地为枕,睡在这片黑色的天空之下。他们的体内肯定流淌着魔鬼的血液。道路蜿蜒着穿过黑暗、沉默不语的土地,从未有一束光,哪怕摇曳片刻,让车里的旅人看到一丝希望。也许,在这条博德明和朗瑟斯顿之间绵延二十一英里的道路上,根本没有居所;也许,在这条荒凉的道路上,就连贫穷牧人的茅舍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可怕的地标——牙买加旅馆。

这里永远也不会有和煦的季节,玛丽想,要么是像今天这样的凛冽严冬,要么是干燥、火烧火燎的盛夏,永远不会有一个峡谷提供庇荫,只有五月还没过完就枯黄的草。这个地区已随着天气变得灰蒙蒙的,就连路人和村民也变得与他们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赫尔斯顿,也就是她上第一辆马车的地方,她脚下的土地是那么熟悉。在赫尔斯顿,玛丽留下了许多童年回忆。在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里,她每个星期都和父亲一起驱车去市场。在他去世之后,母亲坚毅地代替了他的位置,赶着车来回奔忙,无论冬夏,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她们的马车后面放着母鸡、鸡蛋和黄油;她则坐在母亲旁边,抓着一个和她一样大的篮子,小小的下巴倚在篮子提手上。赫尔斯顿的人们亲切友善。耶伦这个姓氏在镇上为人所知,受到尊敬,因为在丈夫去世后,遗孀独自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她带着一个孩子,还需要打理农场,却一个人过了那么久,从没想过再嫁。世上没多少女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马纳坎有个农夫本想鼓起勇气向她求婚,另外一个住在河流上游格威克的农夫也是这样。但他们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不会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的身心都属于那个已经离开的人。到最后,农场的重活儿把她累垮了,因为她总是不知疲倦。孀居的十七年里,她苦苦支撑着,但当最后的考验到来时,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的心已离她而去。

玛丽已经失去了时间和里程的概念。也许是半夜,也许是一百英里,她搞不清楚。她开始依恋马车的安全,至少她对它还算熟悉。她清晨时才结识它,却仿佛已是故友。无论这趟没完没了的旅程有多么可怕,至少还有四堵密闭的墙壁保护她,此外还有破旧、漏雨的车顶,有近在眼前的、让人感到宽慰的车夫。最后,玛丽觉得车夫甚至把马车赶得更快了。她听见他冲着马吆喝,吆喝声随风掠过了她的车窗。

而这儿的雨却冷酷无情。它狠狠地抽打着车窗,渗入坚硬、贫瘠的土壤。这里只有一两棵树。它们向四面的风伸出光秃秃的枝丫,因经历数个世纪的风暴而弯曲。时间和狂风暴雨让这里变得那么险恶,即使春风吹拂,幼芽也不敢长出枝叶,因为晚霜会杀死它们。这是一片低矮的土地,没有灌木篱墙,没有草地,只有石头、黑石楠和发育不良的金雀花。

她拉起窗户,向外观望,疾风骤雨使她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然后,她甩了甩头发,把它们理顺,看见马车正在向山顶飞奔,道路两侧是崎岖的沼泽地,墨一般黑,在迷雾和雨中若隐若现。

这个地区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挫折。透过迷蒙的车窗,玛丽看到的世界与她熟悉的、当日往返的世界是不同的。赫尔福德闪闪发亮的水,绿色的山丘,倾斜的峡谷,还有水边那一幢幢白花花的小屋,现在显得那么遥远,也许再也看不到了。赫尔福德的雨是轻柔的,拍打着树木,迷失在翠绿的草丛中,形成溪流汇入大河,渗进土壤。土壤心怀感激,长出鲜花作为报答。

在她左前方的山顶,好像有一座建筑矗立在道路旁边。她能够看见高耸的烟囱,在黑暗中显得昏暗模糊。此外再无别的房屋或农舍。也许那就是牙买加旅馆,它独自挺立,勇敢地对抗四面来风,显得非常壮观。玛丽裹紧斗篷,系好扣子。马儿已经停下,汗津津地站在雨中,从它们身上冒出的蒸气腾腾升起。

从她曾经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到这里,不过四十英里的路程,但她内心的希望已经消失。她曾非常勇敢,在她母亲从染病到死亡的漫长挣扎中,这种勇敢支撑着她。现在,在凄风苦雨里,她的勇敢动摇了。

车夫从车上下来,拎着玛丽的箱子。他显得非常匆忙,不停地回头望着房子。

她坐在那里,两手托着下巴,眼睛死死盯着溅上泥浆和雨水的车窗,急切地期待着一道光线刺穿厚如毯子的天空。但是,昨天笼罩在赫尔福德之上的湛蓝天空已经消失。它一闪即逝,却预示着命运。

“到了,”他说,“院子那边就是。你使劲儿敲门,他们会让你进去的。我要继续赶路了,否则今晚到不了朗瑟斯顿。”他立刻回到他的座位,抓住了缰绳。他冲着马吆喝,急匆匆地抽打它们。马车摇晃着,发出隆隆的响声,瞬间就上了路,被黑暗吞噬,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没来过。

玛丽·耶伦坐在对面的角落里。涓涓细流从车顶的裂隙渗进来,冷冷的雨滴偶尔会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不耐烦地伸出手指,把它们擦掉。

玛丽独自站着,箱子放在脚边。她听见身后黑暗的房子里响起抽门闩的声音,门猛地开了。一个硕大的身影大步走进院子,摇晃的灯笼来回摆动。

离老家伙最近的是一个女人。她红着脸庞,神情快活,披着蓝斗篷。她同情地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冲每个看着她的人挤眉弄眼,头冲着老家伙猝然一扭,说了至少第二十遍,这是她记忆中最风急雨骤的夜晚,她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夜晚;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很正常,这次也不会把它错当成夏天。她把手伸进一个大篮子深处摸索,拿出一大块蛋糕,把它塞到她的两排坚固、洁白的牙齿之间。

“谁在那儿?”她听见有人喊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很难说车夫听没听见他说的话。更有可能的是,他不绝于耳的责骂被风吹跑了。在等了一会儿之后,车内已经凉透,这个老家伙又放下窗,再次缩回他所在的角落,用毯子裹住膝盖,胡子下的嘴在喃喃低语。

玛丽向前走去,抬头凝视着那个人的脸。

车上的几个乘客挤在一起取暖。当马车陷入一道深得不同寻常的车辙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车上有个老家伙,自打在特鲁罗上车以来,他就抱怨个没完。他怒气冲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摸索着窗,把车窗“啪”地拉下来,结果雨溅在了他自己和他的同伴身上。他把头伸出去,冲着车夫喊叫咒骂,声音之严厉,仿佛是在诅咒一个恶棍或凶犯。他说,如果车夫以这种飞快的速度驾车,那么到不了博德明,他们就都死翘翘了;他们现在就已经喘不上气了,就他个人来说,他再也不会乘马车旅行了。

灯笼发出的光正好照进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个人在她面前来回晃动灯笼,突然,他笑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把她拽进了门廊。

车轮陷入路上的车辙,咯吱作响,发出声声叹息。有时候,车轮溅起柔软的烂泥,把它们甩到车窗上,和不断击打车窗的雨混在一起,乡间的景色因此变得模糊难辨。

“哦,是你,对吧?”他说,“这么说,你还是来找我们了?我是你的姨父乔斯·梅林[1],欢迎你来到牙买加旅馆。”他把她拉到屋檐下,再次哈哈大笑,关上门,把灯笼放在走廊里的一张桌子上。然后,他们面对着面,相互打量了起来。

车夫裹着厚外套,连耳朵都裹住了。他坐在座位上,弯着腰,头几乎贴到了脚。他做着微不足道的努力,想用他自己的肩膀遮风避雨。沮丧的马慢腾腾地迈着步子,闷闷不乐地听从车夫的吆喝。马儿都被风雨摧垮了,感受不到在它们头顶上啪啪作响的鞭子。车夫用麻木的手指攥着鞭子,甩动着。

[1] 乔斯(Joss)与前文玛丽母亲提到的乔书亚(Joshua)均指姨父。(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皆为编注)

那是十一月末,一个阴冷的日子。天气一夜之间就变了。风向逆转,天空呈现一种花岗岩般的灰色,细雨蒙蒙。尽管现在刚过下午两点,冬日青白的暮色似乎已经笼罩了山丘,把它们裹在迷雾之中。到了四点,天就会黑下来。虽然车窗紧闭,但湿冷的空气还是渗透到了马车之内。皮革座位摸起来有些潮湿,车顶肯定有一道小裂隙,小雨滴不时地从裂隙中落下来,弄脏了坐垫,留下宛如墨渍的深蓝色污迹。劲风阵阵,马车拐弯时,风时而将马车吹得摇晃起来。在高地无遮无拦的地方,大风吹得整个车身震颤、摇摆,在高高的轮子上晃动,活像一个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