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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连云场上 第一节

“哦,原来如此呀!”(火巴)耳朵的保管员向他婆娘讨好地笑了,“这么说,真是要远走高飞啰?哈哈,还是你们女人家安逸,‘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走北方’,多见多少世面呀!”他的玩笑正开得有劲,婆娘手上的鞋底板儿已经落在他的肩头上了。他的这位娘子是改嫁到他家来的。

四姑娘怪难为情,却又不好跟人家争辩,不由又羞又气,一张清瘦俊俏的脸涨得像块红绸子。

保管员乐呵呵地给许秀云支了钱。秀云数也没数揣在怀里就离开了。她究竟不是她三姐那样的人,虽然手板皮像树皮一样厚,脸皮子却比纸还薄。

保管员的女人在一旁对男人挤眉弄眼,又呵斥男人道:“你噜苏啥子嘛。人家四妹子眼看又要办喜事啦,等着办点东西呢。”

出得门来,她就急急忙忙地抄近路,打算沿河边往小桥的方向走,这样免得在大路上碰到赶场的熟人。

“过几天就正式分配了嘛!忙什么?我看你们硬是不放心,生怕拿不到手啰。”

打从三姐夫罗祖华的家门前过,她远远的看见三姐夫哭丧着脸蹲在院坝上,三姐正在一旁拔鸡毛。

四姑娘和气地回答:“买东西嘛!”

只听罗祖华败兴地说道:“这一下才安逸,瘟神菩萨瞎了眼睛,找到我们穷家小户来了。往后油盐钱都……”

四姑娘来到保管员家里,那儿有好几个社员在等着支钱使。轮到她的时候,保管员吃惊地望着她:“嗨呀!你支这么多钱干啥子?”

三姐却大不咧咧地说道:“你这个人,才经不得一点难呢!瘟了鸡嘛,又不是死了人,我要是死了,恐怕你还没得这样伤心呢!”说完,还吃吃地笑着。

四姑娘一身穿得干干净净,打开她小屋的门,看见工作组组长向她走来,她没加任何考虑,立即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她站在屋里,从门缝中看着颜组长一行三人都走出院墙去以后,才又开了门跨出来,心里还嘀咕着:“哼!我才不听你们那一套呢!”她断定颜组长会向她说出与小齐同志同样的话。而那些叫人感到羞耻和侮辱的话,她实在是听都不愿听。

罗祖华苦笑了。三姐进一步鼓舞男人的士气:“不害瘟,你还弄不到鸡肉吃哩!这年头,还是吃到肚皮里装着,稳当些。钱是人挣的嘛,有气力,还怕饿着人么!等这股瘟气过去了,明年春天我再孵一窝小鸡,你看,不是又有了!”

一会儿,颜组长和小齐同志,由老九陪着来到院子中间。颜组长今天要到四队吴昌全的科研组去。她站在院子里,隔着几株树,向四姑娘的小屋张望着。

四姑娘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阵心酸。这是什么年辰啊!这一对夫妻,又勤快,又忠厚,成年累月地做,起早摸黑地干,光景却过得这样凄惶!……孩子们眼尖,看见四姨娘来了,一齐奔了过来,抱住秀云的腿,拼命地叫喊着四娘。

吃罢早饭,四姑娘就关起门来换衣裳。

秋云抬起头来,掠了掠散乱的头发,高兴地说道:“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怎么,你这样儿是要去赶场么!”

她已经想好了,今天要办两件事:一是扯一丈青哔叽,把八妹带回来的皮子镶起面子来,这是必需赶在老汉生日前做好的。第二件事,就是为长生娃他们备办一份礼物,争取让大姐夫能够在老汉生日那天体体面面地过来走动走动。她已经从社员们口中得知,大姐夫一家三口今年决算除了粮食款以外,没分到现金。而她呢,一个人做工分,一个人分粮食,除去粮食款,还能分到二十多元现钱。她决定花掉这笔汗水钱,至于往后称盐打油买针头麻线,她打算开春以后就孵一窝小鸡,小鸡长大了下蛋,换一点零用开销。——她把什么都筹划好了!

罗祖华也站起来叫了声:“四妹。”脸上挂着忠厚的笑容。老实人罗祖华知道不能在这个身世凄苦的四姑娘面前流露自己的窘迫。

四姑娘平常很难得去赶场,她每天都狠命地挣工分。今天,她决定要去赶场了。

四姑娘问:“瘟了几个呀?”

今天是赶场日子。就像无声的号召一样,这一天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到街上去,把连云场那条吹火筒似的小街挤得个水泄不通。

“三个。”三姐回答,“一干二净。”

四姑娘提满一瓦缸水以后,迅速地把红苕切进锅里,坐在灶下生起火来。望着跳动的火苗,她咬紧嘴唇,盘算起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四姑娘强作笑颜:“没来头,正好给娃娃们打个牙祭呢。”

生活就像天上变幻着的云彩,永远不会是一个样儿。人,也不会永远是一种情态。柔弱善良的四姑娘,当她认定周围的人们已经“联合”起来,形成一股势力在逼迫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固执和刚强起来。

心直口快的三姐笑道:“是(口山),可他刚才还打主意拿到街上去卖呢!未必人家长得有嘴,晓得吃,我们就没有长嘴巴,不晓得吃么?嘻嘻嘻,你赶场转来,也来开个荤吧!把爹和老九都请来。”

一经作出这个决定,她就勇敢地克制着无尽的辛酸,开始孤军奋战,去开拓自己的前程,去实现她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尽管她的要求并不高。同时代的多数妇女,她们对自己已经得到了的那种爱情、婚姻、家庭,早就习以为常了,而四姑娘却还没有!

罗祖华在一旁尷尬地笑着。

“他们跟郑百如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她提着水回到小屋里的时候,气愤地断定道,“哼!前几天我还……哎,看来,不能靠别人;只能靠我自己了。”

四姑娘没再说什么,转身要走,三姐却放下湿淋淋的死鸡,两手在围腰裙上擦着,走到四姑娘身边,悄声问道:“呃,那个事,你到底决定了没有啊?人家耳鼓山上那个人,过几天要下来给爹做生了,你可得下个决断呀!”

自以为是的小齐竟然很满意今天出门的第一个收获。他认为这不仅仅是给一个大队副支书私人帮忙,而是为整个葫芦坝办了一件具有政治意义的好事。然而,他没有想到(不,他根本想不到!)这简直是在四姑娘的心里戳了一刀!昨夜痛苦的思虑被冷酷的现实证实了,几天来对工作组怀抱的希望被击得粉碎,工作组的形象也因此在四姑娘心中变得异常地可怕和丑恶了!

四姑娘脸色苍白了。她说:“我说过嘛,整死都不走!”

四姑娘没有听完他的话,转身走了。小齐同志望着她的背影,笑着自语道:“嗨,还有点羞答答的。乡坝头的妇女,思想不开通呢,不过,看来问题不大。”

三姐说:“那……也行!你到那个人生面不熟的男人家里去,我也真有些放心不下。好吧,我这就叫祖华上街去,耳鼓山有人来赶场,托人带个口信,把他退了。”

“嘿嘿……”小齐诚恳地笑道,“郑百如同志给我反映了你们过去的情况。其实,那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吧,现在,他表示……表示……嘿嘿,要求复婚。我看也可以嘛,他工作很积极,你应该支持他。这叫做顾大局,同时也是个政治态度问题呢。怎么样?想不想得通呀?呵?”

四姑娘感激地望着好心肠的三姐点点头。她不想再听这个方面的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三姐向河边的小路走去了。

四姑娘更诧异了,忙低下头。

娃子们追来,一迭连声叫着:“四娘来耍!”她走了几丈远,突然站住了,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伍元的票子,回过身来,抱起一个名叫小猪的侄儿,说:“快回去吧,四娘还有事呢!”这样哄着孩子的时候,把那张票子塞在他的小手心里,又叮嘱道:“拿回去,叫你爸爸上街去买一个下蛋的鸡婆回来。快去!”

“你就是许……许秀云吧?”小齐问这一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和善的笑容。

放下小猪,眼里噙着泪望着孩子们向他们的父母身边跑去了,她才转身继续走路。

四姑娘诧异地望着他,一时忘了回答。

这会儿笼罩着河沿的晨雾正在散开,深蓝色的柳溪河上跳荡着金色的光点儿。成行的岸柳,虽然旧的叶片早落了,新的叶儿还没长出来,但那金线倒垂的柳丝,那挺拔的树干却也显出蓬勃的生机,阳光下,树影倒映在水底,那景致就更好看了:轻柔、潇洒、婀娜多姿。

小齐当然是来找颜组长汇报工作的。但他和四姑娘对面走过的时候,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清瘦俊俏的女人,便停住脚步,严肃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蓝色的柳溪河就在她的身边,面前是枝丫齐天的老黄桷树,光溜溜的石板小桥。身后有着阡陌纵横的葫芦坝田野。这就是家乡,家乡在四姑娘的心里。

这天清早,四姑娘提着水桶上井台打水,刚出大门,小齐迎面走来了。

是的,她这个家乡,眼下还显得这般古旧,这般贫穷,低低的黑色茅草房,房前竹竿上晒着庄稼人破破烂烂的衣衫,麦苗是那样黄,那样瘦。……然而,贫穷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用双手去把她打扮得又美丽又年轻的!儿不嫌娘穷,儿不怕娘丑啊!

工作组在葫芦坝的出现,对于生活在孤独无援境地的四姑娘来说,确乎是从希望的高崖跌下失望的深渊。

四姑娘急忙忙走着,心情又辛酸又热烈。对于家乡的眷恋,对于葫芦坝的难舍难分的情怀,对于未来的憧憬,使她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要为改变自己凄苦和不幸的处境去战斗!她要用自己积压在心里的,比一个春闺少女更为炽热的爱情,去温暖她亲爱的小长秀,去修补起那个残破了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