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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未圆的月亮 第五节

“难为你了……明天见。”是老九的声音。

“好了吧,把你送拢了。”是个男子的声音。

稍停,老九又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再一起走一会儿……”

但是,那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到离着大门三丈远的那棵梨树底下时,站住不动了。

男的说:“不啦,送来送去,不送到天亮么?你快回去吧,我走了。”说完转身飞快地走去。

“天哪,这是谁?”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捏紧拳头。原来他们不是过路的。

而老九还站在原地,向人家去了的方向望着。虽然田野像一幅黑色的大幕,什么也看不见……四姑娘望着这幅情景,惊惧消失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向九姑娘走去,轻声问道:“老九!那……那个青年是……”

当她走到大门口的阴影里的时候,见草根儿已经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来。便上前轻轻去推门。可是就在这时候,从后面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她的手一哆嗦,忙缩回来。她怕开门弄出响声,惊动了过路人,一闪身,躲在黑暗的门楼底下,屏住呼吸,举目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向着她走来了。

九姑娘一惊,回过神来,返身一把将四姐抱住,把她那滚烫的脸颊紧贴在四姐那冰凉的脸上。四姐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催问道:“那人是谁?”

她加快脚步向大门口走去。细心的四姑娘在出门的时候就曾想到了老九还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闩上了大门,她回来时可就麻烦了,叫门准会把老头子惊醒的。所以,她临行时用一截草根儿将大门两个门环系住,这是给老九的通知,让九姑娘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须要留门。至于明天老九问她昨夜上哪儿去了?她准备撒个谎说到三姐家去了。

“昌全哥!”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许家的院墙。

“啊!”四姐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广阔的,因为它是社会性的;但也是狭窄的——比起我们祖国面临的深重的灾难来,你,这一个葫芦坝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的个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这些年来,从天而降的灾难,摧残着和扼杀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摧残和扼杀了不知多少个曾经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少女!四姐啊,这个道理你懂得的,因为你是一个劳动妇女,你从小看惯了葫芦坝大自然的春荣秋败,你看惯了一年一度的花开花落,花儿谢了来年还开。你亲手播过种,又亲手收获。你深深地懂得冬天过了,春天就要来。你决不会沉湎于个人的悲哀。

九妹子已经不小了,开始恋爱了,当姐姐的当然高兴。只是她害怕姑娘家一时被热情弄花了眼睛,找错了对象,贻误终身。听说男的叫吴昌全,四姐放心了。没错,那是葫芦坝上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伤!从冬水田里爬起来,鞋子里面汪着泥水,又湿又滑又冷。她浑身哆嗦,步履艰难,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疲乏。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过来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过去从郑百如那里遭到的全部打击,更加使她痛苦和悲伤!仇人的拳头和亲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后者更难受得多。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话要向大姐夫说啊!郑百如的突然变化,要求“破镜重圆”,使她预感到:那条蛇准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装一副悔过的样子来笼络她。她决不上当,决不会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罗祖华带来的消息,促使她下了决心,她要去告诉大姐夫,郑百如是一条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诉说她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决定;她想用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去影响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朝前看,重建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连照面也不打。此刻,四姑娘真是伤心透了!她抹着悄然泉涌的清泪,一步一滑地往家走。然而,那个石头院墙里凄凉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么?

姐妹俩在寒风飕飕的田野上,相对站了好一阵。四姐的心变得暖和了。她拉着幺妹子的手,脸上飞过两朵红云,她想告诉妹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那是什么事情呢?……她也觉得渺茫啊!而初恋的少女却没有注意到四姐感情上的变化,她这会儿只想着自己的事,竟然没有问一声她的不幸的四姐上哪儿去来。当然,这点疏忽是应该原谅的。

……

她们手拉着手缓步向大门口走着。来到门口的时候,九姑娘突然问道:“四姐,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

“要是长秀还在我这里,也不至造孽到这个样儿!”她不由得这样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苍凉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无中生有的谣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里,她便开始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从前姑娘时代穿过、至今压在箱底的衬衣,开始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真真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她朦胧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她往后的生活再也和小长秀的命运和生活分不开!是的,分不开!要是分开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将是什么样儿,还有什么希望!……这个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农村妇女,心有针尖那么细,任凭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澎湃,任凭思想的风暴在胸中汹涌,她总不露半点儿声色。她细心地拾取着那狂涛过后留下的一粒粒美丽的贝壳,认真地拣起暴风给吹刮过来的一顆颗希望的种子,把它们积蓄起来,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春天到来,盼望着一场透实的喜雨,贝壳将闪光,种子要发芽。……当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种方式毅然向她的父亲,向她的姐妹,向整个葫芦坝和整个世界宣布她不去耳豉山的决定时,葫芦坝的庄稼人大吃一惊,纷纷猜测着。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着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还依然活着!

四姑娘茫然望着老九,回答不上。

妇女们这些心酸的议论像刀一样刺着许秀云发痛的心。

这个高中毕业生,葫芦坝大队的团支书竟然说出这样古怪的话来:“哎,不结婚才好!结婚有什么益处!”

“看那双小手啊,肿得红亮亮的……”

四姑娘的视线从幺妹脸上移开,沉思地凝望着黑糊糊的天上几朵草白色的流云,心想:“这姑娘原来还没有到恋爱的时候啊!她眼前的热情,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罢了。……”但她嘴却忍不住反问九姑娘道:“你是说一个人不结婚才好么,可是,谁又不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蚂蚁子不是也有一家子,一个自己的窝?”

“是啊,你们没有看到小孩子还穿着出生时候的小袄啊!要不是那件开花棉衣裹着……”

说着她轻轻推开大门。激动在自己热切的希望的情绪之中,细心的四姐也忘了门环上那个草根儿的事。

“可怜!这没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亲娘要知道是这个样儿,也会痛得再死一回的!”

轻悄悄地闩好大门之后,两姐妹就分手了,九妹子向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妇女们也都回过头来,有的热情招呼着这位前任支部书记,现在是抽水员的金东水,有的亲昵地唤着那个没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东水含笑回答着社员们的招呼,但却望都没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长秀还把脸对着后面一迭连声呼叫着四娘,孩子拼命地叫着、蹦着,箩筐摇晃着……四姑娘眼里涌出泪水,心都被小长秀的叫声撕碎了!

四姑娘掀开小草屋的破门,一脚跨进屋里,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突然,一条黑影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她面前,“冬”的一声跪了下去!

她也惊喜地叫了一声:“长秀!”

四姑娘惊得“啊呀”地尖叫了一声,就仰身倒在门槛上,顿时吓昏了过去。那条黑影却哀声说道:“秀云,你上哪儿去了?门也没关,我等了你好一阵……你,你原谅我吧。”

当然,是为那个叫人心痛的小长秀!大约是十天以前吧,黄昏时分,她和几个妇女从地里收工回屋,正在葫芦坝中间那条联结着桑园坝和梨树坪的“公路”上走着,突然背后传来长秀的声音:“四娘!……”她立即回头循声看去,只见大姐夫金东水挑着一担箩筐,前头装着一只油桶,后头坐着小长秀。长秀被一件大人的开花棉袄裹着,只露出个红喷喷的脸蛋在外边,两只小手抓着箩筐绳子,脸朝着她这里,真是久别重逢呵,孩子高兴地叫着:“四娘!四娘!四娘!”

九姑娘刚刚走上高高的阶沿石,就听见四姐的尖叫声,还以为是跌在什么树子上了,忙返身奔了过来,叫着:“四姐,怎么啦?”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罗袓华陪着离开她的小屋以后,花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冒着多么巨大的风险,才抱起那件小棉袄出门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老九来到小屋门口的时候,黑暗中嗖地跳出一条黑影,窜过院子,打开大门飞也似的逃走了;差点儿把九姑娘也吓昏了过去。慌乱中,她尖声叫起来:“有贼!抓贼啊!……”

一弯残月,在西边,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上挂着,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雾隔断了。她看不见脚下的路面,时而跌到路边的红花草田里,爬起来,不得不费神地将沾在衣裤上的红花草叶儿、花瓣儿拍打干净。后来,她终于一脚踏进冬水田里了,裤子给打湿了半截,她爬起来继续走,但是,还是包不住泪水,她哭起来了。

她蹲下身子去,把手指头放在四姐的鼻子底下一摸,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出气了。

对于性情温良的四姑娘许秀云来说,驱逐旧恨的萦绕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长秀,不是因为心中有着对未来的朦胧的希望,她断然不会在这深夜里还在凝了霜的荒凉的小路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