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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草的黄昏

第二天早晨吃了饺子,姥爷姥姥便又给普赤准备路上吃的和带去家里的礼物。梅朵说:“姥爷姥姥啦,肉就不要带啦,草原上全是肉,就带家里人很少吃到的,馓子和大月饼。”姥爷说:“不行,草原上的肉都是水煮的,没有酱牛肉、卤肘子、红烧甜排骨,再说普赤路上也得吃。”姥姥说:“带些大米吧?”父亲说:“不用,家里有,现在县城商店里都能买到。”姥爷又说:“那就把炒花生米带上。”父亲说:“这个好,花花和核桃也带一点。”临走时,普赤掂了掂沉甸甸的帆布旅行包说:“太多啦,我都提不动啦。”父亲说:“到了县上你就去找晋美叔叔,他会开着摩托车送你到家里,就是不知道大年初一西宁发不发长途客车。”果果开着车,拉着父亲、桑杰、卓玛、梅朵、才让、素喜和我,送普赤去了冷冷清清的长途汽车站,到了窗口一打听,不禁长舒一口气,初一是照常发车的,车就要启动。

大家回到家里继续吃喝说话。凌晨时分,姥爷姥姥下炕,开始拌馅和揉面。一会儿撤了碗碟,开始包饺子。果果一路开车,累了,歪在炕上,打起了呼噜。父亲、桑杰和洛洛也都高一下低一下地打着盹儿,有些撑不住了。姥姥说:“大家迷糊一会儿,饺子不用你们管。”梅朵说:“那怎么行?姥爷姥姥你们到西厢房躺着去,饺子我们包。”央金也推搡着两个老人:“去吧去吧。”姥爷说:“我们瞌睡少,睡不着。”梅朵说:“那就大家一起包,不会的,跟着学。”姥爷和才让擀皮,姥姥、梅朵和央金熟练地包着,卓玛、普赤、琼吉和素喜跟着学起来。梅朵不停地指导着,炫耀地说:“姥姥啦,我跟着你包了两次就学会了是吧?”姥姥说:“你和央金的手都巧。”“但是你得说谁最巧。”姥姥说:“你最巧。”又笑道,“她什么事都想占先。”梅朵还不肯,把自己包的一只饺子放到央金包的饺子旁边,“你们说,她的好还是我的好?”卓玛说:“央金的好,馅儿多,像一只只麻雀,好看。”梅朵又问另外几个徒弟:“你们说。”素喜说:“都好。”琼吉说:“才不是呢,就是央金姨妈的好。”普赤说:“梅朵姐姐,你包得太快啦。”梅朵说:“姥爷姥姥啦,你们说。”姥爷说:“你的好你的好。”梅朵说:“姥爷姥姥啦,你们对我太偏心了吧?其实我也知道央金姨妈包的比我好。”央金笑着,没有吭声。才让说:“普赤你去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路呢。”

送走了普赤,我们又去了省歌舞团家属院我和梅朵的家。家在二楼,两室一厅的中套,加上厨房、卫生间和阳台、阴台,感觉挺大的,两间卧室摆了两张大床,小间是梅朵和我的,大间是给姥爷姥姥准备的。但姥爷姥姥不肯搬过来住,四合院老房子的产权属于房产局,要是不住人,就会收回去。姥爷说:“以后吧,等平房住不成了再搬家。”西宁的大部分四合院都是解放那年从地主门宦、商贾财主手里没收来的,从来没有维修过,已经很旧很破了,墙酥顶塌的不少,街道上总有人说:“恐怕要拆了吧?”姥爷说的“住不成了”指的就是拆迁。姥爷姥姥不来这边住,梅朵就只好去那边住。两个老人自然高兴,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也就是说,只有我回来时,梅朵才会住自己家。按照保证书上写的,我每个月都会来一趟西宁,待一天就走;也会每天给她打电话,互相听听对方的声音。省歌舞团没有食言,给她的房子里安了电话,只要不外出演出和紧急排练,她每天中午都会待在电话旁。电话在客厅,那儿挂着几幅雪山草原的画和一个镜框,镜框里就装着我的保证书。在梅朵看来,我的保证书跟雪山大地同样重要,都是她的精神主宰。大家参观了一下房间,就坐下来说话。父亲拿起电话,打给了晋美,双方都说着“扎西德勒”,按照新年的规矩祝福了对方。晋美说:“噢呀,我会去汽车站接普赤的,再送她回家。”梅朵说:“桑杰阿爸和卓玛阿妈就睡姥爷姥姥的大房间,果果叔叔和素喜阿姨睡小房间,我跟江洋睡客厅,可以睡沙发,也可以打地铺。”没有人客气,都说“噢呀,噢呀”。房子里有暖气,热得桑杰和卓玛赶紧脱皮袍。梅朵把卓玛带到卫生间,教她如何使用抽水马桶,如何使用淋浴开关,可能教了半天卓玛还是不得要领,梅朵说:“等一会儿我们两个一起洗澡,洗一次你就会啦。”父亲说:“睡到下午,你们就过去吃饭。”果果说:“我把你们送回去。”父亲说:“你太累啦,坐你的车心是悬着的,快睡觉吧。”说着和果果一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外面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才让说:“我们也去放。”正要去堂屋桌上拿鞭炮,梅朵抱起鞭炮、火柴和香就往外面跑。姥姥喊道:“把外衣穿上,小心感冒。”家里的年轻人都开始穿衣服,然后来到了巷口。卓玛没见过放炮,素喜差不多忘记了鞭炮,也都出来看热闹。先是梅朵点着了一挂铺在地上的炮,响过之后,才让点着了二踢脚。我拆了挂鞭,一只手掐着小炮,一只手拿着香,用香点着小炮后,伸直胳膊,扭过脸去,咚的一声响,手被震得有点麻。梅朵也学着我的样子放起来。普赤不敢拿在手里放,就跟着才让去放立在地上的二踢脚。姥姥拿着梅朵的棉衣出来,披到梅朵身上说:“赶紧穿好,看你冻得都吸溜了。”梅朵套着袖子说:“姥姥啦,我忘了拿竹竿。”姥姥就捯着小脚回去给梅朵拿竹竿。才让说:“必须每个人都放。”然后把手中冒烟的香给了洛洛,又把二踢脚顺着马路立了一排。洛洛放了一个,接着普赤、琼吉、央金和我依次放了一个。梅朵把一挂鞭绑到竹竿上说:“卓玛阿妈啦,你放这个,举着,我给你点。”卓玛就用双手举起了竹竿。梅朵点着后,噼里啪啦一阵响,吓得卓玛扔掉就跑。大家哈哈大笑。梅朵捡起来继续放。我说:“谁敢把二踢脚拿在手里放?”才让说:“我敢。”然后用手举着放了一个,一声响在地上,一声响在天上。梅朵把最后一挂鞭绑在竹竿上说:“素喜阿姨啦,这次该你啦,你可不能像阿妈一样扔掉。”素喜笑着接过了竹竿。梅朵点着了,又扑过来攥住了素喜的手。鞭炮就在她们两个人的手中噼里啪啦响到最后。院子里别家的人也都出来放炮。大家说着笑着问候着。姥姥站在巷子里喊:“快回来,冻死了。”卓玛、素喜和央金率先朝家走去。洛洛和普赤意犹未尽,但也听话地跟了过去。琼吉继续跟院子里的人玩着。梅朵跑过去,扑到姥姥怀里说:“姥姥啦,我都发抖啦。”姥姥赶紧搂住她。才让不想让姥姥操心,催促琼吉回家,看她不听,就拉起她的手往家里拽着。梅朵挣脱姥姥的怀抱跑过来,以嫂子的口气说:“你给我听话,回去。”琼吉笑道:“才让的力气太大了,梅朵姐姐,你抱住我的腰,看他还拉得动不。”梅朵说:“我才不呢。”说着从才让的手里接过琼吉,拉她往家里走。琼吉不服气地哼哼着,却还是乖乖地跟在了后面。

初一的晚饭姥爷姥姥做了臊子面,还把年夜饭的剩菜也端了上来。大家吃得很开心。梅朵说:“姥爷啦,我想吃酸菜。”姥爷又去切了一盘辣面酸菜,吃得大家满头冒汗。卓玛赶紧请教:臊子面怎么做?梅朵就抢着给阿妈讲,不时地问姥爷姥姥:“对不对?”姥爷姥姥说:“对,对。”才让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做?”梅朵急了:“姥爷姥姥不让我做。”央金说:“下次回草原你做,没有人不让你做。”梅朵说:“可以啊,但是没有你的份。”“为什么?”“因为你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就让我叫你姨妈,我已经吃亏啦。”吃了饭,央金说也可以分几个人到她家去睡,她家是套间,里间外间都可以睡人。梅朵说:“那我和江洋过去吧,我们睡里间。”果果开车先送洛洛、央金、梅朵和我去了市歌舞团,再拉着桑杰、卓玛、素喜去了我家。四合院这边,姥爷、父亲、才让睡在了东厢房,姥姥和琼吉睡在了西厢房。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很香。

张丽影说:“不用,我的工资花不完,放着也是放着。”我生怕张丽影再提生别离山,赶紧说:“阿姨啦,你就没想过改个名字,就像强巴阿爸和我一样?”“果果也说让我改,还没来得及请教医疗所的曼巴。”梅朵说:“也可以自己起,让强巴阿爸起一个吧。”父亲说:“桑杰起一个,最好不要跟家里人重复。”桑杰想着。卓玛小心翼翼地说:“卓嘎素喜?”才让说:“吉祥的白度母手里捧着洁白的哈达,阿姨正好是穿白大褂的。”洛洛说:“好得很,简称素喜。”央金问:“怎么样?”张丽影说:“可以啊,太好啦。”又征询地望着果果。果果说:“那就干杯。”大家欢呼张丽影改名成功,都端起了自己面前的小酒盅。普赤说:“我跟大家已经见过面啦,明天我想回草原。”琼吉说:“你傻了,这里这么热闹。”普赤说:“就是因为太热闹,我才想回去。”说着,眼圈就湿了,“我想我爷爷我阿爸我阿妈啦。”桑杰说:“角巴阿爸和阿妈转山去啦,不回家过年,你去了也见不上。”普赤说:“那家里的人就更少,只有阿爸阿妈啦。”央金说:“你忘啦,还有格列和索南?”梅朵说:“她才没忘,是故意不说的。”又拿出手绢给普赤擦眼泪,“你是想你的索南哥哥了吧?”普赤说:“想就想啦,又不丢人。”梅朵说:“既然不丢人,为什么不说出来?”普赤扑到梅朵身上又捶又打。梅朵嘻嘻哈哈地说:“阿爸啦,你们怎么不把索南也带来?”

初二这天,我们还是在姥爷姥姥这边集合,吃了早饭,就互相拉扯着上街去了。我们先来到西门口,正在往百货商店走,就听有人大喊一声:“大老板来了吗?强巴,强巴。”大家都回过头去,只有父亲不理睬,继续扬头往前走。马福禄追上来,挡在父亲面前,一边后退一边说:“怎么了,不认识我了?”父亲说:“我最怕的就是让你看见,我们过年你们忙,不想打搅。”马福禄说:“你来视察一下,怎么会是打搅?走走走,到店里坐坐。”“就不去啦,人多。”“你必须去,看看我的门市,已经不是杂货店了。”父亲就招呼大家跟着马福禄去了他的店。店面比过去阔多了,隔壁的两家同样做杂货生意的商店被他并了过来,门楣上挂着一个很气派的匾额:“福禄寿贸易公司”。我们进去,看看里面的货物,主要是“沁多贸易”的牛羊肉和皮张,批发和零售兼顾,顾客挺多。又去了公司后面的院子和仓库,随便转了转,最后来到马福禄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大,沿墙摆着一溜儿红色皮沙发,我们十几个人都没坐满。他又叫人端茶倒水,拿果品招待。父亲说:“不用啦,我们还要去逛商店,买东西。”马福禄说:“你们需要什么?给我说。”父亲说:“我们需要两斤羊肉。”马福禄哈哈一笑:“嫌我的公司没有你们看上的,那我给你们指路呗。”梅朵说:“叔叔啦,我们要买衣服。”马福禄说:“那就一直往东走,除了西大街百货商店和大十字百货商店,还有一些服装专卖店,过了大十字往东,是姊妹商店和民族用品商店,再往东是聚福海。”梅朵说:“别的都知道,聚福海是什么没去过。”马福禄说:“聚福海是吃饭的,西宁最好的回族菜都在那里。”父亲说:“我们不去吃饭。”马福禄说:“去,必须去,我马上打电话订一桌,不然的话我算什么?连顿饭都请不起吗?”梅朵说:“不行,我们得回去吃,姥爷姥姥还在家里忙着做呢。”马福禄说:“这有什么难的?你们逛你们的,我开车去通知姥爷姥姥,让他们消停一下,再把他们接到聚福海,等着你们。”梅朵愣了,不知道好还是不好,看着我们。我们也不知道。父亲说:“那就让姥爷姥姥今天休息,我们听你的,谢谢啦。”马福禄说:“还是大老板干脆。”“啊嘘。”梅朵欢呼起来。父亲又说:“不过你的摩托车两个老人怎么坐?”“已经不是摩托车了。”马福禄拉着父亲来到窗口,指着院子里的一辆白色轿车说:“怎么样,尕汽车?我的。”父亲吃惊地问:“私人也可以买轿车啦?”

年夜饭正式开始了。一个葱绿的碟子里放着三个葱绿的小酒盅,父亲先敬了姥爷,后敬了姥姥;然后才让代表我们这一辈敬了桑杰阿爸、卓玛阿妈、强巴阿爸、央金姨妈、果果叔叔、张丽影阿姨。剩下的人互相敬了酒。“扎西德勒”喊成一片,连姥爷姥姥也不说福气多多、恭喜发财之类的话,而说“扎西德勒”了。姥爷从怀里摸出几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父亲说:“磕头啦,磕头啦,姥爷散年钱啦。”琼吉问:“有没有我的?”才让说:“不能再有你的啦,你已经开始挣钱啦。”她假装失望地噘起嘴,哼了一声。琼吉已经从西北大学英语系毕业,回到省上后分到师院附中当老师。才让希望她边工作边复习,准备考北京外语学院的研究生,她觉得也应该这样,但就是静不下心来。这边,普赤已经上炕跪下了,磕了头,说着“谢谢”从姥爷手里接过了年钱。琼吉说:“还有才让,才让也没有工作。”才让说:“我不要,我有奖学金。”姥爷说:“那又不是工资。”说着从炕后叠起的被子底下摸出一个红包,欠起身子递过来。才让赶紧接住,也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说:“姥爷姥姥啦,你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钱省下来给我们,谢谢啦。”姥爷说:“这个寄一些,那个给一些,我们花不完,攒着干什么,又不能带到阴曹地府去。”琼吉说:“才让哥哥的红包怎么比普赤的厚?”姥爷说:“才让要出国,手头宽裕些好。”父亲说:“普赤将来要是能考到国外去,红包比枕头还要厚。”普赤笑道:“强巴阿爸啦,你说话可要算数。”我有些奇怪:本来打算尽快去美国斯坦福大学深造的才让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出去?问起来。他说:“哈风老师的研究项目遇到了难题,我一直在参与,不能丢下不管。再说项目完成的话,对我也有好处,就好比先前是从地球到月亮,哈风老师的项目会让我登上月亮,再登上火星。”我说:“噢呀,那就太好啦,什么时候能完成?”才让说:“还不一定,顺利的话两三个月,不顺利的话拖上两三年也很正常。”父亲说:“那就祈求雪山大地保佑你们,顺顺利利完成吧。”桑杰说:“我去一趟阿尼琼贡的要哩。”卓玛说:“噢呀,噢呀,我也去。”果果说:“现在方便,开上摩托车很快就到啦。”张丽影说:“我也想学开摩托车,以后就不用你去生别离山接我啦。”果果说:“你骑上电马肯定很威风,摩托车我给你买。”

我们从西往东一路逛下去,该去的商店都去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买了些东西。素喜给果果买了双皮鞋,央金给洛洛买了件外衣,琼吉给才让买了件毛衣,梅朵给姥爷买了一件外衣、一双布棉鞋,给姥姥买了一件毛衣、两条内裤,给桑杰阿爸买了一件衬衣、一双皮鞋,给卓玛阿妈和苗苗阿妈也各买了一件毛衣、一条外裤,又要给父亲买,父亲说:“你别乱买,我什么也不需要,就需要一件藏袍。”可藏袍是最难买的,西大街百货商店品种太少,大十字百货商店品种虽多,但都是来自康巴地区的货,大而肥不说,也太艳,大红、水绿、明黄、宝石蓝的居多,还都是单袍。到了民族用品商店,大家这才觉得来对了地方,那么多藏袍,还有各式各样做藏袍的料子。女人们开始挑选,试穿,比较,评价,互相征求意见,男人们坐在商店中间的沙发上聊起了天。卓玛突然喊起来:“桑杰啦,你过来看看。”桑杰赶紧过去给卓玛拿主意。她看好的都是夹袍,在草原上春夏秋都能穿,一件枣红的、一件果绿的、一件深绿的,深绿的给米玛,果绿的给旺姆,她自己想要枣红的,又觉得深绿的更好看。桑杰说:“你喜欢的话枣红和深绿都买上。”卓玛说:“太贵啦。”桑杰说:“心里舒坦就好,贵不怕,我身上装着钱。”卓玛还在犹豫。桑杰卷起藏袍说:“钱我装来了就不打算装回去啦,你不要白不要。”卓玛说:“都花完了怎么办?”“过去我们没有钱,不是也照样过嘛。”“噢呀。”卓玛说着,瞅了一眼素喜,不禁赞叹起来:“太漂亮啦。”素喜选了两件,一件夹袍,一件皮袍。墨绿色的皮袍尤其好看,海棠牡丹锦的花纹,水獭皮的镶边,显得她高挑袅娜。她一再地走到镜子前,又一再地看看缀在上面的价格。果果说:“别担心钱,我挣了就是为你花的。”素喜说:“钱我有,工资都攒着,可一件衣服就几千块,还是舍不得。”说着,脱下来放到了柜台上,“不要啦,就把夹袍给我包上。”果果说:“素喜你去给央金参谋一下。”素喜过去了。果果悄悄对售货员说:“夹袍和皮袍都包上,我付钱。”央金想给洛洛买一件男夹袍,洛洛喜欢深蓝的,央金却选了紫红的,两个人正在争执。央金说:“紫红的穿上才像个男人嘛。”素喜说:“你还是听洛洛的,他自己的衣服他喜欢才好。”央金说:“不对吧,衣服是别人喜欢才好。不过他喜欢深蓝就深蓝吧,也挺好的。”洛洛想了想,突然又变卦了:“那还是要紫红的吧,央金在城里待的时间长,眼光应该比我好。”

从草原回来的人都坐在了炕上,西宁的人都坐在了椅子凳子上。炕桌上摆着瓜子、核桃、糖果、油炸的馓子、花花(一种彩色的片状面点)、油饼、焜锅、切成片的大月饼——带面花的表皮下是一层油瓤、一层红曲、一层香豆、一层姜黄,好看得都不忍心吃它。姥爷姥姥进了厨房,梅朵和央金也去帮忙,菜陆续上来了,除了年年都吃的手抓羊肉、红烧牛肉、酸菜粉条、油豆腐炒肉、蕨麻大枣甜米饭,还有这几年才开始兴起来的炒花生米、韭菜炒香肠、辣椒炒火腿肠、松花蛋、灯影牛肉、粉蒸猪肉、辣子鸡块、鸡蛋羹、紫菜丸子汤。每样菜都盛两份,一份放在炕桌上,一份放在临时支起的紧挨着炕沿的长条桌上。从远路上来的人都饿了,有的吃着馓子,有的吃着花花。梅朵说:“动筷子吃菜啊。”父亲说:“等姥爷姥姥。”梅朵就喊:“姥爷啦,姥姥啦,快来。”姥爷说:“就来了。”端着一盘辣炒刀豆丝洋芋丝走出了厨房,姥姥跟在后面,不停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央金接过菜放到桌子上。梅朵先把姥爷扶上了炕,又解掉姥姥的围裙说:“姥姥,我抱你上去吧?”姥姥说:“抱得动你就抱。”梅朵使劲抱了一下,姥姥咕咕咕笑着,没见到母亲的不快就在这一阵笑声中烟消云散了。才让从堂屋桌上拿来一瓶二锅头,显然是他从北京带来的,又让琼吉拿酒盅。琼吉问:“酒盅在哪?”梅朵说:“我来。”走向堂屋正中一角的矮柜,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酒碟、酒壶和酒盅。

之后,央金又给已回草原的侄女普赤挑了一件浅绿的夹袍,付钱时琼吉抓住了她的手:“我给普赤买,我已经挣钱啦。”她知道洛洛没有固定的收入,央金的工资是两个人花的,肯定有点紧。央金想说她除了工资还有一些演出收入,又不想争来争去惹人注意,也就罢了。付了钱,琼吉想给自己买一件藏袍,挑了件梅花锦的夹袍,看了看价钱,又放回去了。卓玛正好站在她身后,说:“我看看,漂亮不漂亮?”拿着梅花锦的夹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走向柜台,对售货员说:“这个样子的,同样大小的,还有什么花色?”售货员一一指给她看:有海水的,有兰花的,有仙鹤的,有宝相花的,有菊花的,有雷纹的,有荷花的,有扎西达杰(八吉祥图)的,有诺布恰顿(七政宝图)的,有雍仲拉曲(卍字不断)的。卓玛说:“那就再来一件宝相花的,一件菊花的。”琼吉跟在身后问:“你也看上了?”“噢呀。”卓玛说着,让桑杰过来付钱,然后把梅花锦的夹袍塞给了琼吉,把宝相花和菊花的夹袍捧在手里说:“这两件一件给米玛阿妈,一件给旺姆嫂嫂。”琼吉说:“卓玛阿妈啦,怎么能让你给我掏钱?”卓玛说:“我给我的女儿买一件藏袍,请不要拒绝,拒绝的话我会伤心的。”琼吉吐了吐舌头:“那就谢谢啦。”这时梅朵喊起来:“强巴阿爸啦,你过来试试这个。”父亲过去了,被梅朵拉着一连试了好几件,但都不是很喜欢。他说:“我就想穿一件地道的牧人穿的那种藏袍。”梅朵说:“你说的是老羊皮袍,这里没有。”父亲说:“那就算啦。”又对卓玛说,“还得麻烦你给我做一件,就做成桑杰穿的那个样子的。”卓玛说:“噢呀。”梅朵失望地说:“汉族人叫乡巴佬,藏族人叫老牧民,说的就是强巴阿爸。”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细氆氇的蝙蝠纹围裙说,“这个我要啦。”素喜说:“你要它干什么?又不能当衣服穿。”梅朵诡谲地一笑:“我要送给姥爷姥姥,让他们好好做饭给我吃。”然后,梅朵、央金和卓玛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帽子柜台前,挑了四顶礼帽,酱色的是给角巴的,蓝色的是给尼玛的,白色的是给索南的,灰色的是给桑杰的,付钱的时候都要抢,父亲在不远处说:“钱我已经交过啦,你们想想,还有谁没给买礼物?”三个女人同时说:“格列。”她们给格列选中了一件儿童藏袍,自然要抢着付钱。梅朵顺口说:“我们今天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件小藏袍就送给我们吧?”没想到从柜台里传来一声爽快的回答:“好的。”梅朵没给自己买藏袍,她有,她是台柱子,省歌舞团会给她定做包括藏袍在内的演出服。我们大包小包地走出了民族用品商店,往东走了几百米,就见硕大的聚福海的金字招牌出现在十字路口。

一听到巷口有停车的响动,家里人就都出来了。有姥爷、姥姥、才让、梅朵、洛洛、央金、普赤、琼吉。他们没想到一下子回来了这么多人,一个个惊叫起来。才让和梅朵扑到桑杰和卓玛身上,激动地喊着:“阿爸啦,阿妈啦。”又规规矩矩行了接吻礼。巷灯虽然很亮,但姥爷姥姥还是把张丽影认成了母亲,流着眼泪说:“你怎么才回来?”我赶紧介绍:“这是张丽影阿姨,是果果叔叔的未婚妻,跟阿妈在一个医疗所。医疗所的病人太多,阿妈忙得来不了,就让张阿姨来看看你们。”姥姥凑到跟前看了看张丽影,失望地哎哟一声:“还是没来呗。”姥爷生怕张丽影不自在,赶紧说:“不管是谁,来了都一样,都一样。”梅朵又把桑杰和卓玛拉过来说:“这是我的亲阿爸。”姥爷说:“他来过,我还记得。”梅朵又说:“这是我草原上的阿妈。”姥爷说:“这个阿妈没来过呗?”卓玛把手里的两条哈达分别挂在姥爷姥姥脖子上,用汉话说:“我是第一次来,扎西德勒。”姥姥叹口气,对父亲说:“人家都是一对一对的,你们怎么老是不一起来?”父亲说:“以后吧,以后吧。”我赶紧说:“阿妈好得很,姥姥你就别操心啦。”才让说:“天这么冷,进屋去说吧。”大家提着东西往里走。我和梅朵手拉着手,她使劲掐了我一下,小声说:“怎么才来?想死我啦。”

3

急刹车让我们的歌声戛然而止。大家都瞪起眼睛:怎么了前面?雪幕后面,耸立着一座山,不,是一辆覆雪的卡车停靠在路边。果果说:“这种时候路上还有车?”父亲说:“那我们不是也在路上吗?”果果扭转方向盘,从卡车身边经过。我们都望着卡车,发现车头盖是打开的,有人正趴在上面修着什么。父亲说:“停下停下。”父亲下去了,跟那人说了几句话,又过来问果果:“发动机出问题啦,你会不会修?”果果说:“只要没坏我就会修。”张丽影说:“没坏的话我也会修。”果果笑着下车过去,帮那人捣鼓了一阵,回来说:“他比我还不懂,我都没办法,他肯定修不好。”父亲说:“是牧马场的车,得通知老才让,赶快派人来修,或者派车拖回去。”果果说:“那我们赶紧走,到了西宁就给牧马场打电话。”父亲说:“这么大的雪,我们最快明天晚上才能到达西宁,再通知牧马场的人赶到这里,抛锚车至少要在这里等三天三夜。要是我们返回去,让我们的卡车来拖,最多一天就能到县上,到县上人车就安全啦。”张丽影说:“这样不好吧,我们冻死八活地在大雪里跑来跑去,出了事怎么办?我现在恨不得马上去到西宁,不想回县上啦。”父亲说:“果果你决定吧,听我的还是听你未婚妻的。”果果不吭声,开着车慢腾腾地朝西宁走去。走出去大约两百米,张丽影喊起来:“果果你疯啦,你不是藏族人吗,怎么能听我的?”果果说:“我不听你的听谁的?”张丽影说:“我是在考验你呢。”果果哈哈一笑:“我也可以考验考验你嘛。”说着掉转车头,加快速度,直奔沁多县。我们回到县上,果果叫上另外一个司机,又开着“沁多贸易”的卡车,去拖拉牧马场的抛锚车,我也跟去了。我们于午夜回到县上,把抛锚车停在晋美家的门口,嘱托他照顾司机。司机一再地双手合十,说着谢谢。果果说:“好好念叨雪山大地吧,人的福气来自天上。”我们于第二天早晨再次上路,雪还在下,车的行驶有些勉强,不过还不至于困在半路上。三天后到达西宁,已是除夕之夜了。

这是一家回族风格的饭店,门窗玻璃一律是彩色的,垂吊着金银丝的华贵窗帘,石膏浮雕的穹顶上,布满了开瓤的石榴果和花卉,大厅墙上是意境开阔的马赛克绘画,阳光、蓝天、海洋、沙漠、骆驼、龙血树、椰枣林。马福禄等在大厅里,见了我们就说:“怎么样,这里不错吧?”然后带我们上了二楼,楼梯上铺了红色波浪纹的地毯,衔接着通向各个房间的花色瓷砖,墙上一溜儿都是风景和人物的黑白照片。马福禄订的房间很大,四壁的装饰画又是纤丽多姿的风格,有紫荆、蔷薇、风信子、郁金香、菖蒲,有葡萄藤似的曲线组成的棕色图案。姥爷姥姥已经来了,坐在细密画似的布艺沙发上显得有点不自在。梅朵过去,一屁股坐到姥爷姥姥中间,朝后一躺,喘了一口气说:“累死我啦。”话音未落,又跳起来,拿出毛衣让姥姥试,拿出外衣和鞋让姥爷试。姥爷姥姥一边高兴地试着一边说:“不让你买你还买?我们穿不完的。”梅朵扣着姥爷的外衣扣子说:“那就摞上了穿。”姥姥说:“你给我买的三件毛衣都是厚毛衣,怎么摞?”大家围着中间的大圆桌纷纷坐下。央金拉着姥爷,梅朵拉着姥姥,坐在了中间的席位上。马福禄问:“喝什么茶?除了酥油茶,什么茶都有。”父亲问大家:“那就上熬茶(一种放了花椒和盐的熬煮的茯茶)吧?”梅朵抢先道:“噢呀。”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个漂亮的女服务员伺候着,上了茶,又问是不是现在就上菜。马福禄征询地望着父亲。父亲说:“你听我的肚子,咕噜噜的,本来逛商店的中间是要吃一点的,一想到你要在高级饭店请我们,就都忍住啦。”马福禄说:“那就赶紧上。”又说,“这里没有酒,我要了葡萄汁和哈密瓜汁,行不行?”又是梅朵抢先说:“太好啦,酒的话就男的喜欢,我们女的不喜欢。”姥姥打她一下:“你让别人说。”父亲说:“就让梅朵说,她是我们的代表。”梅朵说:“姥姥啦,我不说的话主人就不知道怎么办啦。”菜很快上来了,盘子都很大,每上一道菜服务员就会报出名字来,有孜然羊肉串、大汗羊排、番茄牛腩、富贵烤羊腿、新疆大盘鸡、亚克西牛舌、葱爆羊肚、麻辣腱子肉、酥合丸、红烧茄子、高香汤,又上了三样甜品娜帕里勇、巴克拉瓦、密多维,上了一人一小碗羊肉面片。大家举着葡萄汁和哈密瓜汁干杯,然后就埋头吃起来,都饿了,再加上饭菜是那么诱人。梅朵和央金不断给姥爷姥姥夹着菜,两个老人就不断地说:“够了,够了。”虽说够了,但还是吃着,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饭店吃饭。

我听到房檐下爱死你爱死你的呢喃。

初三这天,大家各行其是。我去了市歌舞团的筒子楼,跟洛洛说了半天学校的事:扩建是按照新规划进行的,七座五层教学楼的地基已经挖好,今年一解冻,马上开工,全部改建两年内完成。牧马场答应捐款解决学校通往外界的公路,钱已经到位,学校增加了总机和电话,收发室和各个教研组以及校级领导办公室都有一部。修路通车会慢一点,但再慢也要在今年十月份以前完成,也就是接通州级公路和省级公路,不然一上冻,就又得歇工,一歇就是小半年。洛洛感叹着:“在你手里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了不起。”我说:“基础都是你打的,我就是往上摞砖。”“哪里是我,是强巴老师的功劳。考试成绩怎么样?”“去年还不错,考上大学的人数达到了历史最高,但我觉得还是少,一大半学生高中毕业就到顶了,学校的目标应该是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能上大学。”洛洛兴奋得站起来说:“能达到这个目标,阿尼玛卿草原就应该给你造像立碑啦。”中午央金做了饭,我们一边吃着一边接着聊。我问他对生活的打算,他说:“只要你喜欢什么,什么就不会亏待你,现在央金和音乐是我的一切,我不想再分心啦。”

在哥哥的笼子里比自由飞翔更好吗?

一过初三,人心就往回收了。才让买好了初五返京的火车票,告诉大家:如果两三个月之内哈风老师能够破解难题,完成研究项目,他就会立刻去斯坦福大学读博,没有时间再回来向家人告别。说完了,不免有些伤感,想在初四这天多陪陪姥爷姥姥,陪陪所有来西宁的亲人,却被梅朵支使了出去:“你和琼吉去我家一趟,把我买的辣酱拿来,我要让大家尝尝。”他不太想去,看着琼吉期待的眼光,就又去了。半路上琼吉说:“才让啦,你这一走,也许我们很长时间都不能见面啦,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她在他面前很少直抒胸臆,似乎那些深埋在心里的爱从来没有变成过语言,但是今天,当离别的哀愁把以往和今后混淆在一起,当她觉得语言是唯一的拥有,而她的克制几近于浪费青春之后,她的表达就像势必要消融的冰山,就像消融之后奔涌而下的山水,就像山水对堰塞、对高坝的冲毁,不再隐忍,毫无顾忌。她说着哭起来,因为太爱太爱她控制不住地哭起来。他也流泪了,听着,一再地流泪。最后她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保证?我祈求你给我一个保证。”才让不回答,只是拉着她走,走进了梅朵的家:“我能有什么保证呢?我爱所有的亲人,这些爱加起来就是我的天,现在我把我的天全部压在了你心上,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啦,在爱情面前语言是无力的,它不配表达我对你的爱我怎么给你说?我能给你的就是我的心,心在这里你要不要?”她说“要”,于是她看到了他浓烈到燃烧的爱,得到了他健美而结实的肉体在她面前赤裸裸的表白。他说:“这算不算保证?”她哭着点头:“算,算。”两个人手拉手回到姥爷家,琼吉红着脸告诉梅朵:“我们找遍了厨房,没看到你说的辣酱。”梅朵说:“对不起我忘啦,已经拿来啦。”才让一头钻进厨房,一边拉风箱烧火,一边跟姥爷姥姥说话,虽然都是些云淡风轻的家常话,但两个老人和才让都感觉到那种熟悉而厚重的温暖从来没有消失过。之后他又跟桑杰阿爸、强巴阿爸和卓玛阿妈说了许多话,跟所有人说了许多话。就在他觉得有些话永远说不完、也表达不尽的时候,便小声唱起来:

有人悄悄把你捉去了你却没有逃跑,

鹰的家乡在山崖,山崖上开的是白雪莲,

你别说你别说你是远方山上的小鸟,

羊的家乡在草原,草原上开的是铁线莲,

我闻到一阵阵芳香它来自你的脸庞。

马的家乡在远方,远方的湖里开着水莲,

戴在妹妹头上比长在地上更鲜艳吗?

我的家乡在哪里?请问哪里开着并蒂莲?

当我偷偷把它摘去时它却没有枯缩,

梅朵立刻跟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哪里会有盛开的花朵,

白雪莲的山崖凉冰冰,刮着刺骨的寒风,

隐藏了几天的太阳出来了很久,雪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救护车从西宁回来了,卸了货,果果便去维修和加油。我们开始准备礼物:顿珠送来了羊身上最好吃的胸叉肉和牛身上最好吃的肋巴肉,羊胸叉肥而不腻,香嫩脆滑,牛肋巴肉细鲜香,松软易烂,水煮炒菜都不会柴。晋美送来了两丈细氆氇,可做被面也可做衣服,还有一瓶藏红花和一个麝香。果果带上了一布袋上等的蕨麻,还拿了好多冬虫夏草,说是从牧人手里要的:“他们说马吃了以后膘肥体壮,我自己也吃了一点,精神大,开车不累,还那个。我想给姥爷姥姥带去,让他们当茶喝。”桑杰带上了一些细糌粑、一些粗糌粑、几张羔皮、一羊肚新鲜酥油和一些奶皮。父亲说:“够啦够啦,现在不缺吃不缺穿,带多了浪费。”腊月二十七这天,我们坐着救护车,踏上了去西宁的路。消停了几天的雪又开始洒落,一落就很冲,急雪弥漫,天上波涛汹涌,风在雪海里乱跑,掀起坚硬的高山深谷,一次次想把我们掩埋吃掉。地上的雪浪一浪比一浪高,我们的车变成了船,舵手是果果,船长是父亲。张丽影担忧地说:“这么大的雪,恐怕到不了家吧?困在半路上就麻烦啦。”父亲说:“放心吧,不会。”果果说:“能让你困在半路上的,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张丽影笑道:“那就多谢啦,真正的男人。”我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会说‘啦’啦?”张丽影说:“以前说‘了’,听他整天‘啦啦啦’的,不知不觉就跟着‘啦’上啦。”我说:“果果啦,唱一首歌吧,献给跟你‘啦’上的这个人。”果果唱起来,我也跟着唱起来,大家都唱起来:

铁线莲的草原冷清清,长着蜇手的山荨,

父亲长喘一口气,好好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时,我到了,我想和父亲一起去西宁。吃晚饭时,父亲问桑杰打算去哪里过新年,桑杰说:“在县上的话就我们两个,太冷清啦,想回家吧,角巴阿爸和米玛阿妈又不在。我和卓玛商量,干脆把家里人请到这里来。”父亲说:“他们来不了,索南和尼玛得照顾牲畜,旺姆得照顾两个男人和格列。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去西宁,西宁人多,热闹,再说卓玛还没去过西宁,你应该带她去逛逛。”桑杰犹豫着。父亲说:“卓玛你说,想不想去?”卓玛说:“想去是想去,我看他。”我说:“桑杰阿爸啦,去吧,你不想梅朵吗?梅朵还想你呢。”桑杰点了点头。父亲说:“让果果和张丽影也去吧,开着车方便些。”然后抓起了电话。那边,果果有些迟疑,他似乎喜欢跟张丽影单独在一起。父亲说:“张丽影多长时间没去西宁啦?带她去看看吧,变化有多大。再说你们也得为结婚做准备啦,至少一人得买几件新衣服吧,西宁的样式多,还时髦。你问张丽影她结婚时穿藏袍还是穿汉装,穿藏袍的话必须到西宁去买,皮的、单的、夹的,各种颜色、各种料子都有,随便挑。”果果说:“你别挂,我这就跟她商量。”片刻,果果拿起话筒高兴地说:“噢呀,我们去西宁看看姥爷姥姥,多长时间没见他们啦。”父亲说:“就是这个意思,看了姥爷姥姥,让张丽影回医疗所给苗医生讲讲,苗医生会高兴的。”

长水莲的远方雨淋淋,走过孤独的哈熊,

县上出动了六辆卡车,“沁多贸易”出动了一辆卡车和一辆救护车,县上一路由桑杰带着,“沁多贸易”一路由父亲带着。无边的原野上是无边的皓白,雪帘一层比一层厚,地面上消失了路和草原的区别,迷蒙的前方不再有熟悉的山影与河流,天正在掉下来,雪花像是天塌时的粉末,带着新鲜的宇宙的气息,也带着迷惑你走下悬崖走进河流的阴险。好在司机们都是跑了许多次的,轻车熟路,而且冬天牧人的帐房都扎在平坦的川道里,只要不迷失方向,就能听到若断丝连的藏獒的叫声,看到影影绰绰的帐房。他们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收购,三天后回到县上,已是车厢满满,再也装不下了。父亲当即决定:免了屠宰,直接运到西宁出售活牛活羊,价钱不变,连皮带毛,或许人家会买了去,育肥了再宰。父亲和果果留下了,由晋美押着车往西宁赶,因为他恰好要去批发市场进些商品,为晋美商店和顿珠商店准备足够的货源,几乎挨在一起的藏历新年和农历春节就要到了。

并蒂莲的地方热烘烘,就在你我的心中。

2

琼吉抱着梅朵说:“你唱得太好啦,歌词也好,教给我吧。”梅朵就教起来。琼吉很快学会了,一遍一遍地唱,唱着,还加进了自己编的词:“美丽的仙鹤快快飞啊,前面有清澈的湖水,微风吹起耀眼的涟漪,倒映着你的伴侣。”第二天一早,果果开着车,带着父亲、桑杰阿爸、琼吉和我,把才让送到了火车站。

父亲就是想问问母亲的近况。张丽影说:“我还是给你说实话吧,创面有干枯的有结疤的,说明治疗不是没有一点效果,但新的脓疡还在出现,每个星期都有浸润和弥漫,说明效果不理想,麻木性的皮肤损害和神经粗大又在增加,很可能会出现肢端残废,苗姐姐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家里人也得接受这个现实。”父亲忧虑的脸色变成了黑夜,眼泪几乎掉下来:“西药不顶用,藏药也不顶用,怎么回事嘛?”“我们还在想办法,旧的方案淘汰了几次,新的方案会不断跟上,苗姐姐和我们都不会放弃。”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勉强一笑:“结婚的日子定了没?”张丽影说:“日子好办,你只要给果果放几天假,什么时候都行。”父亲说:“你们把日子定下来,果果随时都可以请假,但最多只能请一个月,不能太多。”张丽影惊喜地说:“够多的啦。”望了一眼果果,又说,“领了证,请大家吃顿饭,婚礼就不举行啦。”父亲说:“不行,‘沁多贸易’的人怎么能偷偷摸摸结婚?生别离山是你的娘家,在那里吃上马席,在县上吃下马席,婚礼主要在县上,饭馆订最好的。”果果和张丽影都说:“不不不不。”“为什么?”果果说:“当初我们的事别人都还记得,名声不好。”父亲说:“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婚外恋,法律管不着。再说正因为有过去的事,才要在县上办,而且要隆重,让别人看看,跌倒的人不仅爬起来啦,还挺得这么直,站得这么高。你们听我的。”果果和张丽影对视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父亲说:“走吧。”果果问:“你也去?”父亲说:“你不放心车,我不放心你。”

送走才让的第二天,桑杰、卓玛、果果、素喜和我也都要返回草原了。西宁的家人在巷口送我们上车。姥爷姥姥不免又要掉泪。梅朵喊道:“江洋啦,别忘了保证书。”我笑道:“噢呀。”之后,父亲开始忙自己的事,主要是去省畜牧厅牧业科学研究所联系牧草。他跑了三趟,才见到所长。所长一听父亲要在玛沁冈日种草,吃了一惊:“那是一个长草的地方,还用种?”父亲说:“就得种,已经开始没草啦,牲畜超载,草原的再生性受到破坏,正在退化,速度惊人,你根本想象不到。”“种草并不简单,不是想种就种的,得有科技人员。”“我也算是吧。”父亲说了他的母校——西北畜牧草原学校,说了他在草原的工作经历。所长说:“原来你是前辈,老草原,不过你觉得那么高寒的地方会有种植的条件?”“又不是种庄稼,不会那么难吧?很多植物海拔低了是乔木,海拔高了是灌木,在别处能长一米的草,在玛沁冈日怎么着也能长半尺吧?半尺也比牛毛草高了一倍。”所长兴奋起来:“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又觉得没有必要,现在看来不是这样,要是种植成功了,那可是了不起的大成就大突破,会改变整个青藏高原高寒带草场利用率低下的现状。”父亲点点头,这也是老才让的想法,他要创造奇迹,要以草原的奇迹证明他的能力,虽然目的不纯,却也是歪打正着的好事,能挽救草原的都应该是好事。所长问:“草种确定了吗?”“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们专家的意见。”“目前牧科所对草种的研究和实验还停留在小面积培育阶段,品种有玉米草、松香草、高丹草、菊苣草、甜高粱,效果都还不错。”父亲摇摇头:“这些草既不耐寒也不耐旱,对环境的要求比较苛刻。”所长一笑:“说得对,不愧是老草原,这些都是喜温喜水的草,只适应河滩川道地区,海拔一上三千米就很难活了。”“有没有效果好的高寒带草种?”“有啊。”所长从身后的文件柜里拿出一本《高原牧草检索》说,“你自己看。”显然所长是在考验父亲,看他能不能在数百种牧草中,挑选出自己需要的品种。父亲从头看到尾,说:“有些草种本来就有,生长稀疏低矮,虽然比较容易活,但挽救不了草原,没有播种的价值。”“你就挑选加了黑点的,那都是杂交过的,有第一代也有第二代。”父亲说:“这个送我一本吧?”又要了一支笔,在上面勾出了几样草,有黑麦草、紫花苜蓿、百喜草、燕麦草、披碱草、扁穗冰草、老芒麦。所长看了说:“我再给你加上两样,杂交的狼尾草和皇竹草,生命力特别强。”“关键是有没有草种。”“有的我们有,有的没有,搞杂交培育的不光是我们一家,你还可以跟兰州牧科院联系一下,他们的草种应该比我们齐全。”

下雪了,沉思的草原放弃了显现,选择了隐藏,来自天上的飘洒又一次把荒凉和寂静凝固在大地之野,同时洒向人间的还有忧郁和悲伤:牛羊和马匹被困在积雪里,饥饿和寒冷以夺命的方式袭击而来,死亡正在发生,草场退化,秋膘不足,冻死是很容易的,一夜之间就是尺雪埋尸。牧人们尽量把羊羔抱进帐房,想喂孩子的母羊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帐房咩咩地叫。牦牛还好些,披纷的长毛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无与伦比的作用。马们挤在一起,瑟瑟地发抖,强健一点的就用蹄子刨挖覆雪,但很多时候刨挖是无效的,下面并没有期待的牧草。在牧马场忙完草场考察和马匹登记的父亲,不顾大雪的堵挡回到了沁多县桑杰的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跟销售部经理顿珠和畜产品收购部经理桑杰商量:牧人们还是老习惯,不吃不卖冻死的牛羊,“沁多贸易”能不能在冻死之前就去收购?顿珠说:“这时候收购的牛羊又瘦又弱,来了就得宰杀,怕来不及,运到西宁后价格肯定上不去。”父亲说:“上不去没关系,少赚一点就是啦,我给马福禄说。”桑杰说:“宰杀得快,收购也得快,我们人手不够,跑不过来。”父亲说:“我跟喜饶商量,看政府那边能不能帮个忙。”“沁多贸易”的几个头面人物家里都已经安装了电话,打电话的结果是,喜饶副县长说了十几个“噢呀”,既是答应也是赞美:“这样的话牧人的损失就少多啦。我们两家联合起来跑,越快越好,路现在还能走,天气预报说,雪会越来越大。”父亲放下电话说:“桑杰你问问卓玛,我们有多少现金,都带上。”又给果果打电话,要求运输部今天就出发。运输部已经从县运输公司挖过来两个人,果果完全可以不必自己去,但他说雪天里出车他不放心,只能让张丽影委屈几天啦。父亲才知道果果把张丽影接来了,就说:“我去看看她。”

父亲当即就要联系,所长替他拨通了电话。兰州那边说:“草种有,但大部分是前几年的,有点陈。”父亲说:“最好是去年的。”“从去年开始我们已经不培育牧草了。”“为什么?”“没人哪,科技人员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内调,留下来的都是没本事的,能守住摊子就不错了。”“陈到什么程度?不会发霉吧?”“那倒没有,绝对没有。”父亲犹豫着:“我还是去看看吧,眼见为实嘛。”对方捂住话筒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跟人商量,完了说:“你要多少,什么时候来?”“多多益善,今天星期三,我明天就去。”“明天后天都不行,我们这里没人,下个星期你来吧,不过虽说是陈的,价钱不会便宜。”“你只能便宜,要不是我们买,你库房里的草种恐怕只能当饲料啦。”父亲知道牧马场并不缺少买草种的钱,但他是商人,讨价还价是他的习惯。

又说了一些“沁多贸易”目前的经营状况,父亲突然变了话题:“还有件事,我想了几天,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该的理由是,既然我在给你干,就得为你考虑,你的形象也是我的形象。不该的理由是,你百分之九十会拒绝,因为这是州上该管的事,不是牧马场的事。”老才让警惕地瞪着父亲:“你又想说什么啦?”“还是钱,这是你唯一的资本,这次不是借,是捐。”“哪里的乞丐,我不感兴趣。”“就算是乞丐,也是你求之不得的乞丐。现在去沁多学校只有一条又窄又烂的土路,基本不算路,学校想把路修好,再通一路公共汽车,州上没钱,解决不了,一直拖着。学校现在办得不错,名气很大,你要是能把路修好,既是雪中送炭又是锦上添花。”老才让一脸狡黠地盯着父亲:“谁不知道你儿子是学校校长?”“所以我才把好事揽过来了嘛。你想想,老师来自四面八方,学生遍布阿尼玛卿草原,这些人会怎么说?州上办不了的,才让场长吹口气就办啦,那你的名声就好听死啦,到处都有人举着大拇指念叨你。”老才让站了起来:“你走吧,快点走,再不走的话,不知道又会冒出什么名堂来,又是给‘沁多贸易’借钱,又是给沁多学校捐钱,光鲜话说了一大堆,还都让人没办法拒绝,收获不错呀,你来这一趟。我到底还是没有看错你,是个人才,居然能把我老才让说动。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别老盯着我的钱,给我好好干。”“我是不好好干的人吗?”第二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尽快去一趟牧马场,最好能带上预算,直接找老才让。我高兴地说:“谢谢啦,阿爸,扎西德勒,阿爸。”父亲又问:“你新年在哪里过?”我说:“我想去看阿妈,又想回西宁。”“你还是不要去生别离山,你阿妈不希望有人打搅,回西宁吧,我也回,不回的话姥爷姥姥会担心,再说你阿妈也希望我们多跟老人在一起。”

星期天一过,父亲就去了兰州牧科院,抽检了草种,感觉还行,品种多,数量大,没有他担心的霉点和陈芽,也都很饱满,几乎没有瘪的。当时就订了五吨。人家说:“给现金的话还可以便宜些。”父亲给老才让打电话。老才让说:“现金和支票都方便,这种小事你定就是啦,不用问我。”父亲就决定现金付款,这样不仅能节约成本,还可以派人来监督发货,保证草种质量。他从兰州回到西宁,打算立刻返回草原。俄霞来了,滴里当啷提着一大堆礼物,说是来给强巴老师拜个晚年,又说:“昭鸽从北京回来啦,我们是不是搞个聚会?把强巴老师在西宁的学生都叫来。”父亲说:“那人就多啦,一般的饭店接待不了,还是范围小一点吧。”梅朵说:“那就我们寄宿班的几个。”俄霞说:“也行,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父亲说的办法就是去找老才让。过了几天,当他再次站到老才让面前时,心里就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他说:“才让场长啦,我是来报到的。”老才让说:“你也该来啦,拖拉机和播种机过几天就到,怎么干不用我说了吧?”“不用,一边培养驾驶员,一边考察草场,草场得按先低后高的顺序排列出来,草种的引进我得去省上的牧科所,估计问题不大。至于良马的培育,随时都可以开始,先按品种、公母、岁口、毛色大致分一下,再量尺寸,高低、长短、腿、臀、背、头、颈、肚等,然后登记造册,专马专喂,得多喂些能刺激发情的草料,为三月份开始的交配做准备。”老才让大感兴趣:“你快坐,有这样的草料?”“肯定有。”父亲坐下来又说,“你知不知道夹巴窝的盗马贼秋吉?日尕很有可能就是他盗走的,引诱日尕的黑母马明显是匹妖马,只有盗马贼才会培育这样的马。”老才让略感惊讶:“秋吉?听说过这个人,他还活着?还在阿尼玛卿草原?他手里肯定有好马。”“我也这么想,不过他的马再好也好不过日尕,不然他不会对日尕下手。”父亲说着,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长叹一声。老才让问:“还有什么事?”“你以前问过我,‘沁多贸易’能不能合并到牧马场?我说不能,现在看来还是不能。但‘沁多贸易’光靠自己是走不远的,我们面对草原牧人的需求必须建造一座尼玛村康,面对外面对畜产品的需求必须要有自己的冷库,做不到就只能垮掉。”“那就做呗。”“没钱怎么做?”“呵呵,你跑来给我哭穷,什么意思?”父亲干干脆脆地说:“借钱,或者由牧马场给我们贷款。”老才让不吭声了,想了半天才说:“钱我们有,但不能借,只能入股。”“我知道你的意思,到时候方便吞并我们。”父亲说着站了起来,“看来我得躲远一点。”“你早不说晚不说,等我买了拖拉机和播种机你才说,是想要挟我吧?”“就算是吧。”“你也学得狡诈起来啦。”老才让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看在你两次救我命的分上,我可以先把钱借给你,等你肥了再吞并你。”父亲坐了下来:“你这样说我就不想谢谢你啦,我等着你来吞并我。”“好,我们一言为定。”

聚会的这天正好是十五。地点是俄霞定的,在一家名叫喜马拉雅的新建酒店。俄霞来得最早,在雅拉香波厅里等着大家。接着,嘎沙和昭鸽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嘎沙还在实验学校,已经是副校长;昭鸽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中央民族大学工作了一年,特别想回来,这次就是来联系工作的。他本来就身强力壮,现在又添了不少肉,走起路来虎虎势势的。之后到达的是父亲、梅朵、洛洛、央金和普赤。普赤刚从草原回来,想见见给她上过课的昭鸽老师。她叫着“老师”,跑向昭鸽,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昭鸽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越来越好看啦,快毕业了吧?”普赤说:“快了,还有半年。”“毕业后想干什么,考研还是工作?”“不想再上学啦,也不知道干什么,但肯定不会离开青藏高原。”“这就对啦,哪里都没有家乡好。”又说了一会儿话,普赤就走了,她要去学校,青海民族学院的大部分学生已经返校,今天有篝火晚会。最后进来的是尤狩和达娃。达娃跟大家联系得少,见这么多人望着她,显得有些害羞。尤狩说:“我专门去叫她,她还不来,我说你不去的话同学们都会拉上强巴老师来看你。”尤狩从西北民族学院毕业后,回到了省上,本来想去阿尼玛卿州,却被分配到了省政府办公厅。他见人就说:“机关越大越没意思,不是弄材料,接电话,就是参加会,看报纸,整天坐办公室,我怕自己坐出毛病来。”大家说着话。俄霞和梅朵去大堂点菜,很快就是酒菜满桌。大家给父亲敬酒,父亲给大家敬酒,然后互相敬酒。

父亲第二天回到县上,正吃着卓玛做的面条,晋美、顿珠、果果就来了。父亲说:“你们也吃一碗吧?比街上饭馆里的还要好,放了羊肉,还放了西红柿、小油菜、葱花和鸡蛋。”又冲着厨房喊道,“卓玛啦,你进步太大啦,这么香的面条都能做出来。”大家都说刚吃过。果果说:“后悔死啦,刚才不吃饭就好啦。”卓玛从厨房出来说:“那就再吃一点嘛。”果果说:“吃一点就吃一点。”晋美和顿珠问起贷款的事,父亲就把经过说了。晋美说:“这么说尼玛村康和冷库要吹啦?”父亲说:“还不一定,我再想想办法。你们干你们的,每个部门的事只能干好不能干坏。”桑杰端上酥油茶来。大家信任地望着父亲,都说有办法就好。

父亲问:“怎么样达娃,你还在一中当音乐老师?”达娃坐在父亲对面,跟梅朵小声说着什么,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笑了一下:“对啊,我还能去哪里?”父亲说:“挺好的,工作没有好坏,就看你喜欢不喜欢。”“当然喜欢,不然我怎么能干到现在?”梅朵说:“我刚才给她说,让她到我们团里来,俄霞是副团长,我再跟益西团长说说,估计没问题,可是她不来,为什么?”达娃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问央金:“听说洛洛开始写歌啦,他写的歌是不是只有你才有资格唱?”央金说:“谁都可以唱,也包括你。”嘎沙说:“达娃不去歌舞团就对啦,她腼腆老实,去那种单位肯定吃不开。”梅朵说:“那种单位是什么单位?好像我们都是不老实的人。”嘎沙说:“反正不是一般人待的地方,至少你们胆子比别人大,能把自己豁出去。”梅朵说:“什么意思嘛?”央金说:“他的意思是现在的演出太前卫啦,其实不是我们太前卫,是观众的欣赏太前卫,他们就喜欢摇滚、蓝调、说唱,喜欢披头士、麦当娜、重金属,我们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梅朵说:“嘎沙你错啦,不是所有的演出都是这样的,我就不唱奇奇怪怪的歌,不跳扭屁股晃奶子的舞。央金姨妈啦,你以后也不要演,你的形象和唱功那么好,穿着藏袍往舞台上一站,随便亮亮嗓子就能征服观众。”央金说:“你年龄比我小,怎么这么守旧?再说啦,我们市团也是跟你们省团学的。”省歌舞团在大剧院举办的“流行音乐周”一直在持续,它的演出五花八门,什么时髦演什么,或者说什么流行就模仿什么,演员个人的收入和单位的收入哗啦啦的。报纸上说,按人口比率,这个城市的娱乐消费超过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但梅朵并没有加入,这是她本人的愿望,也是益西团长的意思。益西说:“我先让一部分人闹腾起来,有时间演出,有机会挣钱,进进出出像个人,但这不是我最后想要的,我想要的是真正的经久不衰的艺术和艺术家。”省歌舞团去年举办了几场以美声唱法和民族唱法为主的音乐会,梅朵不负众望,作用越来越重要,有时几乎是她的专场。另外她还是大型歌舞剧《青藏高原》的女主角,这个剧受到政府文化部门的资助,现在已经演出了十一场,效果很不错。梅朵虽然还没有名利双收,也没有红遍天下,成为人人仰慕的明星,挣的钱也没有别的演员多,但益西团长和梅朵本人是满意的。俄霞说:“在我们团,有点委屈梅朵,她要是唱流行歌曲,肯定大火,但《青藏高原》把她拴住啦,光排练就用了半年。眼看它要成为保留剧目啦,以后年年都得演,她就得年年陪着。”洛洛说:“你们用艺术绑架了梅朵。”梅朵说:“我愿意。”父亲说:“我喜欢梅朵的态度。”

父亲骑着豹子花连夜往回赶。寒星在天上眨眼,奇怪这个晚上应该睡觉的动物怎么还在走?深邃的黑蓝里,关注着地面的还有紧一阵松一阵的风,时而尖锐时而笨钝的风不停地推搡着人和马,马鬃飘扬着,衣服哗啦啦响,风的暴虐迎面而来,让你知道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还有比暴雪更严酷的事实,那就是无雪。无雪的路上,雪窝子变得温暖而遥远。父亲后悔了,在炉火熊熊的王石家里睡一夜该多好?天太冷啦,往年可不是这样。也许不是比往年更冷,而是他身上没有了火气。没有火气的牧人,就得管羊皮叫阿爸啦。看样子我得穿厚一点,缝一件皮袍的要哩。再就是犯困,要是骑着日尕,他可以在马背上睡,把安全把方向都交给它。可是豹子花不行,它还不熟悉从州上到县上的路,也不一定能机警地躲开沟壑、狼群和旱獭洞,看主人不用缰绳指挥它,就停下不走了。好在远处传来了藏獒的叫声,引导着父亲走向了一顶比黑夜更黑的帐房。藏獒是懂事的,光叫不咬。父亲下马,望着帐房站一会儿,就见有个黑影走了出来。父亲说:“扎西德勒,没穿皮袍的人冻得受不了啦,走夜路的人困得走不动啦,你家的藏獒真是好,它远远地说,来啊来啊到我家来啊。”那牧人说:“虽然藏獒叫你来啦,还得看它让不让你进帐房,它要是让你进,帐房里的牛粪火和酥油茶就都是你的啦。”父亲拴了马,卸了鞍鞯,取下嚼子,走向了帐房,门边的藏獒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牧人说:“藏獒不咬的都是吉祥的人,进来吧,我家的毡铺说,这里有草原最香甜的睡梦。”父亲弯腰进去。女主人赶紧起身,要捅着炉灶烧酥油茶。父亲说:“不用啦,嘴巴就像眼皮沾到一起啦,你没听到客人是打着呼噜进来的吗?”女主人说:“牛粪火不架旺,尊贵的客人睡不踏实。你是哪里的嘛,这么辛苦地走夜路?”问着,却又丝毫不关心他的回答,弯下腰来嘘嘘地吹着炉灶。火苗升起来,茶壶吱吱地响。父亲打着盹喝了一碗滚烫的酥油茶,说了声谢谢,躺下便睡。

洛洛问昭鸽:“你工作联系得怎么样啦?”昭鸽说:“还在打听,主要是我不想再当老师,想干点别的,所以路子就窄啦。”“别的是什么,经商还是走仕途?”“都可以。”父亲说:“你能读到博士生毕业,很不容易,这么高学历的藏族人并不多,自己要珍惜。”尤狩说:“还是回阿尼玛卿草原吧,西宁堵得慌,一出门,往哪里望都是钢筋水泥,看不见雪山、草原、奔马、牛羊,就跟看不见阿爸阿妈是一个样子的。我现在莫名其妙就会淌眼泪,尤其是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心里总是酸酸的。”达娃说:“那你就回去呗,去州上工作多好。”尤狩说:“你让我辞职我不敢。”父亲说:“可以要求调动,但我不赞成你现在就离开办公厅,先历练几年吧,真要是回去,就不能仅仅是一个只会弄材料、接电话的一般干部。”尤狩说:“那我还会干什么?”梅朵说:“当个大领导,把老才让换掉。”嘎沙说:“这个主意好。”父亲说:“我看不一定好,阿尼玛卿草原需要人的地方多啦。”俄霞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先去把账结了。”嘎沙说:“凭什么你结账?聚会都应该是AA制,除了强巴老师。”父亲说:“为什么要把我除掉?那我下次就不来啦。”俄霞说:“又不是我个人掏腰包,我能报销。”父亲说:“那就更不可以,让公家掏钱的饭吃多了不好,雪山大地会怪罪的。”说着掏出了一张五十块的钱,“一人五十,够了吧?”俄霞说:“用不了。”大家继续吃着喝着说着,最后唱起了歌:

父亲和喜饶副县长很快签了转让合同,之后他骑着豹子花再次来到州上,进商店买了两瓶酒和一些糕点水果,在一个凄美如梦的黄昏来到州委大院,找到一块有草的墙角拴好马,走向了王石的家。王石刚下班,见了父亲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开了大门。父亲笑嘻嘻地进去,大声问:“嫂子呢?我来啦,喝酒的人来啦。”王石的妻子从厨房出来,笑道:“他给你打电话了?”“没有啊。”“那你怎么来了?他这两天老念叨你。”王石说:“谁念叨他了?”父亲放下礼物,坐下来东拉西扯。菜很快好了:洋芋牛肉、辣椒炒羊肉、蒜泥茄子、凉拌黄瓜。父亲开瓶斟酒。王石说:“你又有什么事?先说清楚,不然我不敢喝酒。”父亲为难地叹口气:“本来我是想好光喝酒不说事的,免得又吵架,但你既然问起来,我就不好隐瞒啦。”父亲说起“沁多贸易”的发展,说起贷款修建尼玛村康和冷库的事。王石说:“我是真想帮你,但就是帮不了,前天我让教育局和银行联系,想以明年的教育经费作担保,贷出一笔款子来,修好通往沁多学校的路,再给学校多安些电话。你猜行长怎么说?你让书记把我撤了吧,银行的存储不多,只能维持正常营业,我没办法答应你们。当时你儿子就在我办公室等着,我只能让他失望。”“江洋也来找你要钱啦?沁多学校不是正在扩建吗?”“扩建费是专款专用,不包括修路和安装电话。”父亲猛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沉思起来,突然说:“做一个拿不出钱的领导,挺难受吧?”“那你以为?家长不好当。”父亲没有兴趣再聊什么,匆匆吃饱了肚子,打着酒嗝,起身告辞。王石说:“住下吧?”“还是回吧,明天有些事要办。嫂子,谢谢啦,你做的菜真好吃。”

在我心里留下悲伤的,是草原的牧草,

两天后喜饶来晋美商店找父亲,说是旦增书记想见见他。父亲说:“要是有电话多好,说一声我就去啦,现在你还得跑来跑去。”到了旦增办公室,旦增不在,等了一会儿才回来。“强巴啦,你又开始管闲事啦,你要用电话,长长地拉一根线就行啦,出那么多钱干什么?有几个钱就烧包得慌,就不会存到银行里去?坐,你们两个都坐。”父亲说:“我没有多少钱,也不是烧得慌,就是觉得大家为一句话跑来跑去地说,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没有速度,不讲效率,看着忙忙叨叨,其实是原地踏步。”旦增哼哼一笑:“说得好,我也想讲效率、有速度,可就是由不得我。”喜饶讨好地说:“要是大家都讲速度和效率,旦增书记早就是州上的大领导啦。”父亲说:“不对吧,要是火箭速度的话,应该是地球的球长啦。”旦增说:“你别挖苦我,再挖苦就别想在我这里办事。”父亲赶紧说:“我的意思是,你早就应该是州长啦。”“不扯我啦,说正事,这个电话嘛,我早就想让全县人民人手一部啦,就是钱不凑手。这样好不好?‘沁多贸易’再多出一点。”“多出多少?”“出一半。”父亲犹豫着。旦增又说:“你心肠善,你是活菩萨,你叫强巴,应该是出得越多越高兴才对啊。实话说,县上出三分之二的话,还得拖,一拖就拖到猴年马月去啦,一半的话,立马就可以办。”父亲一巴掌拍到桌子上:“那就说定啦。”又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阿嘘,我心疼死啦,‘沁多贸易’没有多少钱,想往前走吧,钱袋子是瘪的,好在还有银行,能够贷款。”旦增说:“贷款的事我听喜饶副县长说啦,又是尼玛村康,又是冷库,县银行肯定贷不出来,你得去找州银行。至于屠宰厂,县上本来就有一个,你还办什么?”父亲说:“收费太高啦,屠宰不起。我们收购一只羊,再去县屠宰厂屠宰,成本就会高出两个百分点,还得把皮张、下水和头尾留下,亏吃大啦。”喜饶说:“旦增书记的意思是,你可不可以把县屠宰厂吃掉?”父亲喊起来:“我没有那么大胃口,吃不起。”喜饶说:“不需要你花钱,只要你能给工人发工资发退休金就行。”父亲沉默着,一想就明白:屠宰厂是个亏损单位,发不起工资,成了县上的包袱。旦增说:“强巴啦,活菩萨,今天把你请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父亲说:“这个我得好好想想,还得跟大家商量。”旦增说:“我等你回话。”其实父亲是高兴的,县屠宰厂的设备还可以,接收它比建一座新屠宰厂要划算得多,再说本来“沁多贸易”就需要人,新招的还得培训,不如全盘拿来,还都是熟练工。他问:“退休的人有多少?”旦增说:“厂子历史短,能有多少?加上厂长,才三个。”父亲假装苦着脸说:“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脸皮薄耳朵软,一辈子改不了。”“千万别改,改了就不是强巴啦。”当天晚上父亲就把晋美、顿珠、桑杰、果果叫到一起说了这事。大家很高兴,果果问:“要不要喝酒?”晋美和顿珠都说:“要。”

你听到了吗,风吹着它又在唰啦啦响。

父亲回到沁多县的第二天,县邮电局的人就来找他,说是州邮电局来了通知,他可以给生别离山寄信,不过递送得绕一下,先从县上到州上,再从州上到生别离山。父亲赶紧把上次没发的信交给了来人。从此他和母亲开始了旷日持久的通信联系,并用这种方式维持着他们越来越深的爱情。他知道这是王石干涉的结果,感激地想:下次再去看他,一定坐下来跟他好好吃顿饭,光喝酒不说事,一说事就起矛盾,现在的王石和他,都跟过去不一样啦。也是在这天,他去了一趟喜饶副县长的办公室,先提到电话,说在别的地方大街上都有电话啦,可是在我们县上,电话依然是政府和邮电局的专利,实在是不方便。喜饶当即拿起电话,问邮电局有没有可能在县城普及电话。对方说:“那得增加交换机,还得埋电缆,架线路,谁掏钱?”喜饶说:“当然是政府掏钱啦,然后通过电话费收回来。”“恐怕收不回来,我们县用电话的人太少啦。”父亲在旁边大声说:“不会少的,只能越来越多。”喜饶说:“听见了吧,这是群众的呼声。”放下电话又说,“老师啦,县财政确实没钱,行政开支太大,国家的拨款哪里够,不贴补不行,一贴补别的事就别想干啦。电话的事恐怕还得再商量。”父亲说:“我就知道是钱的事,你让邮电局做个预算,不太多的话三分之一由‘沁多贸易’出。”喜饶高兴地说:“噢呀,我就知道老师会这么说,我抓紧办。”父亲又说起贷款建造尼玛村康、昂欠谷的屠宰厂和冷库的事。“本来我想直接去县银行谈,但这次贷得多,没有政府的担保恐怕不行。”“我不知道政府可不可以出面担保,就算能,也得请示旦增书记。”“那就尽快。”喜饶有些为难地说:“不能心急,我得找机会,等他高兴的时候再说。”“他有什么不高兴的?”“旦增书记当了这么多年县级领导,一直说要提拔到州上,他也做好了走的准备,但到现在省上也没有音信,他牢骚大得很,脾气不好。”

在我心里留下思念的,是洁白的雪山,

该是休息的时候了。角巴支起了三石灶,米玛用铝锅端来了冰,干牛粪是背着的,抓出来用火镰打着,就开始化冰烧茶。晚饭很简单,酥油茶和糌粑。角巴正吃着,突然啊嘘一声说:“我怎么把他忘啦?”又看看米玛,“你怎么也把他忘啦?”两个人几乎同时说:“秋吉?”角巴用手掌抹着黧黑粗糙的脸说:“你再让我想想,会不会是遇到了夹巴窝(强盗之家)的盗马贼秋吉?”父亲说:“我没看到什么盗马贼。”角巴说:“他们放出妖马偷你的马,贼是看不见的。”父亲惊叫一声:“妖马?”早就听说过妖马,它是马界里的狐狸精,是迷倒魅惑儿马的母马精怪,现在又加上“夹巴窝的盗马贼”,到底怎么回事?角巴说起来:当初米玛为什么到了草原?就是夹巴窝的盗马贼秋吉把她抢来的。秋吉路过沁多草原的“一间房”时,被沁多部落的头人角巴德吉撞上了。角巴可怜这个哭哭啼啼的女孩,用三匹好马把她换了过来,想放她走她不走,说她家是海东地方的大庄户,秋吉为了抢夺她家的马群,害死了爹娘哥三口人。她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回去怎么活?角巴只好让她留下来。渐渐地,就在“一间房”里,她成了他的女人,虽然不是妻子,但跟妻子是一个样子的。后来米玛认识了旦巴画师,就毅然决然地跟着他离开了沁多,不是她水性杨花、喜新厌旧,而是她不想让角巴倒霉,因为就算角巴的妻子能宽宏大量地容纳她,新社会的风气也不会允许她继续跟角巴在一起。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是这样?盗马贼秋吉还在夹巴窝?夹巴窝在哪里?”角巴说:“夹巴窝就像牲畜的窝子,满草原移动,见了人就躲,谁知道在哪里?”父亲说:“我要找,一定要找到。”米玛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跳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找到他,我就给你磕头。”角巴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忘掉吧。”米玛说:“这个仇忘不掉。”

你看见了吗,蓝天下依旧白花花闪亮。

山门就像方形的天堂之门,冰清玉洁里又有高处的寒凉,风从门洞中穿过,站着欲倒,趴着又起不来,灵性的光辉随风而至,一切都是透彻的,包括人。山门边上又有雪门,据说那是甲木萨的女儿把守的门,能够消除人的灾难之源——怨恨。父亲磕着头过去了,怨恨真的没有了,不过他好像始终都没有怨恨,从前和现在都没有。突然想,让王石和老才让也来转转山过过雪门就好啦。再往前行进,匍匐了两百多米,就又是无量关了。一个狭窄的岩石隙口,能过去就说明你有善心善德,好报好运,要是卡住就意味着你恶业累累,在劫难逃。角巴说:“我们已经过了一次,松快得很,石头像是软的。”父亲看看他胖大的身材,又看看隙口:“不可能吧,你怎么能过去?”米玛笑道:“他就是过去啦。”父亲说:“那我就更不成问题啦。”他想边磕头边过,试了一下没过去,又站起来侧着身子过,还是没过去。父亲的脸色顿时煞白:难道我是个坏人,没有好报?角巴说:“不可能过不去啊,你做的尽是善事。挤一挤,使劲挤一挤。”父亲挤了挤还是没过去。角巴说:“不是你人不好,是你心不诚。你肯定想得太多,脑子乱啦。”说着来到隙口前,念了一声祈福真言,祈祷着:“阿尼玛卿雪山保佑,驱散我家的病疫鬼,让才让的阿妈好起来吧。”然后斜着身子,先过头,再过胸,再过屁股,再过腿,忽一下就到了隙口那边。父亲说:“我再试试。”他试了几次,直到脱了衣服才过去。角巴说:“只要过来就是有福气的人,你仔细听听,听见了吧?”“听见什么啦?”“别说话,你听。”父亲听着,是风的脚步声,是雪水破冰而出的流淌声,是雪落地面的歌唱声,不,哪里是雪的歌声?是人,是从冰山裂缝中烟云一样袅袅传来的仙女仙人的歌唱,伴奏着如梦如幻的琴音。父亲惊喜地叫了一声。角巴和米玛笑着,都说我们也听到啦。三个人都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都享受着天籁的恩赐,把膜拜和祈祷变成了送给亲人的礼物,都想到了一个远方的病人,那个因为在生别离山治病救人而使自己变成病人的女人。他们不停地念叨着:生别离山的病人,所有的病人,生别离山的花朵,所有的花朵,健康而夺目地绽放。突然角巴不听了,直起脖子,凝视着前方。阿尼玛卿冈日的眷顾是周到的,要是耳朵聋了听不见,还可以看见,在雪山群落中拔地而起的主峰,在主峰冰白莹洁的立面,能看到雪山化现天上的格萨尔:头戴金冠,一身白氅,右手紫螺,左手伞盖,龙马为骑,不怒而威。米玛问:“看见了没?”角巴揉揉被雪光刺痛的眼说:“要是看不见我做看的样子干什么?”父亲也看起来,看了半天才辨认出形象来,但好像不怎么清晰。角巴说:“米玛看得最真,连伞盖上挂着几个铃铛,法螺不是左旋是右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父亲说:“你们都比我有福。”他还想看,发现再看下去眼睛受不了,便绕过岩石隙口,把豹子花拉过来,跟在角巴和米玛身后,继续磕头朝拜,直到夕阳西下。

我膜拜过家乡的太阳,思念它的温暖,

就在冰冻的沁多河拐出一个阔水湾的地方,父亲看到了正在休息的角巴和米玛。角巴一见他就高兴地喊起来:“强巴啦,你怎么来啦?是想我啦还是想阿尼玛卿冈日啦?”“望着你说想你,望着山说想山,望着米玛阿妈时却不能说想米玛阿妈,因为这个阿妈又年轻又漂亮。”米玛咕咕咕笑着。角巴说:“你是个聪明的人,这样就对啦。米玛想儿子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多谢米玛阿妈想我,我还没问你们好不好,白天好不好,晚上好不好?”角巴说:“白天好不好,你问太阳就知道,它把我们晒暖就可以啦,为什么还要晒成两个黑头藏族人?我们太热啦,热得都把冰雪烤化啦,你没听到它叮咚叮咚响个不罢?晚上好不好,你问冰窟窿雪窝子就知道,它让我们睡到天亮就行啦,为什么还要把人世间的所有舒服都给我们?我们睡得都不想起来啦。至于我好不好,你问米玛就知道啦,米玛好不好,你问我就知道啦。你还可以问问守护雪山的善心人,给了我们多少祝福,问问阿尼玛卿冈日,对这两个虔诚磕头的人是不是保佑得更多一些?”父亲听出来了,角巴是说已经是冬季了,他们白天受冻,晚上难熬,但转山是肉体和心灵的祈祷,越苦难就越灵验,所以心里是高兴的,脸上是光彩的。角巴突然咦了一声:“你骑的是谁的马,日尕呢?”父亲说起日尕的丢失,说起那匹可疑的黑母马。角巴说:“这样的黑母马我没见过呗,肯定不是牧人家的,牧人丢了马能不找吗?见了日尕能拴住不放吗?”父亲想:也是,日尕要不是被人控制住,不会这么多天不找他。米玛从三石灶上端起锅,把里面的酥油茶全部倒进角巴的碗里,然后端给了父亲。父亲一口气喝完,呆呆地望着前面。前面是海拔六千二百八十二米的主峰,环绕着主峰,浑莽的山势层层叠叠,冰的伟岸和雪的拔起像是戳破天的利剑,锋锋银白,光耀在宇宙一角,这一角应该是最明亮的吧?天有多远,峻峭的排列就有多远,磅礴无极的山势逼视而来,人显得无比渺小,还不如一只蚂蚁,不如一块冰石,蚂蚁是看不到高山的,冰石是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的理由显得如此脆弱,好像立刻消失才应该是对的。而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角巴和米玛的转山坚韧地持续着,已经好几个月了。角巴说:“酸奶不酸是时间刚好,煮肉不老是牛粪刚好,你来得正是时候,赶上了过山门和雪门,看见了吧,前面,那两个冰洞,不管你信不信,来了就得过。”说着,收起吃饭的家什,又要往前朝拜。父亲说:“信,怎么不信?”他把豹子花的缰绳拴在腰带上,跟着角巴和米玛磕起了长头。

我驱赶着可爱的牛羊,祝福它们吉祥,

阿尼玛卿冈日似乎很近,近得它就在人心里,又很远,远得几乎无法抵达,因为没有一个藏族人敢于登上主峰,脚踏冰岩,只能在绵绵不绝的山群里,沿着迤逦而行的转山道,虔诚地膜拜,远远地瞩望。父亲望着雪峰走了整整三天,才看到匍匐在地、艰难转山的人,一打听,知道角巴和米玛就在前面,便继续往前走去。在藏族人的传说里,阿尼玛卿冈日是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巨人之一、整个雪域高原的东方守护者、格萨尔王的寄魂山、强大刚猛的苯教战王等等。“阿尼”在这里指的是崇高无畏的先祖,“玛卿”意为雄丽至尊,“冈日”就是雪山,说它是“至尊祖先的雪山”再恰当不过。阿尼玛卿冈日属马,每逢本命年,远远近近的藏族人就会拖家带口来这里,一圈一圈地转,骑着马转一圈得五天,步行转一圈得十天,磕着长头转一圈则需要近三个月。今年不是马年,转山的人少多了,零零星星的,隔几千米才会有一个。但柏香、山花、酥油、糌粑点燃的煨桑还是随处可见,那是守护雪山的善心人尽心尽职的结果,桑烟升起的地方,祈福真言石经堆覆雪而立,四周是拉起的旗幡和风马旗,转山人的心愿会通过它们飞升而去,直达雪山大地的顶部——人心的天堂。

我要到山那边走亲戚,骑的是白骏马,

直到第二天傍晚,父亲才找到角巴家。索南说:“爷爷奶奶转山还没有回来,我去看过一次,送了些食物,说是今年新年就不回来啦,阿尼玛卿冈日看着有人陪伴他过新年,心里一高兴,就会多多地赐福。”父亲说起日尕,问索南和尼玛认不认识一匹漂亮到无与伦比的黑母马。他们都说不认识。父亲吃了喝了,提到家里的牲畜和草场,索南兴高采烈地说:“冬羔已经接过啦,没有一个死的,春羔就要开始接啦,我家的牛羊明年肯定能超过邻居家。”父亲说:“要是草原能超过就好啦。”又从旺姆怀里接过格列来,逗着玩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躺在了毡铺上。一觉醒来,父亲舔了一碗旺姆端上来的者麻,带了些食物,便告辞而去。

亲戚家的姐姐,是我美丽善良的念想。

父亲饿昏了,等他从老才让办公室的沙发上醒来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守在身边的萨木丹端来了糌粑、酥油茶和羊肉汤。老才让说:“吓我一跳,你脸白得就像死人。”父亲喝光了酥油茶,又喝了几口羊肉汤才说话:“过去也饿过肚子,忍一忍就过去啦,现在怎么搞的,一饿头就晕。”萨木丹说:“老师出门还是要带些食物。”“找不见日尕心里急,忘啦。”老才让说:“现在我们也急,日尕是最好的种马,不能就这样不见啦。”父亲没再提宗宗盆地,他看得出日尕的失踪的确跟老才让没关系。父亲在招待所休息一夜,第二天离开时去给萨木丹说,想再借几天豹子花。萨木丹说:“老师你客气什么,场长说啦,所有的马现在都归你管。”父亲匆匆离去,原本是想回沁多县,突然又改变主意,走向了角巴家。角巴熟悉沁多草原上的大部分牧人,那匹黑母马是谁家的,他应该知道吧?

尤狩把自己唱哭了。嘎沙说:“你该结婚啦,有没有相好的?”俄霞说:“他到哪里去找?省政府里没有藏族姑娘。”父亲说:“你们可以给他介绍嘛。”央金说:“我们团有一个,挺合适的。”“如果是穿着比基尼跳舞的就算啦。”梅朵说,“我让普赤介绍,民族学院有的是美丽善良的姐姐。”尤狩赶紧说:“别别别,不需要,谢谢啦。”俄霞说:“那还有我呢,还有嘎沙和昭鸽,都没有结婚。”嘎沙说:“你们歌舞团那么多女的,你又是副团长,怎么也还是单身?”俄霞说:“想跟我好的不是没有,但我是有条件的,我喜欢什么她也得喜欢什么。”嘎沙问:“你喜欢什么?”俄霞说:“草原、雪山、帐房、阿尼琼贡,我说‘扎西德勒’她也得说,我念祈福真言她也得念。”嘎沙说:“那你就难啦,你只能找藏族姑娘。我给你介绍一个,她叫梁仁青,上过沁多学校,也算是半个藏族人吧。”俄霞说:“我知道她,她是梁辉老师和周莉老师的女儿,藏族的名字汉族的姓,挺漂亮的,她现在哪里?”嘎沙说:“大学已经毕业,在省人民医院当医生。”尤狩擦干眼泪说:“那你先得问问她,随着俄霞的喜欢行不行?”嘎沙说:“噢呀,这是必须的。”昭鸽说:“既然你认识,你为什么不跟她好?”嘎沙说:“我不敢追,我比她大七八岁,俄霞跟她差不多,而且还一表人才。”俄霞说:“你也不丑啊。”梅朵拍了一下嘎沙说:“还是让普赤给你介绍。”嘎沙说:“那就拜托啦。”央金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你们怎么把达娃忘了?达娃也没有结婚。”大家都望着达娃。达娃脸红了:“别说我,我现在不考虑这事。”梅朵说:“不会不考虑吧?是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人啦?告诉我。”达娃站起来说:“该散了吧?”

饥寒交迫的父亲在旷野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到达牧马场的场部。场部楼前站着几个人,见他过来就接住了豹子花。父亲问才让场长在不在?然后从马褡裢里拿出一根备做马肚带的牛皮绳,把多吉拴在门边的铁栅栏上,摇摇晃晃走进了场部楼。办公室里,老才让正在开会,看推开门的父亲又要出去,招手道:“进来进来,就完啦。”父亲进去,坐在了一边,听老才让做最后的总结,他说了金矿下个月必须完成的产量,说了给所有作为种马的儿马和用作培育的母马拍照片印画册的事,说了催问发货的事——已经从洛阳拖拉机厂购买了十台东方红拖拉机和十台可以拖挂的播种机,大规模的翻地种草就要开始啦。会散了,没等人走完,父亲就扑过去,趴到办公桌上问:“你把日尕弄到哪里去啦?还给我。”老才让瞪起眼睛问:“你说什么?”接下来就是老才让和萨木丹坚决否认牧马场偷了日尕,而父亲坚持认为日尕的失踪就是牧马场搞的鬼。老才让说:“好吧,那你就去大马厩看看,到底有没有?”“你们还有藏马的地方。”“你是说宗宗盆地?你去看就是啦。”父亲拔腿往外走,一个踉跄差一点倒地,萨木丹赶紧扶住他。他来到楼门外,牵上多吉,跟着萨木丹去了大马厩。守护着马匹的奔森吼起来。多吉挣脱父亲的拽拉朝它跑去。萨木丹紧张地说:“要打起来啦。”父亲说:“不会吧?”奔森也朝多吉跑来,两只藏獒一靠近,就很有礼貌地站住了,互相审视了一会儿,多吉便主动凑过去嗅了嗅对方的鼻子。萨木丹说:“我想起来啦,它们都是梅朵红和当周的后代。”“对,奔森是哥哥,虽然它们没见过面,但气味是一样的。”说着父亲走过去,一个马槽一个马槽地看起来,看到最后,发现没有日尕,身子便晃了一下,啊嘘一声倒了下去。

应该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吧,下得恣意妄为,先是晴空飞雪,接着乌云密布,黑天白雪再一次占据了荒阒而广袤的空间,不甘寂寞的冬季似乎想把剩余的晶体、最后的寒冷全部倾泻到地上,似乎想填平一切,覆盖一切:原野、高山、沟谷、生命的痕迹、不屈不挠的人类、饥肠辘辘的牛羊马匹,世界的末日就是这个样子,宇宙的原初就是这个样子。而在厚重的绝无遗漏的死寂无边的掩埋之中,灵性的思想的气息依然在动荡——父亲突然有了一丝庆幸,也许这是天意的制衡,是优胜劣汰的规律正在挽救草原,多冻死些牛羊马匹也许更好些,因为太多啦。然而,天晴了,一晴就晴得毫无遮拦,阳光赶走了云雾,送来了温暖,丽日长天之下,所有的蔚蓝都开始蒸发和吸纳地面上的水分,平整而丰盈的积雪很快变得丑陋不堪,到处都是阳光掏挖出的大大小小的窟窿,是一道道滴水的雪沟雪壑。一个星期之后地表就开始裸露,牲畜们疯了似的走向原野,不等牧人和藏獒的驱赶,就开始大面积移动,不死的牛羊,泛滥的牛羊,代表着情欲,代表着旺盛的繁殖力,成了牧人的希望,也成了草原的绝望。回到草原的父亲又开始忙碌了,他对自己说,都是牛羊逼的,不跟着老才让不行啦。他把“沁多贸易”的人叫到了一起,商量了加大力度收购与销售畜产品以及增加民族用品的进货渠道的事。他说:“所进的货包括藏饰、藏画、唐卡、皮袍、靴帽、布料、藏药以及各类工艺品,工艺品不一定是藏族的,也可以是伊斯兰风格和印度风格的。晋美啦,你得去一趟拉萨八廓街,那里有什么我们这里也应该有什么,然后再卖到西宁和更远的地方去。”晋美说:“噢呀噢呀,是应该去一趟拉萨啦。”最后父亲布置了最重要的:修建尼玛村康和冷库。果果除了把运输部的事管好,主要精力要放在基建上,马上要做的是联系设计研究院的韩朴,委托他尽快把工程图纸拿出来。基建的大部分资金已经到位,是从牧马场借贷的,剩下的由“沁多贸易”自筹,只要收购部、销售部、百货部正常运作,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父亲说:“我们陆陆续续进了一些人,要好好用起来。卓玛啦,财务上还得靠你,那几个从沁多学校毕业的学生虽说算账的能力比你强,但忠不忠诚就不知道啦。”卓玛说:“记账的记账,管钱的管钱,进和出虽然是他们经手,但必须给我说清楚,我点头才行,不敢点头的就问你。”父亲说:“这就对啦,你要监督他们。”又说起他自己,很抱歉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牧马场的培育良马和种植牧草上啦,尤其是种草,对草原来说是天大地大的事,他不想推辞,希望大家谅解。桑杰说:“强巴啦干的事都是大事,我们帮不上忙,把自己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帮忙啦。”顿珠说:“你放心,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叫‘沁多贸易’一步一步往上走。”晋美说:“强巴啦又不是不管我们啦,拿起电话随便问,问不清楚就发动摩托车,去牧马场不到一个太阳起落就到啦。”果果说:“屠宰厂我们已经有啦,冷库最好在它的边上,这样的话昂欠谷我们就不用去啦。”父亲说:“我正要说这件事,虽然冷库和屠宰厂挨在一起比较好,省得屠宰了还得运输,但是昂欠谷离扎西平措很近,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有多少人盖房子,盖着盖着说不定就会盖到昂欠谷,我们把冷库建在那里,再修上围墙和门,就等于那一片大地方是我们‘沁多贸易’的啦。”桑杰首先叫好:“噢呀噢呀,这就好比牧人占草场,草场越大牛羊越吃得开。”顿珠说:“那要是以后没有人盖房子呢?”果果说:“大不了再买一辆车,专门拉运屠宰的肉。”父亲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晋美竖起大拇指:“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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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中父亲没忘了给母亲写信,告诉她家里人的情况。信发出去后还不放心,又打电话给生别离山医疗所,向素喜打听母亲的近况。素喜说:“还那样,不好不坏,情绪倒是比较稳定,再说她也很忙,顾不上抬头抹泪低头思念,我们这里的病人并不是外面人想象的那样,整天唉声叹气,哭哭啼啼。”“那就麻烦你多给她说说家里人尤其是姥爷姥姥的情况。”“已经说啦,也不能天天说。我觉得给她少提,让她少想,才是对的。”“你看着办,有什么变化及时告诉我。”“噢呀。”除了牵挂母亲,父亲还在牵挂日尕,两块巨大的石头压在父亲心上,越压越沉重,而他除了夜夜祈祷,没有任何办法。

都说着扎西德勒你在爱着谁?

藏历三月末,草原开始复苏,有牧草的地方,枯叶里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低洼地与河边的滩地上,抢先冒出来的不是往年一片片的鹅黄与鲜亮,而是零零星星的狼毒和醉马草的苗芽,说明这里已经不会再长别的草了。解冻的河水哗啦啦的,鸟鸣随风而来,不时有雪崩的轰响从山谷深处传来,惊醒了还在冬眠的旱獭和哈熊。但让它们大吃一惊的是,破静为动的早春的气息里,还有一种从未听到过的突突突的吼叫,一种被人驾驭着的大怪物正在缓慢地走动。十台东方红拖拉机已经开始工作了,阿尼玛卿草原上,牧马场原来的地界和新增加的地界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翻地松土。二十个拖拉机驾驶员和副驾驶员都是从牧马场的员工中挑选出来的,因为机灵,因为有文化,更因为他们大多是沁多学校的初高中毕业生。面对指挥他们的父亲,他们显得恭敬而听话,也都肯学肯干,让聘请来的师傅教了半个月,就都可以在没有障碍的草原上跑来跑去了。不到一个月,所有地势低且已经不怎么长草的草场,都被坚硬的犁铧耕了一遍。与此同时,带着现金和卡车去兰州牧科院购买草种的萨木丹回来了,五吨草种卸在了场部的大马厩里,加上此前从省牧科所购买的草种,能够覆盖的草场面积已经相当可观。播种开始了,为了在谷雨期间、立夏之前全部种完,父亲让机械和人工同时上马。他带着播种机,萨木丹带着一百多人,把草种尽情地撒在了被开垦的处女地上,然后再用拖拉机和人力拉着柳条磨子把隆起的犁浪一一磨平。播种还没有进行到一半,马匹的交配就迫在眉睫了。发情不等人,儿马和母马都显得急不可耐,嘶喊的,蹦跳的,胡乱爬跨的。父亲把播种交给萨木丹负责,自己赶紧去大马厩指导配种。

奔驰的羚羊在向着谁?

所有划在培育良马范畴内的儿马和母马都提前一个星期喂了草。父亲给一直在生别离山治病的眼镜曼巴打电话,希望他帮帮忙,带着牧马场的人采一些配种必备的药。眼镜曼巴说,那就只能去夏瓦尼措啦。夏瓦尼措是阿尼玛卿草原的珍宝之地,奉献了父亲需要的所有草药,儿马喂的是磨碎的锁阳、肉苁蓉、巴戟天、仙茅和冬虫夏草,母马只喂仙茅和女贞子。这种办法父亲当初在牧马场搞马匹培育时就用过,只不过又增加了一味冬虫夏草。父亲拿着详细分类的马匹花名册,一一清点之后,又按照发情的强弱状态,大致排了名次,然后让骑手使用套马索,把能够交配的和准备交配的马全部控制起来,按顺序拴到一南一北两个交配桩子上,也就是说有两个场地在同时进行交配,每个场地都有八个人在做马匹的助理,有的控制母马,有的负责儿马能顺利爬跨。交配持续了半个月才消停,参加过赛马会的豹子花、青花马、黑骊马、枣骝马、雪骦马、小黄马、骅骝马,都按计划完成了它们繁育优秀后代的使命,那些精心挑选的母马最后都开始躲避儿马,说明它们已经感觉到了受孕的成功。父亲遗憾地想:可惜啦,最好的儿马缺席了这次配种,它的名字叫日尕。配种告一段落后,父亲又去关注播种。萨木丹说:“已经结束啦。”“犁起的土浪都磨平了吧?撒下去的草种都埋住了吧?”“埋住啦,埋住啦。”父亲看看天:“现在就等着雪山大地保佑啦,只要下一场雨,草种几天就能发芽。”

起舞的蜂蝶在思念谁?

几乎被累瘫的父亲来到老才让的办公室,想说说种草和配种的情况。老才让说:“都知道啦,干得不错。”原来萨木丹已经抢先汇报了。父亲说:“这里暂时没事啦,我要回沁多县几天,丢下‘沁多贸易’这么些日子,总有些不放心。”“我给你配辆车吧,来去方便。”“不用,我还是喜欢骑马,豹子花已经跟我很熟悉啦。”“那就随你啦,日尕到现在还没有音信吗?”“没有啊,我正想求才让场长帮我找找呢。”老才让点点头:“其实我已经在派人打听,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要尽快回来,这里的工作还多着呢。”“噢呀。”

飞扬的雪花在问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