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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不必抱歉,”布什先生愉快地回答说,“我不能待太久,因为我是个商人,但我想,我最好还是顺便过来看看,并给我未来的妹夫问个好。我是个诚恳的人。”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你真是太好了。”巴兹尔客气地说。

“你好。”他说,并冲巴兹尔点了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亲爱的巴兹尔,当他听说我们将要结婚时,他非常吃惊。”珍妮高兴地叫道。

进门之后,他看见桌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两腿悬在空中。他的头发呈黄棕色,尖尖的脸上打理得很干净,双眼看起来很是空洞。他看起来比珍妮更为普通,说话带着伦敦腔,而当他笑起来时,会露出小小的已变色的牙齿,表情十分狡猾可憎。他穿得很时尚——一副城市运动员装扮,带着卷檐的圆顶硬毡帽,一身带方格的套装,以及一件色彩鲜艳的紫罗兰衬衣;他还挥舞着一根细细的竹手杖。

“那么现在,你可别介意,”詹姆斯说。“老兄,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巴兹尔,我在海滨遇到我的哥哥吉米了,”她说,“于是我把他带来,想让你们见个面。”

“没有关系,吉米,你可真谨慎!”

极度失望的巴兹尔回到了坦普尔,他走到自己门前时,珍妮给他开了门。于是他才想起来,她说过那天下午会过来听他关于婚礼的最终安排,他们将在一个登记处举行婚礼。

“我知道你会觉得难为情。好吧,我该走了。”

“不,当然不是。”维扎德夫人回答说——她被这话逗乐了,“给我一个吻吧,孩子。”

“你不喝杯茶吗?”巴兹尔问。

“是我的前任之一吗?”

“我祝福你们,不过我可不想打扰你们这对金丝雀。并且我也不是很爱喝茶;我觉得那是女人们爱做的事。我喜欢一些更有力量的事情。”

维扎德夫人恼怒地笑了笑。“一个蠢货。我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吉米就是这样。”珍妮高兴地叫道。

“这位和蔼可亲的人是谁啊?”他问。

“布什先生,我有一些威士忌。”巴兹尔说着,扬起了自己的眉毛。

他愤怒地紧握拳头,转向门口,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门口,管家便通知说德卡皮特勋爵到了,接着一个又高又英俊的年轻人便走进门来。巴兹尔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很容易猜到母亲同这位富有的年轻人间的关系。德卡皮特勋爵则很惊讶地目送他离去。

“啊,可别这么叫了。你就叫我吉米吧。我受不了这么正式的称呼。我们都是绅士。请注意,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自夸的樵夫,但我敢这么说——我是个绅士。这不是自封的,是吧?”

“没有了,”她回答说,并耸了耸肩,“你真是个天生的蠢蛋。你是那种注定的平庸之才,因为你无法像个男人一样去面对撒旦。你走吧,去娶你的酒吧服务生吧!告诉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亲爱的,这不是。这只是对事实的陈述。”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巴兹尔冷冷地问道。

“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因此,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呢?如果我在俱乐部里遇见一个小伙子,而他想请我喝杯酒,我不会问他是不是个贵族。”

“等我老了,我会去天主教堂过圣洁的日子,并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你只是喝酒就是了。”

她言辞激烈地说出了这一切,非常流利,就像是她常常这么自言自语,而现在总算找到了派上用场的机会一样。然而很快,她又恢复了她深知的更为有效的尖酸刻薄。

“你也会这样做的,是吧?”

“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你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炙热的激情吗?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魔鬼在撕扯我的胸膛。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我每一天都过得很愉快,并且以后还会是;并且,不管怎么说,如果你不是个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你便能看到,我比绝大多数的女人要好得多,因为我绝不会抛弃倒霉的朋友,或是攻击倒霉中的敌人。”

“我想也是这样。现在,我可以请你喝点儿威士忌吗?”

她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扑闪着眼睛;她站在巴兹尔身旁,像是个愤怒、暴戾的女神。

“既然你如此恳切,那我就来点儿吧。我的座右铭是:绝不拒绝酒水。因为酒对牙有好处。”

“蠢蛋!圣人让我远离那些忏悔的蠢蛋。如果你不能像个绅士那样犯错,你最好做个有德行的人。一个绅士不会因为诱奸了一个酒吧女服务员就会娶她——除非他有个商店售货员的灵魂。你还敢来对我进行厚颜无耻的说教!”

巴兹尔倒上了酒。

“我知道我错了,但我正准备做出补偿。”

“握紧了,兄弟,”詹姆斯叫道,“你不必加入太多苏打水。我的运气可真好。”

“当我想起你假装是个正人君子的样子时,我总忍不住要崇拜你,你一直都在玩你的小游戏。但是,坦率地讲,你的那些小把戏让我觉得很恶心。我可不喜欢与酒吧服务员的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并咂了咂嘴。

“如果我的血液里有色欲,那是因为我非常不幸地成了你的儿子!”他狠狠地叫道。

“我想说,这真是太好了。现在,我得走了。”

“我猜对了,是吧?很明显,高尚的人也沦陷了。啊,亲爱的,我还未忘记五年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迷人的语句。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你在谈到贞洁和荣誉时的那番措辞吗?并且你还给我起了名字——一个有教养的儿子通常不会应用到自己母亲身上的名字;但我猜,你老婆可能更是不止于此?”

巴兹尔并没力劝他留下来,他给这位即将离开的客人递上了一支雪茄。詹姆斯接过后仔细看了一番。

虽然早有预感,但这还是沉重地打击了巴兹尔,令他惊得不能再惊了。他感到浑身血液一下冲到脸上,腿也开始打战。她则轻蔑地看着他。由于被母亲极强的洞察力揭开了伤疤,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Villar y Villar10!”他惊呼,“好极了。你是花多少钱买的啊?”

“那么,什么时候分娩?”

“我不知道它们值多少钱。这是别人送我的。”巴兹尔点燃了一根火柴,“你不把标签拿掉吗?”

第二个问题不出所料地跟着来了,并且是以极高的音调。

“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就不拿掉了,”詹姆斯说,“我并不是每天都能抽Villar y Villar的,所以在我抽这种烟的时候,我会让标签留在上面……好吧,再见了,后会有期,我的老朋友。”

“她是弗利特街的一个酒吧服务员。”他大胆地回答说。

他走后,珍妮转向了她的爱人。

“冒昧地问一句,她是你那令人厌烦的奶奶称为淑女的人吗?”

“你吻我吧……这里!现在,我可以静静地坐下来跟你说话了。

维扎德夫人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接着,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探身过去。

你喜欢我哥哥吗?”

“很穷。”

“我还不怎么了解他。”巴兹尔谨慎地回答说。

“她家富有吗?”

“他不是个坏人,并且还很会逗乐。他就跟我母亲一样。”

“他就在这座城里。”

“是吗?”巴兹尔快活地叫道,“你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吗?”

“听起来不是很有名,是吧?她的父亲是谁?”

“那个,你知道,我父亲受的教育不及吉米。吉米是在马尔盖特上的寄宿学校。你也是在寄宿学校念的书,对吧?”

“布什小姐。”

“是的,我是在哈罗。”

“你是想要将这幸运儿的姓名保密吗?”

“哈罗的空气不如马尔盖特好吧?”

“是个你从前没有听说过的人。”他笑着回答说。

“是的。”巴兹尔回答说。

“你将要娶的人是谁啊?”

“亲爱的,坐到我旁边来吧……真高兴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了。我真希望一辈子都和你单独在一起。你确定你是爱我的,对吧?”

要是在一年前,巴兹尔一定会回答,他绝不会宽容不名誉的事情,然而现在,由于自己也深感惭愧,巴兹尔选择了默不作声。他想将气氛维持在礼貌又冷漠的状态,就像她母亲惯常的那样。巴兹尔预见到了她的下一个问题,想到他必须将自己的秘密部分地告诉这个蔑视他的女人,就感觉自己正遭受巨大的煎熬。然而,正因为这是如此令人不快,他决定毫不隐瞒地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

“我今天让你过来,是因为我认为经过这五年的时间,你也许变得更宽容了。但很明显,你是那种永远也没有进步的男人。”

“很爱吗?”

四目相对,他们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仍未曾改变。维扎德夫人耸了耸肩。

“是的。”他微笑着重复道。

“你真不该把那当回事;每当女仆把我的头发弄得很糟糕时,我就会解雇她,但她还是跟了我很多年了。那次之后一周,我便原谅你了。”

她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变得两眼无光。她将眼睛望到别处。

“你忘了,你命令米勒不要再接待我的。”

“巴兹尔,我有话要对你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给你泡点茶吧,”她说,“对了,你从好望角回来后,为什么不来看我?”

“怎么了,亲爱的?”

维扎德夫人已经五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注意到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对此颇有兴趣,但却不带丝毫感情。

他将手放到珍妮的腰间,把她抱到了自己身前。

高高的她有着清晰的轮廓;她穿着极具炫富色彩的长袍,但不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那样,长袍的边角剪裁并不马虎。她并不想隐藏男人们看来极为富有曲线美的身段,穿着极为大胆暴露的性感服饰,想要引起人们对她身体的特别注意,而并不想掩藏什么。对于各类错综复杂的化妆品,她也并不陌生:一般来讲,那些化过妆的英国女性往往都将自己的脸化得极为糟糕——这就让人感觉是来到了地狱的入口。维扎德夫人无法摆脱化妆让人显得有些邪恶、庸俗的看法,她那缤纷的胭脂盒里隐藏着一个长着小蹄子和尾巴的小小恶魔。因此,一旦陷入其中,为了消除自己的疑虑,她又将这几乎发挥到极致。维扎德夫人用上了聪明人所知道的所有的诡计,得益于她的机智,结果非常令人满意:甚至是她的头发,这个大多数女人都未打理好的地方,也被染成了完全与其眼睛和肤色一致的颜色,这样,大部分的男性往往会在维扎德夫人面前失去其智慧。她的眉毛打理得非常完美,睫毛之上的眼线让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睛看起来更具魅力;而唇上的装饰则出自一个艺术家之手,并且,维扎德夫人的嘴唇并不逊色于丘比特的弓箭。

“不,别这样。”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躲开了,“请你原地待着别动。如果让我看着你,我就开不了口了。”

当巴兹尔顺从地来看她时,他发现母亲以她最爱的肖像画中的姿态坐着;画中的用色很大胆,它就这么挂在她身后的墙上,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十年来,这个聪明的女人并未改变太多。在她旁边放着的,依然是香烟和嗅盐9,以及一本最近激起了一场诉讼的法国小说。

他犹豫了一下,猜测珍妮想要告诉他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在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维扎德夫人很聪明,她早已预言道,由于她的美貌、财富及地位,几年后她必将恢复往日的荣耀。她心里最清楚,那次审判之后,她的地位是摇摇欲坠,若要避开一些陷阱,机智是必要的。她明白,通往社会顶端的两个最好的垫脚石是慈爱和罗马公教,然而这个机敏的人并不会认为她的状态绝望到需要改变信仰,而只要在对慈善的追求中勤奋点儿就够了。于是维扎德夫人费尽心思讨好一个乏味的老夫人,因为这位老夫人的地位和财富使她极具声望,而她的仁慈又使她成为一个易操纵的工具。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是个矮小的老妇人,她戴着假牙和鲜艳的栗色假发,假发总是歪斜地梳向一边;并且,尽管她为人沉闷,却能成功将全伦敦所有真正重要的人物都召集至自己的客厅里。她是维扎德勋爵的一个亲戚,并曾与他发生过绝望的争吵,因此,勋爵夫人便很自然地成了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唠叨的对象。现在,维扎德夫人选择了一种令人很难抗拒又讨人欢喜的方式:她有着极好的口才,并且记忆力极佳,总是能准确记住自己曾经讲过的假话,因此,她从未被拆穿过;她极尽所能地以悲惨的口吻向爱德华夫人讲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而后者也因此深受触动,并承诺愿竭尽所能地帮助她。她时常出现在这老妇人的派对中,并且,在所有的时尚聚集地,人们也能看到她和老妇人一同露面的身影;不久,人们开始接纳这位不缺钱花的有趣的女人。

“巴兹尔,你确定你是爱我的,是吧?”

附言——这是上天的讽刺之一:尽管一个男人的父亲是个流氓,但他会安慰自己说这关系总是有些不确定,然而对于母亲,他却没法用这类动听的安慰话来欺骗自己。

“我很确定。”他回答说,一边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

玛格丽特·维扎德

“因为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可怜我或是类似的原因才同我结婚。如果你仅仅是认为你必须这么做才愿意同我结婚,那么我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

挚爱你的

“珍妮,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

听说你要结婚了,我想要给你作为母亲的祝福。明天你到我家里来喝茶吧,以正式的形式。你已经生我气很长时间了,男人生气有点荒谬可笑。假如你忘记了,那我鼓起勇气告诉你,我仍是你的母亲。

“我已经考虑了很久。那天你提出要跟我结婚时,我太高兴了,因此没有去细想。但是,我太爱你了,所以我看出从那以后,事情便很不一样了。我不想伤害你。我知道自己不是你应该娶的那类女人,我也无法帮助你出人头地。”

亲爱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颤抖,但却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而巴兹尔则一直默默地听她说着。他看不到她的脸。

巴兹尔向他的事务律师宣布了自己将要结婚一事,因为他那笔小财产还由别人托管着,并且需要他母亲在各式文件上签字。一两天后,他收到了这么一封信:

“巴兹尔,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很在乎我。如果不是,你只需要如实回答,我们可以就此分手。毕竟,我并不是第一个陷入这种麻烦中的女孩,你知道,我可以很容易地解决这个问题。”

“亲爱的,你将会为你最好的朋友找到一家银行来支持他的。”莱依小姐回答说。

他犹豫了片刻,感觉心很痛。莱依小姐无情的建议以及母亲的嘲讽都再次涌上心头:现在,这女孩自己给他提出了这么个机会,究竟是不是应该抓住它呢?

“我希望他很快便能写出可以凑足一个册子的诗,”贝拉说,“那时,我便可以问问他,是否能让我安排这些诗的出版事宜。不知道肯特先生能不能帮我找到一个出版商。”

他终于可以获得自由了,他感到欢欣鼓舞;几个简单的词语便可以击碎那可怕的噩梦,他可以更明智地、更好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但珍妮转了过来,巴兹尔在她那美丽而充满哀愁的眼睛里看到了焦虑;在她那令人震惊的痛苦期待中,她几乎已经不能呼吸。看到这里,巴兹尔失掉了自己的勇气。

很快,贝拉进来了,在主持牧师上楼之后,贝拉告诉莱依小姐,根据书商的建议,她为赫伯特·菲尔德买了道登所著的两套有名的大部头著作《雪莱的生活》。

“珍妮,不要折磨自己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你这也是在折磨我。你知道我爱你,我想要同你结婚。”

“但是,阿尔杰农,这样的话,你活着的时候会非常痛苦。”

“真的?”

“有时候,当你死后,人们可能会觉得你是个神。”

“是的。”

“社会制定了自己的十诫,一个只适合普通百姓的准则,他们并不是很好,也没有很坏;但奇怪之处在于,不管你的行为是超越还是滞后于这一准则,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两行泪即刻涌了出来。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希望贝拉不会回来太晚,”主持牧师说道,“午饭后,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富余时间,我们要去赶火车。”

“巴兹尔,你救了我的命,”她终于说道,“我已下定决心,如果你不想娶我,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格伦迪夫人有着出色的理解力,她本不该有现在这样糟糕的名声。她不介意男人是否稍有些疯狂,或是否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但由于她有着令人钦佩的聪颖,她认识到女人需要有些直接的规则:如果格伦迪夫人犯下什么错误,她一定会毫无顾虑地对其进行弥补。社会是个冷酷的怪兽,具有明显的催眠效果,因此,你觉得你可以自由;但这怪兽却一直在注视着你,狡猾地注视着你,并且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伸出它的铁爪将你碾碎。”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第一次担任副牧师职务是在朴次茅斯,”在莱依小姐叙述完毕之后,主持牧师说道,“那时,我根本无法容忍恶行,总是试图去矫正错误。我记得当时我的一个信徒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为了那个孩子,也为了那个女人,我坚持认为这个男人应该娶那名女子为妻。我事实上是拽着他们的头发将他们拖向了神坛,当这女人终于得到了合法的地位时,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然而六个月后,这名男子割断了妻子的喉咙,当然,他也因此被依法执行了绞刑。我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多管闲事,这两个生命也许就不会因此逝去。”

“我是说真的。我无法面对那样的结局。我都已经想好了——我会一直等到天黑,然后,走到桥上去。”

莱依小姐告诉他巴兹尔的故事,但并未点出相关人物的姓名。

“珍妮,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他说。

“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做了一件蠢事,然后试图再做一件蠢事进行弥补。就在刚才,他表面上是来向我征求意见,然而事实上可能是想要我为他的高尚行为鼓掌。”

然而当珍妮离开后,巴兹尔却几乎垮了,一阵无法控制的绝望席卷了他。他想起了莱依小姐将人生比作下一盘棋,他痛苦地回忆起自己走错的路:结果一次一次地挂在天平上,因此,只要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一切便能重回正轨;然而每一次的选择看起来关系都不大,直到最后,他才看见了宿命性的结果。每一步都是无可挽回的,但在选择的当时却显得不那么重要;人生并不是一个公平游戏,因为问题总是掩藏在微不足道的面具背后。而现在,于他而言,他已经没的选择;他感到了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助,仿佛一切在冥冥中早有了安排,而他不过是个傀儡。现在,生活对他而言已是黯淡无光,并且即使是被他视为最大支柱的孩子,也无法给予他丝毫安慰。

“请告诉我你进行这番高谈阔论的理由吧。”

“啊,我究竟应该怎么做?”他悲叹道,“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想到珍妮要去自杀的威胁,他就感到浑身发抖,并且,他明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去做;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似乎找到了解决所有疑惑和不幸的方法。这时,他咬紧牙关,并跳起来。

“邪恶的人犯下罪行后,经验教会了他们要适可而止,于是,产生的伤害反倒更小。但有道德的人一旦从狭窄的小道上失足,他们便会陷入绝望的挣扎,借由美德的名义试图进行弥补,继而接二连三地犯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相关的人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十足的恶人要大很多,因为他们无法接受其他的准则也可以行得通。”

“我不会这么懦弱的,”他疯狂地叫道,“不管怎样,我已经为自己铺好了床,我就必须要躺下。”

“这可是个颇富颠覆性的学说。”主持牧师笑着回应道。

9

“阿尔杰农,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往往给人带来了最多的伤害,”莱依小姐坐下评论道,“坏人在作恶之后即收手,反倒将恶行的危害降低,而且常识也使他们丧失了疼痛感这种缺点;但对于一个意识到自己的正直的人,就没有道理可言了。”

几天后,巴兹尔结婚了,而弗兰克则在登记处帮他处理了各种杂务。之后,弗兰克回到自己家中,发现雷吉·巴西特正舒服地躺在一把扶手椅上,并将他的一双长腿搭到另一把椅子上,一旁还放着弗兰克的香烟和威士忌苏打。

莱依小姐发现主持牧师独自坐在藏书室里,因为父女俩下午便要回特肯伯里了,贝拉整个早晨都在逛商店。

“我的朋友,我看你倒是像在自己家一样。”

8

“我刚好路过这里,并且碰巧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于是我便打算进来看看:我母亲认为多和你交往会于我有益。婚礼结束了吗?”

“亲爱的,如果你能够承受一切,那么你便可以尝试一切。”

“对于这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弗兰克警觉地问道。

“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吗?”他绝望地问道。

“比你以为的还要多,我的朋友,”雷吉笑着说,“我母亲告诉了我,并将这作为一种严肃的警告。他说,肯特娶一位酒吧服务生为妻,是因为跟错了同伴,并且还去酒吧。他对她都做了些什么呢?”

“那么你就只能任由她随便猜想了。再见。”

“雷吉,如果我是你,我会先关心自己的事情。”

“是的。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必须找个人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在所有人中,我最不希望莫里太太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因为她怀孕了的话,那他就是个讨厌的蠢货。如果我惹上了这样的麻烦,我宁愿看着这女人被杀了,也不会娶她。”

“我想你不希望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我还有些工作要做,我的朋友,”弗兰克简短地说,“接下来就请自便吧。”

“但她会怎么看我呢?”

“好吧!我再喝一杯。”他回答说,并且自顾自地拿了威士忌酒,“我要出去和卡斯汀洋太太喝茶。”

“我会在这一两天内去见她,并告诉她你快要结婚了。”

弗兰克竖起了耳朵,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雷吉看着他,得意地笑了,一边还眨巴着眼睛。

“没有。”

“我很聪明,是吧——我认识她才只有两个星期。但这才是与女人交往最好的方法——趁热打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便发现她喜欢上我了,于是我便发起了猛烈攻击。我知道她不会介意,所以我便告诉她我要的是什么;天啊,她简直是太妙了!弗兰克,我现在发现自己很喜欢那些夫人们,你不需要跟她们拐弯抹角。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跟她们说,并且也不存在什么该死的道德问题。”

“恐怕你得忍受这点了,”莱依小姐尖锐地回答说,“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跟订婚有关的事情发生吧?”

“雷吉,你可真是个哲人。”

“莱依小姐,现在还有一件事:我相信,莫里太太……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对,但我不希望她把我想得太坏。”

“你可能认为我很堕落,但事实不是这样。我把她写给我的信念给你听。对了,我会把你家的地址给她——以免信件寄到我家被我母亲拦截下来。”

他们走回老皇后街,各自被自己的思绪所萦绕着,走到自家门前时,莱依小姐表示愿意帮助巴兹尔。巴兹尔犹豫了一下,最终强迫自己开了口。

“如果你的信寄到我这里,它们将立刻被退回去。”

“但生活是一盘总要有人被打败的棋局。死神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对你的每一步棋,它都有相应的对攻步法,能够挡开你所有精心策划的方案。”

“你真是个低级的无赖,这又没有给你造成任何伤害,”雷吉狠狠地说,“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们通信,那你就错了,因为,我可以让她寄到我的私人教师家里。我说,我必须把这段内容念给你听听,真的非常有趣。”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一边也温柔地笑了,“我认为你是个傻瓜,但大多数人又何尝不是。他们从未认识到自己只有一次生命,也不知道错误总是无法挽回的。他们就以下象棋时的心态来对付自己的人生,以为可以试试这步,试试那步,当深陷泥泞时,还能够清空棋盘,重新开始。”

雷吉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弗兰克认出了卡斯汀洋太太那大大的字体。

“我想可能是一个星期后。莱依小姐,你不会弃我而去的,对吧?”

“你不认为将一个女人写给你的私人信件拿出来展示是件很卑劣的事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沉默片刻之后,莱依小姐问道。

“胡说!”雷吉笑着叫道,“如果她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就不该写。”

“莱依小姐,你一直没有考虑到孩子,”他慢慢地说道,“我不能让那孩子像个小偷一样躲藏于这个世界。我要让他有一个诚实的名字;不让他承受可怕的恶名便已经很难了。并且,我毕竟也为能成为一名父亲而感到自豪。不管我将要承受什么,不管我们两人将要承受什么,为了孩子,这都是值得的。”

他带着明显的骄傲之情朗读了这封信的部分内容,如果离婚法院的主席听了,将不会对这幸福的一对的关系产生任何怀疑。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爱撩拨着雷吉的虚荣心,对他来说,最大的快乐在于对其进行炫耀:他特别地强调了其中某些关于爱的表达。

这观点对巴兹尔来说很是新颖,但它看起来却不怎么合理。他很快就把这抛到了一边。

“‘我至死都是你的。’”他结束了自己的朗诵,“我的天啊,女人也可以写得这么淫荡!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还总是同样的淫荡。但这封信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是吧?她已经不能表达得更清楚了。”

“巴兹尔,我不是在想你是不是很可怜。我是在想,即使没有同她结婚,你对那女孩造成的伤害也已经够大的了……难道你觉得她就只能是完全的凄惨吗?你只是因为自私和胆小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因为你太看重你的自尊,并且害怕自己会令别人痛苦。”

“真是和蔼可亲的青年!”弗兰克说,“你母亲知道你和卡斯汀洋太太之间的关系吗?”

“当我让珍妮嫁给我时,看到这可怜的孩子那被泪水沾湿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啊!我是不是很可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她开心就好了。”

“知道一点儿吧!起初,母亲认为她很庸俗,但当她发现她家世显赫时,当她发现卡斯汀洋太太的祖父是个勋爵时,她突然就不讨厌她了。你知道,我母亲有些势利——她相信卡斯汀洋太太会邀请我们去多塞特郡。天哪,如果果真如此,我会让事情变得很有趣的。”

“你不觉得你有些过于看重你的英雄主义姿态了吗?”她问,声音里蕴含着刺骨的寒冷,这让巴兹尔想要退缩,“现如今,自我牺牲已经是个奢侈品,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么节制;人们将糖让与别人,是因为那东西使自己发胖了。他们为了完全的爱而做出疯狂的自我牺牲,不管那目标实际上是多么无价值。事实上,那目标很少关乎他们自身;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激情,他们便不会在乎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说话间,雷吉看了看表。

莱依小姐正色看着他,她那锐利的灰眼睛在他脸上仔细地搜寻着线索。

“我得赶紧走了,不然我就要迟到了。”

“你说得好像我是个极为顺从的人,”他笑着回应道,“毕竟,我只是想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天知道我对此是多么的后悔。但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路,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也必须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你打算工作吗?”

“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屈服于这些事情的人。你那么喜欢聚会和去乡间旅行。女人的微笑对你而言也是那么重要。”

“是的,但那可以以后再说。你看着吧,我不会再去参加下一次考试了。母亲给了我考试的钱,但我都乱花了,因此,我只能告诉她我通过了。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么他们也将伤害我。”

“这难道不是很不诚实的行为吗?”

“我想,你应该认识到,人们可能会攻击你的妻子。”莱依小姐补充道。

“为什么?”雷吉吃惊地问道,“她管我管得太紧了,并且,无论如何,我总需要有些钱。反正你知道,等到她去世了,那些钱终归都是我的,所以这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莱依小姐撅起嘴来,耸了耸肩。她想知道他将靠什么生活,因为他的收入如此微薄,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并且他并不适合律师界长时间的苦差事。而她太熟悉“文学的”职业,因此知道这行业并不是那么景气。巴兹尔缺乏新闻工作者那种敏捷,他花两年时间才写了一本小说,这能给他带来的收益可能不会超过五十英镑;而他对心理状态分析的热情也使得小说能够盈利的概率变得十分渺茫。此外,他还是个生活奢侈的人,不知道节约和储蓄,也不愿意学习讨价还价的艺术。

“那周六和你一起吃饭的女人怎么样了?”

“哦,是啊,我知道这类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如果女孩做出让步,那她可就完了;这完全不关男人的事——让她去做妓女,让她去堕落,然后再绞死她。”

“哦,我把她甩了。我想,卡斯汀洋太太会更为划算。她也有些家底,并且,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期待男人们为女人的一切花费买单。”

“你说得好像从前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一样。”莱依小姐接着说道。

“我的孩子,你是在试图调和两件相互对立的事情——爱情和经济。”

“我知道我是个十足的混蛋,”他恭顺地回答说,“但我明白地看到了摆在我面前的责任,而且我必须承担起来。”

雷吉离开弗兰克家,向邦德街走去,他发现卡斯汀洋太太尚未到达,因此就在附近来回走着;但在等待了半小时后,他开始有些生气,因此在我们这位可爱的女士出现后,他也没有丝毫笑容。

“现在来谈道德会不会太晚了?我不知道在你引诱她的时候,你的荣誉感跑到哪里去了。”

“我让你久等了吧?”她轻松地问道。

“但这不是人们知不知道的问题;这是关乎荣誉的事情。”

“是的。”他回答说。

“我认为你将这一切夸大了。毕竟,这不过是由于你的无知而导致的一个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已;不必因此而感到绝望或是装腔作势。你可以表现得足够绅士,好好地照顾这个女孩。她可以先避到乡下去,直到一切结束,当她回来的时候没人会知道,她也不会变得更糟。”

“这对你有好处。”

“如果我不娶她,她会自杀的。她不是个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在我认识她以前,她都是很干净的女孩。这相当于是毁了她。”

她走进店里,然后他们叫了茶点。

“那么,你便没有权利娶她。啊!我亲爱的孩子,你不知道婚姻有时会是多么烦人,即使对属于同一阶层并有着共同爱好的人也是如此。我一生认识了许多人,我可以肯定,婚姻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除非你们的激情已经到了使结婚一事已无法避免的程度。并且,我憎恶一切将这视为儿戏的人。”

“我可不能吃这些糕点,”她说,“让他们另拿一些来吧。”

“没有。”

第二碟也不是很合她的胃口,于是她加了第三碟。

“你确信你不是在愚弄自己吗?”她终于开口问道,“你并没有爱上她,是吧?”

“我终究还是发现自己最喜欢第一份的味道。”当这些都呈上桌后,她说。

莱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用她的遮阳伞拨弄着脚下的沙砾,而巴兹尔在一旁焦虑地看着她。

“你应该马上吃一点儿,而不是破坏了这个地方的声誉。”雷吉大叫道。他非常容易发怒,尤其是对别人的这类缺点。

“是的。”

“那女人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我为什么就不能打搅她?并且,她非常放肆无礼,我倒是乐意去经理那里投诉她。”

“这一切你早就可以预见到的。”莱依小姐打断了他。

“如果你真要这么做,我也会跟着去,并告知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必须与别人说说这事儿,”他终于开口了,“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没有人帮助我,也没有人给我建议……我决定迎娶珍妮,是因为我不得不那么做。我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肮脏可恶,昨天,在我离开你之后,她过来找我。她几乎不能自已,可怜的家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然后她告诉我……”

“这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推荐这里。不过,我可以要点儿甜食作为补偿。”

他沮丧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了一盒精心装饰的巧克力,盒上有缎带和人造的紫罗兰。

“你大可以写信告诉我这个有趣的消息。”莱依小姐冷冷地回应道。

“你可以为我买下这个。我喜爱甜食——你会给我买吗?”

“我恐怕无法再给出其他理由了。”

“可以,只要有其他人愿意为此付费。”

“荒谬!一个多情的年轻人可能会爱上许多女孩,但在一个一夫一妻制由议会法案强制执行的国家,他不可能把她们都娶回家。”

她将头往后一仰,然后大声笑了,人们都因此转头看着她。为此,雷吉很生气。

“可能是因为我爱上她了。”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张扬。所有人都在看着你。”

“但这是为什么?”

“好啊,就让他们看吧。给我一支烟。”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你不能在这里抽烟。”

“天啊,她是谁?我从未听说过她。”这位好心的女士回答说,同时吃惊地看着巴兹尔,突然,一段遥远的回忆闪过了她的脑海,“弗兰克曾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叫做珍妮·布什的女孩,并发誓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就是她吗?”她久久地看着他,一边搜寻着期待中的答案,“你不会是要娶一个弗利特街酒吧里的女服务生吧?”

“为什么不能?那边也有个女人在吸烟。”

“我将会娶一位布什小姐。”

“是的,但她肯定不是什么上等人。”

“就这个吗?”她笑着叫道,“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个非常恰当的行为,你不必看得过于严重。”

“胡说八道!是维扎德夫人。只有你在皮卡迪利大街的朋友们才会总想着举止是否得体的问题;她们很怕自己的表现不够淑女,她们总是装得那么古板拘谨。”

她立即想到了莫里太太,还想着巴兹尔何时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将这消息公之于众。

卡斯汀洋太太脸上涂了粉,身上还喷了香水,衣着极其艳俗,但又极为时髦;当她说单单是自己招摇的举止便能将自己同水性杨花的女人区别开来时,她那非比寻常的智慧便可见一斑。她远望着维扎德夫人,那位衣着比自己更引人注目也更为华丽的女人(这也体现了维扎德夫人的性格),正和年轻的德卡皮特勋爵坐在一起,而卡斯汀洋太太则在一旁向雷吉讲述着关于这一对最新的流言飞语。

“只是想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你知道她是肯特先生的母亲,对吧?顺便问一句,他真的娶了一个大街上的女人吗?”

“好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的,”雷吉说,“真是个蠢驴。”

这晚,巴兹尔睡得很不安稳,因此第二日起得比平时要晚,在勉强吃了一点儿早餐后,他收到了莱依小姐的答复,表示很乐意在十一点时同他在圣詹姆斯公园一起散步。他准时在那里见到了她。他们闲逛了一会儿,观赏着公园里的野禽,巴兹尔一直在犹豫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但莱依小姐注意到了他异于往常的严肃,猜到了他可能会有沉重的话题想要提起。

他向卡斯汀洋太太生动地讲述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不知为何,虽然知道此事的弗兰克和莱依小姐都极为谨慎,然而,巴兹尔的冒险故事还是很快传遍了整个朋友圈,并且大家都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

快到六点时,珍妮不得不离开了,因为金皇冠酒吧将在六点开门营业,迎接充满渴望的基督徒们;而一直陪她到达那里的巴兹尔继续往前走着,思考新阶段将会面临的一些问题。能够我行我素而不管别人的赞誉或指责的能力在人类中是很少见的,于是,本质上非常缺乏自信的他此刻最想要得到的便是建议与同情;然而弗兰克很难理解他的这一问题,他也不好意思在同一天里又去打扰莱依小姐。于是,他回到自己的俱乐部,写了一张便条,希望在第二日早上能见到莱依小姐。

“我说,雷吉,你明天会去剧院吗?明天上演《美女的彼得堡》,裴伯雷夫人在那儿有个包厢,她邀请我带上我的男人同去。”

“当然不会啦,你这个傻孩子。你不觉得我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吗?”

“我是你的男人吗?”雷吉问。

“如果你没有打算娶我,我不会再回家里去。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的。今天下楼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害怕,怕她察觉到什么。”突然,她又产生了疑虑,于是很快地扭头望着巴兹尔,“你是说真的,是吧?你现在不会反悔吧?”

“为什么不是?”

巴兹尔只见过珍妮住在城里的一个哥哥,因他偶尔会来金皇冠酒吧,但却未曾见过珍妮的其他亲戚;他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北部的蹲尾区。

“这听起来太庸俗了。我觉得这就是你的男仆的意思。”

“如果我告诉妈妈我快要结婚了,她一定会感到很惊讶,”珍妮笑着说,“你应该去见见她。”

听到这里,卡斯汀洋太太爆出了自己最大的笑声,因此人们又再一次将注意力转了过来。这让雷吉感到不知所措。

巴兹尔含糊地笑了,因为他的品位很高,很难令人满意地实现收支平衡。但他劝自己两个人的生活可以比一个人过时更节约;这样他便能更专心地研究法律,很快就能挣得额外的收入。并且在等待期间,他还可以写作。他们负担得起位于巴恩斯或帕特尼郊区的小屋子,并且,他们的蜜月也不用太过奢华,只要到康沃尔去过上两周便足矣。但在那之后,他必须立刻开始工作。

“你太呆板了!这是你母亲教导你的吗?你知道,她简直是个又老又守旧的人。”

“啊!那已经很多了。我的父亲每周从未挣过多于三镑十先令。”

“谢谢。”

“现在,注意了,我们必须谈一谈。你知道,我并不是非常富裕。我每年只有三百镑的收入。”

“但我打算圣诞节时邀请她去杰斯坦。我们将在那里举行家庭派对,我还打算邀请莱依小姐和赫里尔先生。我不是很喜欢赫里尔,但如果他不来的话,莱依小姐也不会来。可惜她已经不再年轻了,是吧?不然的话,他们可以带着更多的目的来交流人生观。人们说她非常喜欢年轻人;我在想,她都对他们做了些什么。你觉得她年轻时是个很快乐的人吗?”

“我会很幸福的!”她极为高兴地感叹道。

“我知道,她是个惯常的‘杀手’。”雷吉回答说。他想起了自己读书时代这个慷慨的女人常常给他的那些小费。

“那么马上就做吧,等到你自由了,我们就结婚。”

“我相信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卡斯汀洋太太反驳说,“否则她不会在意大利住那么久。”

“你知道,我不能让他们处于突然缺人的困境。我应该要提前一星期告知他们的。”

“我母亲认为,莱依小姐是她所认识的最正直的人。”

“你不该再回那个讨厌的酒吧了。”

“雷吉,我希望你不要时刻把你母亲挂在嘴边。要忍受保罗的母亲已经很糟了,更不要说你的了。我想我会邀请那个坏脾气的老太婆来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的:她很讨厌,但也很有钱,并且,她和你母亲很合拍。我们走吧,我对这家小餐馆感到恶心。”

“巴兹尔,我希望我们不必有用人,我可以服侍你。”

当雷吉准备结账时,发现那盒巧克力价值十五先令,于是,只愿意在自己身上花钱的他感到很不快。卡斯汀洋太太一直让出租马车在外面等着,她提出要载她的护花使者到格罗夫纳花园去——她将在那里同别人继续喝茶。

巴兹尔家的过道上有一个煤气炉,不久,珍妮便拿出了迷人的主妇的优雅,开始准备泡茶:她懒洋洋而又幸福地弄着,为能给他做事而感到自豪,并坚持让他在她准备这些的时候仍旧坐着抽他的烟。

“我玩得很开心,”在他们到达后,她说,“你最好给马夫五先令。再见,雷吉。希望你明天不要迟到。我们会去哪里吃晚餐呢?”

她呜咽着躲入他的臂弯,现在,这呜咽却代表着无法控制的激情,于是,她带着狂热的爱,吻上了他的唇。

“我不介意,只要便宜,在哪里都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满地给了马夫五个先令。

“我还不知道我是如此爱你。”他叫道。

“我会请你吃晚餐的。”卡斯汀洋太太说。

他亲吻了她的手,第一次因为她光芒四射的美而燃烧起来。

“好吧,”他回答说,突然又高兴了起来,“那么,我们就去卡尔顿酒店吧。”

“我有些害怕。最近你不那么在乎我了,巴兹尔,我是那么的不快,但又不敢表现出来。起初,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以为你会生气。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忍饥挨饿,但你可能只是给我钱并让我离开。”

卡斯汀洋太太进到了室内。为了省钱,讨厌步行的雷吉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闷闷不乐地往斯隆花园走去:弗兰克在断言爱情和经济间的不相容性时,可是展现出了极大的智慧。

“你真把我想得那么坏,认为我现在会弃你而去吗?”

“今天花了我近一镑金币,”他喃喃自语道,“有这些钱,我可以和玛奇一起吃三次饭了,她会不会也像那小丫头那么粗俗。”

“巴兹尔,你太好了!你是说真的,是吧?我真的将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吗?”

次日,他与卡斯汀洋太太在卡尔顿酒店的前厅碰面,然后坐下吃饭。服务生给他拿来了酒水单。

她那泪光闪闪,原本被焦虑及恐怖所摧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狂喜与幸福感,这让巴兹尔感觉得到了十倍的回报。

“你想喝点儿什么?”他问。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并且,我爱你,”他严肃地说,“我一直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珍妮,你让我感到无比荣耀,无比幸福。”

“来点儿有活力的吧。”

“巴兹尔,我只是个酒吧服务员。”

这完全与雷吉的想法不谋而合,由于不用付账,他点了自己最喜欢的价格不菲的香槟。为犒赏自己对酒的品味,他带着额外的满足感喝着这酒,因为其价格非常昂贵。卡斯汀洋太太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就像是橱窗里经过灯光小心映衬的凋谢的玫瑰,旨在迷惑购买者,让他们以为这花还很新鲜,并且充满活力:她为自己的外表感到愉悦,也为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而感到愉悦,他就像是米开朗琪罗醒着的亚当那般精神不振却又性感无比,因此,她用很大声的腔调、极快的语速来讲话。雷吉的精神因醉人的酒精而振奋,他那对于与一个知名女人的奸情是否值得的疑惑很快便烟消云散了;看着她那价值不菲的华丽长袍,雷吉又感到了兴奋,双眼赞赏地盯着她脖子上及黄头发上的钻石。与一个衣着华丽、家世富有的女人在一个人头攒动的餐馆吃饭对雷吉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为此感到骄傲,认为自己是一名快乐的登徒子。

她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凌乱而又美丽,这个有着无以言表的痛苦的悲剧人物是最能引起高尚的悲悯的。

在递东西时,他乘势碰了碰她的手指。

“再说一次,巴兹尔,”她轻声说,暂停片刻之后,她接着问道,“你是说真的吗?你真能娶我吗?”

“别这样,”她说,“你让我浑身打战。”看到自己所造成的影响后,卡斯汀洋太太更极力地卖弄起自己的艺术气息和优雅。

珍妮惊得急喘了一口气,止住了哭声,默默地看着地面,然后像失了魂似的紧紧靠住巴兹尔。这些话慢慢浸入到她的脑海里,她感到有些迷惑,似乎巴兹尔说的是她无法听懂的某种语言;然而,她继续保持沉默,并开始颤抖。

“那剧院很糟糕!真希望我们可以不用过去。”

“别哭了,亲爱的;这也并没有那么坏,”他说,“我们最好马上结婚。”

“但是我们不得不去。裴伯雷夫人要带她的男人去,我们得去陪陪她。”

他无法再忍受她的苦恼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似乎变得不可抗拒。擦干这些眼泪并补救错误的方法只有一个,而人在情绪激昂之时,更容易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整个灵魂都在要求某个特定的进程,这令他情绪高涨,同时也碾碎了所有的最初目标。但当他开口说话时,内心却无比疼痛,因为他正在跨出无法回头的一步,只有上帝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何处。

雷吉很高兴能与有身份的人坐到同一个包厢里,并且他知道,这也会令自己的母亲满意。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了;这对你倒是没什么,”她叫道,想要挣开他,“但是我该怎么办?我希望我死掉才好。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没有过什么不端的行为。”

“他们为什么不帮助你丈夫成为一个准男爵?”他率直地问道。

她绝望地抬起头,那美丽的脸庞因为绝望和痛苦的打击而变得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这一切都在折磨着巴兹尔。他感到非常困惑,脑里闯过了无数疯狂的想法:他也怕了,但同时,在其他一切感情之上的,是得意扬扬的狂喜,因为,他将要成为一个鲜活生命的父亲了。他脉搏的悸动里混入了骄傲,并且,一股奇迹般的、让人无法理解的爱火突然开始灼烧他的心;他将珍妮揽入怀中,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异乎寻常的激情吻了她。

“我的婆婆并不想为此破费。你知道,保罗不是那种天才——他倒是愿意一试,但近来这称谓的价格有所走高,男爵爵位是你需要支付现金来买的少数东西之一。”

“别哭了,珍妮;我受不了那个。”

雷吉的胃口很大,这顿晚餐,他吃得很满意。当甜点上来时,他点燃了一支烟,表示自己已经吃得很饱了。

接下来,她开始掩面痛哭。巴兹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当他看到这可怜的被恐惧和羞耻所击垮的女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如果说以前他从未懊悔过,那么此刻,他确实是懊悔无比。

“人们竟然说才智带来的喜悦要胜于食物带来的喜悦。”他叹息道。

“前几天,我一直感到不舒服,”她低声说,“于是,昨天我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我,我有孩子了。”

他凝视着卡斯汀洋太太,并且,像大多数酒足饭饱后的男人那样,爱意也随之升起,于是,他冲着卡斯汀洋太太来了一个尤其性感的微笑。

一阵恐怖袭来,他的脸色突然也变得像珍妮那般惨白。她焦虑地望着他。

“我说,格雷丝,你想不想在哪个周末一起出去游玩一番?”

“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珍妮。”

“啊,我可不能如此冒险。那样做太危险了。”

“巴兹尔,今天早上,我想要见你。我来到你的门前,但我没有勇气敲门,所以我便走了。然后是今天下午,当没有人来开门时,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而我再也无法多忍受一个夜晚了。”

“那如果我们悄悄地去什么地方呢?想想就觉得妙极了!”

她擦干眼泪,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在雷吉那英俊、慵懒的眼神中,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晕眩感;他的手放在桌上,大大的,柔软而又平滑,这番场景给了她一种奇怪的刺激。

“不,请不要靠近我,否则我便没有勇气告诉你了。”

“下个月,保罗要去北部做演讲,”她说,“这对我们来讲是个机会,是吧?”

她的眼泪触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很温柔地伸出手去抱她;但她再一次退缩了。

这一冒险吸引了她,雷吉也突然爆发出极强的兴致,这让她开始愿意去冒所有的风险。

“巴兹尔,我遇到麻烦了。”

“我说,我想到一个办法。”她扑闪着眼睛轻声说,“我们去罗切斯特吧。你还记得吗?巴兹尔·肯特有一天提起过的?我可以简单说我想要去观光或是什么。我觉得那里是个乏味的地方,除了美国人,没人会去那里。”

她的回答里掺进了哭声。

“很好,”他说,“咱们就这么定了吧。”

“天哪珍妮!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我们得出发了,结账走人吧。”

“真不知道,如果今天没能找到你,我可能会做出些什么。”

卡斯汀洋太太开始找她的钱包,然后突然回过头尖声笑了。

巴兹尔觉得,珍妮可能同她在金皇冠酒吧的老板发生了争吵,或是指责他几天没有去找她,于是他点燃了烟斗,就这么愉快而又若无其事地回答她。他并没有发现,珍妮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于往日,但当她开口说话时,她语气中的极度痛苦使他感到震惊。

“怎么了?”

“好吧,先把帽子和大衣拿下来吧,放轻松。”

“我忘记带钱包了。那么,只能是你来付账了。你介意吗?”

“今天别这样,巴兹尔。我有话要对你说。”

“幸好我母亲今天早上给了我五英镑。”他冷冷地回答道,然后一边拿出那些闪亮的金镑,一边自言自语,“好家伙,为了这个,我会惩罚她的。”

巴兹尔回到房间,看见珍妮并未像往常那样摘掉自己的帽子,而是站在窗边,盯着门。他过去吻她,她却往后一退。

到达剧院后,他们发现裴伯雷夫人尚未到达,而他们又不知道包厢号,因此只好在入口处等待。他们等了将近半小时,在这过程中,卡斯汀洋太太等得越来越不耐烦。

弗兰克走了。起初,他有些羡慕巴兹尔的好运,他开始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还从来没有漂亮女孩如此死心塌地地迷恋过他:但这显然又是令人厌烦的事情,他会比其他人更为强烈地认为这是无法容忍的奴役,因此,巴兹尔的放弃并不是出于谄媚。现在,他走在去俱乐部的路上,想到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他开始自嘲式地恭喜自己,因为漂亮女人都把她们的微笑留给比自己更有吸引力的人了。

“她真是太令人讨厌,太无礼了!”她第十次这么叫道,“真希望我没有来,真希望你不是就这么无聊地站着。你就不能说点儿有趣的事情逗我开心吗?”

“是的,我也打算这么做。我很高兴她来了。我本想写信给她,但又觉得不太好。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会给她带去极大的痛苦。”

“我认为你应该耐心地多等一会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表现出一副坏脾气。”

“听着,巴兹尔,”弗兰克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借此机会,告诉珍妮我将要离开。”

“她现在怎么对我,我以后也会怎么对她。我猜她一定还在和她那可怜的男人在哪里吃饭。你为什么不包下一个包厢,好让我们都能进去呢?”

很明显,珍妮想要同巴兹尔说话,这样,弗兰克在从容地抖出烟管里的烟灰后,起身离去。巴兹尔则伴随他走到楼下。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邀请了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着,直到他们出现为止。”

“没有,我做不到。今天我们三点打烊,之后我立刻到了这里,但你却没在。我真怕你在六点前都不会回来了。”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你都不会拒绝我要求你做的事。”

“我以为你今天下午回家了。”巴兹尔说。

“如果你让我做什么合理的事情,那么我会照做的。”

珍妮穿着安息日的衣服,对弗兰克医生来讲,那颜色显得有些浓艳刺目,黑色的帽子上有个鲜艳的蝴蝶结,与浅黄褐色的夹克形成鲜明对比,但她的美貌足以盖过她的过度装扮。她很高,生得极好,是个丰乳肥臀而又充满激情的姑娘;她的身形就像是照着完美的希腊女神像雕琢而来,没有哪位公爵夫人能有比她更小的嘴唇或是比她更精致的鼻子;她那粉粉的耳朵甚至比海中的贝壳更为精美。但她那一身鲜艳无比的颜色总是首先引起人们的注意,然后才是华丽的长发、明亮的眼睛以及无比光滑的肌肤。她的脸上有着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气息——这点极具诱惑力,经过带着批判的一番细细观察后,弗兰克也不得不承认,莫里太太虽然在衣着和举止上更胜一筹,但同珍妮相比,却也显得毫无光彩了。

雷吉很有点儿小脾气,而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那爱他的母亲也从未教他要克制这点;但看到卡斯汀洋太太因不耐烦而发怒,他却突然表现出异常的平静,相比焦躁或是发怒,他的平静反倒愈发激怒了卡斯汀洋太太。夫人此时口出恶言,嗔怪他太冷漠无情,并且还严厉地指责他。而他依旧没受到丝毫干扰,仍然和善地回话。

“就是弗兰克。”他回答着,把她引了进来。

“如果你对我不满,那我可就走了。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个女人吗?我对你的坏脾气感到厌恶。我的天啊,如果这就是已婚男人所要忍受的东西,那么,请上帝保佑我不要结婚。”

“巴兹尔,我可以进去吗?家里还有人吗?”

他们默默地坐了下来,可以看到,卡斯汀洋太太那涂满脂粉的脸上满是怒色;但等到裴伯雷夫人终于由一个军人模样的魁伟年轻人陪伴着出现在眼前时,卡斯汀洋太太热情洋溢地向她打了招呼,并起誓说自己也不过是刚到那里。而不太习惯这种礼貌的社交方式的雷吉则是难掩其坏情绪,闷闷不乐地同刚来的二人握了手。

他走向窄窄的过道,打开了门。此时,弗兰克听见了珍妮的声音。

演出结束后,雷吉将卡斯汀洋太太送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但并未和她握手,并且,他那英俊的脸上还带着恶毒的怒容,这使卡斯汀洋太太感到极其不安;因为,一开始的心血来潮变成了现在那无以言表的绝望的激情。她有着一个堕落女人的灵魂,多年来,她总是与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或严肃或随便地调情,但她所追求的主要是他人对她的崇拜,以及有人陪她出去游玩并且为她那小小的奢侈买单。尽管很多人为此付出了全副热情,但她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且在他们开始变得让人厌烦后小心地甩掉他们。然而现在,在独自回家的路上,她的内心却是单调又空虚,她被那双英俊的眼睛折射出的愤怒折磨着,并悲哀地想起前一天他在出租马车上那个匆匆的吻。

“这到底是谁啊?”巴兹尔说,“周日下午我通常都没有客人。”

“可能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她呜咽着,痛苦地低语道。

弗兰克装满了他的烟斗,但他们还没坐下多久,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同时,她也有些许害怕——因她明白这个风流、自私的男孩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任何女人都能满足他,她痛苦但又清楚地意识到,雷吉不过是为她的财富和钻石所晕眩而已。他喜欢在她家里吃饭,并且,能够拥抱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这点很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但她对为自由而战并不感兴趣,她无力地让自己屈服于这份爱,也不去管这会将她引向何等羞耻与悲惨的深渊。到家后,她给雷吉写了一封充满悲情的信,过去被她残忍玩弄的人们,看到这完全的屈尊姿态,想必也会感到有人替自己报了仇。

巴兹尔住在坦普尔一个漂亮的小院里,尽管会有坦普尔的日常生活是否肮脏的争辩,但这古老的红房子以及枝繁叶茂、让人感到清凉无比的法国梧桐却展现了充满安静的魅力。他那位于顶层的房间里布置简单,但却体现了一个热爱美好事物的男人的品味。彼得·莱利8先生笔下那些甜甜的且总是带着矫饰般优雅的小姐们从墙上的铜板雕刻中往下看,室内的喜来登家具给这学生的房间一种精致的朴素感。

亲爱的,不要生我的气,我无法忍受你这样对我。哦!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今晚我的表现很令人讨厌,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以后我会尝试去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请写信来告诉我你原谅我了吧,因为你的言行会让我心痛。

“在我自由之后,我会去找莫里太太,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并向她求婚。”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这当然会减少你的痛苦。”弗兰克说。

格雷丝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确信了这点;但现在,我又疑惑了。我希望她会在乎我。我无法自已了,弗兰克,这同我对珍妮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它将我提升,也给了我支持。我也不想被视为一本正经的人,当我想到莫里太太时,仿佛一切都变得无比珍贵。我对此感到自豪,因为我对她的爱几乎都是精神上的。如果她也在乎我,并愿意和我结婚,我可能会为这个世界做些好事。我想,如果我离开六个月,珍妮对我的感情可能便会慢慢变淡——逐渐疏远可能会比立刻残忍地分手要好。”

她将信折起,准备放入信封,然而一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卡斯汀洋太太深知自己所有的浮躁与轻率,但她也注意到了雷吉在金钱问题上的吝啬。她走到抽屉旁,拿出一张十英镑的纸币,再写了一句附言,随后一起装入信封中。

“你认为她也在乎你吗?”

我很抱歉今晚忘记带钱包了,现在我只有这张纸币。除了我应该给你的部分,剩下的你可以拿去买个领带夹。我想给你买个小礼物,但又怕你会不喜欢。请你告诉我,你并不会因为我让你自己去挑选礼物而生气。

“是的。”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巴兹尔回答说。

这年轻人无关痛痒地读着这封信,但当他读到最后一行时,却突然脸红了,因为母亲曾给他灌输过一些荣誉准则,虽然他很不情愿,但也无法摆脱“接受女人的钱财是最为耻辱的事情”这一观点。片刻间,他感到有那么些羞愧,但这一张纸币是如此的干净并且充满诱惑。他的手指开始发痒了。

“你爱上莫里太太了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将这钱送回去,于是,他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但当他准备将那十英镑装进信封时,他再一次看着它——他犹豫了。

“弗兰克,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讨厌肮脏丑恶的粗俗密谋。因为我的——因为维扎德夫人,我比任何男人都要渴望一种更干净的生活;但当我和珍妮在一起时,我对自己感到厌恶。即使我从未见过莫里太太,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去结束那段关系。”

“不管怎么说,关于昨天的晚餐和茶点,她也欠我很多,如果我收下这钱,以后也将用在她身上。她那么富有,这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是因为莫里太太才想甩掉珍妮的吗?”

忽然间,他想出了一个妙计。

“不了,”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我把她多给的钱拿去赌马,如果赢了,就把这十英镑还给她。如果没赢,那么,这就不是我的错了。”

他用犀利的眼神盯住巴兹尔,看见他又一次涨红了脸,不过却很快抛开了暂时的犹豫。

他将钱装入了口袋。

“你想再回去,以便确认一下吗?”弗兰克冷冷地说。

10

“我想她是不是要去莱依小姐那里。”

肯特夫妇在卡宾斯水域一个渔民的小屋里度蜜月,这地名浪漫又极富音乐感,使巴兹尔深为着迷;从他们的窗外望出去,长满有气味的金雀花的峭壁,懒懒地倚在五彩缤纷的海边。租给他们房子的老人和蔼又朴素,巴兹尔特别爱听他讲捕捉沙丁鱼的故事、让海边飞舞无数残骸的风暴,以及圣艾夫斯的渔民与来自洛斯托夫特的外省人之间的激战。他还讲了乡间一些活动的复苏,召唤罪人进行忏悔,以及他自己是如何在一个难忘的情形下获得了拯救。现在,他为自己新近发现的对狂野热情的信念而忏悔,但仍旧对来他家里的陌生人一如既往地奉献着自己的热忱。那老渔夫又高又憔悴,脸上布满了皱纹,眼里带着海光的灼伤,看起来像是乡间最真实的表达——有废弃的矿井的疯狂,也有温柔;有彩色粉笔的斑斓,也有贫瘠沉闷。对厌倦了上个月的感情冲突的巴兹尔来说,南部土地那罕见的壮丽有着无与伦比的安静魅力。

这时,他们已接近了威斯敏斯特桥,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驶过。他们看见里面坐着莫里太太,她一脸沉重地低垂着头。巴兹尔突然间脸红了,并扭头往回看。

一天下午,他们往一个山坡上走去,想要看看当地一些新奇的事物,山顶上立着一块墓碑。珍妮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她只感到十分疲惫,于是坐下来休息,而巴兹尔则继续闲逛。他在金雀花丛中漫步,这些花有深红的,也有翠绿;还有柔和高雅的紫水晶般的石南花:一些孩子将其采摘后扔到一边,因此它们枯萎在草地上,紫色已褪去,就像是皇权衰败的象征。巴兹尔突然想起,那些最有诗意的诗人们,那些极其简洁的话语,杰里米·泰勒不断地为自己朗诵的,那悲伤而又充满激情的《圣洁的死亡》中的片语:“打破病床,饮干酒,带上那玫瑰做的皇冠啊,弄脏那干松做的曲锁;因为上帝吩咐你要记得死亡。”

“生活就是一所假日学校。”弗兰克打断说。

站在山脚上,他俯瞰着绵延的山谷——远看起来很是壮观,有平静的小溪流,仿佛是昏暗的天堂里那色彩鲜艳而又充满欢歌笑语的古老意大利小镇。天空灰灰的,一片阴沉,云层中孕育着雨,笼罩着山顶,就像是一些将死的异教徒的灵魂组成的薄薄的帏帐,孤独地游荡在这怪诞的基督教传说之中。山顶上有一行干枯的树木,而这年的早些时候曾游历过这一带的巴兹尔发现,它们与夏季很不协调,一阵可怕的黑暗笼罩着康沃尔郡六月的色彩斑斓。然而现在,一切自然景象都融进一片和谐中来,落光了叶子的树干上有许多节瘤,沉默而平静,似乎它们从事物的永恒层面发现了非凡的内容。绿叶和花儿似乎都毫无价值,就像蝴蝶和四月的微风那么短暂,然而却又是恒定不变的。死掉的蕨类植物随处可见,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呈褐色,它们是最早枯败的夏季植物,被九月温和的清风冷死。四周一片寂静,让巴兹尔仿佛听到了白嘴鸦的振翅之声,它们在田野的上空飞来飞去,而此时巴兹尔的脑海中竟奇怪地听到了伦敦的召唤。巴兹尔尤其享受这份孤单,因为他一早便习惯了独处,而结婚以后的与人共处不时让他觉得厌烦。他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珍妮没有理由不向往比其原有的世界更为宽广的一片天;她绝不是个傻瓜,只要巴兹尔有足够的耐性,慢慢地,她可能会对他感兴趣的事情也产生兴趣:向一个灵魂展示自己的美是件很美妙的事情。然而他的热情却很短暂,因为下山后,他发现珍妮竟然睡着了,她的头往后仰着,帽子盖住了一只眼,嘴却是大张着。看到这里,他的心沉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珍妮的另一面:在这柔和优雅的美景中,她的衣服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庸俗与粗糙,并且,他那尖锐的眼睛陡然间发现,在珍妮的美貌后面,隐藏着他所讨厌的她哥哥的那一面。

“我原来打算对那女孩做些好事,但我却失去了理智。毕竟,如果我们在夜晚时能像白天那么冷静……”

由于害怕下雨,巴兹尔叫醒了她,并建议说他们应该回家了。珍妮深情地望着他笑了。

“巴兹尔,我并不想要责怪你。”弗兰克正色道。

“你刚才看见我睡着的样子了吗?我睡着的时候嘴是张着的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你以为我就没有痛苦,没有懊悔吗?我从没想到她会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重要。并且,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会有激情。我觉得大部分男人如果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是的。”

弗兰克沉默着,紧闭双唇,一脸严肃。巴兹尔意识到了弗兰克这无言的责备,反倒情绪激昂地发泄了出来。

“我看起来一定特别糟糕。”

“哎,弗兰克,我真希望从未曾进这趟浑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怕她对我的爱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我也不想伤害她。每当我想到她将会遭遇的不幸,我都会感到特别难受——但我们又是不可能继续在一起的。”

“你的帽子是在哪里买的?”他问。

“我认为你确实很聪明。”

“是我自己做的。你喜欢吗?”

“我不在乎那个。毕竟,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这么做,并且,我想尝试一下做些什么来成为一名作家。再加上我也想和珍妮分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我觉得颜色太鲜艳了。”

“你吗?那酒吧的问题怎么办?”

“这颜色适合我,”她回答说,“这些颜色向来都和我比较搭。”

“弗兰克,我要和你谈谈,”巴兹尔最终打破了这沉默,“我在考虑这个冬天可能出国去。”

康沃尔郡下起了毛毛细雨,就像是人类的不幸一般渗入大地,最后,在一天快结束之时,雨大起来了。在薄雾中,在那个夜晚,这乡村陷入一片黑暗。然而,此时巴兹尔的内心却比这番情景更为黑暗,这才不过短短的一星期,已让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自信地揽下来的这一任务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在这一小伎俩得以成功实施后,一抹淡淡的微笑爬上了夫人的唇。卡斯汀洋先生慢慢地转向莱依小姐,整个身体微微一动,似乎在展示他的雄辩之才。弗兰克和巴兹尔很快起身向莱依小姐告辞;他们一起朝着堤坝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双方都未开口。

回到伦敦后,巴兹尔把他的家具搬到了自己在巴恩斯购置的小屋里。他喜欢繁华的商业大街的那种古老风格,因为那将某种乡村的质朴保存了下来,而他的小屋却是在一长排沉闷的、完全相同的郊区住宅之中:在意自己设计的建造者在两边各安排了五十间小房屋,让它们仅能以数字或是扇形气窗上那些浮夸的名字而得以辨识。这对夫妇花了两三周的时间对家里进行整理,接着,巴兹尔又回到了他所喜欢的单调生活里,将大部分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他每天很早就会去办公室,他在那里为“御用律师”担任助手,等待着从不曾到来的简报,然后在五点的时候乘火车返回巴恩斯。然后便是同珍妮一起散步,晚饭后,他会一直写作,然后上床睡觉。现在,从某种程度上讲,巴兹尔对自己安静的婚姻生活感到满意;他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并且能专心地从事写作。婚姻显然能带来某些魔力,因为巴兹尔对珍妮渐渐升起了更为严肃也更为深沉的爱。他因她对自己的仰慕而感到高兴,也为她的谦卑顺从而感动。他全身心地盼望着他们的孩子出世。他们都相信这肯定是个男孩,并持续不断地谈论着“他”,还毫不厌倦地讨论着关于“他”的一切:“他”应该留什么发型,应该去哪里上学。当巴兹尔想象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在哺育他的孩子时,觉得这时候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美,他充满了感激与自豪;并且责怪自己曾为娶她一事而犹豫,并且在蜜月中还一度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

“保罗,他听了你的演讲之后,便不会再介意其他了。”卡斯汀洋太太说。

珍妮感到无比幸福。她生性有些懒惰,因此,在摆脱了金皇冠酒吧的工作后,她感到十分高兴,从此,她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她一招手,便有用人过来供她使唤,她将懒懒地坐着却看着用人工作当做一种极大的享受。她同样也为自己的小家及里面的家具而感到自豪,她自得地擦拭着家里的图画,因为她觉得它们很糟糕;巴兹尔说它们很美,而她知道的是,它们可以值很多钱。同样,珍妮也越来越崇拜她的丈夫,因为她既不明白他的想法,也不体谅他的抱负。她对他只是一味地崇拜。当他进城去时,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折磨,她总会送他到门口,在那里同他告别。预计他要回家的时候,她总会竖直了耳朵,聆听可能出现的脚步声,有时,甚至迫不及待地出门去迎接他。

“你愿意来,我当然很高兴,”我们的演说家接过了雷吉的话,“我会在晚餐前发表讲话。之后你愿意一起用晚餐吗?我怕你可能会不太满意他们提供的晚餐。”

巴兹尔在待人接物上并没有多大天赋,他从不向别人要求什么过多的东西;然而却想要按自己的意思来塑造同他有接触的人。珍妮的品位极其糟糕,她那很不适合其妻子身份的无知时常让人感到沮丧无比。为了对她进行无意识的教育,就像是吃下涂在果酱上的粉末那般,让珍妮在不知不觉中获得相关知识,巴兹尔给了她很多书,要求她进行阅读。然而尽管她顺从地接受了它们,也不能说明巴兹尔的这一选择就是尽善尽美,因为才勤奋了不到一刻钟,珍妮便扔下了书本,那个早上剩余的时间里,她都在与家中的女仆亲密地聊天。然而,如果她在什么时间里渴望文学食粮了,她会去车站报摊上买一本短篇小说,在巴兹尔回家的时候将它藏起来。一次,巴兹尔在家中偶然发现了一本题为《罗莎蒙德的复仇》的小说,对此,珍妮解释说这书是女仆的。只需一便士,肯特夫人便能读到一个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浪漫故事,故事中英俊、高贵的英雄与巴兹尔极为相似,而那勇敢无比的角色似乎就像她自己;在客房的床垫下,藏着她最心爱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一个高贵的女仆牺牲了自己,珍妮为这个故事而心潮澎湃,只因她联想到,如果将自己放到类似的环境里,她也非常愿意为了巴兹尔去冒生命危险。而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巴兹尔总是不厌其烦地同她讨论他给她的书,却没认识到她的知识还是那么的浅薄。

“赫里尔医生告诉我的。”

“巴兹尔,我希望你能将你的书读给我听,”一天晚上,珍妮这么说道,“你从未告诉过我关于你写书的事情。”

雷吉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他从不着急于撒谎这事。于是,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直直地盯住了弗兰克,以防止他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进行反驳。

“亲爱的,那只会让你觉得厌烦的。”

“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我将会发表演讲的呢?”卡斯汀洋先生高兴地问道。

“你是认为我不够聪明,因此不能够理解它,是吧?”

“保罗,”卡斯汀洋太太说,“巴西特先生听说你明天要在下议院做演讲,表示很想去听上一番……我的丈夫——巴洛-巴西特先生。”

“当然不是!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当然很高兴读一些给你听。”

然而没过多久,雷吉便像一只毛皮光滑发亮的小猫一般溜了进来,耷拉着脑袋进到了房间里。经过昨日的嬉戏,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旧是非常英俊。莱依小姐一边起身问候他,一边扫了一眼卡斯汀洋太太,在瞥见她的坏笑之后,确信两人对这场会面早有预谋。发现有幽会发生在自己家里,这一事实逗乐了眼光犀利的莱依小姐,要是那位下议院议员没有让她无趣到脾气暴躁,兴许她也不会听任卡斯汀洋太太进一步地上演其把戏。而艾米丽·巴西特实在是过于夸大了自己对儿子的关爱;艾米丽·巴西特那“没有人能像雷吉那么纯洁”的说法惹恼了莱依小姐。

“我真为你是个小说家而感到高兴。这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不是吗?当我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书页上时,我将会感到非常自豪。那么现在,读一点儿给我听好吗?”

接下来的那个周日,巴兹尔·肯特同赫里尔和莱依小姐共进午餐,还碰上了卡斯汀洋夫妇。这位可爱夫人的丈夫是个体格较壮的人,他往往只给人留下肥胖和谈话毫无新意的印象。他的头发已经掉光,肉肉的脸上打理得比较干净,没有多少胡须的痕迹,他的举止中透着双倍的夸耀,因他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下议院议员。上天似乎对他的沉闷进行了一次奇特的惩罚——让他娶了一位始终活泼过人的女士为妻;并且,尽管他总是不吝于公开表示自己对她的仰慕,她对他却满是不耐烦与轻蔑。卡斯汀洋先生不仅是个乏味的人,而且还喜欢废话连篇,现在,当他发现大家因为他的出现而震惊时,便开始抓住机会发表他那长篇大论的看法,这些更适合在蠢人和烦人精最后的庇护所——上议院里表达出来。

不管一个作家有多么疯狂的反对者,他们通常都不会厌恶朗读其尚未出版的著作的要求;这些作品在作家们心里就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旦成型并披上嫁衣之后,其魅力必会有几分折减。而此时的巴兹尔尤其需要赞同感,因为他对自己充满怀疑,而如果此刻有人能赞赏其作品,那么他将能做得更好。他非常渴望珍妮能够对他的写作感兴趣,他至今未对她提及半个字,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羞怯而已。

7

他的小说背景是十六世纪早期的意大利。在他从南非回国后的某天,在国家美术馆里,这场景突然映入他的脑海,在欣赏完那些唯美的艺术品之后,人对美的感知会尤其敏感。他在美术馆的画作间踱来踱去,欣赏从前喜欢的一些旧作,这个严肃、安静之地给他带来的欢愉远胜于爱或是酒;每每回想起这场景,他便会感到幸福、崇高而冷静,并且收获颇丰。最终,他走到莫雷托所画的一个意大利贵族的肖像前,对于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头脑来说,这表达了后文艺复兴时代所有的精神。不可思议的是,这幅画特别对他的口味。他觉得,画出优美的图案便是画家的终极目标,并带着欣赏之意,注意到阴暗的色彩在这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的修饰效果,在那面大理石的斜面墙上,他显得那么忧郁又无精打采。人们并不知这画中人的姓名,他站立的姿势看起来疲倦又做作;黄褐色的背景反映出了他那经克制的绝望,空洞得就像是精神生活中的沙漠之地;翠绿色的天空又冷又悲凉。图画上给出了日期,一五二六年,他衣服上的袖口有开裂,并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小洞(复兴运动的早期激情业已消散;因为米开朗琪罗已经死去,而恺撒·博尔贾则在遥远的那瓦拉堕落了);杂色的裙子以深深的樱桃色为主,就色彩的悲恸而言,也并不比黑色逊色,此外还有精致的细棉布衬衫及褶边。他一只手未戴手套,懒懒地落在其长剑的前端,他那修长而精致的手又白又软,既像是绅士,又像是学生。他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部分呈暗黄色,部分又呈鲜红色,帽上画着圣乔治和龙,前方还有一个纪念装饰。

在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并下定决心之后,巴兹尔结束了他的独自漫步,开始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走去。经过白日的喧嚣后,此刻这里的安静显得极不自然,甚至还有些诡异,似乎让人难以置信;大街则是庄严、空洞又宽广,被安静所横扫,也因平静的河流而放松下来。空气纯净又清澈,却可以激起回响,因此,只是一辆马车便能使整个地方显得喧嚣起来,马匹那咔嗒咔嗒的有力奔跑会在空气中久久回荡。排成一行的电灯因为它们的规则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压倒一切而又稳重无比,在各家房顶上闪烁着,冷漠又猛烈;往低处,灯光使得公园笔直的栏杆及近处的树木显出了形状,也突出了远处枝叶茂密的黑暗之地的轮廓。闪烁其间的煤油灯的黄色火焰亮过了一串大小不一的褪色宝石。四周寂静无声,但除了打开着的窗户,其余都为一片白的房屋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沉默;这些沉睡的房屋都已关好了门窗,闩上了门闩,虽然装点了人行道,然而却没有秩序,也并不庄严,似乎缺少了人类的嘈杂之音与进进出出的熙熙攘攘,它们便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这张脸在黑胡子的映衬下显得更为苍白,这深深地震撼了巴兹尔;巴兹尔恋恋不舍地看着它,眼神一片茫然,似乎除了幻灭之外,世界已不再有任何价值。当下,巴兹尔望着画中的人物开始沉思,并构思出一个故事,然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将其写下,他开始为此而广泛涉猎那一时期的诗歌与历史,并花大量的时间在大英博物馆。最后,他终于开始动笔了。他想要描述那个时候的意大利社会: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意大利带来了一个人类智力上的新纪元,自由思想在这段时期广受欢迎,整个社会都经历了深刻的觉醒。这让当时的男人们仿佛加入了一场战斗,强烈地想要享受每一个时刻,而后来却发现一切毫无意义,然后绝望地后退,因为这世界再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由于习惯了亲王的奉承和贡多铁里雇佣军的帷帐,小说的主人公经历了各种情绪、残忍搏斗、爱与阴谋,写诗并且谈论柏拉图哲学。写作这一职业很吸引人,但巴兹尔仅将这视为表达心境的一种方式,因为他想通过避开耸人听闻的描写来表现自己对寻常主题的蔑视,他希望仅仅进行一些精神状态的分析。

但仅仅是靠着反复地提醒自己现已不是自由之身,巴兹尔才得以抑制住自己对莫里太太的感情,他想到,他对莫里太太的感觉是远异于从前任何感觉的。现在,他迫切地想要斩断使他降格的那段过去,并从此过上一种崭新而有益的生活:尽管可能会付出代价,但他必须要和珍妮一刀两断。他知道莫里太太想要在冬天出国去,而他自己也确实没有不去意大利的理由;这样,他便能偶尔见到她,并在六个月后,光明磊落地向她求婚。

这样的主题使巴兹尔喜欢的精致风格有了发挥的余地,他开始进行阅读,强调句子的韵律与音乐中的欢愉。他的词汇来自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华丽而又感人,某些词汇的美甚至都能使他陶醉。但最终,他突然停了下来。

一周以来,甚至是一个月以来,巴兹尔一直因这个女人将爱奉献给了他而感到自豪、陷入狂喜;他开始更加自信地面对这个世界,生命也开始有了新的内容与活力。然而不久,这一浪漫的冒险便演化为有些庸俗的密谋,当回忆起过去那洁白纯净的理想时,他发现自己已放弃了崇高的追求,感到追悔不已。他的这份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念头,哀伤中透着喜悦,他沮丧地认识到,珍妮已经将心灵和身体都交付给了他:珍妮付出的是不朽的激情,相比而言,自己的感情可说是非常冷淡。他每日都在点燃着珍妮的激情,因此,他已变为珍妮生活中的必需品,如果他由于太忙而没去见他,他便会收到一封充满渴望的来信,这类令人感到同情的来信总是充满了拼写错误,表达也很笨拙,然而目的却只有一个:恳求他去找她。珍妮是很苛求的,因此,尽管对巴兹尔而言,金皇冠酒吧已日渐失去其吸引力,然而他却不得不坚持每日前往。这女孩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一起度过的傍晚也变得日渐沉重——现在,他们不再去剧院,而是待在巴兹尔的房间里。他发现,谈话往往会非常困难。他意识到,他的手脚都被套上了锁链,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它们除了带来了令人惧怕的疼痛外,没有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东西。他是个不太会处理此类事情的人,也常常问自己,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有好几次,他下定决心要同珍妮分手,但每每等到实际面对珍妮时,看到她对自己的感情依赖,他便顿时勇气全无。六个月来,在巴兹尔心里,这段关系已降级至一种习惯而维持了下去。

“珍妮?”他问。

她并未做出回答,却让自己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了。他掀开马车顶上的幕帘,告诉了马车夫他家的地址。

无人应答,于是他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为了不至于惊醒她,他合上书本,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起身。如果她甚至都不能保持清醒状态的话,为她朗读一事也就没有必要了,他带着一些困扰来到了自己的桌边。然而很快,他的幽默感便将其从忧虑中拯救出来。

“珍妮,你会跟我到我家去吗?”他在珍妮的耳边低语道。

“我真傻!”他笑着叫道,“为什么以为她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呢?”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被一股更强劲的力量所控制,一边说着,一边去吻珍妮的唇;因为他对这份甜蜜已忍耐多时,这甜蜜便有了双倍的滋味。她则像个野兽一样,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暗香驱走了所有的疑虑:于是,他也顾不得道上有没有路人,热切地将她紧紧搂到自己胸前。巴兹尔为珍妮的美丽而疯狂,这顺从美人的屈服反倒使巴兹尔更富有激情,他为那个似乎永无止境的吻而疯狂,在他的整个一生当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狂喜。他的心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不止。

而莫里太太曾兴致盎然地听过这同样的章节,并给予了高度评价。巴兹尔想起,莫里哀曾为自己的厨师朗读一些喜剧,如果她觉得很无趣,他就会重写。如果是类似于这样的测试,巴兹尔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小说毁了;但很快他便性急地告诉自己,他是为少数人在写作,而不是为了普罗大众。

“珍妮,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

感到他不在自己身边,珍妮很快醒了过来。

“但是我希望你那么做。”她狠狠地说。

“天啊!我刚刚并没有睡着,是吧?”

她现在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胸中的悸动,而车夫也像是一边行车,一边在心里暗暗地下着赌注。他们就这样在漆黑的堤坝上疾驰着。

“你还打鼾了。”

“因为我并不在意这事。”

“真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吗?”

“巴兹尔。”她声音嘶哑地叫道,坚持要向对方寻一个答案。

“没有。”

她并没有看着他,他则装作没有听到,然而珍妮却感到了他四肢的颤抖。她的喉咙开始变得燥热,一阵恐怖的焦虑席卷了她。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你在读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困。但巴兹尔,我真的很喜欢它。”

“巴兹尔,为什么在我们出去的第一个晚上之后,你便不再吻我了?”

“能写出具有催眠效果的书也挺不容易的。”他冷冷地笑着回答道。

巴兹尔叫住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载他们回家。他给了车夫弗利特街金皇冠酒吧的地址。巴兹尔和珍妮没再说话,然而这沉默仿佛预示了比言语更为重要的东西。最终,珍妮爆出一个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就像那话语是生生被拽出来一样,以此打破了让彼此都深感压抑的沉默。

“再给我读一点儿吧。我现在特别清醒,你写得真美。”

“那我们叫一辆马车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愿意再工作一会儿。”

“我走不回去了,”珍妮说,“我太累了。”

几天后,珍妮那从未见过巴兹尔,也从未来看看他们的母亲到了门前。她是个胖胖的、坚定的女人,她穿着黑缎裙,要说这是她最好的周日服装,大家可能很难相信;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日子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了,而这周中还有一个安息日。与巴兹尔不同的是,珍妮总是坚持将他们最好的东西留到特殊的日子使用,因此他们平常都用陶器来沏茶。

他们沿着威斯敏斯特桥慢慢地走着,迂回的堤坝上的光被奇怪地反射过来,所以,火红的水面上惊现一片森林,而水中的倒影似乎本应是一座神秘而无形的城市。虽然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空气中还满布着春日的芬芳,然而短程的行走让他们觉得很累,他们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般沉重。

“妈妈,你不会介意我不拿出银茶壶吧?”待他们坐下来后,她问道,“我们并不是每天都用银茶壶。”

他们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河流和对岸的大商店,以及杂乱无章地点缀着璀璨明星的夜空。这些孤灯的微光就像是怀着恶意的眼睛,给那成堆的方形肮脏砖块带来神秘感,暗示了一些违法的激情和罪恶的丑恶故事。是时正处于低潮期,石墙之下,长长的一段狭长沙地在闪烁着微光;但有着简易拱门的滑铁卢桥却是异常的整洁,那些黄黄白白的灯光在水面上留下了艳丽的倒影。近处,停靠着三只船舶,靠着船身挂着的红灯笼,它们的轮廓才隐约可见;它们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因为,即使它们已遭废弃,它们却仍然象征着奋发的生命、激情以及劳役:他居住在日益加宽的河流上的努力、坚强的人们,它们所有的肮脏残酷里都蕴含着浪漫,他们在走着一段永恒的朝圣路,朝向大海,朝向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亲爱的,我也不是每天都会过来看你啊。”布什太太回答说,并抚了抚自己的黑缎裙,“但我想,我现在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了,因为你已经结婚了。你不坐下来喝茶吗?”

“我们到河堤上去吧,”她轻声对巴兹尔说,“那里很安静。”

“巴兹尔喜欢在客厅里喝茶。”珍妮回答说,一边往每个茶杯里注入牛奶。

五月的一个温和的夜晚,空气柔和而又泛着芳香,这样的夜晚足以使沉重的脚步变轻,使疲倦的思绪得到释然——并且是以一种奇怪的带着悲伤的欢乐的形式。是夜,珍妮和巴兹尔去索霍区一家他们常常光顾的小餐馆里用餐。之后,他们去了音乐厅,但在那个甜蜜的晚上,音乐厅的噪声和刺眼的强光让人觉得无法忍受;黑暗宜人的街头在召唤着他们,很快,巴兹尔便建议说,或许他们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地方。珍妮欣然应允,因为歌者让她觉得无精打采,并且,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宁情绪让她的心因为一些无以名状的渴望而激烈跳动着。他们走进了夜色之中,有那么一会儿,珍妮睁大眼睛就这么盯着巴兹尔,眼神中奇怪地混杂着一些恐惧与人类最原始的野性欲望。

“啊,我感到很糟糕。茶是我的最爱,珍妮,你是知道这点的。”

春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在佛里特街及海滩上,卖花女们在出售漂亮的春天的花朵,她们的花篮给这个阴沉的城市增添了少许别样的色彩。有时,人们被长期单调的劳役弄得疲惫不堪,这个国家的气息会让那些失望的心灵得到振奋:天空很蓝,正是在这同一片蓝天下,有着绿绿的草地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有时,西边的天空中会有一团团层叠的云朵,在阳光下美得让人眼花缭乱,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变成了泛金的玫瑰红。它们的光辉可以笼罩整条街道,这样,那熏黑的水汽也泛出了乳白色光芒,每颗心都为这美丽的伦敦小镇而动容。

“是的,妈妈。”

于她而言,还从来没有人像这位年轻的律师一样,以彬彬有礼的行为及新颖无比的谈话吸引了自己:尽管她有时并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但她仍为此感到高兴,并且,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假装懂了,也让巴兹尔觉得她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无知。起初,她因为巴兹尔客气地对待她而感到害怕,因为她已习惯了更为随便的对待,而巴兹尔则总是像个公爵一样,正派得体地对待她;但在不知不觉中,钦佩和敬畏也就变成了爱,最终演变为巴兹尔也未曾幻想过的盲目的爱慕。她总是在想,为什么除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去的那个晚上以外,巴兹尔再也没有吻过她,分别时也仅仅是亲一下她的手;三个月来,他们所取得的唯一进展只是她开始习惯性地叫他的教名。

“我一直在跟你说,如果一个盘子里只有几片黄油面包,并且涂在上面的黄油少得让人几乎看不见的话,这会让人觉得主人非常吝啬。”

他被她的热情感动了,如果他还看不出珍妮对他的一片真情,那他便真的是个呆子,然而,习惯于自省的他却从未问过自己的感想。他希望能给她带来好的影响,并发誓绝不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她同他所想的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有着很大的不同,因此他认为,引导她产生一些个人尊严的想法应该是件不难的事情;他想要带她离开那个较低级的职业,将她放到一个更有利于她学习的环境;尽管在金皇冠酒吧工作了三年,她的性情仍旧是天真无邪,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可能永远出淤泥而不染,如果他能帮她朝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迈进,似乎也更能证明自己对她的友谊。这些思量最明显的结果便是,巴兹尔现在已习惯在她不工作的傍晚带着她出去吃饭看戏。

“巴兹尔喜欢这样。”

“好吧,我答应你。”

“在我家里,我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别在家里向你的丈夫让步,亲爱的,否则他会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

“不行,这样不算。你必须每天都过来。”

这时,巴兹尔走了进来,珍妮将其介绍给自己的母亲,并紧张地看着她,希望她的举止能得体。布什太太很敬畏巴兹尔拘谨的礼仪,小心地想要表现出十足的淑女气,在拿起茶杯时,用的都是最为优雅的姿势。在做出了一些礼貌的评价后,巴兹尔陷入了沉默,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两个女人艰难地谈着一些琐事。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家门口,仆人立刻通报说,莫里太太来了。

“我会尽可能多地过来。”

“我想你会允许我来拜访你的。”她说,并将手伸向珍妮,“我是你丈夫的一位老朋友。”

“答应我你每天都会过来。”

珍妮脸红着退缩了,而巴兹尔却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同莫里太太热情地握手。

“不会,当然不会。如果你想要见我,我当然会非常乐意过来。”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刚好赶上用茶的时间。”

他最初想的是,突然的决裂可能对两人都好,但他不能忍受因为他的缘故而使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而当他看到珍妮的眼里已噙满泪水时,他更是迅速抛开了这个念头。

“我很乐意来点儿茶。”

“你不会因为这样便不再过来了吧?”她望着他那满是疑虑的脸,不安地问道。

她坐下了,看起来很是大方与镇定,而布什太太则肆意地观察着她的长袍。然而珍妮此刻开始意识到,他们只摆出了普通的茶具。

“我很抱歉,”他讷讷地说,“我想我可能伤害到你了。”

“我去重新弄些茶来。”她说。

巴兹尔于是忍不住要想,珍妮是为了他才和汤姆解除婚约的。他感到好奇又震惊,内心充满了得意与自豪,但同时,他又担心自己给珍妮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芬妮可以去做的,珍妮。”

“不。我根本不想看到他。我过去曾经喜欢过他,但现在不同了。我很高兴能够摆脱他。”

“不,我还是自己去弄吧,我将茶叶锁起来了。我必须自己去弄。”她又转向莫里太太补充了一句:“那些女孩都很不老实。”

“但是,珍妮,你喜欢他吗?”

她匆匆地离开了,之后,巴兹尔开始急切地问莫里太太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好一会儿,巴兹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你没有写信告诉我你们住在哪里,这让我觉得很可怕。是莱依小姐给了我你们的地址。”

“我已经解除了同汤姆的婚约,”她说,“昨晚,他在街对面等着,看见了我们一起出门。今天早上,他过来冲我发火。我告诉他,如果不喜欢这样,他可以选择退出。接下来他便大发脾气,我于是告诉他,我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这地方很有意思,你说是吗?你需要穿过繁华的商业大街来到这里。它是那么的奇怪又古雅。”

他便一直等着,直到最后一个客人也起身离去。

他们愉快地交谈着,几乎忘记了布什太太的存在,而后者则阴沉着脸望着他们。而她常常说,自己并不是个甘心成为牺牲品的女人。

“你先别走,”珍妮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今天天气真好,是吧?”她略带攻击性地打断道。

次日,当他再去酒馆时,珍妮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略带亲密地同他问好,而这对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孤独状态的巴兹尔来讲,已经非常满足了。这让他感到非常知足——终于有人对他感兴趣了。自由倒是很不错,但男人总有着渴望某人的时候,渴望着自己的到来或离去、自己的健康或疾病不再是别人完全不关心的事情。

“太美了!”莫里太太高兴地回答说。

“晚安。”

还没等布什太太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巴兹尔便问莫里太太何时去意大利。幸运的是,珍妮刚好在这时候进来了,她母亲看到,她竟端出了银茶壶。她为此感到恼怒,很不高兴,然而却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她是个很容易就怒发冲冠的人。她也注意到,在莫里太太到来之前几乎是一言不发的巴兹尔,现在却变得喋喋不休。他很幽默地讲述了他们在搬家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尽管莫里太太觉得这一切很有趣,而布什太太却未从中发现任何乐趣。

她没再回答,然而却微笑着,用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他还看不出这眼神中的邀请,那可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将手滑到她的腰间,吻了她,然而却为她对他的拥抱毫无反抗而感到吃惊,而这一瞬间的动作突然转变为一个热烈的吻,以致巴兹尔觉得四肢都开始颤抖。马车在金皇冠酒吧停了下来,他扶她下了车。

最终,这位来客起身准备离开。

“珍妮,那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巴兹尔笑着回答说。

“我真的必须走了,再见,肯特夫人。你一定要跟你丈夫一起来看我。”

“你可以这么叫我,”她回答说,同时也微微笑着,又一次羞红了脸,“其他那些来酒吧的男人总以为他们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但你却从未像他们那样试图要亲我。”

她走了,身上的丝绸布料也发出一阵飒飒响。巴兹尔陪着她到了楼下。

“我更想叫你珍妮。”

“妈妈,她是坐马车来的。”正从窗户往下看的珍妮说道。

“我当然愿意。同其他去酒吧的男人相比,你是如此的不凡。你是个绅士,并且像是对待淑女那么对待我。这也是我一开始喜欢你的原因,因为你并没有看轻我:你总是叫我布什小姐……”

“亲爱的,我看得出来。”布什夫人回答说。

“你还会再跟我一起出去吗?”巴兹尔问。

“巴兹尔看起来有贵族气派吗?”深深崇拜着丈夫的珍妮问母亲。

随后,他们坐着出租马车回到了金皇冠酒吧——珍妮就住在那里,同另一名女服务员共住一个房间。

“贵族才会有贵族气派。”母亲冷冷地回答说。

“我今天太高兴了,”她叫道,“和你一起出门比同汤姆出去有意思多了,他总是试图要省钱。”

他们看到巴兹尔在门口同莫里太太有说有笑。接着,莫里太太给了马车夫一个指示,于是,他们慢慢地沿街走着,而马车夫则一路跟着他们。

他们在索霍区的一家餐馆共进晚餐,为这个小小冒险而情绪高昂的巴兹尔因发现女孩的愉快而欣喜不已。这样的快乐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并且,他的那份满足感也并未因为忙于欣赏珍妮的美丽而有所减少。她很羞涩,但当巴兹尔开始取悦她时,她笑得非常漂亮,同时也羞红了脸:他开始想要成为于她而言具有实用价值的人,因为她看起来有着极为宜人的天性;他可以给她新的理念以及关于生活之美的观点,这些肯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戴着一顶帽子,他则穿着普通的礼服,他们就这么坐在戏院二层楼座的后排;但即便如此,这一切对珍妮来说也是不寻常的奢侈,她通常也只是在正厅的后座或是三层看戏而已。演出快结束时,她转向巴兹尔,深情地看着他。

“珍妮!”布什夫人惊奇、恐慌而又愤怒地叫道。

“我无所谓,”珍妮叫道,“我为他那副德行感到恶心。我还没有同他结婚,如果他现在不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可以自己选择退出。”

“我在想,他们会去哪里。”珍妮说着,把脸转了过去。

他离开后,巴兹尔问珍妮为什么不把他甩掉,这比直接惹恼他要好。

“亲爱的,听我说,你要看好你的男人。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太信任他。你告诉他,你的妈妈和其他人一样,可以透过砖墙把人看穿……另外,他原来跟你提到过他的这个女性朋友吗?”

“那么,再会了!”他对珍妮说。

“是的,妈妈,他常常提起她。”珍妮很不轻松地回答说,因为事实上,直到这天为止,她根本就未曾听说过莫里太太的名字。

不久,新来的这位客人喝完了他的酒,然后点了一根香烟。他猜疑地看着巴兹尔并开口搭讪,想要以此来观察了解巴兹尔,然而巴兹尔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并不认为跟他说话是个好主意。

“那么,你告诉他,你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了。亲爱的,你必须要小心啊!我和你爸爸刚结婚时,也经历了许多的困难。但我坚定我自己的立场,让他明白,我是不会为他的荒唐而妥协的人。”

男人无礼地说,似乎在提醒珍妮,她就是在那里等候着为他服务的。巴兹尔涨红了脸,他有些生气,很想要告诉那男子,他说话应该小心点儿、客气点儿,但珍妮用眼神阻止了他。珍妮默默地给了这个客人他所点的东西,三人都没再开口,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在想,巴兹尔为什么不回来?”

“给我一杯威士忌苏打吧,赶快!”

“并且,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父亲从来不将他的女性朋友介绍给我认识。我想或许我还不够好。”

“我不会拦你的,是吧?”

“妈妈!”

“如果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哦,亲爱的,别跟我说话。我觉得你对我太差了,你们两人都是,自打今日从我那舒服的家里来到这里,真觉得是度日如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吧?”珍妮回答说。

正在这时,巴兹尔回来了,他立刻就看出了布什太太所受到的困扰。

“谁?”男子露出一脸凶相问道。

“呵呵,这是怎么了?”他笑着问道。

“一个朋友答应带我去剧院。”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肯特先生,”这位生气的主妇颇有尊严地回答说,“我开诚布公地跟你们说,我不否认。我希望自己能受到夫人般的对待,我认为珍妮用六点五便士的茶壶为我泡茶是很不合适的——亲爱的,你们可不能否认它们就值这点钱,因为你们知道的东西,我也知道。”

“什么安排?”

“下一次,我们会注意这些的。”巴兹尔和气地回答说。

“汤姆,今晚恐怕不行了,”她回答说,同时还略微地羞红了脸,“我已经有其他安排了。”

“而在你的女性朋友到来后,珍妮很快就取出了银质茶具。我想,我是不值得你们大费周章的。”

“珍妮,一起出去吃饭吧?”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提沃利饭馆定个位置。”

“我一直觉得陶制茶具煮出的茶,味道会更好。”巴兹尔和善地评论道。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带着很明显的假牙,还有一副得意的神情。巴兹尔隐隐约约知道,这个男人同珍妮订了婚,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往吧台上抛媚眼,并喝掉大量的威士忌苏打。

“哦,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布什太太充满讽刺地回答说,“而且要抓麻雀,你只需在它尾巴上放点盐就可以了。再会!”

“好啊,我很乐意去。七点的时候到这里来接我,可以吗?”

“妈妈,你不会是要走了吧?”

这建议在他脑海中闪过,于是他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珍妮的眼中则闪现出快乐的微光。

“我知道我不受欢迎,我不会等着你们赶我走,因为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吗?”巴兹尔轻轻地问道,“我们可以先去吃晚饭,然后随便去什么你想去的地方。”

而巴兹尔此时正情绪高涨,布什太太的这一番脾气也使他觉得很有趣。

“我猜还是要同往常一样的东西,是吧?”她说。

“巴兹尔,你刚刚去哪儿了?”在母亲挑衅般昂首阔步地走出屋子后,珍妮问道。

正说着,一名顾客走了进来,珍妮的朋友同他握了握手。

“我只是将莫里太太送出了街口。我想这会显得礼貌一些。”

“我也不知道,”珍妮回答说,“我还没有任何计划。”

珍妮没有再做回答。巴兹尔同他这位出其不意的访客畅谈了自己的写作进程,并且仍在想着她刚给他说过的有趣的事,因此并未注意到妻子此时的沉默。整个晚上,她几乎没怎么说话,而巴兹尔却表现出了鲜有的高昂情绪,这深深地震动了她。晚餐时,他一直在说笑,并未对妻子的不予回应有所察觉。之后,他径自回到桌前开始自己的工作。此刻,灵感纷纷向他涌来,他开始奋笔疾书。而在一旁假装阅读的珍妮却一直在注意着他。

“你打算做什么呢?”

11

“是的。”

在巴兹尔婚后的第二周,莱依小姐早餐时收到了贝拉的来信:

“珍妮,今晚轮到你休息,是吧?”

我最亲爱的玛丽:

这时,金皇冠酒吧的另一名女服务员走向了她。

最近,我非常担心我的朋友赫伯特·菲尔德,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你知道,他的身体并不是太好,不久前,他得了一场可怕的重感冒,看起来似乎很难治愈的样子。他没有好好地照顾自己,看起来很瘦很虚弱。我们的医生已经为他看过,但他仍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对此,我感到特别害怕。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终,我说服他到伦敦来找位专家看看。如果我下周六将菲尔德先生带来,你觉得赫里尔医生会帮他检查一下吗?当然,我会按规矩为此支付费用,但我不希望赫伯特知道这点。我们可以周六一大早出发,如果你能够帮我们进行预约,我们可以直接去赫里尔医生那里。看完之后,我们可以来同你共进午餐吗?

“会有一点儿吧。”

诚挚的

“如果我不来,你会介意吗?”

贝拉·兰顿

现在,她开始直呼他的姓名,而女孩的名字叫做珍妮·布什。

在弗兰克过来喝茶时,莱依小姐将信递给了他——他有空就会过来喝茶,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随后,她回信说,赫里尔医生很乐意在周六中午十二点接待这位病人。

“肯特先生,我还怕你不来了呢!”

“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问题,”弗兰克说,“但我可以为他看一看。告诉她,她可以不必考虑看诊费。”

于是,他去金皇冠酒吧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且通常是在下午茶时间,因为那时客人会比较少。他们开始变得越来越友好,一起讨论天气、顾客或是当天的新闻。巴兹尔发现,在她的陪伴下,半小时往往眨眼间便过去了,并且,巴兹尔或许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这位酒吧女服务员对他的照顾似乎比其他的客人要多。一天下午,他去得比平常稍晚,他很高兴地发现,当他出现时,女孩的脸上出现了阳光般的明亮笑容。

“别傻了,弗兰克。”莱依小姐回答说。

几个月前的一天,巴兹尔没有在食堂吃饭,反而去了弗利特街的一家酒馆,在吧台后面他发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孩,立刻就被她所吸引。在那个花哨庸俗的地方,她的清新是那么具有吸引力,而俗丽的装饰却和伦敦的雾一般阴沉;尽管在他用餐期间,并没有男人去和这酒吧女服务员搭讪,他却忍不住要做出一些常见的评论。对此,这女孩做出了傲慢的回应(酒馆很显然是个学习机智妙答的地方),并且,她的笑容给她那清秀的脸又增添了一番别样的魅力。这让他来了兴趣,同时也有些激动,因为还没有谁能仅凭单纯的美貌便给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巴兹尔告诉弗兰克·赫里尔,那位当时住在圣路克的医生,说他在弗利特街发现了全伦敦最可爱的女孩。弗兰克医生取笑了朋友的激情,为了证明自己的评论,一天,在他们路过弗利特街时,巴兹尔坚持带着弗兰克又一次去了金皇冠酒吧。后来,他自己又单独去过那么一两次,而这位酒吧女服务员也渐渐开始熟悉他,时而给他一个友善的点头致意。巴兹尔喜欢浪漫的幻想,于是他很快对这可爱的女孩有了一些怪诞的空想:为了美化她的职业,他在想象中将时光反转,把女孩想象成为骑士及披甲武士递送麻袋的女仆,想象成为永生的众神分发甘露的赫伯;在他将自己的这些幻想告诉那女孩后,尽管她并未完全理解,然而却是羞红了脸,这是酒吧里那些常客们(公认的仰慕者们)的下流恭维均无力达成的效果。巴兹尔觉得,那抹红晕是他见过的最富吸引力的东西了。

到约定的时刻,贝拉和赫伯特出现在了赫里尔医生的诊疗室里。那年轻人很害羞,并且还有些不安。

然后,思索之中的巴兹尔眉头紧蹙,因为在他新生的喜悦之中,突然又升起了被他暂时忘掉的一个疑虑。他走下桥,漫步到林荫大道更为阴暗之处,将手背在身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在树木间来回走动着,既困惑,又沮丧。此时夜已深,外面几乎已没有什么人;很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正躺在路旁的椅子上睡觉,挤出混乱怪诞的姿势,还有一个警察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兰顿小姐,你可以去等候室坐一会儿吗?”弗兰克说,“我一会儿会派人来叫你的。”

在终于回到伦敦后,他开始申请成为林肯律师公会的一员,于是,他一边张罗着想要出版自己在战争期间所写的一些小作品,一边认真地学习法律。尽管他经历的一些风雨使他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并爱上了自省,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开明与乐观精神并不见得就比从前少,于是,他带着炙热的希望踏入了一个新的领域。然而有时,他那处于坦普尔区的房间又显得非常的孤单。他是个渴望有家庭的人,希望能有个女人来为他操劳,希望能常常听见裙子的窸窣作响,或是能有满怀深情爱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便是他本性的必需品。现在看起来,他生活中的最后一份遗憾也能得到弥补了,因为莫里太太刚好给了他他所需要的感情,并且,仍对自己有几分怀疑的他还渴望着她的支持。

于是,被他的职业习惯所打动的贝拉便退出了诊疗室,随后,弗兰克仔细地检查了病人的脸,那样子就像是在探寻春天的足迹一般。赫伯特则是充满疑虑地看着眼前这个严肃的男人。

最终,巴兹尔认为,就这么隐藏在那里并不是件勇敢的事。因为他所拥有的才能并不能在好望角给自己带来任何机会。于是,他决心返回伦敦,他开始骄傲地昂起头,勇敢地向人们展示自己。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自立,因为他明白,他已能积极地面对疲劳和欲求,而他胸前的奖章也说明了,他并不缺乏勇气。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兰顿小姐非常担心。”

随后,巴兹尔去了好望角,不愿返回英格兰的他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直到役期届满。起初,他的耻辱感让他觉得难以承受,那些忧伤使他日夜煎熬着;但当他与欧洲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远,并最终踏上非洲的土地时,丢脸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淡了。他所在的中队被分配到非洲内陆,辛苦的工作减轻了他内心的伤痛;骑兵的苦差事,长途行军,兴奋感和新奇感,这一切都耗尽了他的精力,因此,他的睡眠质量开始变得无比良好,这可是先前从来没有过的。然后便是战争的辛劳及沉闷单调。他经历了忍饥挨饿的日子,也经历了酷暑与极寒。但正是这些事情使他靠近了最初想要逃避的人们,他为他们粗鲁的幽默而感动,被大家的互助所感动——当然,还有生病时的同情。当他看到人们在困难中亲密地共同面对一切时,他从前对人类的那种普遍厌恶消失了。而当他最终如愿进入战场时,由于害怕会死去,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可以使生活更值得一过的愉悦心情。这时,罪恶、污秽和丑陋都消失了,人们像远古时代那样,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进行抗争,血液在血管中燃烧,死神行走在战斗的人群中;在这里,死亡既不琐碎、肮脏也不卑鄙。

“如果医生只听病人的,那么他们都会失业,”弗兰克回答说,“你最好脱下外衣。”

她轻蔑无礼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又恢复了她派对女主人的样子。

赫伯特脸红了,他有些羞于在陌生人面前脱去自己的衣服。弗兰克这时注意到,他的肌肤呈乳白色,身体消瘦,几乎就是一个骨架模型。他拿起那孩子的手,看着他长长的手指,指甲略微弯曲。

“米勒,你可以带肯特先生出去了。如果他再要求见我,你可以说我没在家。”

“你曾经杀过生吗?”

随后,她假装想起了正默默注视着她的巴兹尔,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几乎已不能控制自己。

“没有。”

“是的,夫人。”

“你在夜里盗汗吗?”

“你知道我要出去吃饭的吧?”

“从前没有,但上周好像有一点儿。”

“好的,夫人。”

“我猜你的大多数亲戚都已经去世了,对吧?”

“米勒,”待管家进来时,她说道,仿佛忘了巴兹尔的存在似的,“我需要在四点的时候用马车。”

“我所有的亲戚都去世了。”

维扎德夫人拉响了铃。

“他们都是因为什么而去世的?”

“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让我感到恐怖。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宁愿我的母亲是大街上什么悲惨的女人,也不希望是你!”

“我父亲死于肺痨,我的姐妹也是。”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的好儿子。你已经有自己的收入了。你以为我想要一个笨拙又没有教养的呆子成天在身边晃着吗?”

弗兰克没说什么,当他听完这个不幸的故事后,脸色却变得尤其沉重。他开始对这孩子的胸腔进行叩诊。

“现在,我为自己是你儿子这事感到羞耻。”

“我并没发现这里有什么异常。”他说。

“那当然是事实!”她挑衅似的叫道,“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他们无法证明。”

接下来,他拿出听诊器进行检查。

“我真蠢,这些年来居然错信了你!我过去竟然拿自己的性命来打赌你是纯洁干净的。而当我读到那些诉纸时,尽管陪审团尚且存有怀疑,但我却知道那是事实。”

“说九十九。现在咳嗽一下,深呼吸。”

巴兹尔就这么看着她,此时,愤怒已经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同情已不复存在,他也不再试图掩饰他的愤怒。

每一步,弗兰克都进行得非常仔细,但除了可能患支气管炎外,并未发现其他可能的病因。然而在放下听诊器之前,他将其放在了这孩子的肺部最上方,刚好在颈骨上面一点儿的地方。

“你这个放肆的孩子,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维扎德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去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你到这里来说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可怜的自以为高尚的人!我猜想这点来自于你的家庭,因为你父亲从前就是这个样子。”

“深呼吸!”

“我不知道,但我总会发现的。如果你不再有荣誉,不能保护自己,那么我必须出来保护你。”

随即,他非常清晰地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声,这就是导致赫伯特脸上发热以及其他病症的原因。他再一次对其进行叩诊,比之前更为小心,然后结果令人很不满意。对这一次的诊断,几乎是没有什么疑问了。

维扎德夫人此刻的微笑暗示着她的脾气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你可以将衣服穿上了。”他说着,坐回到自己的桌边开始写病历。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赫伯特默默地穿好了衣服,然后等着医生结束他的书写。

“你还不能走。我毕竟是你的儿子,并且,你也没有权利自己羞辱自己。”

“我是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她走到门口,但巴兹尔拦住了她。

弗兰克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亲爱的,这太滑稽了。”维扎德夫人回应说。同时,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差。“如果你没有比那更有趣的建议,我们还是去客厅为好……你要跟我去吗?”

“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你去把兰顿小姐叫来吧,我会告诉她的。”

“妈妈,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我愚蠢又笨拙——我有时候会词不达意。天知道,我并不是想要对你说教,但你不认为有的事情就是荣耀与责任、干净又纯洁的吗?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你不必自责。何必去理会人们怎么说,让我们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吧!”

“如果您不介意,我倒愿意自己先听一听。”赫伯特说道,同时也涨红了脸,“我并不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巴兹尔走近母亲,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你知道,你不必太紧张。”过了一会儿,弗兰克回答道,然而他的些许犹豫并未逃过赫伯特的眼睛。“你的右肺有点儿不正常的呼吸声。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这点。”

“真的吗?我可不能只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将他们指控为共同被告,就抛弃我的老朋友们。”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一阵寒战袭来,令他感到手脚出奇的冰凉;进一步地问出下一个问题时,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这与我父亲和姐妹的情况类似吗?”

“但是,妈妈,你不能要他的。这太损害名誉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跟这些男人有更多的瓜葛了。”

“恐怕是这样了。”弗兰克回答说。

“别傻了,巴兹尔,”维扎德夫人没好气地说,“我当然不会继续住在这所房子里。厄内斯特·托伦斯在可胜街有一间更好的小屋还空着,他决定将那里借给我住。”

死亡的阴影突然笼罩了整个房间,对患者而言极其不祥;两人都明白,从此以后,这阴影便离不开这青年了:它会默默地陪他在桌边坐着,深夜也躺在他的身边;当他读书时,长长的手指会在字母下划线,提醒他自己是一个受到处罚的囚徒。风起时,在他听来就像是个四肢健壮的耕童在起舞,死神在他的耳畔低语,用柔和的曲调嘲笑他。当他看着将薄雾染得胜似玉髓的太阳冉冉升起时,在一片紫色、玫瑰红及绿色的背景中,他为了这世界的美好而欢愉,而死神会窃笑他。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这让他感到恐惧又苦恼;在剧烈痛苦的主宰下,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呜咽。弗兰克不敢再看那张充满孩子气的脸,那是多么坦诚又英俊,然而此时却被恐惧所扰乱,于是,弗兰克将目光投向了地面。接下来,为了掩饰自己,赫伯特走到窗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这幢楼对面的房子灰灰的,丑陋而又单调,天空仿佛要沉下来压碎大地。他将生活视为立于眼前的一场盛会,那蓝色的天空比法国珠宝珐琅的颜色更为纯粹,田野在阳光下显示出各种碧玉的颜色,榆树的颜色则比翡翠更为暗淡。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陷入深渊中的人,他可以在中午时分看见生活在白昼里的人们不曾见过的星光。

“你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对他而言,弗兰克的话语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亲爱的,只有蠢人才忏悔。我并没做过什么以后便不会再做的事——除了我所嫁的那两个男人。”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太把它放在心上。如果得到小心照料,你很容易就能康复,并且,毕竟有许多患有肺结核的人都活到了很高的岁数。”

“你不感到羞耻吗?”巴兹尔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或者是抱歉?”

“我的姐妹在发现这病后四个月就去世了,而我父亲也是在发现问题后的一年去世。”

“你有点儿多管闲事了!”她轻蔑地说,并且还因自己的法国口音而自豪,“如果你认为我会去什么破旧的内陆城镇隐藏起来,或是为佛罗伦萨日渐失去其原有地位的社会带去额外的耻辱名声的话,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将会出现在任何地方,我将会出现在所有的戏院、歌剧院以及赛马场。有一些朋友现在有些看不起我,但你等着瞧吧,再过几年,我便能渡过这些难关了。毕竟,我也并没有比许多人过分到哪里去,如果资产阶级的人知道了一些他们从前并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我可不在乎。我摆脱了我那猪一样的丈夫,就为了这个,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毕竟,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生我气主要是因为害怕我花钱太多。”

此刻,他的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因此,弗兰克只能推测,恐惧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见过许多诸如此类被判死刑的人,因此明白,相比之下,最后的痛苦事实上算不了什么。这才是生命里最可怕的时刻。不满足于对人类的罪恶和愚蠢的惩罚,不满足于让他们进入到悲惨绝望的境地,这样的上帝一定是非常残忍的。除此之外,所有的人类都在承受着痛苦:孩子的早逝或朋友的忘恩负义,荣誉或是财富的丢失,被琐事所纠缠。这是一杯每个人都必须喝下的苦酒,这也是人类有别于兽类之所在。

维扎德夫人耸了耸肩。

弗兰克按响了铃。

“你的意思是要留在这个所有人都了解你的地方?你就不怕他们在大街上对着你指指点点,并相互流传一些肮脏的故事吗?并且,不管这些故事多么肮脏,它们竟都是真的。”

“请叫兰顿小姐过来一下。”他对应答的用人说道。

“你说得就像我已经离婚了一样。这是多么荒谬啊!如果是那样的话,离开一会儿或许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我仍旧需要面对它。不过,你以为现在我是要逃避吗?我的儿子啊,别那么傻了!”

兰顿小姐看起来非常担忧,看看弗兰克,又看看立在窗边的赫伯特——这孩子现在背对着大家;两个男人的沉默,医生的拘束,都让兰顿小姐有了可怕的预感。

他那激烈的言辞终于被维扎德夫人冰冷眼神中的逗乐给打断了。

“赫伯特,你怎么了?”她叫道,“医生都告诉你什么了?”

“但那就是真的,很多人都站出来提供了证明。天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崇拜的人……我想着你的耻辱,于是我过来,想要帮助你。难道你就没意识到那可怕的羞耻吗?母亲啊,母亲,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知道,我并不是想要指责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意大利,开始崭新的生活……”

这男孩转过身来。

“然后呢?”维扎德夫人冷静地问道。

“只是我不能再在这世上做些什么了。我将像只狗那样死去,身后只留下阳光、蓝天及绿树。”

“救了你什么?”巴兹尔带着愤怒,严肃地叫道,“它让你免于耻辱了吗?是的,我读过其中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

贝拉哭了出来。随后,绝望充斥了她的双眼,眼泪也无助地流下了她的脸颊。

“他们坚持要来,再说了,我也需要做点儿事情来庆祝我的胜利。”她微微地笑了,“我的天啊!你不知道这有多侥幸。你读过我的交叉质证吗?是那个东西救了我。”

“你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她问弗兰克,“赫伯特,也许这并不是真的……赫里尔医生,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你能救救他吗?”

“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开派对。”

她瘫坐到椅子上,开始哭泣。那男孩则轻轻地将手放到她的肩上。

接着,她点燃了香烟,吐出了两个极有水准的烟圈,然后半是轻蔑半是逗趣地看着儿子。

“亲爱的,别哭。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了,只是试着不去相信而已。毕竟那也无济于事。我将像其他人一样去面对它。”

“亲爱的,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你应该管的事情。”

“这看起来太难了,并且毫无意义,”她呻吟道,“这一定不是真的。”

维扎德夫人微微笑了,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

赫伯特望着她,没有回答,似乎她的痛苦是个古怪的事情,并未激起他的任何情绪。过了一会儿,贝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并擦干了眼泪。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会有这些事情?”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赫伯特,我们走吧,”她说,“到玛丽小姐那里去。”

“亲爱的,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叫道,同时因为微笑而露出了美丽的牙齿,“我猜你是想来祝贺我赢得了胜利吧。但你为什么不到餐厅来呢?那里可是非常有趣。你真的应该让自己变得更优雅一些了。”她探出头,将脸颊摆到了巴兹尔面前,等着他的亲吻——这无疑是一个惹人喜爱同时又很新潮的母亲会做的事情,但巴兹尔却选择了退后。甚至他的嘴唇也突然变得惨白。

“你会介意我自己过去吗?我现在不想同任何人讲话。我想要自己待一会儿,好好想想这个事情。”

不久,维扎德夫人出现了,唇边仍旧挂着先前的笑容,巴兹尔在等待的间歇所怀疑的问题也立刻就有了清晰的答案。母亲既不沮丧,也不羞愧,但仍像从前一样警觉,同上一次见她相比,既没有少一分庄严,也并未少一分骄傲。他原以为母亲会穿着粗布麻衣,然而!她穿着帕坎7长袍,有着只有她才能忍受的那种无畏的夸耀。漆黑的眼睛扑闪着,还是那头华丽的头发,那份奢侈的浮华,丰富的有着吉卜赛皇室韵味的色彩。她长得很高,身材极佳,并且自视甚高,走起路来就像是一个东方女王。

“可以的,赫伯特,你按照你的意愿来做吧。”

“请你们开开心心地玩。我要去见一个人,在我回来以前,不许任何人离开。”

“再见,赫里尔先生,谢谢您了。”

巴兹尔大约等了一刻钟,然后听见有人打开了餐室的门,很多人大声说笑着往楼上走去。接着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还是像从前一样的清晰、自信:

热心而又痛苦的贝拉就这么看着赫伯特离去了,她也感到他有些不对劲,所以不想违背他的意愿。当他说话时,声音都已不如从前,这可是贝拉从未遇到过的情况。然而不久,她尽力让自己缓过神来,转向弗兰克。

“你可以告诉夫人我来了,并想同她谈谈吗?我去晨间室等她。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会去那儿吧?”

“现在,您可以确切地告诉我,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吗?”她说,并且尽量维持着在特肯伯里慈善机构的那份果决姿态。

巴兹尔沮丧地望着管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想要问他,却又羞于启齿。真相有时是如此惊人。仆人的在场像是一种侮辱,因为他也在那可恶的审判中提供了证词。她的母亲怎么能忍受那些虚情假意、奴颜婢膝的面容呢?看到年轻人眼中的恐惧和苍白的脸庞后,米勒尴尬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首先,你要认识到,立刻变得这样紧张是毫无必要的。他毫无疑问是得了肺结核,但就目前来讲,危害是很小的。他需要的是照料和恰当的治疗……他的收入完全依赖于他现在的工作吗?”

“是的,先生。”

“恐怕是这样的。”

“夫人是在举行派对吗?”

“有可能让他离开吗?他最好能去国外过冬——这不仅是气候的问题,还因为新的环境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还没等到管家回答,相邻的房间内便传出了一阵笑声。巴兹尔突然感觉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哦,我很乐意为他支付这笔费用,但他从不肯接受我哪怕是一便士的钱。这是唯一可以帮他的方式吗?”

“还有其他人在这儿吗?”他吃惊地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人类的身体就像是一部机器,运行情况往往会与预期的相反。有时候,所有的器官都坏死了,它却还能蹒跚着前行。”

巴兹尔走了进去,然而却在玄关桌上看见了很多帽子。

贝拉并没有很仔细地听,因为此刻,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了她的脑海。她的脸变得通红;但看起来却非常漂亮。她的心狂热地跳动着,一阵狂喜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可以的,先生。夫人正在用午餐。你可以到餐厅去。”

“我想我能解决一些问题。我要去同莱依小姐谈谈。再见!”

“米勒,我现在可以见夫人吗?”他说。

她将手伸给他,留下弗兰克独自思忖着,是什么让她突然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她脸上的绝望消失了,步伐也变得轻盈,走起路来似乎是一蹦一跳的。

他拉响了门铃,不久,一个认识多年的男管家给他开了门。

“弗兰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在吻过贝拉之后,莱依小姐问道。

维扎德夫人仍旧住在丈夫位于查尔斯街的住所,在指控被撤销的那一天,巴兹尔匆匆赶到了那里。他想象着母亲可能蜷缩在屋内的一角,害怕昼之明光,形容枯槁,泪如雨下;而他那温柔的心里只是同情,因为他所想象的母亲的痛苦而流血。他将会走向她,吻她,并对她说:“妈妈,我在这里。让我们一起离开此地,去开创一个崭新的生活吧!世界无限大,总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人,我将尽力成为一个优秀又忠心的儿子。”

“他说赫伯特得了肺结核,必须去国外过冬。”

巴兹尔·肯特已不再是弗兰克在牛津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了。那时,他总是很容易陷入各种情绪的纷扰,就像是飘在风中的树叶;因为一些他感兴趣的事情的失败而带来的沮丧感可能很快就被狂喜所淹没。那时,生活看起来是那么美好,从不习惯深思熟虑的他总能轻易地因生活的各种色彩以及不断变化着的美好而欣喜;他已经立志要写书,于是这个多产的年轻人开始连续不断地写着。而当他带着耻辱和沮丧认识到这世界是肮脏的,也是龌龊的之后(他发现了母亲的不贞洁),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做人。然而,经过了第一次的恶心反胃后,巴兹尔开始嫌恶自己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要更爱那个卑鄙的女人,而且他现在坚定地站在她那边。他不该对她进行审判和谴责,在她受到羞辱时,他应该出手援助并保护她。他难道就不能向母亲表明,生活中还有比钦佩和娱乐、比珠宝和华服更为美好的事情?他决定去找她,并带她去欧洲大陆,去一个他们可以隐藏自我的地方;并且,这或许还是个能够拉近母子关系的好机会,过去,虽然巴兹尔盲目地崇拜着母亲,但也因为无法走入她的内心而痛苦不已。

“真遗憾,但这建议有可能实现吗?”

她害羞地笑了,并同巴兹尔道了晚安。

“要是我带着他出去就可以。”

“只有你才配穿它,”巴兹尔闪烁着双眼回答说,“而它可以压倒所有人。”

“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莱依小姐吃惊地叫道。

“这是我在威尼斯买的,”她说,“但我总觉得自己穿起来不合适。而我又无法抗拒它,因为它像极了画廊里凯瑟琳·科纳若的画像中的一件长袍。”

贝拉犹豫了一下,脸也霎时红了。

那天晚上,莫里太太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她在走廊里直直地站着,边与巴兹尔谈着话,边等着她的马车。她的披风特别漂亮,巴兹尔不禁赞美起来,而她则因为巴兹尔注意到了这点而高兴得微微羞红了脸,然后低头看着披风的浮花锦缎,它同十八世纪的那些布料一样华丽。

“我打算让他娶我。现在我们没必要伪装什么。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并且,我毕竟是最爱他的。一个月前,当我告诉你我不可能钟情于一个几乎可以做我儿子的年轻人时,我撒谎了。当时我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觉得那是丢脸又可笑的事情,但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便爱上他了。”

巴兹尔回忆起莫里太太走进客厅时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对她的优雅举止及长裙优美下摆的赞赏。她是个高高的女人,几乎跟巴兹尔一样高,略带稚气,身材看起来也有着蜿蜒的曲线;她的发色既不是很深,当然也没有很浅,灰灰的眼睛暗含着温情,笑容十分甜美,因而也尤其吸引人。即使她的脸长得并不是很美,但她那迷人的表情和白白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桑德罗·波提切利6笔下的女人们那般略带悲伤却又无比迷人:她们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忧郁,暗示着一种激情被隐藏及抑制的痛苦,莫里太太恰有着她们那种非常优雅的姿态。但对巴兹尔来讲,莫里太太最大的魅力还来自于她想要保护别人的想法,就像她已准备好了要保护巴兹尔远离世间的一切纷扰,这是巴兹尔感觉到的。这立刻就让他感到自豪、谦卑和感激。他渴望握住她那充满怜爱的手,渴望亲吻她的唇;他似乎已感觉到她将那修长的、白皙的双臂环绕于自己的脖间,带着母亲般的慈爱把他拉近她的心。

贝拉的热情让莱依小姐忘记了她惯常的讽刺。她小心地压抑着就快要爬上嘴角的笑容。

在这两位女士议论着巴兹尔·肯特时,他正站在圣詹姆斯公园的一座小桥上,深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在这所有城市中最漂亮的伦敦城里,已不再有比这更漂亮的美景:静静的溪水在月亮的映衬下发出闪闪的银光,树影浓密,外交部的建筑看起来傲慢又稳重,堪称完美,且不逊色于克劳德·洛兰5任何精心绘制的正式画作。这晚的天气温暖宜人,万里无云;四周的安静很令人感到愉快,不像在那个时刻总是充满了嬉戏娱乐的皮卡迪利大街。这让巴兹尔想起了法国一些平静的古镇。此刻,他开始难得地情绪高涨起来,因为他终于对一件事情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那就是,莫里太太是爱他的。从前,虽然他不可能没注意到莫里太太看着他时所表现出的愉悦以及对他的谈话的兴趣,但他并不敢有什么更多的猜想。但就在这个晚上,他们相遇时,在莫里太太向他伸出自己的手时,他惊讶地看到她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而这竟使他自己也突然羞红了脸。他把她带到了餐厅,莫里太太的指头在他臂上的触碰就像火一样燃烧着他。她说得很少,然而却极其专注地听他讲话,就像在找寻他的话中之话,而在偶然的四目相遇时,她的眼睛总是会害怕地闪躲。但同时,她看起来却像是怀着某种奇怪的热切期待,就像是得到了一些天大的好事的承诺,虽然也有一些畏惧,但却是热切地期盼着。

“亲爱的,你父亲是绝不可能同意的。”她严肃地说。

6

“我相信在我跟他解释了具体情况后,他会同意的。我想他可能会很苦恼,但如果他拒绝支持我,我会提醒自己,我已经是个成年女性了,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这个评价对兰顿小姐来说有点儿刻薄,因为她已近一个小时没有开口了。

“我不知道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他所有的安慰和幸福都寄托在你身上。”

“你知道,要想在文学上获得巨大的成功,你必须要写一些粗俗的东西,但我不觉得巴兹尔有那些东西。要真正地感动和影响人们,你就必须得完全地理解一些东西,而只有当你自身便有一些人性的病垢时,你才能实现这一点……现在,我必须去睡觉了。你太喋喋不休了,贝拉,我想你大有让我整夜就这么和你谈下去的打算。”

“我已经服侍他四十年了。我把我的青春都献给了他,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的职责,而是因为我爱他。而现在,有人比他更需要我。我的父亲很富有,他有一个舒适的家,有书,有朋友,还有财富。而赫伯特除了我什么也没有。如果我小心地照料他,也许能让他多活几年,即使他还是难逃一死,我也能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安慰他。”

莱依小姐耸了耸肩。

兰顿小姐很快地说着,态度非常坚决,于是莱依小姐发现,已没有再对其进行劝说的必要。她的主意已定,朋友的劝说或是父亲的恳求都不再能阻止她。

“你觉得他以后会因此成名吗?”

“那赫伯特对你的计划怎么看呢?”莱依小姐问。

“我想应该没有。他有一笔微薄的收入,大约每年三百英镑,靠着这些,他可以过上还算说得过去的生活。我觉得他进入律师界只是个形式,因为他本打算写作的。你可能没见过去年他拿出的一本描写南非的小书,里面记录了优美的风景和对风土人情的研究。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成功,但在我看来,这却预示了一个很好的前景;我还记得一些战役的描写中出现过不常见的情节起伏。他现在正在写一部小说,我敢说,总有一天,他一定能写出非常深刻的著作。”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认为我是将爱情视为荒谬之物的中年妇女。有时,他会因为我过于实际和实事求是而取笑我。”

“他见到他母亲了吗?”

“他现在在哪里?”

“是的。我想他在部队里表现很杰出,因为他们发给了他委任状,但他拒绝了,后来他们又给他颁发了战地杰出行为奖章。他在那里待了三年,直到最后的一支义勇骑兵队被送回来时,他才跟着返回英国。后来他安定了下来,开始攻读律师资格证,并于去年通过。”

还没等贝拉做出回答,门铃响了起来,她们听见赫伯特问男管家,兰顿小姐是否在这里。

“是做骑兵吗?”兰顿小姐问。

“他来了!”贝拉叫道,“玛丽,我现在就去接他。他朝客厅去了。啊,我感到非常紧张。”

“你知道,弗兰克的年龄比巴兹尔大,那时他在牛津攻读医学学士学位。他发现这个孩子羞耻又忧虑,像一个受伤的动物,躲避着陌生的眼光。但弗兰克个性刚强,他劝说他要抛开一切往前看,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还是像原来那样去大厅就餐。有时,对一个人来讲兴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另一个人却可能很难克服。巴兹尔想象着所有人都像看待不干净的事物那样看待他,他从前常常夸耀他的好母亲,他猜想,人们现在一定会轻蔑地重复他所说过的话。报纸持续登载着他们那些有教化作用的故事;证人们说出了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而巴兹尔则是日夜无眠、形容枯槁,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痛苦。弗兰克给了他很多力量,后来,他一声不响地去了伦敦,没有告诉任何人。审判结束后,他去见了维扎德夫人,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他没有再回牛津。那时,帝国部队正在招募新兵,而恰好经过圣詹姆斯公园的巴兹尔刚好看见他们在进行军事操练。他想要离开英国,因为他认为在这里,每个人都轻蔑地对他指指点点,于是,他将这当成了逃离这一切的好机会;他应征入伍,并于一个月后被派到了南非。”

“贝拉,不要觉得可笑,”莱依小姐笑着回答她说,“我从未见过哪一位即将向心爱的男人求婚的女人像你一样镇静。”

“请你原谅我,”贝拉谦恭地说,“请继续讲吧。”

但在走到门口时,兰顿小姐停了下来,并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的朋友。

“我是在报上读到的,”莱依小姐粗鲁地回答说,“弗兰克跟我说过很多,而我自己也有常识判断。我自认为还比较熟悉人性,如果巴兹尔没有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想,那他也应该那么想。如果你继续打断我,我永远也讲不完这个故事。”

“哎,玛丽,我真希望我没有像现在这么老。请你如实地告诉我,我是不是平凡得可怕?”

“但是,玛丽,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贝拉充满疑惑地问道,“这不会是你编造的吧?”

“亲爱的,对于那个呆呆的小伙子而言,你实在是够好了。”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看起来却像是在极力地止住呜咽,“如果他稍微有些理智的话,早在三个月前就会坚持娶你了。”

“一开始,巴兹尔并不知道此事,后来,他还是早餐时在晨报上读到了这个消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着那篇报道,感情很快从难以置信转变至沮丧和恐惧。这消息击垮了他。他见过无数微不足道的事情,它们从未真正进入他的眼帘,他开始明白,自己的母亲可能和油画上那些为了五英镑便出卖自己身体的妓女无异。”

在贝拉关上门时,莱依小姐看了一眼立在支架上的那喀索斯的铜像,他永远是那么想要表现自己,长长的食指向前指着,而头则稍稍地弯向一边,似乎想要听到点儿什么。她对着他做出了一番暴躁的评论。

“不,我猜不到。玛丽,你接着讲吧!”

“我希望你不要将自己的美貌看得太过重要,不必惊慌,不必困惑。你应该知道的是,当爱和自我牺牲在一个中年女人的心中萌芽时,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为此而疯狂。在你的时代里,老处女也许不为人所知,你也不可能理解她们的情感,因为,虽然看起来可能会很奇怪,但老处女也一样是人。而如果你在这个不合适的年纪上受到中伤,那么你便是个白痴,忽视了心理学和生理学意义上的一些问题。对我自己来说,我也喜欢那一代代的年轻人,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严格地维持在柏拉图式的范围之内。”

“你知道,离婚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体面的,当大家都已不在乎对方或是彼此害怕时,在接下来的阶段里,无需再多说什么;或者是报复式的,两个从前发誓将永远彼此相爱的人开始热衷于诋毁对方,他们也不去管自己因此而粘上了多少污泥。维扎德夫人开始厌恶她的丈夫们,并且尤其厌恶第二任丈夫,因他没像第一任那样,在婚后第四年便优雅地死去。他的小气、坏脾气和酗酒的毛病变得人尽皆知;他让仆人们为自己对夫人私生活的一些指控作证,公开他截来的信件,也召来了生意人,让他们在法庭上宣誓并指出为维扎德夫人的珠宝和服饰付钱的人。维扎德勋爵找到了当时最聪明的刑事辩护律师,在两天的时间里,维扎德夫人拿出了惊人的机智、勇气和智谋来面对一切的交叉质证,若是换作一个脆弱点儿的女性,可能早就崩溃了。正是由于她的聪颖与坚强,因为陪审团崇敬她的奋力反击,部分也由于大家都很难相信这么一个仪表堂堂的女人会做出她丈夫指控的那些可憎的事情,但更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很难在铁锅和瓦罐之类的东西间进行抉择,因此陪审团最终裁定这些指控不成立,这样,维扎德夫人也就得以维持了自己的夫人身份。其他的部分我想你可以自己猜到了。”

那喀索斯则就那么听着,对莱依小姐的长篇大论表示无动于衷,于是她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

莱依小姐暂停了一会儿,接着,在冷静思索之后,就像是她对该问题的关注已长达一生并且小心地权衡了一切利弊那样,她又开始继续她的话题。

来到客厅后,贝拉发现赫伯特靠在窗户边站着,见她进来之后,笑着朝她走来。她发现,他已经比刚才冷静多了,尽管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凝重,但已经不再受到恐惧的侵蚀了。

“真是有德行的人!”莱依小姐微微地笑着说,“一般来讲,如果对离婚事件相关进展的报道没有披露名人私生活的更多细节,英国人是绝不会继续保持对这些人的崇敬的……不管怎样,维扎德爵士及夫人相互指控的那些事情也足以使生活在乡村的一些人毛骨悚然。”

“你并没有责怪我丢下你,让你自己回家吧?”他温柔地问道,“刚才我受到了一些困扰,我想,如果我没有得到机会独处的话,一定会大出洋相的。”

“我记得《规范》上进行了报道,”兰顿小姐回答说,“但我没有细读。”

贝拉拉过了他的手。

“唯独在谈到母亲时,巴兹尔会显得很自负,他显然对母亲在社交方面的成功而感到骄傲,也为母亲在各处都能激起人们的赞赏而感到自豪;他可以用生命来为母亲完美无瑕的性格做赌,因此,当那个意外发生时,他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你还记得那事吧!那是引起了假正经的英国人密切关注的事件之一。每一个公告栏上都用大字展现了一件让中产阶级尤其高兴的事:法庭正在处理一桩上流社会的离婚案件,在这个案子中,被指控通奸的共同被告不少于四人。乍看起来,主要因为害怕妻子的挥霍无度,维扎德勋爵最终提出了一纸诉状,指控了妻子及厄内斯特·托伦斯勋爵、鲁姆上校和诺曼·温先生等人。这样看来,这对夫妇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因为后来,维扎德夫人也向维扎德勋爵提起了诉讼,指控他与自己的女仆私通,此外,与一个住在沙福兹贝里大街叫做普拉特尔夫人的女人也有不正当关系。双方相互进行了刻薄的攻击,并且有许多人出庭作证,这是个很罕见的情况。当然,贝拉,你可能也从《教会时报》上读到过这些具体细节。”

“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也绝不会认为那是无情的。但如果你做出了什么决定,请现在就告诉我。”她犹豫了一下,然而似乎表达遗憾已无济于事,在这个时刻,这些句子怎么能够安慰他呢?“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无论何时,你总是可以依靠我的。”

莱依小姐在制造了这一小分歧之后,不得不再次坐下,继续讲她的故事,这其实也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她将这视为一场朗诵会。

“你真好。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决定些什么。我恐怕要慢慢习惯于不去考虑将来,但这一开始可能会很难,我的一切都寄托于那个沉闷的银行。我将会尽可能长久地待在那里,如果病情太严重了,那么我会去医院。我想,主持牧师会帮助我,让医院能够接纳我。”

“我不管那些,你必须现在就给我讲完。”

“别那么说!这太可怕了,”贝拉可怜地叫道,“我可以做什么吗?我感到非常绝望。”

“你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了吗?”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不要耍滑头了,玛丽。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这故事的剩余部分。”

片刻,他回答说:“是的,确实有你可以做的事情……贝拉,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而现在,我比从前更需要你。”

莱依小姐一边逗弄似的笑着,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贝拉却阻止了她。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回答说,同时,心里扑通直跳。

“应该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喜欢吧!她自然不希望儿子缠在自己身边。她在留住自己的青春方面很有一套;而维扎德勋爵的年龄是比她要小的,因此她也不愿意有个快成年的儿子在身旁晃悠。所以她对自己所嫌恶的老肯特夫人愿意照顾巴兹尔而感到高兴。但当他去她家做短期的停留时,她总会给他很多钱,并且每晚带他出去看戏,总是会让他觉得很开心。我敢说,她可能也为儿子的英俊样貌而感到高兴,因为可能他在十六岁时,便长得比很多古希腊男青年更漂亮。但若是他表现出可能会带来不便的依恋,我猜维扎德女士可能不会对此进行鼓励。他从哈罗到了牛津,敏锐的观察家弗兰克告诉我,巴兹尔是个特别单纯的男孩子,尤其开明和坦率,他从不对任何人保留什么秘密,并且总是直率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天马行空,只要是他能想到的。当然,多年来,一直有很多关于维扎德女士的丑闻。她的奢侈行迹声名狼藉,维扎德却并不是特别富裕或是特别慷慨,但他老婆花钱却是大手大脚,她的绿宝石也显然是价值连城。巴兹尔也见过母亲许许多多的男性朋友,或许,当他无比期待着同母亲共度一个难得的假期时,她却因为巴兹尔的存在使自己不能过于张扬而苦恼;当那些陌生的男人给他钱时,他总会安然地放入口袋,认为这是由于他自己的一些优点而应得的。现在,我必须去睡觉了。”

“这可能很自私。但这个冬天,我不希望你离开我——以免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我的姐妹在发现症状后的三个月就去世了。”

“她喜欢她儿子吗?”

“没问题,我还可以为你做更多的事情。”

“在他放假的时候,总会有一段时间是和她在一起的,并且,他也像其他人那样崇拜着她。弗兰克告诉我,巴兹尔也仅仅是崇敬她母亲而已;他一向对美丽的事物充满热情,也很为母亲的超凡外表而感到自豪。我曾在一个聚会中偶然看见过她,她同样也打动了我,而且是我见过的最华贵、优雅的女人之一;有人说,她就像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情妇蒙泰斯达夫人。”

她将手放到他的肩上,并望着他那蓝蓝的、忧郁的眼睛。她仔细地查看着他的脸,这张脸比平常更为苍白,也更为晶莹剔透,他那柔软的嘴唇仍在因对死亡的恐惧而颤抖。贝拉还记得在他高兴时,在他带着孩子般的微笑时他的嘴角和眼睛的样子,那时,他甚至会因为自己欢乐的言辞而羞红了脸。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地上。

“肯特先生见过她吗?”贝拉问。

“我在想,你是否可以同我结婚。”

“是的,就是她。他当时在牛津,在那里和弗兰克成为好朋友。我最早就是通过弗兰克认识他的。他的父亲是目前住在摩斯利的肯特的堂兄,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便去世了,他是由奶奶养大的,因为在他父亲死后没多久,他母亲便嫁给了维扎德勋爵。即使到现在,她仍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过去,她更是风采卓著;所有商店的橱窗里都有她的照片——她年轻时正好赶上年轻人热衷于购买一些自己并不认识的美丽女子的肖像画,并且即使是最纯洁的女士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照片被放在文具店或是用于装饰商店柜台是件丢人的事。那个时候,维扎德女士的一举一动总是被详细地记录下来,人们能在她的聚会上见到伦敦最时髦的人、事、物。她会在每一场赛马大会中出现,周围总是围满了她的崇拜者;当然,在剧院中也有一个属于她的包厢,此外,在汉堡,她也是最能吸引人们眼球的人之一。”

尽管她的眼睛移开了,她仍知道赫伯特可能为此羞红了脸,她无望而充满羞愧地挪开了自己的手。在他有所回答之前的这段时间似乎难以忍受。

“什么?”贝拉叫道,“你不会是指和五年前那个可怕的案子有关的女人吧?”

“我还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他轻声回答说,声音里满是颤抖。

“他是维扎德夫人的儿子。”莱依小姐说。

“是的,我也怕这个想法会让你感到厌恶。”她哽咽着说道。

莱依小姐像她的朋友那样,在一把扶手椅中舒服地坐了下来。多瑞斯小姐曾经说过,为培养自律能力,一个有德行的人每日应该做两件自己不喜欢的事,对此,莱依小姐曾很不礼貌地回答说,若果真如此,那么她便走上了永恒幸福的康庄大道,因为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她一定会去做两件自己非常厌恶的事情——起床,然后又去睡觉。因此,由于此刻她也并不急着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她便开始向兰顿小姐慢慢地讲述自己所知道的巴兹尔·肯特。说实在的,肯特能引起贝拉注意这一点丝毫不足为奇,因为他的外表是那么不同寻常;他穿着英国传统的晚礼服,很是优雅,但人们觉得,为配合他的浪漫风格,按理说,他应该再穿一件佛罗伦萨骑士所配的甲胄。他的四肢纤细好看,双手洁白又标致,而他那褐色的鬈发留得很长,衬托出了他脸上宜人的色彩;暗暗的眼睛,瘦瘦的面颊,还有饱满肉感的嘴唇,形成了极强的表现力,让人回想起早期意大利图画中那些精神和肉体看起来都在永不停息地进行着战斗的人们——在他们看来,地球永远是那么美好,充满着爱,同时也满是冲突,有着诗意的深邃的蓝天,不过幻灭也随处可见,还有那阴深冷寂的修道院,甚至在描绘的那些朝廷或军营的骚乱中,也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看到过他的人都不认为他以后会有非常平静的日子可过;尽管他那褐色的眼眸同时表现出了肉感和苦行,冲动及侠义,但也有对世界的各种风霜雨雪的敏感。毫无疑问,他将自己暴露于这一切之下,也预示了他必将受到双倍于常人的打击。

“贝拉,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不知道我会为此感到自豪吗?你不知道你是我唯一喜欢的女人吗?但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而已。我见过死于肺结核的人,我知道这简直是糟糕透顶。你认为我会让你照顾我,去做所有那些令人生厌的事吗?并且,你也可能会因此染上疾病。不,贝拉,不要以为我忘恩负义,但我真的不能同你结婚。”

“不要就这么走了。我想知道关于肯特先生的所有事情。”

“你认为这仅仅是牺牲吗?”她用一种悲惨的音调问道,“我可怜的孩子,难道你就不知道我是全身心地爱你的吗?在你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的时候,我却常常感到心痛,因为我只是个又老又不漂亮的女人。你可能忘记了,有一次你吻了我的手:对你来说,这只是个玩笑而已,但在你走后,我却非常难过地哭了。除非你想到我已经四十岁了,而这也无关紧要,否则,你才不会这样做。有时,当你挽起我的手臂时,我却感到这样的爱有些恶心。现在,我相信,你已经在完全地鄙视我了。”

兰顿小姐坐了下来,因为此刻,她似乎尚无睡意。

她瞬间崩溃了,开始哭泣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她焦急地擦干了眼泪,带着她那绝望的骄傲正视着他。

“她确实非常俗气,”莱依小姐回答说,“但却是那种出生于最好的家庭的俗气。说话太大声,并且像个巴士司机那么笑,说着最常见的俚语,穿着也是异常惊人,这些都是有声望的贵妇人的标志。我常常在邦德街见到一些女人,脸颊涂过头发染过,穿着甚至高级娼妓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服装,而我意识到,她们正是伦敦时尚的领导者……晚安。别期望着早餐时能看到我,早餐仅仅是天上的天使们一起聚众就餐的场合。”

“不管怎样,我只是个中年妇女对吧?我甚至一点儿也不可爱,并且,我的思想还很狭隘,因为我的一生总是纠结在琐事之中。此外,我还愚蠢又无趣。我为什么要以为,因为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爱你,你就会娶我呢?”

“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像是城里人,”贝拉很严肃地说,“在我看来,她是那么的俗气。”

“贝拉,贝拉,不要这么说。你这样说,我会很伤心。”

“亲爱的,”莱依小姐略带讽刺地回答说,“她的丈夫是多塞特郡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她自己也是出生于富贵又有涵养的家庭。”

“你觉得这只是我的自我牺牲。我之所以想让你娶我,是因为我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如果你生病了,我无法忍受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碰你。我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如此可怕的孤独,我这是在为幸福下最后一个赌注。”

“我非常喜欢,”贝拉回答说,“但你为什么会邀请卡斯汀洋夫人呢?她非常的庸俗,你说是吗?”

她瘫坐到椅子上,将脸掩埋起来,而赫伯特则跪下来握住了她的手。

“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小聚会。”她说。

“看着我,贝拉……我想你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你知道我必须离开银行,并且有个人照顾。我从未想过你真的在乎我。我为我的不假思索感到羞愧。但你知道吗?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同你在一起。那么我就会忘掉我的病,因为这给我带来的幸福将比我所希冀的更多。贝拉,如果你不介意我很穷,并且还有疾病,也不考虑我是否配得上你,那么,请你嫁给我吧!”

等到弗兰克也离去之后,我们这位老式的、不愿让客人感到不适的女主人便陪同贝拉回到了她的房间。

突然间,她止住了哭声,一个明亮的笑容冲走了之前的悲哀。那一刻,当她意识到这些词语的意义时,她略带疑惑地望着他;然后,弯下身吻了他的手。

“弗兰克放了一只烟斗在这里,并让我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烟草。能在清晨同年轻人这么坐着聊一聊,是年老的一个优势。”

“啊,亲爱的,我太高兴了。”

弗兰克从一个抽屉里取出自己的烟斗,并从一个准备好的烟草缸中取出烟叶填满烟斗,之后,他坐了下来。在注意到贝拉轻微的惊讶后,莱依小姐对此进行了解释。

当他们终于平静下来,去见莱依小姐时,贝拉那饱含泪水的眼睛充溢着难以言说的幸福。而莱依小姐看着眼前的赫伯特,也终于明白她的表亲为何会对他如此着迷:他那张脸是那么的坦诚而甜蜜,就像是古老的画卷中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圣徒。

“你还不想回去睡觉,是吧?”莱依小姐问道,“那我们去藏书室吧。”

12

不久,除了弗兰克·赫里尔以外,其他客人都在向莱依小姐道晚安后离开了,但弗兰克似乎没有这个打算。

在下班后去莱依小姐家喝茶一直是弗兰克的习惯,但那天下午他到达老皇后街时,莱依小姐发现他脸色苍白,乌黑的眼睛里有种不自然的光亮。他的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大,那疲倦的表情也表明他正在承受着痛苦:方方的下巴表现了他的坚定,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5

“你来得真晚,”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听到这些,雷吉看着弗兰克,意味深长地向他眨了眨眼,随后便高高兴兴地继续同卡斯汀洋太太聊天去了。

“我很累。”他回答说,声音里略带着紧张。

“想到他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很高兴。对年轻人来讲,有值得信赖的朋友是很重要的,我相信你一定能给他带来一些好的影响。”

莱依小姐上了茶,为了让他在用茶点的时候能缓过神来,她拿起晚报开始阅读。莱依小姐有着令人钦佩的洞察力,她和她的朋友们都发现了弗兰克的异常。但她并未指出这一点,因为她明白,弗兰克会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感到惭愧。不久,他取出香烟在图书间坐下,点燃了自己的烟斗,随后,吐出了一些厚厚的烟圈。

“我很高兴雷吉愿意偶尔来跟我一起吃饭。”弗兰克冷冷地说。

“抽烟比较有安慰作用吧?”莱依小姐笑着问道。

“啊,赫里尔先生,”巴西特夫人说,“我要感谢你邀请雷吉周六去参加你的宴会。他最近学习非常辛苦,我想有这样的放松对他而言将会是很好的事。他的私人教师有时把他留到十一点多,这样对他恐怕也不太好,是吧?前天晚上,他简直累得不行了,所以他回到家时,连爬楼梯都变得很吃力了。”

“是的,效果非常明显。”

他们到了客厅,弗兰克刚好在巴西特夫人的旁边。

等着他能够恢复说话功能的时候,莱依小姐又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报纸上,尽管感觉到他正好奇地看着她,也并未对此太过在意。

“弗兰克,别那么残忍。你只需帮我这一次就好。说一句你邀请了我和你一起吃饭对你也没有什么害处。不久前的某个晚上,天啊!我差点儿就露出了马脚。你要知道,我母亲总是会一直等我。我告诉她我要和我的私人老师一起复习到很晚,然后就去了帝国大厦。我在那里碰到了几个小伙子,并喝得有点醉了。如果她看出这点,我们一定会发生争吵,但是我努力使自己稍稍振作起来,并说我正在为头疼而苦恼。第二天,我听见她告诉别人,我几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我真希望你能把报纸放下来。”他终于性急地叫道。

“你可以一直跟她说谎,直到自己都讲得脸色发青,”弗兰克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她微微一笑,按他说的那样放下了报纸。

“别傻了,弗兰克;你应该帮我的。你不知道有一个想要把孩子控制在自己的围裙带内的母亲有多么糟糕。她要求我告诉她我的一举一动,当然,这我就得编一些故事了。然而她竟能相信我讲的所有那些该死的谎话。”

“弗兰克,你今天是不是过得很糟糕?”

雷吉笑了。

“哦!是的,非常糟糕!”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从未像今天一样在乎我的病人。我无法不去想,当我告诉那可怜的孩子他的病情时,他那极端痛苦的样子。”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你想要去取乐一个从事打字职业的年轻女士,就要我损害自己圣洁的灵魂?”

“我真希望会有奇迹出现,”莱依小姐喃喃道,“这患肺痨的诗人和那全心奉献的女子啊!这类事例的常见程度令人胆寒。天神们毫无创新精神,他们总是通过悲剧的普遍性来实现他们的美学理想……依我看,你对于他已患上肺痨这事非常确定吧?”

“谢天谢地!你也别以为我想,况且还是整晚谈论臭虫和甲壳虫之类的饭局。这没什么了不起!我是要去和一个认识的小姑娘吃饭——她是个打字员,我的朋友,并且,我还将与她进行真正的爱的接触。我可以告诉你令人眩晕的细节。”

“我在他的唾液里发现了芽孢杆菌。他们俩现在在哪儿?”

“但我并没有发出这种邀请。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你在那天和我一起用餐。”

“贝拉带他回特肯伯里了,我也答应他们周一就过去。贝拉打算同那孩子结婚了。”

“我说,朋友,如果我母亲来感谢你邀请我周六去用晚餐,请不要多说什么。”

“什么!”弗兰克叫道。

过了一会儿,在大家一起去客厅的楼梯中,雷吉拉住了弗兰克。

“她想要带他出国。你觉得如果他去南方过冬,还有可能挺过来吗?”

“淑女们一点儿也不好玩,对吧?你可以跟她们谈学术之类的,并且还得小心,不要宣誓。娶淑女们回家或许很好,但在我看来,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开心点,我倒是不会将她们作为我的首选。”

“大自然十有八九不会想要治愈人类,只想要将人类送入棺材里去。”

“这是个很大的优点吗?”

说罢,弗兰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在离莱依小姐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但我说,卡斯汀洋太太确实很有吸引力。这女人!并且,她也不介意你跟她说什么……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像个淑女。”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法利先生某天曾对我们说,苦痛能使一个人变得更崇高吗?我想出面引导他,让他能躲过医院那些不好的东西。”

弗兰克想起巴洛-巴西特夫人在莱依小姐的餐台上对她儿子进行的夸耀,不禁笑了出来。

“法利先生要是少了一颗牙,他呼吸时一定会特别留意的,我很确信这点。”

“没有。是个很好的货色,对吧?天啊!我一直觉得这类宴会无聊透顶——政治和宗教,全是那些无聊的东西。但我母亲总让我来,因为她认为这些是聪明的对话。我的天啊!”

“我猜牧师能为痛苦找到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称其有助于人格的提升了。”弗兰克痛苦地叫道,“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无知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根本无需为此辩护。你可能还会说,一次危险信号也能使火车提升一个层次;因为痛苦毕竟不过是神经对于集体组织受到损害的反应。”

“你从前没遇见过卡斯汀洋太太吗?”

“不要跟我说教,亲爱的弗兰克!”莱依小姐温和地低语道。

“我说,弗兰克,”他大声说,“我旁边坐着个漂亮的小妇人,是吧?”

“不过如果那个男人跟我一样,见过许多痛苦,他就会明白,根本就没有提升人类灵魂这回事;它只会使人变得更无情。它让人们变得更专注于自身利益,变得更自私——你没法想象肉体上的痛苦可能引发的可怕的自我主义——发牢骚、不耐烦、为人不公正以及贪婪。我可以说出苦难可能导致的一系列卑劣的恶习,然而我却指不出哪怕是一项美德……哦,莱依小姐,当我看着世上这一切的苦难时,我真为自己不相信上帝而心存感激。”

男人们的吸烟时间到来后,雷吉给自己添上了第三杯酒,并将椅子挪向了赫里尔。

似乎是为了要挣脱肉体的藩篱,他开始像个野兽一样在屋内不安地踱步。

卡斯汀洋太太是那种热情如火的人,长得娇小玲珑,就像是德国德累斯顿产的陶瓷牧羊人,很容易兴奋且无休无止,说话声音大而尖锐;带点儿一闪即逝的紧张,她不断地往椅子后仰,为雷吉说的话而狂笑不止。在意识到自己可以更进一步,而不必担心冒犯了卡斯汀洋太太之后,我们的这位“青年标兵”开始用一种低低的、温柔的音调给卡斯汀洋太太讲一个猥亵的故事,并且就像所有知晓自己的操纵力的男人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眼睛,用的是那种女士杀手的迷人目光,而那种厚颜无耻劲儿也正是他魅力的一部分。她也明白,自己无需假扮端庄,可以毫无掩饰地享受那些愚蠢的男人带给她的乐趣。卡斯汀洋太太有着一张又小又瘦的脸,上面涂着过厚的粉底,颧骨很高,头发则杂乱地排列着,有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美;但这却让雷吉感到很放松,因为有着丰富性经历的他认为这样的女人反而更容易得手。他觉得,尽管他这位邻居已经五十三岁了,但仍是非常漂亮;虽然这位消瘦的金发女士已有了衰老的迹象,但她那贵重的珠宝以及华丽的礼服似乎又弥补了这点缺陷——连桌对面的贝拉都在单纯地想这件领口如此之低的礼服到底是怎样穿在她身上而不会掉的。

“多年来,我一直日夜思索着从各种虚假中辨出真实。我希望我的行动清晰,我想脚踏实地地行路,但我却发现自己进入了流沙的迷宫。我看不到这世上有何意义,有时,我会陷入绝望,一切就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无意识的梦。所有的努力和挣扎,所有的希望、爱、成功、失败、出生和死亡指向的将会是什么?人类之所以脱离了原始状态,仅仅是因为他们比老虎更凶猛,比大猩猩更狡猾。在进化过程中,没有比人类自身的发展更有可能的因素。我们相信进步,但进步也不过就是变化。”

“相当满足,”他笑着回答说,丝毫未觉难堪,“我母亲已经在想,莱依小姐不该让我坐你旁边了。”

“我承认,”莱依小姐打断说,“我有时会自问,日本能从沿袭西方文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在想,丛林中的马来人或者岛上的肯纳卡人11会不会非常羡慕伦敦的贫民窟。”

她灿烂地笑着,对着他那好看的黑眼睛迅速发出了挑逗的一瞥。

“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弗兰克追问说,然而他却仍旧陷于自己的思维之中,并没有很认真地在听,“这些有什么用处?我穷尽了所有努力,却未能得出任何答案。我现在已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分不清何为高,何为低,甚至不知道话语本身是否有其意义。有时,在我看来,人类就像是想要隐藏其残疾的跛子,聚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里,这房间里还点着一支烟雾弥漫的蜡烛。他们为了能相互取暖而聚在一起,他们会为每一次意外的声响而战栗。你以为在进化的过程中,是那些最好、最尊贵的人得以生存下来然后繁衍后代的吗?不是!存活下来的,只是那些狡猾的、强硬的以及强壮的人。”

“你的‘审查’啊。”

“亲爱的弗兰克,这么费力的事情会让我觉得很无趣的。”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还轻轻地耸了耸肩,“那是一个哲人说的,关于宇宙的事情,可以问得很少,而你也得不到解答。最终,我们都会屈服于事实,而我们在用餐时的满足感并没有减少,因为头脑中持续而谨慎地存着很多疑问。在我看来,人类存在终结的说法几乎没有合理性,正像中世纪的人们所猜想的(如果我看起来很博学,请原谅我),天堂里的人们以画圈的形式移动,因为圆是最完美的图形。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夜间的休息并未受损。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疾风骤雨的阶段,如果你不觉得乏味,我愿意讲给你听。”

“什么?”

“但说无妨。”弗兰克回应说。

“现在满足了吗?”她问。

他坐了下来,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她,而莱依小姐则胸有成竹,流利地开始了她的讲述,思路清晰,用语恰当。

同时,雷吉·巴西特正尽情享受着这场超乎自己想象的晚宴。他坐在卡斯汀洋太太旁边,放肆地观察着她。经过快速一瞥,卡斯汀洋太太发现这男孩长得很英俊,因此当她发现他的意图后,为了给他机会从容地观察自己的优雅仪态,她便开始同邻座的另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聊了起来。不久,她转向雷吉。

“你知道,我是在规矩最为严厉的福音派思想教育下长大的,相信某些能够带来永恒诅咒的教条,但在二十岁时,我很少提及这点,我几乎背弃了从前学到的所有东西。信仰可能是关乎于性情的东西,善意在其间也是无济于事,当我回顾自己那段无知往事时,我感到非常震惊,那么多年来,那些考虑不周的理由足以销毁了所有的成见。那时,我坚信上帝是不存在的。但现在,我已经不坚信任何东西了:这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并且,每当你下定决心的时候,就是掠夺了自己一个沉思的机会。然而从理论上讲,我却忍不住要想,为了一个更为理性的生活,我们有必要认为这世上并没有不朽的灵魂存在。”

“人类的堕落也使一些人不再信教,”主持牧师补充道,声音悦耳而沉重,“但大自然的杰作中必包含了天命的扭转。”

“如果一个人轻易就受到他人思想的干扰,那么他还怎么能始终如一地活在这个世上?”弗兰克突然急切地说道,“上帝就是那股把人的重心抛出人身体之外的力量。”

“肯定没有了。”莱依小姐回答说。

“我同意这点,弗兰克,我正准备详述自己的观点。”莱依小姐回答说,言谈中带着一点儿刻薄,因为她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打断谈话。

“我确信,人们没有过去那么善良了。”巴西特夫人说,一边扫了她儿子一眼——儿子正全神贯注地同卡斯汀洋太太讲话。

“请原谅我。”弗兰克笑着说。

“那是个暴虐的时代,”弗兰克说,“老绅士们傲慢专横,而年轻女人们对此则是心醉神迷。”

“我同意你的观点,虽然你选了个错误的时间,但并不是毫无道理,”她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当人们发现他所在的世界无甚意义时,时间便成为他个人最为关注的东西,他能根据周遭的情况而关注或是命令自身。他就像是个胸有成竹的象棋玩家,明确地知道每一步应该如何下手。没有人会问为何车走直线,象走斜线。这些事情都能被接受,有了这些规则,不管对弈的结果是什么,有智慧的人玩这棋局的目的本也不在于赢(因为那很不容易),而是为了好好地与人较量一番。如果他有足够的智慧,他就绝不会忘记这点,毕竟,这只是场游戏,因此也不必太过认真。”

“阿尔杰农,我们可能不如父辈们那么有道德,”莱依小姐回答说,“但我们比他们要容易相处得多。总之,四十年前,人们的生活无疑是难以忍受的:他们还有个令人嫌恶的习惯,会将一切都讲出来;他们脾气很糟,并且往往喝得太多。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当他激动时,他总是称之为义愤,而当我做了什么他所反对的事时,他就会觉得备受折磨——义愤。你知道吗,直到十五岁,他才允许我尝黄油,因为他认为这会对我的身体及心灵造成伤害。我只是靠油滴和杰里米·泰勒长大的。这世界是个危险之地,被杜松子酒和陷阱所包围;每个角落都有不成熟的火山,它们会喷出冒着硫黄烟雾的地狱之火。”

莱依小姐停了一下,认为是时候给弗兰克机会进行评论了,然而他却没开口。因此,她只好慢慢地接着往下讲。

“波莉,你可真是一点儿慈悲心也没有,”他说,“虽说伊莉莎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她对别人的要求并不会高于她对自己的要求。我一直很欣赏她那强烈的责任感;这在当下这个人人都为享乐而活的时代里更加难能可贵。”

“我觉得我这一生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每个问题都有极为丰富的两个方面,而在这两个方面之间的取舍往往又极为困难。这让我变得宽容,因此,我在听你讲话时,和听我表兄阿尔杰农说话时怀有同样的兴趣。毕竟,我怎么能说真理只有一面,或是很多面呢?它微笑着面对了多少错误,它在想些什么矛盾而又不协调的东西,比四月的风更为捉摸不定,比镜花水月更为反复无常。我的艺术与科学便是好好地活着。软弱的人总爱说,一切都是虚无,因为快乐是短暂的:乞丐看着帝王们的陵墓,也会感到安慰,但同时,也说明他是个蠢蛋。生之快乐只是错觉,然而当悲观主义者们说,人类的快乐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它们并不真实之时,却是很荒谬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真实,也很少有人关心这点:我们唯一感兴趣的也只是幻象。如果因为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仅仅是一种大气效应便说它不美,那该是多么的愚蠢!”

阿尔杰农牧师阴郁地笑了。他向来是怀着善意对待莱依小姐的,但对她的言行却不敢苟同;然而尽管他常常谴责莱依小姐看的一些书或是她言谈的无礼,却总是不带恶意的,莱依小姐当然也深知这点。

“那么,生活是不是就像一个人在海上航行,没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只能在诡谲的海上永远地飘摇着?”

“我无法忍受她每天要盯着我用三餐这个事实,”女主人回答说,“同她一起用餐的情形我至今仍历历在目:她喂给我米糠和橡树果子,像个挥霍的孩子,并用我后半生都不得安宁的折磨来‘款待’我。”

“也不是。海上也并不是一直都有风暴,风也并不是永远都吹得那么狂暴:有时它确实吹得很强劲,因此船只也就只好跟着它摇摆。水手会为自己的技能而欢呼,会为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而雀跃。有时,海面平静得就像是一个熟睡的青年,空气飘香,宜人而又清新,让人们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懒懒的温暖。大海有着无穷的秘密,有思想以及各种各样的情绪。你为什么不把人生之旅看成一场游乐,再糟糕的天气也会总会过去,不久便又会是晴天——无怨无悔地朝向那终点,即使在飓风中也要快乐,在风暴中也不要忘记回忆往日的幸福和安闲日呢?为何不抛开现在的生活,说:我有坏运气,也有好运,快乐终究会抚平我的痛苦。尽管我的旅程充满了各种危险,让我看不清前行的方向,尽管我受尽劳累之后,在年老时又回到了曾经怀抱着各种希望的旅程之起点,但我仍为我活过的一生而感到知足。”

“莱依小姐,我发现你移走了这屋子先前主人那幅极好的肖像画。”他说着,同时非常优雅地挥动着他那白白的、戴着珠宝饰品的手。

“同样,对于你所有的经历,一路上学到的所有东西,以及全部的所思所想,你终将会发现它们绝对是毫无意义。”弗兰克叫道,一副饱受挫折的样子。

他的眼睛扫视着饭厅,发现其装饰于丰裕中透着朴素。法利先生在多瑞斯小姐在世时便来过这里,这一次,他注意到,之前悬挂在房间里的多瑞斯小姐的一幅肖像画不见了。

“我创造了各种各样的意义,就像是一个评论家在解释一幅具有象征意义的图画,或是一名男学生在构建一篇他自己也未曾弄明白的文章,但我至少让这些词语合理地联系到了一起。我的目的在于寻找幸福,而我以为,总的来讲,我已找到了它。我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并体会所有感知到的情绪。我自如地从丑恶以及乏味的东西中抽身,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美——我希望能够谨慎地欣赏荒谬。我从不受当前人们所认为的善与恶的概念之干扰,因为我知道,它们都只是相对的,但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因此到最后,我的双眼一定能看到这黑暗空洞的世界中那些优美的图案。”

“我常常想,一个精心布置的餐桌是现代社会最为真实的艺术景观。”他对他旁边的人评论道。

莱依小姐停了下来,一抹怪诞的笑容闪过了她的脸颊。

一行人于是开始庄严地迈向饭厅,并且,法利先生在大概看过餐桌后,表示很满意。

“但我应该告诉你,就像珊迪先生一样,他花了太多时间来考虑儿子的教育方案,以致等到他完成时,特里斯特拉姆已经长到不需要这一方案的年龄了,而我的哲学体系形成得还不算太晚,不至于说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了。”

“不是很晚,”女主人回答说,“由于深知你认为不准时是件重要的事情,所以我通知你晚宴开始的时间比其他人要早半个小时。”

“夫人,晚餐准备好了。”管家来到房间里通知大家说。

“莱依小姐,希望我没有来晚。”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做出了请求原谅的手势。

“天啊!”弗兰克大叫着站起来,“我都不知道居然这么晚了。”

不出女主人所料的是,卡斯汀洋太太还是最后到达的客人。

“但是你会留下来是吧?我想你会发现此刻这里就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由于贝拉罕有的暗示,莱依小姐也邀请了伦敦最时髦的传教士牧师。科林森·法利主教是格罗夫纳街的教区牧师,当仆人通报了这位先生的到来时,看到弗兰克·赫里尔对他嫌恶的表情,莱依小姐不禁乐了。法利先生个子中等,他长着一个很好看的脑袋,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显然经过了很好的梳理;他的手柔软又漂亮,指甲修理得很整齐,还有昂贵的戒指作为装饰。他是美好社会的业余参与者,在选择朋友上也是非常的慎重——这也正是他的魅力之一;对一个认识到世俗的等级和财富之虚无的人来说,皇冠也不能晃到他的眼。而他所能原谅的贫穷,也仅止于家道中落的公爵夫人们,因为她们紧锁的眉上的草莓叶冠,即便已经凋零、褪色,却依然能让最为轻浮之人也望而生敬。在他还是个乡村教区长时,他那温文尔雅的举止和机智的言谈便已为他赢得了很多有权势的朋友,慢慢地,经由这些人的各式影响,他最终走向了更高的位置,这样,也使得他的社交才能更得到赏识。教会的尊严,就像是父之罪那样,可以延续到第三、第四代人身上,因此,很显然,一个祖父是主教的男人通常也是端庄得体的;出身主教家庭的人,自然也就被赋予了彬彬有礼的气质。

“我已经在家里叫好了晚餐。”

“亲爱的弗兰克,人们一般不会问士兵是否聪明,只是问他会不会玩马球。莫里上尉的一生中做了两件极其明智的事:他立下遗嘱,留给他太太一大笔的财富;接着,又很快去了一个即使愚蠢也无伤大雅的地方。”

“我敢肯定你叫的晚餐不如我家的好。”

“莫里上尉是个十足的傻瓜吗?”

“莱依小姐,我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人对自己厨师的厨艺这么自负。”

“我在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巴兹尔很穷,但长得漂亮,人也很聪明,而莫里太太也向来喜欢有人文涵养的人。嫁给骑兵最糟糕的是,那会让你日后越来越重视智商。”

“亲爱的,正如成为一个哲人比成为一个绅士容易一样,培养基督徒的性情也没有烹饪美食那么难。”

“我对这事没有什么看法。”弗兰克回答说。

他们一起往楼下走去,莱依小姐让用人打开了一瓶多瑞斯小姐的香槟。她一直坚信美餐一顿的效力,认为那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人们受到的精神折磨。此外,这又有着史诗般的价值——因为她宁愿自己难受,也要取悦自己的客人。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事,欢乐又温柔地讲着,而弗兰克却在晚餐结束后抽了无数支烟。最后,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总算露出笑脸的他终于站起身来,不再执著于那些哲学问题。弗兰克握住了莱依小姐的双手。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你不认为这很恰当吗?”

“你真是个像宝石般璀璨的女人。当我踏进你家大门时,我感觉自己特别悲惨,然后你却让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莱依小姐注意到,他的眉间掠过了一朵愁云,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是我!”她叫道,“是巧克力蛋奶酥和香槟的功效。我早就发现,人类的灵魂特别容易受到美食的影响。就个人而言,当我吃得有些过饱时,情绪反倒是最好的。希望你不要把我的手给捏碎了。”

“啊!”弗兰克叫道。

“在我认识的女人中,你是唯一一个谈话像男人般有趣的人。”

“弗兰克,我希望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不过事实上,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莫里太太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我们的朋友巴兹尔了。”

“上帝啊,我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你可能就要向我求婚了。”

“想想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聊的婚姻,上帝也不会让我娶有智慧的老婆。如果必须要娶的话,我宁愿娶我的厨师。”

“只要你说出那个词,我就领着你去圣坛前。”

“不了,”莱依小姐笑着回答,“我已经放弃了。但你嘲笑给你介绍有五千英镑年金的美丽寡妇的媒人,就像在嘲笑扒手似的,这样的做法很不厚道。”

“我真的很自豪,在五十七岁的时候还会有人向我求婚。但是,亲爱的,如果我嫁给了你,以后你将去哪里喝下午茶呢?”

“你还想让我娶她吗?”

弗兰克笑了,但在他做出回答时,似乎带着些许呜咽的感觉。

“还有卡斯汀洋太太,但她可能会来得很晚。她觉得这是一种时尚,即使是在伦敦的小镇上,也应该要特别留意,不要表现得像是乡下人。莫里太太也会来。”

“你真是个可爱的、和蔼的人。我确信,我再也不会遇到哪个能让我对她有对你一半爱慕的女人。”

“还有哪些人会来呢?”弗兰克问道。

这情感一定非常感人,因为莱依小姐的口吻已经不像平常那么冷淡又坚定了。

“像我的一个朋友那样——人们在四十年前可不会这么客气、有趣——当他的邻居做出一些非常愚蠢的评价时,他便会朝她叫‘喝你的汤吧,女士’。”

“亲爱的,不要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傻瓜了!”她回答道,而在弗兰克离开后,她略带恼怒地对自己说道:“上帝保佑这孩子吧!我真希望我是他母亲。”

“你可真是忘恩负义啊!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义务为邻居做临时补缺者,而我却来了,并且可能为大家带来无尽的乐趣。”

13

“一点儿也不,”她回答说,“相反,对你这种贪吃的人来说,能来我这里享用精美的晚餐,总比在家抱怨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强得多吧!”

两天后,莱依小姐如期来到了特肯伯里,贝拉在车站迎接了她,并且告诉她,根据他们的安排,尚未对外宣布婚礼的事情。贝拉只是说,赫伯特·菲尔德这天会到她家喝茶,以便她将其介绍给父亲认识。主持牧师很高兴地接待了莱依小姐。

“我的到来一定为这晚宴增色不少吧?”他问。

“亲爱的,你能来真的是我们这个偏僻之地的荣耀。”他接过她的手,说道。

然而当时,对于赫里尔先生内心所发生的激烈争斗,却鲜有人能够看出蛛丝马迹。他情绪高昂,在大家一起等待着尚未到来的客人之际,他开始同莱依小姐聊天。

“不要碰我的手,阿尔杰农。周六晚上有人向我求婚,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弗兰克·赫里尔先生是个很稳重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那些经过深思熟虑说出的话语背后隐藏着非常情绪化的性情。他明白这是自己的弱点,因此老早就锻炼出了面无表情的本领;但那些感觉仍在那里,纷乱起伏、无可抵挡,他很是信不过自己的判断,因为他容易从不充分的理由中得出结论。他不断地审视着自己,就像是内心住着一个危险的囚徒,时刻想着伺机出逃。他感到自己成了生动想象的奴隶,并认识到这与生活的欢愉相对立,而他的人生哲学告诉他,生活的欢愉才是存在的唯一目的。然而,他的热情集中于思想,而不是身体,他的精神总是督促着他的肉体走向理想幻灭的道路。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寻求真理,有时这还会引来莱依小姐的奚落(因为她倾向于对一些疑问置之不理,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在她轻轻的耸肩中一览无余),而赫里尔先生却将其他男人用以追求爱、名声或是财富的精力用在了这个不同寻常之地。但他的所有研究最终却往往指向了另外的终点;由于确信了当前的生活才是决定性的,他开始尝试充实地度过每一分钟;然而这看起来似乎又很荒谬,那么多的努力,那么多的时间以及各种事件惊人地同时存在,还有世界和人,却最终都将归于虚无。于是,他只能认为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意义的存在,为了进行这科学考察,发展自己的哲学思想,他投入了惊人的热情。而他在圣路克医院的同事们,除了显微镜下的玻璃片外,一概不关注其他事物;在他们——那些优秀的医生们看来,这简直离奇到近乎疯狂。

“啊,玛丽,请务必要告诉我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兰顿小姐兴高采烈地叫道。

巴兹尔·肯特和赫里尔医生在门口相遇,便一同走了进来。即使在要求苛刻的莱依小姐看来,弗兰克·赫里尔也是她认识的最为幽默的人。他肩膀宽阔,体格健硕,然而个子并不太高,因此他完全有理由嫉妒雷吉·巴西特的长腿;并且他长得也不帅,因为他的眉毛太重,下巴又太方,然而他的眼睛却很有神,有时戏谑,有时严厉,有时又很温柔;此外,他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很有说服力,他也深知自己的这点优势。一簇小小的黑胡须掩住了他那很好的唇形以及排列极为整齐的牙齿。他给人的印象是,很强壮,脾气不是很好,但往往能够很好地控制住。在陌生人面前,他总是沉默寡言,让人觉得他态度冷淡又勉强,因而往往使人感到不安。而他的朋友们则认为他总是可以依靠的,并渴望得到他的赞誉,虽然有一些熟人常常会指责他目空一切。他并不会为了受到所有人欢迎而极力掩饰自己对愚蠢的不耐烦,因此尽管莱依小姐觉得他的谈话乐趣横生,但或许由于某些原因,其他一些人会觉得他心不在焉、沉默寡言。

“不!我告诉阿尔杰农这事,仅仅是因为我注意到,对一般的男人来说,除非一个女人是适宜结婚的,否则他们便不会对她太上心。”

她想,如果雷吉有她母亲想象的那么有德行,那自己看人的本事就错得离谱了。他脸上流露出的好色痕迹表明,他并不是嫌恶肉体之罪的人,而他那狡猾的黑眼睛也并未流露出多少天真。

“你怎么没有把你的朋友赫里尔医生带来?”牧师问道,“我今天买了一个拉丁古玩,上面有十七世纪的文字,我肯定他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他确实长得很帅气。”莱依小姐撅着嘴回答道。

“亲爱的阿尔杰农,你说得就像他能够认得那些字一样!此外,我觉得你每次能从灰烬中抱出一个牌子已经够好了。”

“我相信雷吉一定能在法律界一展拳脚的,我能让他跟我一起待在伦敦。你知道吗,他从不让我担忧,有时我甚至感到很自豪,自己竟能让儿子保持如此的美好而纯洁。这世界充满了诱惑,而他又长得如此好看。”

“啊,波莉,在最后的审判日里,我可不想站在你的鞋子里来思考问题。”他回答道,同时,眼睛扑闪着。

“一会儿你坐巴兹尔旁边吧,”莱依小姐回答说,“弗兰克·赫里尔会带你下去。”

“我非常怀疑你能不能站进来。”莱依小姐很快回答说,同时将她那又小又优雅的脚往前一伸。

虽说雷吉也羡慕穿着漂亮制服的军人,但却一点儿也不向往部队里那种处处受限的生活,对于他父亲挣得财富的商业领域,他也是不无鄙视,因此,他倒是乐得进入更为绅士的法律行业。他隐约知道,如果干这行的话,未来需要出席很多晚宴,对此,他还颇能接受;还知道以后自己将戴假发,穿长袍,与陪审员们高谈阔论,并成为大众羡慕的对象。

“亲爱的,这是骄傲自大之罪!”我们的主持牧师一边说着,一边冲莱依小姐晃动着指头,“各种骄傲,因为只有撒旦自己才会满足于自己优秀的理解力。”

“玛丽,今晚我想同肯特先生谈谈,”她说,“他是个出庭律师,对吧?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想要让雷吉进入律师行业。”

“阿尔杰农,我不在乎——如果你说我是,我就是,”莱依小姐微笑着回答说,“我知道自己并不愚蠢,并且,我的手套可是有六个指头的。”

仆人们通知说,巴洛-巴西特夫人和她的儿子到了。她是个高高的女人,仪态端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也有着自信的脚步;她的灰发浓密而蜷曲,让人想起十八世纪流行的风格,而她的穿衣风格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正流行什么,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约书亚·雷诺兹4的姐妹。她的举动中透露出一股固执之气,但行为举止又并不失礼,因为在她成长的时代里,礼仪仍是少女教育的一部分。巴洛-巴西特夫人很是为儿子感到自豪:他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高高的,长得强壮又健康,一头黑发并不比母亲的头发逊色多少,相貌生得格外好看。他的骨骼很大,但又并非过于肌肉发达,皮肤黑黑的,有一双大大的褐色眼睛,高挺的鼻子和橄榄色肌肤,再加上饱满而性感的嘴唇,使他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众多的眼球;对于这些,他自己并不是毫无意识。他是个好脾气的懒人,看起来就像是东方美女那般精神不振,并且目无道德,为人也不诚实。为了让自己的寡妇生涯变得有意义,巴洛-巴西特夫人倾尽心力来培养她这个独子,并且很高兴地以为,迄今为止,她成功地让儿子远离了一切邪恶。她希望儿子把自己当做知己,并常常吹嘘称儿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有的想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用人将茶点送了进来,不久,赫伯特·菲尔德也来了。我们这位对一切年轻事物都感到着迷的主持牧师热情地同他握了手。

带着愁绪,兰顿先生回忆起在伦敦寻找二手书的那些幸福的日子,仿佛又闻到了那些发霉的书卷味。原来的犹太店主已搬走,新开的书店里不再有那些古老又满是灰尘的过时货,货架上一尘不染,这里显然不太欢迎那些闲逛的懒人。

“我听贝拉提起过你。不知道为什么,她之前总是不愿意让我见见你。”

“我今天早上去霍利威尔街看了看那边的书店,”牧师说,“但霍利威尔街已经毁了。波莉,伦敦已不再是从前的伦敦了。每一次过来,我都会发现有些老建筑不见了,而老朋友们也是分散各处。”

他同这孩子讲起了他过去的学校,然而却发现这孩子对特肯伯里的古物感兴趣,于是,他压制住了自己的热情。主持牧师从自己最近的收藏中拿出了一些这座城市的古老教堂的遗物。贝拉观察着眼前这一老一少,青年英俊的面容与父亲的白发和慈祥的脸庞一同伏在灯下,形成了对比。她为两人看似将要展开的友情而感到高兴,并且尤其希望他们可以多花几个晚上一起交流对于书籍和图画的看法;而她则可以在一旁照料他们,就像两人都是她的孩子那样。

莱依小姐走进客厅时,发现准时的牧师已经穿戴好准备用晚餐了,他穿着长丝袜和带扣的鞋子,显得非常惹眼。很快,贝拉也来了,穿着暗色的漂亮衣服,绑着黑缎带。

“现在你已经跨出第一步了,以后你必须常常过来。”在赫伯特向他说再见时,老牧师握着年轻人的手说道,“我要向你展示我的书房,而且,如果你喜欢旧书的话,我敢说,我有很多你想要得到的副本。”

4

“您真是太好了。”赫伯特回答说,同时也稍微有些脸红,因为我们的牧师那老式的热情是那么让人无法抗拒,并且由于之后他必须带走他的女儿,从而使他陷入巨大的悲伤中,因此此刻的热情友好更是让人觉得受之有愧。

他的蓝眼睛大放异彩,并为自己小小的邪恶而感到高兴。他不知道的是,事后,在贝拉自己的房间里,那吻仍在灼烧着她的手,她哭得很伤心,就像心要碎了一般。

赫伯特离开后,老牧师说他必须回到书房去完成一篇文章,那是为一本学术杂志所写的关于后罗马时期的演说家们的文章。

“哈,我让你脸红了。”

“爸爸,你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吗?”贝拉问道,“我有些事想要告诉您。”

在看到贝拉的不安后,他孩子气地大笑起来。

“当然可以,亲爱的。”他回答说,随即坐了下来。然后他转向莱依小姐,微笑着说:“从前,当贝拉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时,我的心都会沉到脚底,因为我总是期待着她是要宣布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但现在,我已经心如止水了,因为她总在这样的时刻讨好我,目的不过是为了帮助某个不能发声的孩子进入唱诗班,或是为一些本应得到照顾的寡妇提供一处住所。”

“别做傻事!”贝拉叫道。她很快地抽回了手,并涨红了脸。

“您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已经老到不能再结婚了呢?”贝拉笑着问道。

突然,他很快地拉起她的双手,还没等贝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便吻了她的手。

“亲爱的,二十年来,你拒绝了所有那些合格又有抱负的青年。我们要对波莉讲讲关于最后那一位的故事吗?”

“那当然。”

“您说吧。”

“那么,我想,你可以按你的意思来做。”她回答说。

“仅仅在两个月前,我们的一个教士团成员还庄严地向贝拉求婚。但她拒绝了他,因为他同他的结发妻子育有七个子女。”

她再一次笑了,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温柔。

“除了这一点,他还是个格外无趣的男人。”贝拉回答说。

“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我的长辈。我希望你完全就是我的一个同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比我年长。而且,我觉得你永远都是贝拉。”

“亲爱的,这你就是在胡说了;他拥有《天路历程》的第一版。”

“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这么叫。你看,我几乎是个老化石了,因此,我直呼你的教名是件很正常的事。”

“您喜欢菲尔德先生吗?”贝拉轻声问道。

“如果你那么叫我的话,我就叫你贝拉。”

“非常喜欢,”父亲回答说,“他看起来是个安静、谦逊的年轻人。”

“你知道吗?我无法叫你菲尔德先生,”贝拉笑着说,“我一定要叫你赫伯特。”

“爸爸,听您这么一说,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同他订婚了。”

周三总算来了,贝拉穿着漂亮的夏棉衣服,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漂漂亮亮地来到了约定的花园,而茶具就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面。如果莱依小姐注意到主持牧师的女儿为了让自己以最美好的样子出现而特意安排的位置,她一定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这花园的隐蔽以及宁静的美,都激发了赫伯特的孩子气,他那愉快的笑声穿过了草地,就像是银铃般的音乐,闯入了贝拉的心。看着脚下延长的树荫,他们讨论意大利,讨论希腊,讨论诗歌以及鲜花;不久,在厌倦一本正经的谈话后,他们更轻松地闲谈了起来。

牧师这时开始呼呼地喘气;这真是使他大吃一惊,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无法说出话来,随后,他开始战栗。兰顿小姐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

兰顿小姐还发现,自己的紧张焦虑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生活从此不再单调,并且闪耀着奇迹的光彩,因为生活开始有了引人入胜之处,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活着仅仅是个责任。她总是反复地回忆男孩所说的无关紧要却颇富魅力之事,发现同他的谈话令人愉快,完全不同于她平日里同牧师们的讨论。他们对文章鉴赏有着很好的品位,副主教的第二任老婆还写过小说——仅仅是因为她高贵的身份及该小说明显的道德目的,才使此书不显得过分下流。小教士们则讨论对皇家学院的热爱。但赫伯特在谈到书籍和图画时,仿佛艺术是有生命的东西,对他而言就像面包和水一样不可缺少;而贝拉则感觉自己只是受到一些教养方面的培养,正规而乏味,因而总是非常谦逊地听热情的赫伯特做各种描述。

“这不可能,贝拉,”他终于说出话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在这之前,其他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去想了。”

“为什么?”

当看到他脸上欣喜的表情时,贝拉觉得得到了无比的回报。

“他比你年轻二十岁。”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我父亲周三要去林汉姆,你的工作完成后可以到教区花园来喝茶吗?”

“是的,这不假。如果不是因为他得了肺痨,我不会想要嫁给他。相比起他的夫人,我倒是更愿意做他的看护人。”

她诚挚地看着他。他难道以为他就没有改变她的生活吗?她无法说出口的是,那双迷人的蓝眼睛让她无法抗拒,她愿意为此不顾一切。

“但他不是个绅士。”父亲说道,并且很严肃地看着她。

“兰顿小姐,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我又感到有些害怕……你现在不会抛弃我了吧?我总算找到了一个朋友,我受不了失去她。你不知道,能有个对我友善的人跟我讲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常常感到一种极可怕的孤独感。而你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上周起,我的世界整个儿都变了。”

“爸爸,您怎么能这样说!”贝拉涨红了脸,愤怒地叫道,“我从未遇到过像他一样具有绅士心灵的人。他是那么的善良、纯洁。”

随后,贝拉倚在一扇栅门上休息,赫伯特则站在一旁,看着她,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

“女人对这些事情向来一窍不通。她们从来看不出一个男人是否是绅士。他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有时我会写诗,”他一边说着,还羞红了脸,“我觉得这有点儿可笑,但这给了我莫大的幸福感;谁知道呢?——也许某一天,我也能做出点儿足以永存于世的事情。”

“他父亲是个商人。但仁心远比冠冕重要。”

“你的希望是什么?”

牧师于是紧咬双唇。此时,他已从震惊中缓和过来,表情严肃又冷淡地站在贝拉面前。

“然而,即便如此,”他说,“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怜。银行留给我很多空余时间,我有书,也有希望。”

“但是,我敢说,一颗善良的心造就不了一位绅士。波莉也会同意我的说法的。”

大家都知道,主持牧师最爱那种皇家花卉,他在当地花展中展出的那些花是镇上的一个奇迹。他们接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赫伯特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挽着贝拉,似乎是要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中寻求保护。贝拉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但也无心拒绝;她甚至莫名其妙地为他表现出的自信而感到高兴。她小心地问他一些问题,他则极简单地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一直挣扎着想要给他更好的教育。

“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一个混蛋是威廉·希瑟勋爵,”莱依小姐转身说道,“他是个骗子,是个勒索者。他犯下了所有的罪行,或大或小,但由于一些奇迹般的原因以及家庭的影响力,他从未被投入监狱。然而没有人会否认他是绅士这一观点。我也从未见到过像他那么绅士的人。可见绅士风度与十诫没有丝毫关联。”

“没有,但我能想象那古老红墙后的景色,那背阴的草地和玫瑰。那里现在应该有很多玫瑰了。”

“玛丽,你不要也一起反对我,”贝拉叫道,“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她走向父亲,拉起他的手。“亲爱的爸爸,这并不是我一时冲动而做出的决定。我非常严肃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向你保证,我的动机既不低贱,也不是毫无价值。我愿意为了不让您感到痛苦而做任何事情,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的责任。我求你同意这桩婚事,我求你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了您能够生活得更好而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你见过那花园吗?”

父亲松开了他的手。

“真高兴你住在牧师宅邸,”他说,“只是想象你坐在那样漂亮的花园里,便让人感到满足了。”

“我还不知道你认为这是项令人厌烦的任务,”他冷冷地回答说,“并且,你怎么知道这个男人愿意娶你?”他抓住贝拉的胳膊,使出了浑身力气将贝拉拖到镜子前,“你看看你自己。你觉得一个男孩会愿意娶一个老得可以做他母亲的人吗?”他开始犀利地仔细观察女儿的脸以及她嘴角的皱纹。“看看你自己的手,它们几乎已经是老女人的手了。我对你的朋友判断错误了,他完全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想借婚姻致富的人。”

于是,他们便一起出发了。兰顿小姐说服自己,认为她对赫伯特的感情仅是出于母性,就像她会给一些没有母亲的孩子果冻那样,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丘比特先生正在嘲笑她的遁词,一边高兴地飞舞着,一边射出了他的箭。他们漫步到了一条缓缓往北流向大海的小溪边,这里因枝叶繁盛的柳树而有了阴凉之处;在这个七月的下午,乡间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并且还有香气撩人:已割下的干草发出绝妙的香味,连鸟儿也因这香气而安静了下来。

贝拉叹息着转过身来。她无法理解自己那温和的父亲竟会变得如此残酷。

“我想我也只能按你说的那么做了。”她回答说。

“我知道我已经老了,并且也不漂亮,”她叫道,“我也并不认为赫伯特爱我。如果不是我先提出来,他绝不会想到要娶我。但只有将他带到国外去,才能拯救他的性命。”

贝拉看着他,感到无法抗拒那热情的双眼的召唤。

牧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那我也会等下去……别害怕。你看,那太阳正在召唤我们。昨天,我们看到了教堂里的灰石;今天,我们将看到绿色的田野和树。你听见西风的低语了吗?它们正在谈着妙不可言的事情。”

“贝拉,如果他生病了,并且必须去国外调养,我愿意为此支付他所需要的一切费用。”

“那如果我没来呢?”

“但是爸爸,我爱他。”她回答说,同时羞红了脸。

“因为我想,你可能会改变主意。我不是很相信有那么一个约会。我很想见你,所以我想,也许你也无法自已。我觉得你一定会来。”

“你是说真的吗?”

“那你怎么还是到这儿来了?”

“是的。”

“收到了。”他笑着回答。

接下来,泪水开始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慢慢地漫过了他的脸颊。当他再次做出回答时,先前的那份刚硬已消失殆尽,声音也变得哽咽。

“你收到我写的便条了吗?”她问。

“贝拉,你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吗?你就不能等到我死了再说吗?我不会活得太久的。”

西门是个古老而美观的砖石建筑,在远古时候曾是特肯伯里的外墙,即使现在,尽管在它的一边已建起了房屋,但城墙左侧的一条路却是直通乡下。贝拉提前了一会儿到那里,却发现赫伯特早已在那儿等候,戴着一顶草帽的他看起来格外年轻。

“爸爸,别那么说。上天知道,我并不想要让您痛苦。一想到要离开您,我的内心也非常痛苦。让我同他结婚,然后同我们一起去意大利吧。这样我们三人都会很开心的。”

但回去之后,兰顿小姐又进行了慎重的考虑,之后,她给这年轻人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自己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约会,恐怕不能去见他了。然而,她又为此犹豫不决,并且不止一次责怪自己可能因为胆怯而让热情的赫伯特·菲尔德深感失望。于是,她为自己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告诉自己,也许周日的信件递送会出现问题,那么那信便到不了赫伯特那里,那样的话,他还是会去西门等她,然而却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出现。于是,她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很有必要亲自去向他解释为何不能像先前承诺的那样,同他一起去散步。

然而这时,我们的牧师却抽回了自己的手,擦干了眼泪,又露出一副严厉的样子。

“好啊!”贝拉回答道,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青年去散步也没什么害处。“我五点半在西门等你吧。”

“不,贝拉,我绝不会那么做。我一生都在提醒自己,我是个基督教牧师,对于自己种族的骄傲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我为自己的血统而自豪,我会以自己的方式为其增光添彩。但如果同这个男人结婚,你不仅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我。你怎么能为了那么一个可怜的站柜台的人而改掉自己荣耀的姓氏呢!我无权阻止你结婚,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又老又无助的人,而你又让我已经完全地依赖你,但我有权要求你不要让我们家族的姓氏蒙羞。”

“我们明天到乡下去走走吧。”他说。

莱依小姐从未见过这温和的牧师如此严厉的一面。一阵非比寻常的怒火已经驱走了牧师最为迷人的品德,此刻,他的脸颊上只剩下两团怒火。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非常刺耳,他就那么直直地站着,严厉又冷酷,就像是那些深知自己神圣的职责所在的古罗马参议员。然而贝拉却没有丝毫为之所动。

贝拉笑着看他,而他却热情如火地盯着贝拉的双眼,同时死死握住她的手,似乎如果得不到明确的承诺,就不放她走似的。

“爸爸,我很抱歉您居然这么狭隘地来看待这件事情。我从不认为沿用我所爱的男人的姓氏是件有失尊严的事。即使您不同意,我恐怕也依然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

“啊,那可不行,”他坚持道,“我可不能忍受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见你这个事实。”

他眼光尖锐地看了她一会儿。

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尽管她愿意答应他的所有要求,但却不愿太早屈服。

“违背你的父亲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贝拉。我想这还是你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我想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在教堂里见面。”

“我明白这点。”

事实上,他是在向兰顿小姐提出秘密约会的邀请,但现在,主持牧师的女儿还心有顾忌,生怕惹出什么流言飞语。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离开这教长宅邸并同这男人结婚,不管是你还是他都别想再踏进这家门一步。”

“我还能再见到你,对吧?好不容易发现了你,我可不想就这么失去你。”

“爸爸,如果您觉得这样做合适,那您就这么做吧。我会一直追随我的丈夫。”

他将椅子挪到了窗口,这样他们便能看见眼前那宏伟的砖石建筑,并且就像是已相识很久了一样,继续不停地往下聊。但当她最终起身准备离去时,他的双眼突然变得阴暗又悲伤。

随后,主持牧师慢慢地走出了这房间。

“你想来根烟吗?”在用完茶后,年轻人问。在贝拉微笑着予以拒绝之后,他接着说道:“你不会介意我抽烟,是吧?那样我就更能聊了。”

“他绝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了。”贝拉转向莱依小姐,绝望地说,“因为伯莎·莱依嫁给了一个农夫,他一直拒绝见她。他的行为举止是那么的绅士、那么的和蔼,所以人们可能会以为他很谦逊,但事实上,在他说他的血液里早已融入了种族的骄傲时,那才是他真实的自我。我想,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的这份骄傲有多么巨大。”

他安排贝拉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烧水并准备面包及黄油。贝拉一开始多少被这一新奇事件吓到了,有点儿拘谨;但男孩因她的存在而显得十分高兴,这一点也影响到贝拉,使她同样感到轻松愉快。接下来,男孩展示出了自己的另一面:对美的着迷暂时被抛到了一边,此刻,他表现出了很令人吃惊的孩子气的一面。他的笑很爽朗,并且,由于现在兰顿小姐已是自己的客人,他不再那么害羞,开始毫不拘束地讲述着自己脑海中各样的话题。

“那现在你想怎么办?”莱依小姐问道。

“这里很窄小,但我住在这里,总是能看到教堂的入口。我觉得这是特肯伯里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我还能做什么?这意味着我只能在父亲和赫伯特之间做出选择,而现在赫伯特更需要我。”

他带着她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在一个药剂师店铺的后面,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就像是个书房,天花板很低,墙壁是隔板墙。天花板上及墙上都有皮埃特罗·佩鲁吉诺的画作作为装饰,屋内还有很多书。

直到晚餐前,她们都没能再见到主持牧师,当他再次出现时,又是以一身一丝不苟的打扮出现了:丝袜和带皮带扣的鞋,几乎是盛装登场一般。他默默地坐到桌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也并不关心餐桌上贝拉和莱依小姐之间勉强的、琐碎的谈话。眼泪不时地淌下他的脸颊。他向来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晚上总是会在客厅里坐到十点。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像其他人一样坐着,拿起《卫报》,但贝拉发现他并没有在阅读,因为很长时间里,他都是神情茫然地盯着同一个地方,并且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眼泪。当钟声终于响起时,他站起身来,一脸疲倦,一脸阴沉,看起来非常可怜。

“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的。”

“晚安,波莉,”他说,“我希望贝拉能看到你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随后,年轻人做出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举动:他碰了碰贝拉的手。

他朝着门边走去,但兰顿小姐拦下了他。

“来吧,”他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书。”

“爸爸,你不会还没有亲吻我就要走吧?你知道,看到你这么难过,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感觉同一位自己从前并未见过的年轻人去喝茶似乎有点儿奇怪,但她也很怕别人认为她是假正经;如果去他的住所,反倒能了解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也能为这冒险画上句号。最后,她感觉到,这一次,实实在在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存在),正取决于自己的决定。

“贝拉,我不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他冷冷地回答说,“就像你提醒我的那样,你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年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我会坚持我的决定。”

“你可以跟我去喝杯茶吗?”他问,“我就住在大教堂入口的对面。”他注意到贝拉正看着他,便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叫赫伯特·菲尔德,我绝对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他重提脚步走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门;紧接着,她们听见了他的书房门上锁的声音。

“我想,对某个教堂司事来说,我可能确实是个重要人物,”她笑着回答说,“这会儿可能很晚了。”

“他从前绝不会不亲吻我就去睡觉的,”贝拉痛苦地说,“即使他因外出而很晚回家的时候,他也会到我房间里来向我道晚安。可怜的人儿,我可能让他极度痛苦了。”

最后,他转向她,说道:“你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否则我们不可能得以在这里待这么久。”

她非常痛苦地看着莱依小姐。

他们坐在一个石栏杆上,看着眼前翠绿的草地,过去,奥古斯丁的僧侣们就在这草坪上徘徊冥想;这走廊优美又雅致,有着细细的高柱,柱头上雕刻着精美的图画,令人不禁想起意大利的回廊,尽管那里的柏树已经腐烂衰败,却也预示了一种宁静的幸福,而不是北部那不堪的罪恶感。虽然这男孩只是从书籍和图片中见识过南方的神奇,但很快抓住了这意境,脸上也表现出了无比的向往。当贝拉告诉他她曾去过意大利时,他便急切地问这问那,从前,担心被别人嘲笑的贝拉会有所克制地回答这些问题,但年轻人的热情打消了贝拉的这份顾忌,她开始变得无所不谈。眼前的景色也是无比宜人;高大的中央塔在光辉中俯视着他们,它庄重的美映入了他们的灵魂,因此,尽管这年轻人从未见过托斯卡纳的修道院,此刻也从这中央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玛丽,在人的一生中,要想在对一个人好的同时而不伤害其他人,真的好难!责任往往会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履行一项职责所带来的乐趣要远远低于因为忽视了另一方而带来的痛苦。”

“我们到回廊里去吧!”他急切地说道。

“你想要我去和你父亲谈谈吗?”

起初,他还有点儿害羞,但不久,这圣地的精神,通过那阴森的小礼拜堂、石骑士卧像,以及那些镶有珠宝的窗户放松了他的神经,他开始流露出孩子般的狂热,引得贝拉都有些吃惊。他表现出的欣喜使贝拉又发现了他的一个迷人之处;他那炽热的诗般的热情像是要给古老的墙壁镀上一层神奇的阳光;那些被囚禁在院中的石头也像是奇迹般地被抛往了天堂,获得了鲜花、绿草及枝叶繁茂的树木那般的勃勃生气:西风在哥特式的栏柱间掠过,给古老的窗户增添了新的光彩,也增添了更鲜活的魅力。男孩的脸颊因兴奋而变得红润,而贝拉的心则是怦怦直跳,沉醉于他的喜悦;他不停地做着手势,随着他那细长精致的手的舞动(而贝拉虽然出生在有教养的世家,手却是又短又粗,一点儿也不优雅),万能的教堂的过去浮现在贝拉眼前,她听见了武装的骑士队伍路过静静的旗帜时发出的钢铁敲击声,生动地看见了肯特郡,那些穿着加里长筒袜和紧身上衣的绅士们,以及衣服上有着宽而硬的皱领、穿着以鲸骨环撑大的裙子的女士们,他们聚集到一起,为暴风和战斗而祈祷,因为埃芬汉的霍华德已经击溃了菲利普国王的舰队。

“你去可能也无济于事。你不知道在他那谦恭温和的背后,是怎样一颗坚不可摧的内心。”

“能够单独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年轻人叫道,迈着欢快的步子高兴地往前走。

牧师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将脸埋进两只手中,等到他最终上床准备睡觉时,也是无以入眠,只是一直在考虑着他的生活中可能遭遇的变化。他想到的不仅是没有了贝拉自己该怎么办,还有年轻的赫伯特·菲尔德和贝拉的组合之不协调及惊世骇俗。第二天,他变得更加苍白了,欠着身子,形容憔悴,并且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地踱来踱去。他默默地,一直躲避着贝拉关切的双眼:由于年老后的软弱,他无法止住自己视为羞耻的泪水,也想藏匿自己的悲伤,以避免引起女儿的同情。莱依小姐试着同他讲道理,但果真无济于事。他一会儿表现出顽固无比的样子,一会儿又开始了哀求。

贝拉打开了通往教堂后殿的门,在他们通过后又将门锁上。

“波莉,她现在不能离开我,”他说,“她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她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她吗?让她再等等吧,我不希望我死的时候是由陌生人来合上我的双眼。”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书递给了她。这是本小小的雪莱抒情诗选集,很明显已经被翻熟了,有些书页都是快要掉落的样子。

“但你不会死的,我亲爱的阿尔杰农。我们家族最大的两个分支都有两个显著的特征:顽固及长寿;你还能再活二十年。毕竟,贝拉已经为你付出很多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她不过是想要尝试一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吗?亲爱的,你并没注意到这些年她的变化,她不再是个少女了,她现在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当一个未婚女人开始有了主意时,确实是要付些代价的。我一直认为,人类不应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阻碍邻居的什么行为。你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并同他们一起去意大利呢?”

为了打破眼前的沉寂,贝拉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我很快将开始独居生活,直到我死。”他突然愤怒地叫道,“我们家的女人一向都是嫁给绅士的。你假装忽视出身,并因此认为自己思想开明。但我生来就坚信,我的祖先交给了我一个高贵的姓氏,我宁愿早早地死去,也不愿意玷污它。在我的一生中,每当遭遇诱惑时,我总会想起这点,如果我对自己的种族而过于自豪了,我请上帝原谅我。”

年轻人再一次笑了,似乎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贝拉。站在他面前的贝拉感觉到他正在仔细地打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又老又寒酸且满是皱纹的女人。

他真是不可动摇。认为这个观点极其可笑的莱依小姐于是耸了耸肩,转过头来。场面陷入了一片沉寂,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五,也就是贝拉和赫伯特约定结为夫妻的日子,贝拉怀着沉重的心情穿上了一身旅行装。他们将在典礼后立即乘火车离开,搭乘下午的船去加来,然后经由那里直接去米兰。在莱依小姐告诉主持牧师这个安排后,他并没有说一个字。在动身去教堂前,贝拉去父亲的书房同他告别。她想要做最后一番尝试,希望能软化父亲,求得他的原谅。

“我常常看到你在这里,你愿意去看看大教堂最好的面貌真是太好了。但恐怕你必须得忍耐我了。”

她敲了敲门,然而却毫无应答;她扭了扭门把手,发现门已被锁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并未对此邀请表现出任何的吃惊;但与此同时,贝拉却被自己的大胆无畏给吓着了,想着有必要解释一下她为何会发出这个邀请。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她叫道。

“你真是太好了,”年轻人回答说,“我也总是想这么做。”

“我很忙。”他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大教堂吗?”她跳过了自我介绍,直接发出这一邀请,“我们可以单独过去,这样可以避开那些喋喋不休的教堂司事以及拥挤的人群,你一定会对此感到满意的。”

“请开开门,我只是来告个别,我就要走了。”

贝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常常想起这个头发好看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接下来的周日里又一次到中堂去等他,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经过更近距离的观察后,她发现这孩子瘦瘦的,手生得很是有型;四目相对之际,发现他的眼睛就像意大利的夏日之海,蓝且深邃。作为一个胆小的女人,兰顿小姐可不敢贸然去同陌生人搭讪,但这年轻人表现出的坦率与简单,再加上俨然很吸引人的一份忧郁气质,使兰顿小姐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也突破了她从前认为不应与自己毫不了解的人成为朋友的那份不太恰当的认知。一些隐蔽的直觉使她认识到,自己已到了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需要拿出勇气来抓住一份新的幸福;并且,似乎闪亮的星也给了她如何去接近这年轻人的提示。这对兰顿小姐来讲绝对是个冒险,因此她感到异常兴奋,焦急地等待着周六的到来,然后,问她最喜爱的教堂司事拿了钥匙,在教堂的仪式结束后,她大胆地走向了那个她甚至不知姓名的年轻人。

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贝拉的心狂跳着等着。

“小姐,我也不知道,”司事回答说,“他每个周六和周日都会过来。但他从不加入唱诗班。他只是在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角落里坐着读书。我从未去打扰他,因为他是那么安静,那么让人尊敬。”

“父亲。”她再次叫道。

当男孩再一次坐回座位上时,他脸上又有了一些精彩的内容,嘴角也泛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这倒使得贝拉因为妒忌而觉得恶心。他的灵魂中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力量,使他能赋予万物神奇的色彩?而这一切,是费尽了努力的贝拉始终也未能参透的。她一直等着,等到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看见他冲站在门口的教堂司事点了点头,于是贝拉便去问教堂司事这孩子是谁。

“我说了,我很忙,别来打搅我了。”

那个男孩(也许比男孩稍大点)在那里读书,兰顿小姐注意到,那是本类似于诗集的书;男孩时不时会微笑着仰起头来,兰顿小姐猜想,他可能在默诵一些他中意的句子。仪式开始了,由于这次隔着较远的距离,这早已熟悉的形式也有了别样的神秘感;风琴长长的音调响亮地回荡在圆圆的屋顶间,有时则是低沉的哀鸣,就像小孩子在高大的圆柱间发出的声响。每隔一会儿,合唱队的声音便会盖过风琴音乐,经过消音石的减弱之后,听起来恍惚就像是大海中的波涛在汹涌。不久,这声音停止了,一个男高音独唱的声音飘入众人耳际——这可是本教堂的骄傲;而这声音就像是充满着超越一切物质障碍的魔力,这古老圣歌的曲调——兰顿小姐的父亲最喜欢过去那些未经修饰的歌曲——仿佛能将那些呜咽的祈祷者带上天堂。那书本从年轻人的手中滑落了下去,他沉浸在这和谐的音乐中,脸上露出了渴望的表情;他的脸因为狂喜的映衬变得更加迷人,就好像一些画像中圣人的脸因为得到了神奇天光的照射而变得更为耀眼。接下来,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将头靠近膝盖,贝拉看到,这孩子正全心地向上帝祈祷,感谢他给了人类得以听见天籁之音的耳朵和得以看见世间美景的双眼。这场景深深地触动了贝拉,使她产生了一些新的感情。

她抽噎了一下,然后便离开了。

那个夏天的一个午后,在为教堂进行了晚祷服务后,兰顿小姐无精打采地朝门边走去,却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中堂后面;那时已经很晚了,人们早已散去,因此,他们二人仿佛是占有了这个巨大的建筑。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似茫然若失,像是被自己的思绪所笼罩,眼睛却是格外的黑。他的头发生得很好,长着一张瘦瘦的鸭蛋脸,脸上的皮肤犹如女人般透明娇嫩。不久,一个教堂司事向他走去,告诉他教堂就要关门了,于是他站了起来,但似乎并未留意司事的话,与贝拉擦身而过。虽然隔得很近,但青年仍耽于沉思中,并未注意到贝拉。她没再想起他,但接下来的周六,她像往常一样去教堂为大家服务,于是再次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依旧坐在中堂靠得很后的地方,与那些观光者或是虔诚的祈祷者都离得很远。受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好奇心的驱使,贝拉决定不去加入唱诗班,而是继续留在那里。唱诗班和中堂间隔着一块精心制作的幕帘,在那里,由于她的尊贵,大家总是在她父亲的牧师席位旁边为她预留一个位置。

“我想德行是最能使人难过的东西。”她喃喃自语道。

3

莱依小姐在走廊上等她,待到会合之后,两人默默地走到了将要举行贝拉婚礼的教堂。赫伯特在圣坛上站着,当贝拉看到他那热情灿烂的笑容时,突然又充满了勇气,她不再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莱依小姐为她让开了路。这是个非常简朴的仪式,但在那之后,在小礼拜室里,赫伯特温柔地吻了他的新娘。然后,贝拉异常兴奋地笑了,并强忍着咽下了泪水。

当朋友邀请她到布列塔尼待一个月时,早已厌烦了自己的怠倦的兰顿小姐急切地答应了下来。旅游可以抚平她内心的悲伤,旅程的疲惫也减轻了她的痛苦,让她开始适应不那么令人舒服的事情。两个女人会沿着起伏的海岸漫步。她们暂住在卡纳克,但那些神秘的古石只是表明了生命的虚无;人来人往,带着希望与渴望,并且让那模糊的信念成为今后的一个谜;然后她们去了勒法韦,那里有被毁掉的圣菲亚克尔教堂,那些彩绘窗户在阳光下就像是闪耀的宝石:但这些场景的无尽魅力却与对生活的渴望以及使时间流逝加快的爱无关。她们途经了普鲁格斯塔尔和圣·特高内克耶稣拜堂;那些有着石头阵列的阴森恐怖的过道(一个民族朝向美好的努力在罪恶感面前低下了头),加上西方天际的一片灰暗,让她觉得非常沮丧:它们仅仅显示了死亡及坟墓的绝望,然而她却是充满了期待,那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用一种神秘的说法,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在黑暗沉寂的大海上乘风破浪,这时,生活中的常识规则便派不上任何用场。经过这次旅行,她并未实现自己的初衷,反倒是又徒增了烦扰;她开始急切地渴望工作,于是,她回到了特肯伯里。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她说。

不久,春天来了。田野里开满了鲜花,就像是铺就了和煦的地毯,梅塞尔·佩鲁吉诺那些长着精致的脚的天使们甚至可在上面优雅地漫步,面对着这番美景,兰顿小姐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苦了;在每一处灌木篱墙、每一棵树上,鸟儿们都在唱着无穷变化的歌曲,歌唱生活的美好、雨露的动人和阳光的灿烂。它们都告诉她,世界是年轻美丽的,但人类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因此,每时每刻都应被当做最后的时刻来过。

他们的行李已经先于他们被送到了车站,于是他们缓缓地往车站走去。不久,火车到了,这幸福的一对便正式跨上了他们那长长的旅程。然而当牧师意识到女儿已经离去,并且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时,他走出了书房。他悲痛欲绝地来到女儿的房间,看到了空荡荡的一切;他又去了客厅,那里也是空无一人。他坐了一会儿,由于没有人看见,他终于屈服于自己那绝望的悲痛。他问自己,今后还能指望什么,并且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尽快结束他那无比悲惨的人生。过了一会儿,他脱下帽子,穿过回廊,到他无比喜爱的大教堂中去静静地思考。但在那十字形教堂的左右交叉通道上,他看到了那个巨大而光亮的铜盘,上面刻有所有前任主持牧师的名字:一开始是一些奇怪的撒克逊人的名字,看起来略带着神秘;然后是一些响亮的诺曼牧师的名字,他们是如此神圣,至今还留在英国教堂的记录在中,伟大的传道者、学者和政治家都还记得他们。最后便是他自己的姓名。他突然一阵脸红,怒火燃烧了他,因为他突然想到,他那排在那些最荣耀、最尊贵的名字后面的姓氏,从此以后便完全遭到玷污了。

从前,兰顿小姐总是乐于四处徘徊,但现如今,她已不能再从安静封闭中寻得乐趣;那经过风吹雨打的大教堂灰灰的,非常漂亮,但对兰顿小姐而言,已不再能传递出顺从和希望的信息。她开始爱上到乡下去远足,然而有春天的金凤花做装饰的草地以及布满了秋天那赤褐色叶子的树林,也只是徒增了兰顿小姐的不安;她最愿意去一座小山上,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一刻,海的辽阔总是会抚平她烦乱不宁的心。有时,在太阳落山之后,西边那灰石色的云朵中会突然出现一片金红,惹得涟漪荡漾,恰似那火中女神的列队;不久,阳光又冲过昏暗的积雨云,就像一个巨人正在突破封锁他的监狱围墙。太阳此刻露出了光辉,一个巨大的铜球面就这样展现在世人眼前。看起来它像是要突破黑暗,将整个天空照亮;紧接着,平静的海面上被扩开了一条宽阔而神秘的火路,在这之上,承载人类神秘、热情的灵魂,永无休止地前往不死之光的源泉。贝拉·兰顿呜咽着转过身,慢慢地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眼前的山谷中,特肯伯里那些灰色的房屋聚集在高高的大教堂周围,但教堂古老的美却深深地刺痛了兰顿小姐的心。

午饭时,我们的主持牧师努力地想要摆脱失望带来的困扰,开始与莱依小姐谈论各种无关痛痒的问题。过了一会儿,莱依小姐看了看墙上的钟。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依小姐她和赫伯特·菲尔德相识的全过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其中的意义仅存在于兰顿小姐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她现在已经到了大多数未婚女性都会遭遇的尴尬阶段:青春已然逝去,而那单调乏味的中年期正恐怖地袭来。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责任感逐渐丧失,看起来像是厌烦了自己每日重复的一切: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半点变化。她也像其他很多无名或有名的人一样,开始变得烦乱不安,就像航行在未知海域那肥胖的西班牙探险家科特斯,或者其他(也不在少数)进行着危险的精神冒险的人一样。现在,她开始嫉妒身边的朋友们,她的同伴们,她们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开始懊悔由于父亲的缘故而放弃了作为女人本应享有的自然的欢愉,现如今只得孤身一人,在现实中总是感到很无助。这些感觉令她很沮丧,因她向来只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生活着,虔诚和善行已将她填满;拨乱其心弦的感情看起来就像是魔鬼的诱惑,她继而转向她的上帝寻求安慰,却是寻而未果。她尝试着通过不停的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为她的慈善机构倾入了加倍的热情;书籍提不起她的兴趣,反倒使她在生气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开始学习希腊语。然而一切均无济于事。事与愿违的是,新的想法倒是频频出入于她的脑海;她被吓坏了,因为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受过这些疯狂而又非法的幻想折磨。事实证明,她的自我提醒只是徒劳,因为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名字反复出现于脑海,限制了她的克己能力,然而,即使在她内心深处,她也认为,自己在特肯伯里的地位意味着自己必须为众生树立一个为人的典范。

“这会儿贝拉应该离开多佛了。”她说。

“亲爱的,这听起来可是非常不合适。我倒希望他至少是在马车事故中救下了你的命,这倒是丘比特最爱的伎俩。他一直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神,他的方法太过于司空见惯了……你也别说是这个年轻人在大街上引诱你!”

“波莉,我倒宁愿你不要同我提起她。”牧师回答说,虽然他极力地想要控制自己,但声音依然带着颤抖,“我要试着忘掉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这件事。”

“他可不是通过别人介绍的,”贝拉不悦地回答说,“我是偶然同他成为朋友的。”

“我觉得人类最热衷于切掉自己的鼻子来伤害自己的脸。”她冷冷地回答说。

一向没有偏见的莱依小姐嘲笑了她的表亲对于名门望族的崇敬;尽管她自己的名字也在伯克那本奇特的册子里,但她显然隐藏了这一事实,因她认为这是件有损名誉之事。在她看来,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世的唯一好处便是可以全心地嘲笑贵族戒律。

在那之后,莱依小姐表示想要乘车到利恩哈姆和莱依庄园,并邀请牧师同往,然而却遭到了牧师的回绝;她于是只能交代用人,让马车准备好三点出发。自从乔治二世出生以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看过祖上的房子了;然而在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后,她还是认出了那片熟悉的田野、那些平坦的沼泽地以及波光闪耀的大海,此刻,她带着偏爱的眼光欣赏着这一切,认定眼前这番美景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的。她乘车到了利恩哈姆教堂,在取到钥匙之后,走进教堂去打量那些保存着其祖先记忆的石雕及铜雕:一个新的牌匾记录着爱德华·克莱多克的出生、死亡及生平,下方的位置上写着其遗孀的姓名。想到自己和爱德华·克莱多克的遗孀伯莎也终将排在这名单之后,她竟忍不住扼腕而叹:在她们之后,莱依家族的一章也就结束了,而伯克手册的那些页上也不会再有更多他们的信息。

“天啊,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啊?有大教堂的城镇是尤其排外的,并且我知道,除非你注意到某人确实是达官显贵,否则一定会拒绝别人介绍给你认识。”

“随便阿尔杰农怎么说,”她喃喃低语道,“但他们都是笨蛋。家族就像国家一样,只有在衰落时,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他的父亲是布莱克斯达布尔的亚麻制造商,他在特肯伯里的瑞吉斯学校念完了中学,并获得了几乎所有能拿到的奖学金。原本是要去剑桥的,可是他的父亲去世了,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去银行工作。他的日子可真不容易。”

她继续前行,到了莱依庄园,那里还是如当初那般洁白又整齐,一幢幢房屋就像是纸牌做的一般。在她侄女的丈夫克莱多克去世之后,这里就被关闭,看起来荒芜又孤寂。那修剪齐整的草坪中混杂着杂草,花床上鲜有花朵,紧闭的门窗更是露出一丝凶兆,在一阵战栗之后,莱依小姐转过身来。她令马车夫将车驶回特肯伯里,之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没再留意到周遭的景色。突然,有人吃惊地叫住了她,并且还一直盯着她看——那是利恩哈姆教区牧师的姐妹格洛弗小姐。莱依小姐于是停下了马车,格洛弗小姐则乘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

“贝拉,”莱依小姐叫道——这叫声里满是嘲笑与惊恐,“你别告诉我说你正与一个不属于上层社会的人调情啊!你父亲说什么了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那些有诗意的男孩;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天天向上帝祈祷,防止自己爱上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那是时下最常见的一种流行病。”

“啊!莱依小姐,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像小时候啊。”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兰顿小姐回答说,而她的脸上却飘过了一丝红晕,“在我这个年龄,这将是很可笑的。但我很乐意告诉你关于这个男孩的事情。他只有二十岁,是那边一家银行里的办事员。”

“亲爱的,现在先别激动。我现在住在我表亲的教务长宅邸里,我这会儿就是来看看莱依庄园是否还在从前的地方。”

“我就没见过不是诗人的年轻人。贝拉,你不会是爱上一个面色苍白而热情如火的助理牧师了吧?”

“啊,莱依小姐,你一定非常不快吧?听说那可怜的主持牧师这会儿非常伤心。你知道吗?那年轻人菲尔德的父亲是布莱克斯达布尔的一个亚麻布商。”

“玛丽,别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要你的建议。我认识特肯伯里一个写诗的年轻人。”

“看来并不门当户对的婚姻成了我家的一个风俗。如果我和我家那位备受尊敬的男管家结婚了,你也别感到惊奇。”

“当然是一本诗韵词典,”她的朋友笑着回答说,“或者一本《布拉德肖指南》,用以告诉他们常识的美学价值。”

“哦,但可怜的爱德华是不一样的,他表现得很好。对了,伯莎如今在哪里?她从未来过信。”

“什么样的礼物送给诗人比较合适呢?”兰顿小姐突然问道。

“我想她在意大利。我希望她能和费内的老赫里尔先生的儿子弗兰克·赫里尔结婚。”

说完这评价,为了能让这位年纪更轻的女士得到完全放松,莱依小姐又在窗户边坐了下来。是日,天气温暖又晴朗,但那些或黄或红的有了初秋光彩的树木,却因为昨晚的一场雨而依旧显得沉重。庄严的圣詹姆斯公园给人以美感,园中那些厚重的叶子间有着又凉又滑的水珠,还有修葺整齐的草地;莱依小姐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略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因为富足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啊,但是,莱依小姐,她会这么做吗?”

“一点也不帅,但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少数真正能逗乐我的人之一。你可能会觉得他很讨厌,甚至可能希望他消失。”

“她还没有看上他,”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冷冷地笑着,“但他们绝对是非常适合的一对。”

“他长得帅吗?”兰顿小姐笑着问道。

“看到原来的老房子关门闭户的,莱依小姐现在很悲伤吧?”

“我邀请了弗兰克·赫里尔,”莱依向兰顿小姐解释,“他是个很好的男孩——现在,人们到四十岁还是男孩,而他还有十年才到四十岁呢。他是个医生,并且相当有名;他最近刚成为圣路克医院的助理医师,他就住在哈利街,等着病人们的召唤。”

“亲爱的,我会小心绝不去懊悔,这同忏悔一样有罪。”

她摇了铃,并吩咐一个用人即刻将信送到哈利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格洛弗小姐回答道,“我觉得只要那还是莱依家的地,这对你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玛丽·莱依

“那你就看错我了。故地重游确实让我有某种满足感,然而我住在别处这一事实也让我感到很高兴。但我也不得不说,在乡村里属于自家的土地上出生确实是件很好的事情,哪怕你仅仅是个女人。我能感到我的根在这里,对此,我很高兴。当我环顾四周时,我很难抗拒脱去衣服去耕过的田野里打滚的诱惑。”

你永远的,

“我希望你别那样,莱依小姐,”芬妮·格洛弗吃惊地回答道,“这看起来会非常奇怪的。”

我恳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参加晚宴,凭你的聪明,当你到达时,肯定会想到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邀请到九个人。我将先向你坦白,我此刻邀请你,仅仅是因为卡斯汀洋先生在最后时刻推了我的约。但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同你讲话了。

“亲爱的,别傻了,”莱依小姐说道,“你太单纯了,每次见到你,我都想找些羽翼来绕在你肩膀上。”

亲爱的弗兰克:

“我觉得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莱依小姐坐了下来,并很快地写了几行字。

“请原谅我,其实我是越活越年轻。的确,有时我感觉自己还没有超过十八岁。”

“真讨厌!”她在读完后叫道,“卡斯汀洋先生来信说,他今天要很晚才能离开议院,真希望议会没有秋季会期。就让他这庸人认为自己不可或缺吧,不过现在我得另找人补上他的空缺了。”

接下来,格洛弗小姐道出了她此生唯一的机敏回答。

正说着,有人递来了一张便条。

“莱依小姐,我认为你看起来像是二十五岁。”她冷笑着回答说。

“亲爱的,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人们说男子的外貌不重要,那是因为他们愚蠢而已。我就知道一些男子仅仅是因为一双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便获得了所有的荣誉及赞美……然后,我还邀请了卡斯汀洋夫妇;卡斯汀洋先生是个议会成员,非常迟钝傲慢,但他是那种能将人逗乐的人。”

“你这个放肆的家伙!”莱依小姐则笑着回答她,同时,令马车夫继续前行,自己则向格洛弗小姐挥手告别,同时也向自己年轻时待过的场景以及那些属于她的血液和骨髓的一部分的田野告别。

“玛丽,一遇到长得好看的男士,你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兰顿小姐笑着回答道。

在主持牧师简要地拒绝了莱依小姐打算多陪他待一段时间的建议后,后者便于第二日起程奔赴伦敦。然而一阵古怪的不安却困扰着她,她开始后悔自己待在英国过冬的决定。莫里太太已经去了罗马,而贝拉的离去也拨动了莱依小姐想要外出远行的神经。她想象着海关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霉气熏熏的餐馆,公共汽车以及乏味而甜蜜的长长的火车旅程,还有外国女房东令人不快的言行。她想起了肮脏灰暗的布洛涅,她的鼻孔似乎闻到了港口和车站的气息。她的神经开始兴奋起来,想要抛弃自己的房子及仆人,投入漫无目的的旅游之中,尽享那充满魅力的自由。然而她所乘坐的火车在罗切斯特停了下来,走神的时候,她突然瞥见了巴兹尔·肯特曾高度赞扬过的一派景色:多云的天空一片阴沉,它的宁静也透过梅德韦平整的表面而映衬出来。高高的烟囱吐出缕缕蜿蜒青烟,在一片阴沉中形成了一幅弯弯曲曲的图景,一排排低低的工厂建筑于纯白中又沾染着污尘。对善于观察的人来讲,这事实上很有一番装饰资质,回忆起那些简洁的线条,经过了小心的着色,然而色彩却在逐渐减弱,就像是日本的画作那么典雅。

“他们肯定不讨人厌。巴洛-巴西特夫人还会带上她儿子,我很喜欢她儿子,因为他长得太可爱了。大律师巴兹尔·肯特也会来,我挺喜欢他,因为他长着一张早期意大利画中的骑士的脸。”

莱依小姐跳起来。

“这些人怎么样?”

“把我的衣物给我,”她对着惊呆了的仆人说道,“你可以继续乘这车去伦敦,而我要留在这里。”

“我邀请了许多人在晚餐时来看你。”莱依小姐说。

“小姐,就您一个人吗?”

在得知午餐要到两点才能准备好时,我们这位主持牧师出了屋子,留下了莱依小姐和他的女儿。贝拉·兰顿已经到了无法再礼貌地被称为少女的年纪,而最近,令她感到沮丧的是,其父在她四十岁生日之际创作了一些拉丁诗句。她已经不再漂亮,也没有其父作为主持牧师的那份优雅:她的身形略显方正,褐色的头发很宜人,并且经过了精心的整理;她略显粗壮,面色也犹如饱经风霜般异乎寻常,但她那灰色的眼睛却非常和蔼,其表情也表现出了极好的心境。由于追随着地方上使用昂贵布料的时尚,又因受到聚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诚处女们影响——兰顿小姐常选用一些耐用而朴素的布料,这就往往给人一种花费很大但却不入时之感。她显然是一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中都可以依靠的女人。难以想象而又实用的仁慈,是特肯伯里之仁爱精神最合适、最能胜任的领袖,并且,她完全认识到了自己在教会组织中的重要性,以严明的纪律来管理着自己那小小的牧师圈——但又不乏仁慈。尽管有着热心肠以及真诚的基督徒的谦逊,兰顿小姐的内心也暗暗地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因她的父亲不仅有个庄严的办公室,并且来自一个很好的郡——在那里,没有家庭的主教会声名狼藉,而父亲的妻子是一名女家庭教师。兰顿小姐会将自己最后一个便士都用于帮助一些贫困的助理牧师,帮助他们生病的妻子减轻痛苦,但在邀请他们来教区访问的问题上,兰顿小姐却会考虑再三;她对所有人都非常仁慈友善,但仅对具有良好素质的人才表现出一些上流社会的礼仪。

“你认为有谁会跟着我就这么跑掉吗!快点儿。”

“是啊,谢天谢地啊!年收入少于五百英镑的人根本就不能奢求自由;如果没有那笔钱,生活便只能是为生计而进行的不堪挣扎。”

她抓过她的衣物袋,跳下车来,当火车再次开动并离去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独自一人待在陌生的小镇上反倒让她沉静下来,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于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欢愉。她调查了一下去旅馆的公共汽车,选中了装饰最优美的一辆,之后便乘着它扬长而去。

“你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啊!”

由于那份倔犟,莱依小姐并未选择游人们最为赞赏的一些目的地来展开自己的行程;她认为艺术作品只能激起自己的一点点狂热,即使是世界闻名的圣地,在她看来往往也不过如此。在欧洲大陆上,当她访问一个从未去过的小镇时,她往往选择随机出行,随意地观察街上的人们,她觉得没有什么能比发现一些被人忽视的花园或是悦人的门道更为有趣了,这些都是特意留在家里的旅行指南中并未提及的地方。于是,那个下午,在光下,罗切斯特的居民们可能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老妇人,一身朴素的打扮,在一些主要的大道上懒懒地逛着,敏锐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很容易便被逗乐,有一颗宽容的心,高傲的,带着很明显的自我满足感。在这种时刻,老皇后街的房屋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监狱,在那里,忠诚的男管家就是监狱看守长。还有准备好的绝妙的晚餐,与硬质面包相比,也更令人嫌恶。

“但你说得对,阿尔杰农,”她补充道,“我正在老去,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卖掉一切珍爱之物的勇气。我不认为我能直面这完全的孤独,过去喜欢的那种除了身上的衣服外没有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孤独。”

不久,莱依小姐走累了,于是她返回旅馆,稍事休息之后,她来到餐厅。侍者将她引到一个小餐桌前,在等餐的时间里,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她那从未曾离身的镶嵌着珠宝的饰物,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物品。她之前还没来得及观察坐在大房间里的那些人,然而现在,她缓缓地抬起头,突然发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那不正是卡斯汀洋太太吗!此刻,她的脸色因为焦虑而变得铁青。一开始,莱依小姐对于卡斯汀洋太太的异样表示不解,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卡斯汀洋太太的身边还坐着雷吉·巴西特。两位女士之间没有要相认的迹象,卡斯汀洋太太垂下眼睛,眼唇几乎不动地和雷吉说些什么。于是雷吉本能地想要转过身去,但他的邻座很快冒出来的一句话阻止了他。尽管坐得离莱依小姐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却选择了急促的低语,就仿佛害怕空气会听见他们的交谈一般。莱依小姐好奇地继续看着他们,卡斯汀洋太太的眼睛又一次慌忙地低垂了下去;她脸色苍白,在莱依小姐看来,似乎就要晕过去一般。雷吉倒出一杯香槟,卡斯汀洋太太很快便将其一饮而尽。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莱依小姐的变化可说是微乎其微,像极了那不勒斯博物馆中阿格里皮娜的雕像。她同阿格里皮娜一样,有着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对俗世极为蔑视的表情,女皇从对众人的操纵中获得了非凡的举止,而莱依小姐则是从对自己的操纵中获得了这些。

“依我看,今天他们是没法开开心心地用晚餐了。”这位年老的未婚女人自言自语道,同时,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罗切斯特。”

“你不需要再说同上次见到我相比,我的头发更为灰白,我的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接下来,她开始在心里责骂弗兰克,因为她确定弗兰克一定知晓此事,然而却没有告诉自己。但事实上,莱依小姐没有想到,他们二人间的关系竟到了如此田地,竟花了周六至周一的时间到这乡间小聚。她撅起双唇,想起保罗·卡斯汀洋此时正在英格兰的北部,要为一场政治集会做演讲,于是,她再一次默默地笑了。她很想知道她的这对邻居将如何收场,人们在不如意的境况下做出的反应总能让她感到尤为有趣。她表现出并未注视着他们的样子,尽管如此,她仍然能够听到那二人匆忙的谈话,之后便是一阵不安的沉默,就这样,他们默默地用完了餐。不可否认的是,莱依小姐不仅情绪稳定地用完了自己的晚餐,并且还带着一些额外的热情。

“啊,波莉,”这位主持牧师说,“我想,现在你已经是个富有的女人了,你将会放弃那些很难得到的徒劳无益的追求。你将会安定下来,并成为一个受社会尊敬的人。”

“我还不知道英国的餐馆也能烹调出这样可口的饭菜。”她轻声说道。她叫来了侍从。“你能告诉我,距这里五张桌子远的那位夫人是谁吗?”

这是一个高大的老人,衣着简朴,背略弯,头发很白,皮肤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双眸于冷淡中略带忧郁,但眼神却是格外的温柔。阿尔杰农先生举止庄严,同时,他那无尽的亲切感会让人联想起那些古老而闻名的神职人员——他们的名字永久性地镌刻在一些有名的英国教会里;是他那很好的出身塑造了这一切,而不管是绅士还是朝臣,同他们一样,他的古典素养可能胜于其圣经方面的学识。而即使他有些狭隘,不愿意采用现代化的思维方式,但他的审美情趣及基督徒的文雅也为他引来了无数的崇拜,有时甚至是爱慕。乐于观察最多样化趋势的莱依小姐(这是因为在她受怀疑的脑袋中,没有哪一种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在本质上比其他的更有价值)对他的庄严及自然朴素很是欣赏,同他在一起时,竟也有了自己平日里所不常有的宽容。

“夫人,那是巴洛太太。他们是今天下午刚到的。”

莱依小姐舒适地安顿下来后,很快给一位老朋友兼远亲,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师阿尔杰农·兰顿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带着女儿来参观自己的新居;兰顿小姐回复称,他们很乐意前往,并预计于某个周四的早上到达。然而莱依小姐也并未特别热情地招待她的亲戚们,因她一时兴起,想要阻止感情的流露;然而,同对待大多数神职人员的那种和善及礼貌的蔑视不同的是,她打心底里尊重她的表亲阿尔杰农。

“那她旁边的男人是她丈夫还是儿子呢?”

屋子里的房间都很大,屋顶缓缓倾斜,透过那宽大的窗户,可鸟瞰到伦敦几乎所有的花园美景。莱依小姐并未对这些布置进行大的调整。她奉行享乐主义,多年来,单是对自由的热爱便扰乱了她懒散性情里的平静。然而,为了保卫彻底纯粹的自由,她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她会避开那些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如同生理疼痛般的关系——家庭或是情爱的关系,习惯或是细想的束缚——她都极尽所能地避开它们。她一直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什么约束,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太依恋家里的一些物品了——购自西班牙的橱柜和精美的扇子,佛罗伦萨式框架的镀金木雕以及英式的铜板雕刻,那不勒斯的铜像,在法国的偏远地带发现的桌子及靠背长椅——于是,伴着一股英雄式的勇气,她将这一切都卖掉了。她不会允许自己过于恋家,因为若果真如此,离开它的时候便会异常痛苦;她是个徒步旅行爱好者,在生活中悠然漫步,渴望着发现美,她思想开放、没有偏见,同时也准备着笑天下可笑之事。因此,莱依小姐倒是乐得将自己仅有的一些东西搬到表亲家,将那儿当做配备了家具的寓所,同时也仍是个无拘无束之处;而当死神来到时——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睡眠之神的孪生兄弟,而不是白骨般令人不快的基督教徒——她就像是个酒足饭饱的狂欢者正准备离场,无谓地微笑着,毫无后悔。新的变动挪走了一些笨拙味的摆设,很快让莱依小姐的客厅显得更加优雅,也更具特色:这些收集而来的艺术作品使房间的布置显得更为精美;同时,她的朋友们毫不惊奇地看到,正如在她自己的公寓中那样,莱依小姐将刻有花纹的直背椅放到了两组窗户之间,并小心地布置了家具,这样,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同时也是这美学方案的一部分的她,便可以从容地指挥和操纵她的客人们。

“夫人,我想应该是她丈夫。”

没过多久,莱依小姐便在新居中安顿了下来。对它那坚决地仇视现代性的新主人而言,这房子的魅力之一在于古雅的老式风格:这座建于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有着那个时期盛行的从容而宽敞舒适的寓所风格,门上有雕着优美图案的外沿,有铸铁的栏杆,并且,最让莱依小姐感到高兴的是,屋里还配有造型独特的灭火器。

“请给我一张报纸。”

2

若要走到门口,卡斯汀洋太太和雷吉需经过莱依小姐所在的地方,略微带着点儿恶意,莱依小姐决定继续留在那里。当侍者端着咖啡及威斯敏斯特公报来到莱依小姐身边时,她以其良好的视力瞥见了那美丽的夫人脸上彻底绝望的神色。莱依小姐将报纸摆放在身前,很快就被一篇社论文章所吸引。

莱依小姐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在五十七岁的时候突然拥有了一笔接近三千英镑的年金、威斯敏斯特一处漂亮的老房子以及大量维多利亚早期的老家具。这份遗嘱写于莱依小姐与这位古怪的老妇人争吵后的第三天,其中的条款完全实现了其设定的这三个目的:它使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这一以德报怨之举令满不在乎的莱依小姐感到了羞愧,也使所有姓多瑞斯的人们感到了极大的失望和恼怒。

由于实在无计可施,卡斯汀洋太太只能尽力地妥善处理此事。雷吉起身走了出去,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英俊的脸上愁云密布,仿佛预示着卡斯汀洋太太将会为这一次的行为不端付出代价。然而事实上,她却更为大胆。她离雷吉不过数步之遥,昂首挺胸地走着,臀部习惯性地摇来摇去,走到莱依小姐身边时,她停了下来,并且发出了一声很自然的尖叫。

伊丽莎白·安·多瑞斯

“莱依小姐,这真是太神奇了!能在这里遇见你,我真高兴!”

我已在此遗嘱上落下自己的手印以资证明,1883年4月4日。

她很高兴地伸出自己的手。莱依小姐则报以冷冷的一笑。

我,伊丽莎白·安·多瑞斯,居于威斯敏斯特老皇后街79号,女,未婚,现撤销我过去做出的所有遗嘱及其中的产权处置安排,并宣布,这将是我最后的遗嘱。我指定居于切尔西艾略特大厦72号的玛丽·莱依为我的遗嘱执行人,我将我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悉数留给上述的玛丽·莱依女士。至于我的侄孙和侄孙女们,以及我那些或远或近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们,我送给他们我的祝福,我非常希望他们能记住多年来我为他们树立的榜样以及给予他们的忠告。我希望他们在未来能够有风骨以及独立精神。我想提醒他们,卑躬屈膝没能继承世俗的遗产,是因为他们的报偿还在后面,并且,我强烈地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按照我的要求)慷慨地向犹太人社会转化项目以及额外助理牧师基金做出捐助。

“很高兴见到你,卡斯汀洋太太。”

葬礼上,亲戚们也没有落泪,看着棺材里躺着的那位无情、强势且飞扬跋扈的老女人,大家都感觉心有余悸;接下来,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期待着惊喜,请家庭律师公布多瑞斯小姐的遗嘱。这份遗嘱是多瑞斯小姐亲笔写的,有两个仆人为证,具体条款如下:

“你也在这里吃饭吗?太神奇了,我居然没有看到你!但我这一天遇到的奇怪事情还真是不少。在我走进旅馆时,碰见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巴西特先生。所以我邀请他同我一起用餐。他也就在这附近。我想你还没有看到他吧。”

莱依小姐从不会顾忌自己的修辞,她爱用夸大的描述并且自得其乐。她认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于是她极有尊严地走了出去。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位女士没再说话,而专横、严厉的多瑞斯小姐至死都未曾改变自己的福音派新教徒作风,她完全掌控着身边的人们,又活了近二十年。她终因女仆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行为不端,引起情绪过于波动而去世;而她的亲戚们都觉得肩上的枷锁突然被移除了一般,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我看到了。”

“你有那么多穷亲戚——去欺负他们吧。将你的怨恨和坏脾气洒向那些可怜的马屁精吧,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跟我说那些乏味的冗长废话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啊?我们还可以一起用餐的。”

听完这话,多瑞斯小姐气喘吁吁,全身愤怒得发抖,但另一方仍在无情地继续着。

“亲爱的,你一定以为我是大傻蛋吧!”莱依小姐慢吞吞地说,脸上尽是轻蔑和逗乐的表情。

“亲爱的,我坚信你还能再活三十年并继续祸害人类,尤其是你那些亲戚们。我也不指望着活过你,屈服于你这个反复无常、极端无知、自行其是、专横霸道、呆板无趣而又自命不凡的老女人,将时间花在这上面可不值得。”

这时,卡斯汀洋太太的脸突然变得一片阴沉,眼里也满是绝望的恐惧。她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装腔作势了,并且,她也认识到,这根本就无济于事。

莱依小姐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你不会将这事说出去吧,莱依小姐——”她轻声说道,并且因为恐惧,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像平常那么清晰。

“我的钱,我爱给谁就给谁,”多瑞斯小姐发狂似的叫道,“并且,如果我愿意,我将把所有的钱都捐给慈善事业。你很独立,是因为你每年有可怜的五百英镑进账,但很明显,那不足以使你在出门的时候可以不把房子租出去。不要忘了,没有人有权向我索取什么,而我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

“毫无疑问,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这是我的罪恶之一,”莱依小姐回答说,“但我并不轻率。只有傻瓜才会与人讨论具体的事物,聪明人更关心的是抽象的东西。”

“您最好还是把钱留给多瑞斯家族的人吧。说实在话,考虑到他们已经跟您做了六十多年的亲戚了,他们完全应该得到那些钱。”

“你知道吗?为了能得知我正和一个男人在这个地方,保罗的母亲甚至愿意付出自己一半的财产。啊!她总算有机会扳倒我了,她一定会乐坏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答应我,绝不泄露半个字。你并不想毁掉我,是吧?”

“波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原本打算留给你一万英镑的遗产。当然,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忠诚地承诺不会向外透露此事。”

此刻,那闪亮的光线也像是真要惹恼这位专横的老太太一样,舞进了房间里,并在地毯上留下了绵延的图案。

卡斯汀洋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仍感到很痛苦。除了打扫卫生的侍从外,此时餐厅内已空无一人,然而卡斯汀洋太太觉得他正疑心重重地观察她们。

“看看那太阳。”莱依小姐回答说。

“但现在我已经被你支配了,”她叹息道,“真希望我从未来到这里。那个人怎么还不离开?我感觉自己要失声尖叫了。”

“这也是你自己造成的,我并不希望你走。如果你愿意就自己的刚愎自用和固执任性而忏悔,并且愿意带上雨伞,我可以对此既往不咎。”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做。”莱依小姐平静地回答她说。

“您都令人把我的行李收拾好了,还叫来了出租马车,我怎能不走?”莱依小姐和气地回答说。

一向把自制当做其核心价值的莱依小姐,此时略带轻蔑地看着卡斯汀洋太太,因为这羞愧和恐惧的可怜展示让她觉得恶心。没有谁比她更蔑视传统习俗了,并且她还尤其喜欢嘲笑婚姻这一形式,但她更鄙视那些虽然漠视社会法规,却缺乏勇气来承担漠视之后果的人:找到了世界的美好之处,然而却偷偷地背道而驰,这是一种非常可鄙的伪善行为。卡斯汀洋太太发现了莱依小姐的审视,于是只得焦虑地望着她。

“那么,波莉,你是真的要走?”

“你肯定特别鄙视我。”她悲叹道。

多瑞斯小姐坐了一会儿,带着无声的愤怒,看着她那非常平静地读着时尚资讯的表亲。这时,管家报告说四轮马车已到门口。

“你今晚同我一起回伦敦会不会比较好?”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那冷冷的、坚定的灰眼睛直直地盯着惊吓中的那个女人。

“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莱依小姐冷笑着回答,“我是不是该将您的信和照片也退还给您呢?”

卡斯汀洋太太轻松愉快的心绪顿时消失殆尽,她在这老妇人身边坐下,憔悴而苍白,就像是一个有罪的犯人在面对法官一样。听到这个建议,她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嘴角流露出一丝惹人同情的痛苦神色。

“波莉,我希望你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不,我不能那么做,”她轻声对莱依小姐说道,“别让我那么做。”

然后,多瑞斯小姐转向她的客人:她的客人此刻看起来还是很愉快的样子,这着实惹人恼怒。

“为什么?”

“是的,夫人。”已对女主人的反复无常习以为常的管家回答说。

“我不敢离开他,否则他会去追逐查塔姆的什么女人了。”

“让玛莎立刻为莱依小姐整理好行李,并叫一辆四轮马车。”她大声地吼出了这些话。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多瑞斯小姐疯狂地摇起了铃铛。

“哦,莱依小姐,我受到了可怕的惩罚。我现在还不打算离开。我只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儿——我太无聊了。你知道保罗是个什么人。有时候,他很令人乏味,并且还十分迟钝。”

“是的。”

“所有的丈夫都会有乏味和迟钝的时候,”莱依小姐评论道,“就像所有的妻子都常常很暴躁一样。但不管怎么说,他真的很喜欢你。”

“她跟着我有二十五年了,”多瑞斯小姐回答说(此时,她的脸上泛起了两片红晕),“从来没人敢对她的厨艺挑三拣四的。如果有客人抱怨什么,我会回答他们,对我而言足够好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太好了。波莉,我知道你很顽固,性子又急,我可以原谅你的这点无礼。你还是不打算按我说的来做吗?”

“我想,如果他知道了这些,一定会很难过的。我真是个十足的卑鄙小人。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全心全意地爱着雷吉。然而他却不是很在乎我!一开始,他很高兴,因为我是那种他称为贵妇人的女人,但是现在,他黏我仅仅是因为我给他钱花。”

“亲爱的伊莉莎,你过于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你以为伦敦就没有酒店吗?你以为我是为了开心才跟你待在一起的,可实际上我这是在苦修。事实上,我所需要忍受的东西对我而言开始变得过于沉重了,因为,我认为你的厨师是大都市里能找到的最差的厨师。”

“你说什么!”莱依小姐惊叫道。

那个早上,莱依小姐不能再幽默了,她很典型地撅起了嘴,并且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眼神看着她那年老的表亲。

“他的母亲没有给他充足的零花钱,我便设法帮助他。他用我给的钞票支付一切开销,而我则假装这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啊!我恨他,鄙视他,但如果他离开我,我觉得我会死的。”

“如果你不带雨伞而离开这个房间,你就别再回来了。只要我还活着,你都别想跨入这道门槛。”

她用双手捧着脸,无法抑制地哭起来。莱依小姐沉思了几秒钟。不一会儿,卡斯汀洋太太抬起头来,握紧了双拳。

多瑞斯小姐站起身来,这个大个头的老女人显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威胁般地伸出了她的手。

“现在,我去找他的话,他会鄙视我,说我是个乌鸦嘴女人,因为是我建议来罗切斯特的。他会说,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来,都是我的错。啊!我真希望我们没有来这里,我知道我是有些疯狂了。我真希望一开始便没有注意到他。”

“是的,因此我有权做我想做的事情。”

“但你为什么会想到来罗切斯特呢?”莱依小姐问道。

“波莉,请祈祷吧,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客人。”

“你记得巴兹尔·肯特曾提起过它吗?我认为没有人来过这里,而保罗也说,纵然是野马也不能将他拉到这种地方,所以我就这么选中罗切斯特了。”

然而,我们这位年轻的女士却笑着说:“我绝对拒绝使用它。”

“巴兹尔应该建议一些更不容易到达的地方才是,”莱依小姐喃喃地说,“因为那也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你知道,我的老家特肯伯里刚好离这里不远,我是刚从那里过来的。”

多瑞斯小姐拉了铃铛:在管家出现后,她令他去把她自己的雨伞给莱依小姐取来。

“我忘记这点了。”

“别胡闹了,伊莉莎!”

她们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在这旅馆的餐厅内,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了,餐桌均已收拾干净,只留有一些白色的桌布,乍看起来阴沉又压抑。看到此番场景,卡斯汀洋太太痛苦地颤抖着,并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她视为美妙无比的那份激情,在莱依小姐眼中可能是最污秽、最卑鄙的。

“波莉,这并不好笑,你这是亵渎。在我家里,我希望人们照我的意思行事,并且,我坚持认为你应该带上一把雨伞。”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她哀叹道。

“我想,在气象学方面,我跟您一样熟悉上天的旨意。”

“为什么你不干脆与雷吉分手?”莱依小姐问,“我很了解他,我不认为他可以永远给你带来幸福。”

“波莉,”多瑞斯小姐来气了,“我希望你带一把雨伞。气压计在下降,并且我的脚也开始有麻刺感,这明显是潮湿的迹象。随便地推测未来的天气状况是很不虔诚的表现。”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那么果决。”

“伊莉莎,您这就是在瞎说了。”

莱依小姐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眼前这位伤心失意的夫人那瘦瘦的、戴满了珠宝的手。

“亲爱的,你对英国的气候简直是一无所知。那我就告诉你,今天将会下倾盆大雨。”

“亲爱的,让我今晚带你回伦敦吧。”

“伊莉莎,我有一把新的遮阳伞和一把旧的雨伞。我确定这样很好。”

卡斯汀洋太太望着莱依小姐,眼里满含着泪水。

“荒谬!你应该带雨伞。快要下雨了。”

“不是今晚,”她恳求说,“让我待到周一吧,那时,我会同他彻底分手。”

“是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认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你不会是要带着这个出门吧?”多瑞斯小姐轻蔑地叫道。

没人能想到,莱依小姐那冰冷的声音也能变得如此温柔、如此具有说服力。

在到达老皇后街的第三个早上,莱依小姐表示想要外出。她拿着一把非常时髦的遮阳伞走到楼下——这是她在巴黎买的。

“好,”卡斯汀洋太太说,她终于感到精疲力竭,不想再做挣扎,“我这就去和雷吉说清楚。”

莱依小姐中等个子,身材瘦削;她那未经过分修饰的头发已流露出灰白的迹象;而她那已有皱纹的脸庞则很好地显露出了其性格中的坚毅。她的嘴唇很薄,多变而富有表现力,这更突出了她的坚毅。她并不端庄,也绝对谈不上漂亮,但她行事却不失优雅,举止也不乏魅力。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又异常敏捷,有时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无需言语,它们便可将自负变为荒谬;在这犀利的目光面前,那些矫饰、藐视和逗乐,都会想要寻地隐藏。然而,在多瑞斯小姐小心提醒她时,她仍未抛开她那独特的姿态,但却是以克制、合宜又令人起敬的方式表现出来;很少有人能看出背后那副姿态,正如看不到这其中的责备之意那样——这是隐藏自己的完美艺术。为实现这一美学姿态,莱依小姐尽可能地选择朴素的衣着(通常是黑色),而她唯一的装饰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宝石吊坠,这颗宝石是如此精美,所有的博物馆都不会拒绝拥有它:这颗宝石在莱依小姐脖子上那根长长的金项链上,她会用手指拨弄着向人展示这颗宝石,而据她直言不讳的亲戚称,这是为了表现她那双手不容置疑的美。她那合脚的鞋及装饰别致的丝袜同样突出了她引以为豪的双脚——有型,小巧,然而却有高高的足背。在有客来访时,她便是这身打扮,坐在靠墙的两扇窗之间那精心雕刻的意大利直背橡木椅上。并且,她已经形成了一些矫饰的习惯性动作,这在她大胆地批评生活以娱乐朋友时显得非常搭调。

“如果他提出了任何异议,你就说,这是我愿意为你们保守秘密而开出的条件。”

“我发现您有个可爱的才能,居然能同时就同一件事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不会在乎这些的!”卡斯汀洋太太略带生气地回答说。

“波莉3,到了你这个年龄,恐怕不该再挑挑拣拣了吧。”

她走了,不过很快又折回来。

“我拒绝了他,因为他太有德行了。”

“他走了。”她说。

“‘教棍’2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多瑞斯小姐回应道,“我猜在你告诉他你的收入之后,他便发现他错误地判断了他的爱吧!”

“走了?”

“伊莉莎,两个月前,有个意大利王子爱上了我,并向我求婚。”

“就这么不辞而别了。他的房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他向来就是个胆小鬼,他就这么跑了。”

莱依小姐笑了。

“并且让你支付账单。真是像极了雷吉的做派!”

“我猜,同其他人一样,只要有人向你求婚,你便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吧?”

“莱依小姐,你说得对:这整件事其实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现在就让它结束吧。我不会再管他了。带我回伦敦吧,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见他。从现在开始,我要试着履行自己对保罗应尽的职责。”

“您这是在奉承我吧,”莱依小姐反唇相讥,“老态是决心要独身的女人的唯一借口。”

她们很快收拾好行装,搭乘最后一班火车回到伦敦。卡斯汀洋太太坐在火车的一个角落里,蓝色的坐垫衬托出她的愁容与苍白。她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景色,不发一言。莱依小姐则陷入了沉思。

在她们坐下准备用餐时,多瑞斯小姐说道:“亲爱的,你开始变老了。”说着,眼睛盯着她的客人,努力地想要搜寻皱纹和鱼尾纹的踪迹。

“我就纳闷了,这有什么体面可言,”她想,“我将把这女人重新带回枯燥乏味之中,以一种自满的方式。她是个可怜的人,我觉得她不该遇到这些麻烦;而我也还没仔细欣赏罗切斯特的美景。但我必须注意了,我变成了一个道德审查员,很快,我便会变得非常令人乏味了。”

尽管如此,多瑞斯小姐还是很好地招待了莱依,也只有在莱依面前,多瑞斯小姐的冷酷中才能透出些许温情——不管怎样,莱依始终是她最不讨厌的亲戚,尽管这外甥女既不温顺又不礼貌,但至少她从不会让人觉得单调乏味。多瑞斯小姐总是不得不为与莱依谈话而做准备,因此,同她在一起时,多瑞斯小姐总是处在最佳状态,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抛开那些专横的恶习,表现出理性、有趣的一面,而不是一副永远难以亲近的样子。

她瞥了一眼那可爱的夫人,她现在看起来衰老又疲惫,脸上涂的粉反倒衬托出她的苍白与空洞。她正在默默地流泪。

“她简直是顽固如猪。”多瑞斯小姐喃喃自语道。在读莱依的电报时,多瑞斯小姐仿佛在脑海中看到外甥女在写这三个字时嘴角那一丝微笑。“我看她以为自己是非一般的聪明。”

“我想那该死的弗兰克一早就知道这些,然而却保守着这个秘密。”

莱依小姐通常会在冬天离开自己位于切尔西的公寓出国旅行。这一年,由于一些不可预知的事件,莱依小姐被迫要早于预计时间返回英格兰,而她的租客此时仍占据着她的房子,于是她联系了多瑞斯小姐,看她是否能同意自己去老皇后街投靠她一段日子。我们这位年老的暴君虽然讨厌她的亲戚们,却更加讨厌独处,她需要时常有人在身边以让她发泄愤怒,所以尽管即将同她共度三月和四月的是她那满怀恶意的外甥女,但在她看来,却也总好过无人作陪的寂寥。于是,多瑞斯小姐以她惯常的专横口吻给莱依回了信——即使是对莱依小姐,她仍是忍不住那股专横气;她在信中几乎是“规定”了莱依小姐必须乘坐的火车以及到达的日子。不知是这封信激起了莱依小姐的对立精神,还是她的行程安排确实与这日期不符,总之,她回复伊莉莎姨妈说,她在上述日期之后的一天乘坐另一次列车到来更为合适。于是,多瑞斯小姐立即给外甥女发去电报,称如果不在自己指定的日子、指定的时刻到达,她便不能派出马车接应。对此,这位年轻的女士简洁地回信说:“不必了!”

最终,她们总算是到达了伦敦。卡斯汀洋太太站起身来,转向她的朋友,绝望而轻蔑地看着她。

在多瑞斯小姐所有的亲戚中,只有莱依小姐能让她稍显克制——莱依小姐可能算是多瑞斯最远房的亲戚了,但却有着同她一般直率的性格。此外,莱依小姐才思敏捷,往往能将刻薄的陈述全部转化为对发言者的嘲弄。多瑞斯小姐并不憎恨这种独立精神;相反,她对莱依倒是有着某种程度的喜爱,甚至还有几分畏惧。莱依小姐向来不缺少妙语连珠的应答,并且似乎很喜欢这些舌战——她举止文雅、准备充分而且学识渊博,因此常常能占得上风。在多瑞斯小姐看来,这往往很惹人恼怒,但同时也十分逗趣:这个比她贫穷许多的女人对她遗产的垂涎一点不比别人少,但却不仅敢拿她打趣,甚至还敢在她的地盘上发起挑战。莱依小姐总是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无情地取笑她的表亲多瑞斯小姐(并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嘲笑她那逻辑性极差的观察方式及其行为的愚蠢无理。多瑞斯小姐的一切观点都会遭到她的嘲讽,甚至布道也不能幸免。这样,我们那位不常与人辩论的富有老妇常常被逼至自相矛盾的境地;再加上胜利者总喜欢耀武扬威,我们的老妇因而总是愤怒得脸色惨白却又说不出话。这类争执时有发生,尽管天性带刺的多瑞斯小姐总认为自己是应该首先取得制高点的人,但到最后她往往又会选择宽恕莱依。然而这些争执也预示着双方必将会有彻底决裂的一天。而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尽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却又远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你很喜欢警句格言,莱依小姐,”她说,“我也为自己找到了一句:越是最深爱的人,越容易对他产生最深的鄙视。”

多瑞斯小姐喜欢时刻体味自己所拥有的特权。在这些长时拜访中(从某种程度上讲,多瑞斯小姐还是非常好客的),她将击溃客人们的精神防线当做自己的特别目标。看着这些和善的人们满足着她种种过分的要求,看着这些谦卑的人们一切渴望尽遭碾碎,多瑞斯小姐总能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她喜欢恶意地当众羞辱别人(很明显是为了满足自己邪恶的虚荣心),或强迫他人去做他们特别讨厌做的事情,并且以此为乐。她总能很快地找到女客们最敏感之处,并以最直白的恶言来攻击她们的每一个弱点,直到这些受害者在她面前痛苦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没有什么缺陷能够逃过她的嘲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的),哪怕是身上的一点赘肉也不行。多瑞斯小姐极端地鄙视她的这些受害者,她无礼地当面嘲弄这些人唯利是图的灵魂,发誓自己绝不会留给这些愚蠢而懦弱的人一分钱。她故意向这些人征求将自己的财产分给慈善团体的建议,并以此为乐。在听到她们极不情愿而又含混模糊的建议后,她总是不惮于表露其欢喜。

“弗兰克可以随意评论了,”莱依小姐回答道,“但没有什么事情比看着人类痛苦更能让人感到愉快了。”

伊丽莎白·多瑞斯小姐在人际关系方面的表现,究其一生都非常糟糕。这个富有的女人暴虐地支配着她众多的穷亲戚——罗波安王用蝎子惩责自己的百姓,这个女人则以金钱来惩罚自己的亲戚;然而,像太阳底下其他虔诚的生物一样,他们的善良往往将一切推至格外悲惨的境地。在福音派盛行的环境中长大的多瑞斯小姐,一直认为她的亲戚们应该以她的方式来获得救赎,因此她总是用刻薄的话语、尖酸的嘲笑来反复提醒着亲戚们——他们都是一文不值的人。她自以为是地安排别人的生活,这不仅体现在干涉他人的穿着和习惯上——她甚至还想要操纵别人内心对她的看法。为此,经历过她的彻底审查的人们,甚至都已不再害怕上帝的最后审判。她接连不断地邀请许多贫困的女士来家中同住,尽管同她的血缘关系不是很近,但这些人仍然叫她伊莉莎1姨妈,并且总是呼之即来,带着恐惧与感激——多瑞斯小姐的召唤有时比皇家命令更为专横;这些女人们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奴役,将苦难视为背在身上的十字架,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一份遗产作为回报。

几天后,为了取乐而设计让一对恋人分离的莱依小姐自得自满地起程去往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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