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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频伽鸟

三个是春季星,三个是夏季星,

天秤座、天蝎座和人马座是友人。

三个是秋季星,三个是冬季星。

狮子座和处女座是邻居,

三个是火,三个是水,三个是风,

双子座同巨蟹座是朋友,

三个是土,这样才形成了世界。

白羊座为春季之星,还有金牛座,

它们原来,互相敌对,

有的成对,有的孤零零。

有如水火不相容。

此外还有黄道十二宫,

只有万能的造物主,

它和太阳是冤家对头。

才使它们共同生存。

其次是水星,

嗡嗡轰轰。天色将明未明,挟着细沙粒的晨风轻轻吹拂着他尚未醒全像那些石雕胡人眯笑成一团的脸。无色的晨曦在那荒凉旷野上一球一球像外星人基地的巨大陵墓上方含混不明地将黑影与实物颠倒过来。图尼克的祖父宿醉未醒地对着对面那蓝紫色魅影的贺兰山刷牙漱口,仿佛看着一群鬃毛烈烈的巨大野马从他面前跑过。他背后的营寨木屋纱门左侧挂着一方木牌:“交通部平津区铁路管理局包宁段工程筹备处”。是啊他是带着妻小随这支测量队来此勘测那条“未来铁路”将要行经的路段。另一支测量队则从包头出发最后和他们在磴口一带黄河岸会合。但不知为何,当他们的测量车队行驶过那段像有什么生灵妖精操纵的沙漠公路,车队到时黄沙漫天地让路,车队刚过则一层一层沙丘覆盖不见来时路,他真是无从想象如何将两条钢轨,百里内荒烟无人地铺设在那变幻莫测、随时将实物吞嗤进虚无之境的浮沙之上。测量变成了他们这群人来到此地的既虚幻(没有人敢再提及:那我们测量好路线和地势后,谁会真正去盖那条铁路?)又实际(不然他们像从科幻小说里跑出来的文明人,不知为何要出现在这些千百年来以马匹和驼队交通之回民的市集和村落里)的正活。虽然图尼克的祖父那时尚未,并且终其一生未曾读过卡夫卡,但他却比我们这些喝现代主义奶水长大的后生晚辈,更刻骨铭心地体会“测量”的虚妄本质,那种意欲用标尺、测距仪、水平仪种种工具理性对抗一种在出水孔旋涡里打转,被一些笑眯眯、置身事外、流鼻涕脸上有疥癣的傻气人群围观并大发议论的痛苦。再加上那该死的苍蝇和沙尘暴。

受它一顾你会得到安慰。

那些光着臀在黄河灌溉分渠泥浆里打水仗的小男孩,他们唱着汉人教的傻歌谣:“宁夏有三宝:枸杞、滩皮和皮草”(和梦中的歌词完全不同),把自己的祖灵之地想象成一些快活蹦跳的农牧产品,“塞上天府不得了,出产红(枸杞)、黄(甘草)、蓝(蓝靛)、白(滩皮、盐、碱、硝〉、黑(煤、铁、发菜)”。他要如何告诉那些摊子上摆着一粒粒熟裂四迸,露出瓢瓤和籽粒却好舍不得地用麦秆绳将之系绑住的瓜,那些蓝眼珠戴小白帽赶着苍蝇的老人,我们正在做的事,就是替这块太老而纹路紊乱的枯灰手掌,重新,清楚地画上掌纹。之后会有一个冒着黑烟,发出比老虎更恐怖十倍巨大十倍怒吼的钢铁怪兽,会从一个未来的世界跑来这里。运走你们那些蓝啊白啊红啊黑啊什么的。因为洋鬼子太欺负人了(他忘了脸前那些维吾尔人其实也不是汉人),我们得学着自己来。

第五是可爱的金星,

前一晚,他们在骑兵学校观赏哈萨克人表演骑技,和那些驻军军官、西北官员谈银行借贷、修路木石材料之运送、民工之征集,所有人都摇头。主要是预定路线进入中宁附近,沿河岸弯曲前进,沿线无大村庄,无粮食生产,交通极困难。所需钢轨由东部从平汉、陇海铁路撤运过来,用牛车偷运,还得先埋藏起来。在座一位将军提及左宗棠经营西北,有句名言:“筹饷难于筹兵,筹粮难于筹饷,筹运更难于筹粮。”什么最难?交通最难。酒至酣处,一位蓄着翘八字胡的哈萨克军官醉醺醺走到他面前,两眼发直瞪着他,发音不准地说:“长官、兄弟,仔细瞧瞧,仔细瞧,您的脸和我的脸像不像一个模子印的。您绝对不是汉人! ”另外几个低阶军官把哈萨克军官架走,但他摸着自己僵硬发白的脸,用一种虚无的声调打哈哈:“仔细看看,还真是像!”

它把世界照亮。

主要是,那时的局势大坏。东北沦陷,十二月,徐蚌会战失利。次年,共军渡江,南京、上海相继撤守。马鸿逵与青海省主席马步芳,会晤于青海省的享堂,商定先由马鸿逵保荐马步芳出任西北军政长官,再由马步芳推荐马鸿逵任副长官兼甘肃省主席。结果中央发表马步芳代理西北军政长官之命令,但马鸿逵任甘省主席的命令却未见下来,于是两人发生猜隙。原先共组之宁青联军再遭堵击,共军华北部队进入陕西后,宁夏兵团大举西退回宁省境内。造成马步芳的主力军在兰州被围乞援,马鸿逵按兵不动,终致兰州全军覆灭的悲剧。其时共军第一野战军在进占兰州后,照彭德怀命令,兵分三路:左路向青海,中路向河西走廊,右路向宁夏方面进击,所以置放在这个猜疑、背义、军团溃败、围城大战一触即发故事背景之前的,图尼克祖父,这位铁路测量员的一天,其实是人心惶惶,谣言四散,长官办公室里的铁柜档案早被打包,一箱一箱用俄制军卡车运走。

第四是太阳,

整个世界在一种煮沸的、蜜蜡色的浓郁金黄光照里摇晃:倒塌的黏土砖房、杂驳涂写着“效忠领袖”的灰泥墙,街上仍可见回民部队用骡车押着要枪毙的共产党员,所有人的眼珠都带着一种失眠症者的空洞而突出着。图尼克祖父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所有事物和它们的相反镜像并存的奇异时空:回民们摊挂在低檐铁钩上苍蝇纷飞的整副剖去内脏的羊尸骸,他们骄傲地宣称自己的肉如此干净:宰杀放血之前必经过颂经。圆顶清真寺周围可见那些小白帽、肤色焦褐,宛如沙漠幻影的川流信众,并在那刺目强光里始终嗡嗡充满着他们肃穆虔敬的祈祷礼拜声。当时,包括图尼克祖父在内,没有人知道:这个静止在时间之外,且与外界隔阻的沙漠边陲,已经被遗弃了。甘、宁、青回部诸马当年团结力抗孙殿英大军的惨烈史诗已经裂解了。而图尼克祖父还天真地想象着一条照着他测量的精准数据,两条朝着“大漠孤烟直”天际线笔直延伸的闪着银光的铁轨,会把他当时危机重重、分崩离析的生活——他那个已进入青春期、一脸阴鸷狐疑的长子,他的新婚妻子和怀中的婴儿,他愈往边陲愈发现诸多和自己脸孔肖似、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以及愈往边陲愈与那个饱受内战战火蹂躏、国共战事消长之新闻纸的真实感飘浮失去重力的迷惑——全串联、衔接成一个完整的未来。

它出现时绿草变枯黄。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图尼克祖父那一行人在一九四九年间的那次南迁逃亡长征。他们由兰州一带出发时有多少人?待翻越青康藏高原时还剩多少人?那场后有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追击,东南边有第十九兵团伺伏,假道向西北,其实以顺时钟方向在洮河河谷、陇海铁路沿线、进入腾格里沙漠再南窜进宁夏回族人的市集,如陀螺打转,疲惫的梦中跋涉。刚出发时他们每个人做着各自不同的梦,但到了那旅途的中段,每个人梦中的场景竟都是一色一样的画面,像手持摄影机颠簸不稳的失焦影片:暗红色的砾土旷野,遍地可见的大型动物骨骸和野骆驼的粪便,截断的河流,荒烟蔓草中像一架锈红坠毁飞碟的古代帝王陵,或是几年前被日军飞机炸毁成一团黑沥青的运军火卡车。他们相信自己是闯进了死神的领地。眼前一片枯寂而绝望。其实那只是由海拔一千米陡升至近三千米而出现的高原症症

第三是火星,

状。他们头痛、气喘、互相羞愧地不去看对方从胃囊里喷出那粉红或墨绿、腥臭无比的呕吐物。一开始他们是故布疑阵,假作向北其实朝南,绕一个圈往东最后又回到西边进入高原的隘道。但在这个过程,队伍里有大批人员或是弄混了方向,或是不堪这样意图将逃亡变成幻影的肉体折磨,竟真的掉转回头或故意落队,向后面追击的共军投降。

它在一宫中留十二个月。

或因描述能力之贫薄,图尼克的父亲总将那一段回忆说得像是卓别林的黑白默片。一群国民党西方行政官员、土木技师和铁道测量员,灰头土脸、嘴唇发白、两眼呆滞而恐惧,他们排成一列,机械性地同手同脚快步行走,其实摊开地图,他们在死亡的灰影笼罩下的打圈乱窜,几乎涵盖了当年李元昊鬼影幢幢的骑兵队扩张帝国版图时,和进行焦土边防战略的北宋驻军或狡猾雄猜的吐蕃王角斯罗浴血争夺领地所有去过的地方。灵州、兴州、兰州、凉州、廓州、河州、西宁州。他们其实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线:南渡洮河,横越松潘草原,沿金川河谷南下,经丹巴、干宁到达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木雅地方(即今康定县拆多山以西,雅砻江以东,干宁县以南,九龙县以北的地区),那即是传说中西夏帝国遭蒙古铁骑破城、屠戮、灭种之后的“最后一支党项人”遗民当初的逃亡路线。据说那条路线沿途水草丰美,可以补给大队人马的迁徙。但是在图尼克祖父的年代,那还是在中国的地界里啊。于是他们选择了横渡“天下黄河第一桥”,建于明洪武九年的镇远浮桥,穿过日月山、倒淌河、花石峡、切吉岩画、切吉古城、夏唐古城……到达漫天大雁、鱼鸥、鸬鹚、棕头鸥的鹗陵湖畔。那即是当年文成公主西嫁吐蕃王朝松赞干布的路线,“一出此界,即不为汉”。在图尼克父亲的叙事里,开头他们似乎还分批搭乘着一辆辆俄制烟囱头烧煤炭的军用卡车,颠簸土路上凹塌的陷坑、断路、急弯陡坡,引擎的哮喘嘶吼,和沿途孤零零赶着羊群的羌人。但是到了后来,那些卡车像他们沿途抛弃的文明人印记,被排斥到这个故事之外(爆胎?燃料烧尽?刹车打滑而翻覆山路旁?或是持续地爬坡使水箱烧沸烧干而终使引擎冒烟缩缸?)。那真真实实变成一群人步行跋涉的艰苦逃亡。似乎随着他们走进那绿茵如毯、油菜花金黄一片、牛羊飘动如云,高原天空如灯控师炫耀着各种光线棱切之颜色的迷人图画里,他们脸孔、耳际、手指、身体的轮廓愈来愈淡,渐渐变得透明。

第二是木星,

似乎在那样的漫长迁移中,他们一点一点剥落“人的质素”(那时他们才了解,不是失去“汉人”的灵魂,而是随着眼球暴突、指甲变长卷绕、脚底脓疮裂口结痂、睾丸在一种疥虫啮咬下肿胀巨大无比,以及妇人们开始恬不知耻在褴褛衣衫下露出奶子和私处,而他们亦不以为奇,并且他们的听觉变得无比灵敏对数里外的地平线的风吹草动皆清晰掌握……那个属于“人类”的油液状的贴身之感,轻盈地飘浮在他们肩胛后颈,随时要失去重力离他们而去。)他们开始遗忘自己当初逃离的那个世界所有紊乱纠结的事物(新闻纸、国共内战、蒋委员长宣告下野、测量铁路?那是多么滑稽且遥远的一件事),他们身体里的每一处血管(心脏周围、头颅内、颈部、胃肠、泄殖腔、四肢),都像毁城前夕的街道衢要,滚滚沸沸,所有的红血球都将原本紧紧怀抱着的氧气拋弃。原先沿途所见旷野中森白晶亮的大型骨骸,这时全活生生地以它们充满威胁性与敌意的动物形貌,近距离监视着他们。有时一整批出现两三百匹的灰色斑纹鹿;面貌狰狞的牦牛;山狗“猖库”;还有在山棱线上神出鬼没的雪豹。有时他们甚至会集体出现幻觉,看见一只全身被覆斑斓鸟羽的羽尾龙,像虚幻中被某种神秘意志召唤而出,从呼吸困难、瞠目结舌的他们眼前跑过。

两年零八个月留在宫中。

在那个如梦如幻、疲惫又愤怒的故事后面,并没有一张精准的地图,以比对推测这一行人是在什么时候终于离开青海进入西藏。也不确知是在那一处地界,终于让图尼克的祖父,那位铁道测量员,说出一句半世纪后连他孙子初次听见亦觉震动的话:“啊,我终于变得不是人了。”在那深山峻谷的死亡之境中,这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幸且羞耻的事,使他们在日后即使重回人间,亦终其一生闭口不愿重提?是他们在酷寒失温后迷路的悲惨状况下,肢解分食了他们其实尚未死去的虚弱同伴?抑或是在极高海拔的缺氧幻觉下,他们集体疯魔,像我们如今在

最高的为土星,

这间“西夏旅馆”的某个房间,偶尔在嗑了致幻剂大餐后所进行的那些淫乱杂交的勾当?他们轮暴了队伍里某个体力不支终于要被遗弃空山里的女人(或女孩)?他们劫掠了某个热情招待他们吃手捏炒面、酥油、盐巴成团的糌粑和酸牦牛奶制成的热腾腾酥油茶的藏胞帐篷,集体用拳头把那个一身袈裟两眼悲伤的男人活活打死,强奸了他那个戴着编结着绿松石、狼牙和银色法器的美丽妻子,用他们帐篷里的藏刀割断篷外那些浑身长毛、凶恶吠叫的獒犬的喉管?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那像进入了一架破烂转经轮里持续重复的嗡嗡轰轰密咒之中。他们被诅咒,但诅咒的形式与时限如此松散,使得这一群人(包括图尼克的祖父)之后一生的悲剧竟像所有人正常时间都会遭遇的生老病死。

在那人类以其剎那之眼无从观看、记忆,如同拔下一只蝗虫的银色薄翼,投入一条滚滚洪流,那亿万个,曾经发生过,或尚未发生过的,如浩瀚星河的,其中一天,独立于那人类历史之外的一天,那个早晨,图尼克的祖父从一团带着愧悔、追忆什么、嗒然若失的哀愁梦境中醒来,他的身体犹带着一种从二度平面穿过浓稠胶状介质进入立体空间的重力拉扯疼痛。他的耳际清晰回响着醒来之前,那个梦境里一群辫发小孩拍手合唱的奇怪歌谣:

图尼克的父亲说:“就是在那儿,我父亲将我遗弃了。”

一开始我们或会怀疑:修铁路的故事,与跨越两代漫长时光河流的,背叛、遭弃、灵魂坏毁或脸孔僵硬,暗室里的家族诫谕,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但随着图尼克祖父的故事开展:在那个昏暗的学生宿舍,在我们这个弥散着干燥花芳香剂的旅馆酒吧,暮年老人常语焉不详的低语、躁怒、情节跳跃,或是图尼克胡乱插入不知从哪翻找考据来的野史资料,像一台金属机件生锈故障的齿轮和弦八音盒,嗡嗡轰轰此起彼落拼凑着各式杂音(他父亲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最后我们竟发现那确实是这整个离散故事的全貌。“是了,它们是同一回事。”

在那场残酷剧之后(图尼克的父亲说:“就在那件事之后。”图尼克仍然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图尼克的祖父像从一场乱伦噩梦中醒来,他惨嚎一声,回头用陌生、残忍的眼神瞪了图尼克父亲一眼(他知道他这个十六岁的儿子目睹了全部的一切——但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要嘛是在成年后鄙视他终其一生不原谅他,要嘛就是为了爱他的父亲而扭曲灵魂相信他记得的那黑暗的一幕并非罪恶),然后将这个脚底已皲裂了数十个口子,膝盖肿胀向关节两侧突出的大儿子弃置不顾,牵着他的妻子(那个当初和他一道响应政府“建设

不要被人利用。不要为自己有可被利用之处而沾沾自喜。那随时是下一刻人头落地的原因。

大西北”,一道去测量陇海段支线铁道的女知青,图尼克父亲的后母)和她襁褓中的女婴(许多年后图尼克和这位姑姑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一间华人餐馆碰面,她操着一口极破的华语,努力地向图尼克诉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荒唐遭遇:大约在八〇年代,这位在印度华侨区长大从未回过中国的女孩,受了灵魂里某些近似招潮蟹的内分泌机制蛊惑,被红色祖国的海外文宣激励,和她的加拿大丈夫离婚,抱着一辈子积蓄的存款,和一个跳机到美国开洗衣店,小她十岁的中国青年结褵,而这个宣称要将她的财产带回祖国投资——而且是回到她父亲的故乡——的家伙,证明自己可能是几十年前那个西藏咒语中某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重音节名字,他拐光了包括她父亲留给她的及她自己所有的现金、股票、债券……从此消失无形),赶上那群薄光中灰色的同伴。

顿了一下。都不行。

图尼克的父亲独自哭哭啼啼努力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他父亲他们变成隔着一片山谷间银光闪闪小水潭另一边大山棱线上的小人影,他才全身僵硬,从脊椎开始接连着每一处骨骼腔室的里面,皆如空碗倒扣摇骰子,咯喇咯喇颤抖着(在那样的空山里,连他自己都听见从身体发出的巨大声响),然后终于仆倒在地。

连至亲之人都不行吗?

这是一座高达七千八百米常年积雪的大山,巍然拔起于众多波浪状山岳之间,非常壮观。走到山脚下的时候,闪电此起彼落,雷鸣声在耳边霹雳作响,接着降下大量冰雹,那种惊人声势震动着天地,仿佛连雪峰都快炸裂了似的。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教人瞠目结舌,而抵达这样一个凄绝而壮丽的灵场圣境也令人快慰不已。一直到今天,我每当想起那时的种种伟观,仍感到极度兴奋。霹雳与冰雹大作了一个钟头后戛然而止,然后好像被清洗净化了一遍的曼里雪峰再度展现其雄姿,片片白云冉冉飘飞于澄净的空中,阳光普照着雪山和大地,一片庄严祥和。我真是被她的变幻自在、境涯莫测所降伏了……

不要信任人。永远都不要。那会带来抄家灭族之祸。

……这样走了二十公里路之后,终于抵达圣湖玛旁雍错。眼前的圣湖真是广袤而壮丽,清静而灵妙,她的形状就像一朵盛开的八叶莲花,有如八咫神镜一样金光晃曜,湖水清澄,在碧空下宛如深蓝色琉璃。隔着湖面在西北方向耸立云表的,就是灵峰冈仁波齐;灵峰周围围绕着一重又一重的雪山,就像是五百罗汉围绕在释迦牟尼佛四周聆听世尊说法般。身处这样一个神圣的场所,顿觉所有饥饿干渴之难、渡河濒死之难、雪峰冻死之难、重荷负载之难、荒野独行之难、身疲脚伤之难等,都一应为此灵水涤除净尽,整个人感到无比空灵自在,仿佛达到了忘我之境。玛旁雍错印度语称之为玛纳萨罗瓦湖(Manasarovara),是世界最高的湖泊;藏语玛旁雍错(Ma Phamg-yu mtsho),意为“无能胜母湖”,梵文则名为阿耨达池(anavatapta),汉译作“无热恼池”,是非常神圣的一座湖泊。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双头蛇叙事的另一股蛇头凉飕飕地钻进他父亲和他祖父的裤裆。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有什么地方被刺痛地咬了一口。但他们一点表情都没有。

……依《华严经》所言……玛旁雍错湖正中有一棵高大的宝树,宝树上结着果实,其果实即是如意宝珠,诸天人、阿修罗得到它都会非常高兴。当果实成熟掉入湖中,其声有如“瞻部”。由于印度四大河发源于此湖,因此称印度为瞻部州。

许多年后,图尼克的祖父自加拿大飞来台湾,很奇怪的,这个造成图尼克父亲一辈子孤独、刚愎、不信任人的始作俑者,那个遗弃者(那时他们全不知道那已是这位罹癌老人生命的最后一年时光了),自机场出关后并未往高雄他父母的住处去,而是提着行李径自搭车投宿图尼克当时在北部念书租赁的学生宿舍。那时是他父亲陪着祖父一道,一进门两个老人二话不说,一脸严肃,像电影里的FBI穿西装的二人组特工(通常是一个黑人一个白人),训练有素地分头检查图尼克房间各处,将窗关严实了,百叶窗拉下,拆开电话看有没有窃听器,或是顺着电线看通往线路箱的周边有没有奇怪的多余零件,最后还不放心地撩起窗帘边隙看看对面公寓有没有人拿着望远镜在监视……等一切都搞定了,脸上的线条才稍稍和缓。老父子两个才在这个变得昏蒙阴暗的窄促房间中央坐下。图尼克那时看着那两张和他如此相似却依岁月计程有不同深浅的削刻毁坏痕迹之脸,他们压低声音说话(还好他们并没有变态到使用他听不懂的秘腔暗语来交谈:新疆语?印度语?或甚至是,久已失传的西夏话?),心里充满感慨。是遭遇过什么样的恐怖、监视或侦测,使这一对其实一辈子离散,分隔在两个完全不同地方生活的父子,竟以脱离现实时空的狐疑机警(像那些战役数十年仍不知天皇早已投降,躲在菲律宾丛林里打自己的游击战的日军野人)作为相见时刻的亲密默契?图尼克有没有观察他父亲一辈子严峻刚毅的脸上,有没有一瞬——只要一瞬就好了——失控流露出弃儿的委屈或向空洞时光索讨什么的孺慕之情?“你看看我是这样过了如此孤独的一生。”

——河口慧海《西藏旅行记》

——《日本铁路侵略之反响》,《民国日报》 一九二0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华民国铁路史资料一九一二~—九四九》宓汝成编

以上这段文字出自日本僧人旅行家河口慧海于一九0四年出版,关于他在一九0O至一九O二年间,假扮中国僧侣,由尼泊尔加德满都出发,越过隆冬雪封的喜马拉雅山入藏,这段旅行所见所闻之游记。这趟旅行(或这份游记)日后成为传奇,乃在于这位日本僧人越过崇山峻岭入藏的年代比号称西方“第一位进入拉萨的外国人”探险家荣赫鹏要早了三年半。且相较于那个英国军人带着部队和现代新制武器,河口慧海攀越喜马拉雅山的整个旅程,几乎全是独自一人完成。所以游记文字中常出现一种孑然一身在空旷、巨大的雪山群中,孤独、恐怖、疲惫、陷于濒死危机的“人类如此渺小”之慨。但为何这段一百年前的文字,被图尼克认为即是五十年前他父亲独自被遗弃,昏厥倒卧在喜马拉雅荒山中一座湖畔时,所置身的场景呢?且河口慧海独自入藏的方向、动线,恰与图尼克祖父故事里那一群人——穿越魔山从此离开中国之版图。一群流亡者和一个被遗弃的男孩——刚好颠倒、相反、互为镜中之影。但图尼克饱含感情地背诵着那些字句,透过一种“现象与物自身”、移形换位的别扭理论,认定那即是他父亲当年在无比孤独时刻,眼前历历所见的画面。“如果当年他有能力将看见的记录下来,说不定就是一字不漏、一模一样的这段文字哟。”这种奇怪的观念当然让人又回想到图尼克的“乌鸦插毛理论”:那个把收集来的五彩缤纷的其他鸟类羽毛全一股脑插饰在自己身上的伊索乌鸦寓言。或是某种将宇宙看成一座无时间流动之大型油液万花筒的虚无理论:一切的经验,都只是那亿万恒河沙多的宇宙里其中一个宇宙里所发生的经验。所有的事情都早已发生过了。而且在发生的瞬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那其他亿万恒河沙多的宇宙里的某一颗星球,也像无限重复的镜廊,同步地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如果整个宇宙,其实皆不过是由“梵”这个容器流出来的某种意志的搬演和变貌,最后又会流回“梵”里去(那是什么? 一台除湿机?吸尘器?洗肾机?还是鱼池的马达循环打水系统?),那么,“谁又能说河口慧海那次旅行的经验和我父亲十六岁时荒山情景不能是同一件事?我们大不了把录像带倒着播放好了。”这其实亦是我们这座旅馆里,常在故事传递过程,把不同人的故事,他人和自己的故事,全嫁接拼缝在一起的原因。甚至客人们回忆起这座旅馆,常把它和其他许多间不同的旅馆(不同的走廊、花园、窗景、柜台微笑的接待人员、不同的酒馆、不同的楼层、不同的其他房客)全混淆组合在一块儿了。

除铁路以外,日本又思控制中国之铁业;于上述之铁路借款成立时,又拟订立大宗铁业借款,其目的在设一全国大铁厂,由日本工程师及专家监督,借款额共一千万英镑。查汉冶萍铁厂,实际上已入日人掌握,所出之铁,大半运往日本,供其制造之用。此铁业借款其目的亦如此……殆一九一九年秋冬间,日本借张库铁路借款日金三百万元,建造张家口库伦间之铁路,其目的大概在联络北京与西伯利亚铁路,如是盖可知日人计划之广远。倘吾人愿英国在华商务毁坏及中国成一日本之附属国则已,否则必须绝对反抗此计划。而欲反抗之有效,则必使山东得自由开发,并使津浦铁路不为日人所有,或且使该路之北段亦归英人管理,如此,不但可使管理费大省,且可防御外力之侵入也。

……经文中又提到说,东流的马泉河中流的是琉璃沙,南流的马甲藏布(从孔雀嘴巴流出之河)流的是白银之沙,西流的象泉河中为黄金之沙,北流的狮泉河中是金刚沙。这些河先是绕行玛旁雍错七匝之后才分别流向四方。湖泊中央盛开着肉眼看不见的硕大莲花,其大小有如极乐世界的莲花,上面住着诸佛与菩萨。附近生长着珍贵的百草,还有每一声啼啭都美妙如极乐净土三宝的迦陵频伽鸟。

由中政府借日款七十万镑建筑,实则归日人掌握,其建筑费靡费极巨。是年十月,日政府又与中国订约承造满洲铁路四条;一由洮南至热河、一由洮南至长春、一由吉林至开原、一由沿洮热线之某点至一海港;四线共长一千英里有奇,预算经费一千五百万镑。又,是年中国又与日本订约,许日人承造接连津浦路之高(高密)徐(徐州)路,及接连京汉路之济(济南)顺(顺德)路,两路共长四百六十英里,造费约需七百万镑。山东各铁路,如入日人掌握,山东必为满洲第二;而天津之英国商务必遭打击,最后则津浦路且将受日本之支配。于是津浦路向来输运之商货,必转至青岛。又,洮热路如为日人所控制,将来必展至北京,则于天津商务,亦大有关系。日本之铁路计划,如全部告成,彼于军事上将得极强固便利之地位,因彼即不以大军驻在满洲,亦能于三十六小时内,将中国铁路干线隔断。彼于青岛可设一路,并可以洮热路经大连而危迫北京,一面可由釜山及高丽铁路运兵来华。倘长江各路告成,则以福建为根据,且可截断中国最大商路矣。

……这里被视为世上唯一净土,而且湖西北的冈仁波齐雪山更是诸佛、菩萨所居,也是五百罗汉之居所;南岸的灵峰曼里雪山则是五百仙人所居之处。总之是一个被形容为天上人间的极乐净土,虽然看起来与经典所言并不完全相同,但其景色之豪壮与清净是毋庸置疑的,毕竟是一个灵妙仙境。当晚皓月当空,映着玛旁雍错的粼粼水面,对面的冈仁波齐峰则像入定的佛陀般如如不动,其幽邃之状令人恍惚忘我,尽涤心中尘垢。

《字报》载英人某氏投稿云:一九一五年以前,日本之铁路政策似以发展满洲及辽东半岛之俄国旧有铁路为限;迨一九一五年,廿一条要求提出后,其政策范围,遂亟扩大。彼以廿一条要求结果,取得吉长铁路之控制权,并要求筑造长江流域之路线三条以与其势力范围之福建省相通,卒因英国反对,尚未如愿。一九一八年,日本又开一南满支线,从四平街至郑家屯,共五十五英里,表面上

图尼克说,他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一个男孩的脸,贴近到鼻尖碰鼻尖,那样地盯着他看。那不是一张汉人的脸,与其说那不像汉人的脸,不如说是近距离观看时,那男孩的眼珠竟像某些洋人童话故事里,本来的眼睛因为后悔做了什么坏事而哭瞎了,被仙女用魔法换上两颗昂贵的蓝宝石。在那繁复棱切面的玻璃球体,拘禁着一团淡蓝色的冷光,但那蓝光并非动物瞳孔由内慢慢向外晕散的悬浮色素,而是硬度极髙的玻璃矿本身的贵金属色泽。且那男孩竟用舌头轻轻抵着,似乎想撬开他的唇齿,把舌头放进去。图尼克的父亲到那时为止,并没有任何性经验。并且在他成长的那个动荡不安、即使连他父亲这样一个当时算“受新式教育之人”,其实在对身体欢愉之事上,都守旧得要命的年代,他根本没有渠道(那时尚未有电视,他亦没看个“洋画片”——黑白电影)学习、理解什么是“法国式接吻”。但当时这个以为自己濒临死亡的不幸少年却勃起了。他的喉咙里像用焊枪喷焰烧过而黏合起来(他不知有多久没喝到水了),但他试着努力将牙关打开,并且——不知为何在那种状况出现了那样奇怪的创意——轻轻地,但固执地,将那蓝眼男孩伸进他嘴里的舌尖咬住不放。

日本的铁路侵略

那张近距离的脸开始变化,淡蓝色的玻璃眼珠似乎因惊恐或愤怒而变色成一种灼亮刺眼的钻石强光,嘴里的舌头旋转着、挣溜着,并从舌根后的管道发出一种不属于人类,反而像教堂圣乐管风琴的低沉共振声。然后,一个超现实的场面发生了,那张脸,那个头,将舌自图尼克父亲的牙关中抽出后,在那零点一秒的瞬间,以一种人体经验完全无法想象的高速——像有人用足球射门的方式将那粒头踢走,或是原先就用钢丝绑在那粒头后发梢上这时用力将它抽走——没有身体,只有头,后退地离开,向空中飞去,最后逆光停在一株似乎曾遭雷击的灰白枯木枝桠上。

图尼克搞不清楚的是,“盖铁路”在这个故事里应当是标记着梦醒时分的一件事,但为何他的祖父却和另一群人,像进入最深沉的睡梦,在那赭红光秃穷山恶水中绕圈子。

图尼克的父亲艰难地仰起脖子看,发现那个男孩,不,那个头,原来是一只鸟,不,一个人头鸟身的怪物。它似乎亦受到极大之惊吓,以一种禽类特有的神经质抖动,整理着它一身华丽的鸟羽。

于是有一群中国人决定自己盖铁路。

(那就是迦陵频伽鸟吧?你父亲遇上了传说中的神鸟。)

在此,图尼克的叙事裂为两股,一条不祥的双头蛇:一个蛇头与修筑铁路有关,故事的摆动像那条蛇蜿蜒爬进漫天飞沙荒无人烟的大陆西北,一群穿着英式卡其布探险装的小人儿,在那片山岭险峭、河流湍急的中古土地上如梦游者彷徨打转,那片超现实的旷野,即使在梦境中,也是日光下景物如蜃影幻境空气中塞满了某种虚无颗粒,使时间亦艰涩难行停止流动,呼吸的肺叶同时被鼓胀爆裂或萎瘪成枯豆荚这两种相反幻念所袭。他的祖父,带着十五岁的他父亲,还有父亲的后母,混在那个队伍里,随着地形的陡升急降绘制着一张看不见的地图。他们在测量一条“将来会铺设在那儿的铁道”。陇海铁路。关于铁路的故事实在太庞大复杂了,像一只冒着烈焰的巨兽,图尼克的这一股贪婪的蛇头想将那火光浓烟中呻吟着持续长大的钢骨怪兽一口吞下,最后却胀得胖大无比,然后肚绽肠流,变成那像蛇发女妖头顶梯格状蔓延窜走的异次元楼梯上焦黑糊烂的串烧小壁虎。哦,不,那只是一团扭曲在一块的废铁:一个多世纪前的科幻小说,他们替一个垂死的老妇人布满皱褶、脓包和紫色静脉瘤的身体上,烙上这一条条蛛网状的金属弹簧,想象着她可以从此变成电气超人。胶济铁路和德国列车长。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中东铁路。正太铁路法、英、比、日、德、俄……这些铁道人科幻人外星人,叫我们的魂剪我们的发辫拐我们的孩子,变成一块块各有名字的枕木铺在那两条像孙猴子的如意金箍棒向天边无限延长无限延长的魔术铁条下。不,那两条可以无限变长的洋玩意儿(洋物?洋具?),就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儿,紧紧勒束着我们地气风水活蹦乱跳祖先们尸骨憋得气闷的神州大地哪!如果说当年那些马关条约天津条约辛丑和约是一纸纸西天如来佛祖镇在五指峰猴头上的“翻不得身”符箓,那一条条成双的白银铁轨,可才是真正厉害掏空我们身子拆散我们骨架让我们只剩一摊血水的妖精法物啊。那上头轰嗤轰嗤冒烟跑的,不是金角怪银角怪犀牛精还是什么?运走我们的煤,挖光我们的铁。他们的士兵从泊在远方海港边的炮舰用火轮车像神仙腾云一晃眼就送进内陆。所以,义和团闹了笑话后,八国联军烧了圆明园以后,有一个老先生拿了一根棒子到街上去喊:“同胞们!醒醒吧!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