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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道

铁路可以连接到远方,把人、货物送到那一端。铁轨好像DNA的双螺旋体无限拉长。铁道旅行是一种内视时,由无止境的自我“现在”之重复,“我” 一直坐在那;窗外景框却不断改变的时空幻觉。这一点也与DNA相似:“我”只是一个庞大信息海洋里,某一极短暂之时间截点。

为什么要拆铁轨?

铁路绝对是人类最旷古幽荒的染色体底层,对于一个极小单元内之场景的复制。无限延伸的两条经线,一条一条作为基因密码的枕木……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几乎要跟这生命某一小段时光曾是他“岳母”的老妇告解,在那阴凉幽黯的大屋子里:“阿母,阿如是我杀死的啦。”

DNA之复制:像拉链一样扯开那铁轨的双股,接着,以一条幽灵般的“信使RNA”,转录,像模板拓印下那一段撕裂之铁轨的秘密,哦,不,是相反的镜面,A变成U,T变成A,C变成G,G变成C……漂浮至细胞质的核糖体,将所有的谜底、回文、祖灵的记忆、黑暗之心、所有预演的剧本……全转译至“转移RNA”,将幻影指令转译成排成蛋白质链的氨基酸……

阿如的母亲说:“阿如细汉的时辰,迷歌仔戏,那个戏班从我们大稻埕的霞海庙大拜拜开始唱,她就和几个姊妹淘逃课,差点被退学哦,跟着人家戏班一路跑,大龙峒、三重埔、松山、新庄……跑到人家戏班下南部了,她没车钱才失魂落魄回来,被她老爸用木棍打到整条腿都是淤青。第二年社戏来,她还是跟着人家跑……”

阴谋一旦被实现,便成为光天化日下无比真实的谋杀案。

哦他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叫“阿如”。

有尸体。尸体里还被检测出微量致命毒药。有拆毁铁轨螺丝的扳手。有测试用的铁轨机踏车,有人看见:当时他扶着已像烂醉或嗑药般瘫软的女人从火车厕所出来。有人看见:他拿着针筒在帮女人注射……

心底险险一惊她看出了些什么?但那一辈子习惯沉默的老妇接着说:“阿如死去已经三四冬啊,你还有心来陪我这个老吔。有没有结识新的小姐啊?”

那原来只是一个卡榫连系着另一个卡榫的智力推理游戏罢了。

女人的母亲总会这样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主要是,他的妻子近乎哑巴地不会说我们的话语。

好几个黄昏,他陪着上一个故事里,那个“自己的房间”的寡母,在空洞洞的那幢布商的古厝吃饭。

在那条铁路上,他们要捕捉谁?要找寻谁?灾难发生时,最好不要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妻子在死亡降临前最后的时光,一定会恐惧谵妄地哇哇说些什么?(“我不想这样死去。”)重点是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在那个火车翻覆,所有人狼狈不堪从扭曲的金属车体和玻璃碎洒的车窗爬出来,蹲在长满酢浆草的土陇旁呕吐。谁会注意一个满嘴越南话的女人在说什么?很久以后他们会问他:为什么要杀妻子?保险金?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妻子,诈领保险金然后去大陆嫖妓?

当然不是只为了巨额保险理赔。

他们会在他的计算机中找到那些,他和上百个不同女人(大部分是妓女)的性爱照片。他们推算那是一个巨大的债务黑洞。但他们觉得这个逻辑有点怪。其中一个刑警粗俗地用女声学他的妻子:“可不可以不要杀我?肏我就好?”

她们不在场。他却继续待在那空缺的身份旁边,认真地体会那些她们描述时总有缺陷或故障的家族关系。他充满柔情地想:现在我理解你要说的却总难以言喻的那种感情了。

他记得高中时的生物老师中内老头曾对他们描述过“噬菌体”这种玩意儿。“……噬菌体满满地爬在大肠菌的表面,然后哦,把空壳子留在那个外面,把壳里的DNA注射到大肠菌的内部。不用二十分钟哦,这些注射进大肠菌里面的噬菌体DNA就会复制出大批的小噬菌体,将那粒倒霉的大肠菌溶解、啃蚀、碎成残骸,而那批新噬菌体们近乎欢呼地从那大肠菌残骸流出,继续找新的大肠菌再繁殖……”

那时女人已是他户籍资料配偶栏里,诸多个“某某某。殁。”其中一个名字了。

他想象着那时张嘴仰躺在火车车厢内的他的妻,确实像一枚被噬菌体填塞并吃光内脏的大肠菌。只有把她溶解、啃蚀,那许多个化身成精虫的他的意志分身,才能继续漫游,找寻新的宿主。

他曾陪着女人的母亲、妹妹,在某一年的清明走进故事里的那个灵骨塔。还有大房那边的长子、长子的妻、小孩,古怪的杂牌部队,祭祀那个铁柜格上混在数百张黑白遗照里的陌生老人。阳光在进塔之瞬即被收杀而去,他们静默地站成一列,那个西装笔挺的同父异母长兄自然而然超前大家一步,成为主祭官。他上香,开柜锁,取出花岗石骨灰坛,放上鲜花,口中念念有词。他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我算是什么站在这群人中间啊?女人的母亲完全像她故事里描述的一样,不合宜地穿着一身林森北路舶来品店气氛的嫩黄套装,还像索菲雅?罗兰那样贵气地戴着淑女帽和太阳眼镜。她面对那长兄的态度,像将他视为那老人的分身,从眼神、语气、肩膀的姿势,皆散放一种女性化的、千依百顺的服从。

“也就是这种像男人打枪的繁殖方式,”他记得中内老头当时说:“才让科学家用放射性同位素追踪到噬菌体的DNA——它的繁殖剧本,所有的秘密全写在上头……”

重点是,当他的这些女人都不在之时,他却像没入一条无光的河流,走进她们的故事里。他像她们的忠实之犬,孤单又悲伤地看守她们的故事墓冢。

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像他一开始设计的,如果他本人在妻子死去的同时,留在那辆翻覆的火车车厢里,应该……应该没有人会怀疑他就是凶手吧?像噬菌体把自己全留在大肠菌的尸体里。

但当告别式结束,这两个大、小老婆像极有默契地静默换场,大老婆一家,仪仗端肃地几辆奔驰驱车离去。只剩下她母亲带着她们两姊妹守着她父亲的遗体进火葬场。骨灰坛捧进灵骨塔的铁柜收纳格之际,她母亲像小女孩整弄一件再确定不过属于自己的物件(一只别人丢弃的洋娃娃?),一种痴迷又亲密的表情,爱抚般的擦拭着那个坛子,并细愫地对着那坛子耳语……

没想到后来所有的侦查、线索比对,全绕着那具没来得及送进火葬场的尸体。那里头留下太多他的剧本草稿了……

老人死去的丧礼,她才见到“大老婆那边”的哥哥姊姊。她父亲的大老婆是个端庄体面的美人,整场告别式全由她带领几个像偶像剧里有严格教养的富家子的笔挺孩子们,向来来去去的致唁亲友答礼。她和妹妹搀着母亲,远远站在大厅人群后面,那么寒碜,像他们是正版而她们是商标印歪的仿冒品。

“……有另外一种噬菌体,侵入大肠菌体内后,并未如一般状况将宿主之大肠菌溶解、歼灭、分食;而是让注射进去的DNA,嵌合进大肠菌之DNA,成为大肠菌DNA的一部分。偶尔依噬菌体DNA之讯息密码,命令大肠菌帮它制造新噬菌体……”

他是个外省人。

他不记得当时中内老头的意思是,那枚DNA环从此带上一截噬菌体DNA的大肠菌,从此会像噬菌体工厂一样变成一个无数小噬菌体们的“大妈妈”(它们让她活着)?或是,那一截噬菌体DNA密码改变了这粒大肠菌的性子,让它变成一颗超大的噬菌体……?

她不知道她父亲是做什么的?餐桌上他从不和她交谈,从不正眼看她。他如此笃定地吃着自己面前饭菜,仿佛这个她在其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公寓,本来就是他的领土,他不在的二十几年那印记的权威仍无可摇撼,现在他回来了,她们母女仨仍得像傀儡师收藏在箱子里的三具傀偶,擦拭干净后仍得乖乖地跳舞取悦他。

这是我们这个移民社会,这个以周边贫穷国家之女孩为“新娘买卖”输入的岛屿,一场关于繁殖意志的残酷剧场吧。曾几何时,他们这些残疾、智障、老朽、贫穷线以下的边缘人……这些男人成为那染色体的一股;而那些妻子(被谋杀或尚未被杀的)成为另一股。像铁道的双轨。有一天那些异国女孩的基因图谱在显微镜下显得豪华而美丽。她们在漫长而庞杂的民族志基因海洋里插入了这一段密码。

她对这个沉默、光头,每天早晨在浴室漱口从喉咙发出吓死人像摩托艇引擎巨响的老人完全没有任何情感。无憎恶无依恋。他是个她不认识的人。但她母亲像一个终于找回主人的女奴,那样压抑着欢欣和激动情感地服侍着他。

他觉得很孤独,遂以Google连接上一些以“杀妻”为关键词的网页。一开始他进入的是充满“援交”、“SM”、“淫人妻女”这一类充满“混乱关系遐想”的色情网页。在翻开那一层层一瓣瓣如蕨草复叶的艳异名词后,他发现在那乍看繁华若梦的油污水塘下面,其实只是蜉蝣聚集着一些拉皮条的人渣、一些诈骗电话、一些盗拷A片光盘的地下宅配公司……色情的荒原。他注意到那上千条网址里留下的王八机门号,比对删去重复后大约就是十组号码。那可能就是这座城市空荡荡的虚拟色情水沟里彼此认识的几个痨鬼。

她母亲说:这是你爸爸,以后他要和我们住。

“新花招新花样新茶种新制度全新优质登场完全发泄”

另一个女人的故事则是:她的母亲是她父亲的小老婆。也许她父亲后来又有别的小老婆,总之她和她妹妹从小便没见过她父亲。母亲靠八条通附近一间舶来品小店铺拉拔她们长大。有一天有一个糟老头出现在她家里,又穷又病。

“纯㊣兼职台湾玩美女人。精选中国各地超优质水姑娘。神秘性感东南亚俄罗斯日韩”

那个家具、物事皆被姑姑们搬空,萧然四壁的空房间。

“学生、少妇、专柜、空姐、酒店公关、内衣主播、车展模特儿……素质严选。对岸优质水茶、皇后茶、3K起。皇帝般享受:潮吹、口爆、舌上发射、颜射、松叶崩、屈曲位……新茶最多、现金交易、宅配到府……”

再来,则是她母亲,那个在她祖父母大家长大嬷嬷故事阴影下的沉默妇人,像《百年孤独》布恩迪亚家族里最不引人注意、无声无息贴着家具倒影走的隐形人匹达黛。有一天,那间大屋子里所有人都死了——她祖父某一个下午被一块鲜奶油蛋糕噎死,他们烧了两亿天国纸币给他,在一个大方场族人牵着红丝线围着那小山高的银箔冥纸,烧了两个小时才烧完。她祖母则在祖父死后,一个人不敢睡那张先是灵魂走失而后肉身亦消失的男人睡过的红眠床,“老番颠”走后她陷入独自一人的世界,终于也心智散溃,两年后死去——她母亲突然,厌倦了她这一生总是和一群老老小小吵吵闹闹的人挤在一块,同一张床、同一个房间。不,她不是离家出走,而是,维吉尼亚?伍尔夫所说的,“自己的房间”,她没和任何人商量——事实上也没有人好商量,这个空屋只剩下她们家这一房,小孩各自搬出去住,她父亲在大陆投资纺织厂失败赔光祖父留给这一房的财产后,便到桃园叔公儿子们的公司上班,一个礼拜回家一次——便自己一人搬去睡那祖父祖母的房间。

他发现他们用茶叶的意象涵盖那些从茶罐真空包里倒出来的烘干女体,真是文案经典!用手指搓揉拣选,放在鼻下蹭嗅,拗折的焦枯的各种形状,滚水浇下去,悬浮漂起,白肉膨皮,限时限次数的香味。暗室里指状的繁复触感、女阴的折皱、睾丸的回路纹、女人皱挤一团哀鸣的五官、直立灵长类发达的腿骨与腰椎骨在趴跪时形成充满力感的几何结构。少女的雪白胴体在违反视觉惯性的拗折剧烈摇晃下造成类似电影播放的眼球诈术(你明知道是假的,但就是像茶叶舒展那样地勃起了)……

“在别的女人那快活了一世人,现在变成小孩子再回来折磨我。”

后来他意外闯入一个叫“西夏旅馆”的私密网站。他们正在上头讨论“杀妻”,他晕眩迷惑地看着他们讨论的项目、话语,一度以为他们讨论的是某种“真空压缩涡轮处理器”或“十八世纪中国皇宫内务府刑杀宫女之失败实例研究”的学术论文。但后来他知道他走对地方了。简直是神迹。像阿瑟王等着那唯一缺席的圆桌武士,他们简直像是依照他梦境中自己仍不知道未踏查过之秘径打造出来的幻术蜃影。当然要再过一阵之后,他就更确定了,像国外那个吃人魔上网征集被他吃的家伙。他们俩虔敬感恩地祷告,进行仪式,然后他以精密外科手术摘下

那个独眼、风流、受亲族敬重的小阿嬤到哪去了?总之,记忆愈混乱性格愈像小孩子的祖父在变傻之后的残年便又回到祖母身边。在这个故事里被定框成悍妒妇人形貌的祖母,自然是又恨又怨。年轻一辈的表姊们传说,不止一次看见阿嬤经过那嘻嘻傻笑的祖父身旁时,总会无事由抄起一把量布的竹尺,像打小孩那样击打祖父的手臂,打得一条条红迹子。

那自愿者的睾丸,烹饪后他们含泪感动地在餐桌上优雅地吃了它。然后他再杀了他将他吃掉。他知道不是他闯入他们,他们早在等着他。他没出现,他们永远悬在一个空缺的状态。他们爱他,就像他离不开他们一样。

“不该……不该……不该……”

当然他们都是用昵称:图尼克、安金藏、图尼克一号。有时他们会用第三人称聊起一些似乎和他们关系密切但从未在网上出现的人物:美兰嬷嬷、小芬、小芳、老范。有时他们会变成一组卡通人物:噜噜米、阿金、小不点、大耳。他后来知道那是一出芬兰的卡通,但他从未看过。他不确定他们究竟有四个或五个人,他知道图尼克又是噜噜米、图尼克一号又是阿金、安金藏又是大耳……但有时似乎又会冒出新的角色,或是其中一人的人格分裂角色换串?

她记得那一天,她和她姊姊也被叫回祖父家,从玄关、客厅、走道,一张张椅子坐满了面色凝重的一个个衣装盛重的老人(全是男人)。那个乩童(是族里的一个原本念商的远房堂哥)在暗影和静默中突然重击神椅,发出巨大声响(她被惊吓到了):

他知道图尼克是这群人的核心。

再来——啊故事真的后来也总是这样——便是,祖父自从某一次搭机赴美参加她大堂哥的婚礼,回来后便傻了。族里的专属乩童请来祖先,说替长孙娶媳这么重大的决定,竟然未曾请示祖先,所以他们算是对祖父略施薄惩。当然我们现在清楚那是再单纯不过的阿兹海默症,但对一个有四大房、五大房、七大房的大家族来说,族里最精悍具烕望的大家长失去记忆力(或弄乱了他内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地图)这件事,还是让亲族里人心惶惶……

也许这整个网站,就是图尼克一人分饰多角在自说自话?他也曾怀疑过,但那太复杂了,超过他想象的脑力负荷。

女人说:年轻的时候,祖母会带着才是少女的她大姑,到那细姨的住厝去闹:母女联手打那个妖精,摔破瓶罐茶碗、翻箱倒柜……却发现那女人衣柜里的衣服全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花色——也就是说祖父这个男人驾驭妻妾的行径其实是一种缺乏想象力与诗意的庄园主心态:公平。每挑一块布料,一定是她一份,你一份,大小老婆拿到的是完全相同的花布。当然个人的裁缝手工不同——祖母看了自然大怒,用剪刀把衣柜里自己衣服的复制品全剪了。后来是人家这样劝她才作罢:“啊汝每次去剪一回,汝尪就给她新的布,一次两次三次,她不是永远在穿新衫,反而汝的拢是旧衫。”

他记得他初次闯进来时,图尼克正在贴文:

关键词:做人、敬重、亲族。

荣誉谋杀

许久之前的一个女人告诉他这样一个故事:她的祖父是大稻埕的中盘布商,即使后来没落了,她们姊妹到永乐市场买零码布,老一辈的人提起她祖父还是充满敬意地称“世伯”(她祖父名字里有一个“世”字)。她的祖母是个强悍的女人,祖父生意发迹后,娶了一个细姨——嗳故事总是这样——祖母说那女人是烟花风尘出身,“赚吃查某”,且有一只眼是瞎的。这样的女人,若非姿色真正闭月羞花,便是暗藏正经女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让男人销魂的风流手段。但她说这姨嬷一直到老年过世,都受到亲族里其他晚辈的敬重,想是做人非常成功。

Discovery频道上,美国记者采访报道了一位巴基斯坦“荣誉谋杀”的受害女性:她只是因为某一次回家途中,和陌生男子交谈被丈夫怀疑不贞,先是被吊起来用斧头柄殴打,如此不解恨,再像猪只倒吊,挖去双眼、割掉双耳、切掉鼻子舌头……且她还有六个月身孕。这位女性奇迹般活下来后,在另一位女律师的协助下,向巴国这个恐怖的“屠杀女人”之部落魔咒挑战,她们透过各层级法庭的控诉,“竟然”打赢了官司。这个报道(镜头前那张原本美丽的脸被一种遥远空洞、令人不解的男人集体暴力给刨成一几个小窟窿的平面,一个无法感官、无法表达内心情感的暴力涂鸦)深深撼动了西方的观众,一位美国著名整形医生立即前往巴基斯坦,替她做人工颜面重建。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记者在那落后乡村采访多位曾经“荣誉谋杀”自己妻女、姊妹的男人时,他们一脸坦然(那是一种确信自己安身在一确定秩序中的表情),带着记者到曾凌虐、杀死那些女人的现场,详细解说当时杀戮的过程。当地大部分是文盲,但他们相信男人“为了荣誉可随意处置女人”的权力。杀死妻子、女儿或姊妹后,只要向警方交五卢比,这事便暧昧没入“捍卫荣誉——传统——男人的群体”之烟尘。

在这之前(在那些像进口罐头一个个越南新娘出现之前),他觉得和每一个女人上床都必须付出的代价:听她们的家族故事,成为那些光度稍暗的故事场景里的一个闯入者。他像《X档案》里那些戴上人皮面具伪扮地球人类的外星生物,用暗藏在喉下的语音翻译器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和他们说话。他总是显得僵硬欠幽默,慢半拍地观察他们像牌艺高手把话语下面隐秘翻涌的更多意义一张牌一张牌打出……

二00二年,巴基斯坦一位妇女穆赫塔兰?玛伊,只因为她弟弟被控与来自敌对部落的女孩交往,玛伊所在的部落的四名男子便在长老的下令下将她公开轮奸。

主要是,他要怎样融入她们的“群”?不是她们的姊妹淘手帕交,女生宿舍里咬耳朵吃吃窃笑交换自己男人那话儿功能的雌性同伴们。而是,她们的母姊姑嫂、那暗室里的细致暴力:接生的手、淘米洗菜的手、拣茶叶的手、偷钱后用竹筷夹手指时使劲的手,照顾家族老人时毫不犹疑伸进男性屁眼里抠挖阻塞屎块的手……或是,像在巷弄低檐间穿梭晃悠,一个转角,便是强光曝照大街场景的,她们的父兄叔伯们……

二00五年,巴基斯坦农民纳齐尔.艾哈迈德,因为继女穆卡达斯无法忍受丈夫长期殴打意图离家,女婿向岳父指控穆卡达斯与人通奸。纳齐尔做完析祷后到市集买了一把屠夫用的大砍刀,当晚砍死继女和三个年幼的亲生女儿。记者问他为何要连那三个小女儿一并杀死,纳齐尔回答,他担心她们长大后会像她们的姊姊一样“走上邪途”。

他和他们不同。

二00六年二月,旁遮普省西部偏远小城马特拉伊的一家小诊所护士鲁比娜?库萨尔,因为拒绝为一位妇女做堕胎手术,遭到那个家族三位男子闯入宿舍轮奸。其中一位强暴者才刚当选当地部落长老会的领导人。这件轮奸案最后可能不了了之,因为根据巴基斯坦法律,一位已婚妇女遭强奸,指控他人对自己实施了强奸,她必须提供至少四名证人来证明自己的指控确有其事,如果她遭到强奸无法提出证明,则会被视为已婚女子的通奸行为,甚至可以按照部落传统将该妇女施以当众被人用石头砸死的酷刑。如果是未婚女子,则被看成损害了家庭荣誉。于是,被害妇女家庭的父兄、儿子将耻辱承受,但他们不是向施暴者报复,而是去杀害那个被强暴的女性。

但他想:那些家伙之所以杀妻,以那么激烈的手法其后又痛哭流涕悔恨不迭,那灵魂猛暴出窍的一瞬,像把柔弱的女人形体视为魔物或增殖膨胀的异形,非得浆汁迸流碎屑纷飞地撕毁、击凹、打爆、灰飞烟灭……那里头的施虐变态或激爽快感(他们有人还把妻子的尸体肢解吃下肚里),他完全不能理解体会。

他上去留言,他考虑过使用女人的名字,但想想那似乎会让之后的交谈只在性别的伪装切换上消耗心神。他用了 “无脸男”作为称谓,只留了一行字:

也许……他脑海中浮现这样一句话:最文明的往往是最孱弱的。又是那个叫图尼克的家伙在他脑袋中键入的。如果他像那些名副其实的杀妻者(如同他在一篇女性主义者的激烈文章中读到的一句哀愤之话:“我们活在一个杀女人的文化之中。”),以武士刀劈入眉心、以电话线绞杀、以水果刀连续砍刺、以球棒痛击后脑勺……在那些公寓密室里……他或许不需要在这蛮荒旷野拆卸铁轨,而冒着随时被那毛茸茸野兽赶上扑倒,咬断喉动脉的无聊危险……

我需要四个人帮我做不在场证明。

有一次,他在这无人的铁道(他该如何形容这段只听见鞋底踩踏压轨卵石的神秘狭长路径:孤寂海岸走廊?林间小径?横躺的地狱之梯?)以他的效率步伐行走,却被一只直立起来体形可能比他高一个头的巨大山犬盯上了。他不知道它是从何时起便尾随在他身后约五十米的距离。它吐着舌头,沉静地跟着他走了至少十几公里。如果它体型小一点他或会低头拾起那脚下满地的伏手卵石朝它掷去。但那家伙巨大得像他小时候听过的某一个童话里“一只头颅像火车头那样大的狗”。任何莽撞之举只会激怒它。但那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呢?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疯了?才会遭受铁道以超现实幻觉对他施以的惩罚。那就是传说中的“藏獒”吗?满头满身纠结的毛瘤,别说他身上只有一只扳手了,就像他手上有一把霰弹枪,真要短兵相接恐怕还是难逃被那像舞龙舞狮的巨大怪物撕成碎片的下场。这个像从热空气波浪状摇晃的噩梦幻境里变魔术跑出来的家伙,是那些铁道巡逻员想出来的奇招吗?

有一阵屏幕的淡绿底色像寂静的旷野麦浪翻涌。他有一种“让另一端的家伙短暂地惊慌失措一下吧”的欢愉。他耐心地等着,潮浪退去后,你们这些招潮蟹,就会抖着钳壳上的细毛,一只、两只、三只……从那些沙穴里钻出来。

沿途他便已经过至少三处熄灭的营火,踩扁的可乐铝罐、满地烟蒂、槟榔渣、保力达B空玻璃瓶,还有发出尿骚臭味的灰白炭烬……那些缺乏警觉性的“铁道巡守员”,肯定在这一片如他现在置身其中的空荒之景中,心底萌生恐惧畏敬、孤独柔弱之感,交班时间到便匆匆离开这海岸线旁的铁道,爬回树林那一侧的省道公路,跳上工程车驶离。

屏幕上开始有字的光点跳闪,那是图尼克。

为何是“怪客”?像那些飘忽、落单、不被整个群体理解而终于被流放出所有人集体梦境之外的怪物:千面人、某某之狼、炸弹客、食人魔,整个社会退回村落部族的情境,举烛、敲锣、脸色惊惶地互相警告……他们集体出动搜捕他,他却像无法以血液筛检或超音波断层扫描皆无从追踪拦截的流窜病毒,在他们的那具“大身体”的器官阴影、淋巴下水道或脊髓腔暗巷里不动声色地移动。监视录影机、便利超商自动门上张贴的他戴帽子蓄胡须的假拟素描铅笔画像(一点也不像!),媒体二十四小时的重复播放疲劳轰炸……

我们的王终于出现了。

他们称他为“铁道怪客”。

每一个字都像咧着嘴在欢呼。

终于走到铁轨旁,他蹲下,抚摸着那在日照曝晒下发烫的金属,像抚摸着某一只沉睡的古代巨兽光滑坚硬的脊梁骨。他忍不住拿出原本扣在皮带侧的大扳手,像小学生敲击音叉作声纹实验那样敲打着铁轨,没有从远方传递来的轻微震动,楔形钢条两侧被红锈包覆,朝上侧承受火车长期碾压的一面锃亮如镜面,也许他在这样妖异的寂静中听见自己指端螺纹的皮肤捺在那发烫亮面上,发出嗤一声焦燎的声响。

事情一下就切入核心。他有时难免嘀咕这是否太顺利了。他们就像一个处于战争状态的工兵营,或是好莱坞电影上看到的那种把材料工程、机械动力、心理学或莎士比亚剧本各种学问结合进高级犯罪的FBI。他相信他们是一群人格异常的天才学生仔。他们坚持他们就是住在那个“西夏旅馆”里面。有一次他提议约大伙出来一见,但图尼克代表大家正式地拒绝。“除非你到‘旅馆’里来。”他们好像有各自的房号,像真的有那一幢旅馆存在似的。

党项人后裔。

但他不在意。这都只是枝微末节,他知道有些天才小孩脆弱又敏感,他高中曾认识一个全校第一名的神经病,那家伙告诉他他从小学开始读藤子不二雄画的《小叮当》(后来改名《哆啦A梦》)。那对他是一个时光悠悠恒常静止存在的世界。从抽屉跑出来的一只机器猫,那是他未来子裔派来拯救他平凡庸懦的人生。它的口袋可以拿出各式各样无现实利益却可解决少年最恐惧之小事的道具。记忆土司、任意门、驯兽师点心、傀儡娃娃、直升蜻蜓。有一天,电视竟然播出“日本漫画大师藤子不二雄病逝”。那家伙陷入一种世界从此将分崩离析的恐怖。那不是再也看不到新的《哆啦A梦》的情节了吗?大雄、静香、技安、阿福这些少年,不是就此永远停止在创造他们之人消失的那一时刻?

又一个杀妻者。他想。

他不敢相信那么聪明的家伙,会故障在这样无意义的小事上。他记得在学校垃圾焚化炉旁,那家伙对他说:“我已经一百三十个小时没睡了。”然后拿出一柄美工刀,咻咻咻快速在脖子割出三条斜线,问他:“嘿嘿,你看这样像不像鲨鱼?”后来他听说他自杀了。

他的脑袋里继续跑马灯,像有一个疯狂钢琴师在那密室要用骨节突起的手指敲击着黑白琴键。这个高德胜,是社会局列管的街友,文化大学肄业,言谈中不时引用成语,有时还秀英文。或有社工人员欲辅导小妻子宋女,宋女却坚定表示:是神明旨意要她嫁给高,且夫妻两人不想“转业”。更古怪的是,如果宋女生意不好,高就到派出所检举其他流莺卖淫,可能是认为只要检举一个,他太太就多了一个“接客的机会”……

他猜想图尼克应该就是这类人物吧。他不确定他的年纪,二十几?三十几?他事后回想,觉得那个“西夏旅馆”的网页,简直就像他曾看过一出烂港剧《金装香蕉俱乐部》那里头的播音室。在那部电影里,黄秋生演一个在小电台夜间节目说鬼故事的DJ。但是每个晚上他在播音室里昏昏欲睡脑袋空白胡诌乱掰的恶烂鬼故事情节,却会如实在下工后真正地发生在那些助理、音控师、电台打扫阿婆,或他自己身上。

(记者王宏舜)

黄秋生说: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铺路无尸骸。

目击者表示,“五星上将”昨天凌晨穿着一袭黑衣、推着婴儿车到雅江街找妻子,向妻子高喊:“你今天做多少?钱要交出来! ”两人因此发生争吵。当时宋女还把女儿抱起,没想到他却从婴儿车抽刀杀人。

接下来便是投保。

警方表示,宋丽萍胸腹部被剌四刀,高还“横切”她左胸,是致命原因。

接下来是到高雄买蛇毒。

昨天凌晨零时卅分,台北市警万华分局接获民众报案指雅江街有夫妻抱着婴儿在争吵,警方赶到现场时,宋丽萍已经倒卧血泊之中。宋女被送台大医院急救,但因左胸被刺两刀伤及肺脏,凌晨二点十分不治。

接下来是找药头订意妥明和摇头丸。

高德胜(五十五岁)和结婚两年多的妻子宋丽萍(廿五岁),是别人眼中奇特的老少配,宋女负责“站壁”(流莺)卖淫,高则在外把风,两人行径夸张。高嗜爱穿色彩鲜艳的西装礼服,上头镶着“五颗星”,每天穿着不同色系的“五星上将服”和太太推着婴儿车散步,成为地区奇景。

订机票,安排妻子返乡探亲。

高德胜随后再推着婴儿车回住宿的宾馆洗血衣,企图湮灭证据。警方据报不久便逮到高……

他买了一辆奥迪A4, turbo涡轮动力引擎。他得同时在火车上,同时在旷野精测选上那截铁轨的路段。

穿着怪异、绰号“五星上将”的高德胜,在台北市万华区拉皮条为生;昨天他向小他卅岁的妻子宋丽萍索讨卖淫所得被拒,便从婴儿车抽出水果刀,当着一岁多女儿的面连刺妻子四刀,致她伤重死亡。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仍旧是在那个午后,那个虚实不分、海岸边的铁道旁,有人在他的脑袋里key in :

“接下来……”有一天图尼克在那上头打了这一行字。

女人曾对他说,有一天她若死了(所以她其实预知死亡记事地顺从了自己是一只邮购买来,有一天会像那些无品质保证、随时故障报废的吸尘器、烤箱、按摩组、数字相机……一样快速汰换?),请他不要再找那婚姻中介公司的吸血鬼,直接找她父亲,她后面还有五六个姿色不相上下的妹妹……

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他或许是在一大本眼花缭乱、争奇斗艳的商品型录中挑中了她。他之前死去的妻子也是从一堆巧笑倩兮的浓妆照中挑选出来。说实话,他有时会恍神忘了她们的名字。

他头痛欲裂。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是一个合法的、在跨国人口交易网络中,以相当价格买回来的越南新娘。

他记得在那原先设计只容一人的狭窄金属密室里,他的妻子双颊酡红、眼神带笑迷离,像被闹酒的新娘瘫软如泥地垮在他怀里(意妥明的剂量下太重了!)。他们周围的世界规律地晃动着。有人在外头敲门,他回敲着,待会要怎么扶着这一坨米袋般的女人出去,经过列车的甬道,走回座位? “对不起她喝醉了。”他得抱歉笑着回应那些多事的眼光。他又按了一次马桶冲水钮,纯粹是纾解从体内绷紧想大喊的躁郁,这很荒谬,缺了一截的铁轨缺口在几公里外的夜色中静静等着,他们却像舞会中离席跑到厕所偷情的不伦男女,手忙脚乱地贴挤在一块。

他是一个偏僻小镇的铁道车站票务员。

磕噔、磕噔、磕瞪。

他穿过那窄窄的,座椅间常横叉出睡着之人的一只胳膊或跷起的二郎腿的甬道。逆着光,绿色的防水橡皮地垫。她们和我们活在一个完全不同时间计数的世界里。

铁轨的声响像女人的高跟鞋踩着圆舞曲在回旋。

他说:我把报纸忘在刚刚的座位了。

像是甬道的尽头有一扇门,他满头大汗哄着这个不上台面的新娘。“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过去了。”那个时刻他的柔情婉语竟有一丝真情。今天你是女主角喔。他想象着门打开时,众宾客皆起立,合唱着赞美诗歌。他们把鲜花如雨洒在那异族新娘的戴着花冠的头顶。

他没看女人的眼睛,低声说:我去抽根烟。

“接下来……”图尼克在屏幕上打着:“我们将之命名为‘神圣罗曼史’!”

那就是后来脱轨翻覆,伤亡最严重的第七车厢。

就是那一刻,他把图尼克和他们那个“西夏旅馆”从他的计算机,不,他的脑袋删除。Delete,你们这些小鬼懂什么?整个平静晃动且终将翻覆的世界只剩下孤独的他和那其实已正慢慢死去的妻子。

那时他坐在妻子的身旁,火车轻轻摇晃着,像一场无休无止却温柔疲惫的性爱节奏。睡着了,事情仍在进行,她的红色纱袖搔痒地,若有若无地贴在他的手臂,他想:我这就要离开你了。他站起身,女人的手爪不安地捞抓了他的裤侧一把,但并未真正使劲,他一站起,女人的手便松开了……

某一次,他骑着机车(说来讽刺,他浑身臭汗是因为一整天沿着南回铁道找寻测试火车出轨最适合的路段)找到镇上那个外籍新娘聚会的礼拜堂。他的妻子和一群他也分不清她们长相差异的越南女人坐在里面的长排木椅上唱圣歌。有三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一摊积水前,用树枝拨弄那彩色油污水面上扭动的孑孓。时光仿佛静止、倒退,回到他童年那个贫穷、绝望的年代。他记得第一次到胡志明市在旅馆里挑选新娘时,两个陪着她们一眼看去就智能不足的儿子的阿巴桑,紧张兮兮地交头接耳:“听讲她们越南女人这么多,得整批整批嫁到外国去,是因为越战时男人都被美军杀光了。”所以,他和那整飞机整飞机花了大笔银子飞到那个女人国“像挑选后宫佳丽”的傻屌,他们这一族的劣等基因载体,只是她们避免种族灭绝的种猪?他觉得那群女人一聚在一起,怎么无端就弥散一种寡妇村的悲愁和沉默。

他愤怒地想:那时我待在那辆即将出事的、疾驶中的火车车厢内啊。也就是说,他和死去的女人一起被裹覆在死神的黑色羽翼之中。为何他必须去想象、描述一个自己并不在场的场景?

怎能乡村女子如我,成为你的新妇、配偶?

他们说,调阅当天知本火车站票闸口的监视录影器,并未看见他持票进入月台的画面。那似乎暗示,他其实事发当时并不在车厢内,而是,像鬼魂一般,像此刻这样曝白剪影孤独一人地站在铁道旁,拿出钉拔或大老虎钳,在无声(哦不,海涛声如神躁烦地摇晃着他的大筛漏;风把林子里的枯叶们吹得漫天飞舞的飒飒声响)的梦境里,他坐在枕木和那些卵石上,专注地卸着一枚铆钉……

你是如此圣洁、神圣,我却堕落、属人。

陈氏红琛遗体体内验出罕见的毒物反应……

若非是你,我怎得以在这罗曼史里像你?

报纸上写着:

在创世前,我蒙拣选,你计划永不变!

台铁工会及工务单位指出,火车出轨时冲力之大,没有人能控制冲出第几节车厢,如果要预谋,李双全就不可能停留在只差一点就出轨的第五节车厢,应该要先到最后一节车厢才合理。

神圣罗曼史,神心计划之;

报纸上写着:

神成为卑微人子,追求乡村女子!

屏东地检署专案小组,二十三日下午解剖陈氏红琢遗体,发现其死因系遭受重击后造成胸膛与肺脏出血,并取下胃部等切片送刑事局化验,了解胃部是否有毒物或药物反应,作为侦办参考。

神永远的爱,无何能妨碍,

报纸上写着:

亦无何能以更改,神终得心所爱!

知本所警察指出,这起意外发生在四五年前,由于事隔多年,要找出案件的相关卷宗并不容易……但根据警察的描述,意外发生当时,李双全的前任妻子是在住家院子晒衣服,不料,不小心被眼镜蛇咬伤,被咬之后她还拿棍子当场把蛇打死,就回房休息,家人发现时已经死亡。

那时他在一片金银花架藤蔓下疲倦地睡着了,残阳余晖像蜜蜂轻轻晃颤碎洒在他身上。礼拜堂里那群异族女人用不标准的国语和声。他突然为里头片段被听懂的歌词深深感动,腔体里有一种远在他的时间之前就存在的巨大委屈,让他险险忍不住呜咽起来。

自杀身亡的台铁知本车站票务员李双全,前后两任越南妻子都死于意外,其中前任越南妻子是被毒蛇咬死,据当时处理该案的台东警分局知本派出所警察回忆指出,死者确实是意外死亡,外界的联想,或许是过多巧合造成。

世人、天使未曾知悉,隐藏在你心中秘密;

报纸上写着:

创世之前,你已定意:与人联调为一!

屏东检警清查南回铁路三起重大破坏铁轨意外事件,其中二起确定李双全与越籍太太陈氏红琛都坐在出轨列车上;而另一起去年十月廿一日凌晨,铁路被放置脱轨器未酿成事故,前一天晚上李陈二人恰巧由澳门入境,怀疑他们二人也乘坐该列车。而李双全夫妇又曾投保高达四千万的保险,因诸多巧合,被专案小组列为清查。

因那恶者阴谋、诡计,我被罪恶败坏至极;

报纸上写着:

但无何能断绝你爱,我终投入你怀!

一名工人只要四十分钟就可拆除一百一十六个弹簧扣夹、四块鱼尾钣、八支螺栓。专案小组研制,全案一人所为的可能性极高。

万王之王,你竟成人,为我受死,将我拯救;

台铁维修班单人模拟 四十分钟可搞轨 研制一人作案

在复活里,我成童女,许配给你——我王!

报纸上写着:

死而复活,你进我灵,使我得有你的神性;

像电影中的某个场景,或像在一梦境里惊悚发现自己在日照下竟没有倒影,他在这一片明亮又昏暗的空寂旷野走着,瘦削的枯叶和白色绒絮在风中慢动作播放般飞舞,他想起自己在这铁道旁已走了约莫一个钟点,竟无一辆列车驶过,有一只像狗许子那样肥硕的晶亮黑褐色虫子从他脚边爬过,他噗一下将它踩爆,意外地却没有一摊错幻记忆从狗身上拔起的吸血厌物被掐破后迸出的鲜血,仅像踩破一粒透明汁液之浆果……

你我今同生命、性情,神人二性合并!

远望则是一整片像玻璃吹制的、明亮蔚蓝的大海。

他妻子的声音藏身其中。他恐怖地想:她知道我要杀她!她们知道我要杀她了!她们的歌声悲伤又无告,像集体召唤她们远古的女神,卑屈、圣洁而狡猾地向他求情。像用预先的宽恕、洗涤他这必然之杀的,那永远无从救赎的血污地狱之境。

铁轨像条小河波光粼粼地延伸到远方,铁道那一侧则不到几米便是悬崖,下面是一片圈围住不准人接近的天然礁岸,据说在某一处岬角,憩息了两百多只的野生海狮。

磕噔、磕噔、磕噔。

真冷。

世界整个被拆毁、颠倒旋转,在雷霆和闪光中撕成碎片之前,他心里微弱地辩解着:

他记起那个下午他走在铁道旁的光景:在他的右手侧是一片俗名“剥皮树”的白千层树林,左侧铁道旁则绿草如茵地铺着有小紫花小黄花的整片野草地。光天化日,他想着这个词,多好的一个词哪,阳光像细砂纸那样将眼前所有物事的立体纵深全磨去了,所有物事变成那强光里的虚弱暗影,他的皮鞋胶底踩在那由细沙、煤渣、碎石踩铺成的小径,发出索索的声响,那么强烈的光照,身体的感受却与视觉反差地觉得冷。

至少我是让她被裹覆在一个明亮温柔的火车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