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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尼克造字

他随意喝了碗清粥配酱瓜后,走到餐厅外一个木头搭起的阳台上抽烟。从这个位置,铁路就像在公寓二楼人家门前小巷那么近地铺展而过。他可以清楚看见钢轨上的粉橘锈痕和一枚一枚卵石上的青苔,或是从湿湿的枕木下方冒长出来的含羞草或一种淡紫色的小野花。但这个位置却看不到昨晚他独自徜泳其中的温泉泳池,也许恰好就在这木头阳台的正下方吧。

不过第二天早上睡醒时,他便忘了那些晦暗的念头。他在高空凭着玻璃窗眺望着下方,一格格灰绿、枯黄或赭红色的田地,某几小格没有作物,积着一方格的水,映着天光的明亮蓝色。之后他下楼到旅馆餐厅用早餐,发现居然挤满了人。昨夜这些投宿者都到哪儿去了?此刻围着buffet台排队用白瓷盘盛装酱菜、豆腐乳、稀饭、荷包蛋、法式土司、薯饼、蜜饯、油条、茶叶蛋、起司、炒米粉……的人们,全像一些刚下了工的临时演员,又像刚从《聊斋》那些故事里劫后余生的无辜过客,一脸茫然却又容光焕发,两眼带着一种饥饿者的固执。

在铁道另一端,有一民家用四堵旧砖墙围成一个口字,然其内无有房舍,却蓄了一池水,泥绿如稠汤的水面上漂着浮萍,奇怪的是在那池水的上方,像瓜棚搭了密密交错的枯竹竿,但这些竹竿上全空荡荡无有植物藤须攀附。如果是瓜架下方也不该是池水。一个老叟卷起裤管站在砖墙里用另一根竹竿像在搅弄池水里的什么,这样看去,那水深近胯。

真是沦落到人生的悲惨之境哪。

他身旁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六七岁大的男童恰好也正好奇地张望、臆测那用长满苔之砖墙围起的一池水到底是豢养动物还是栽种某种水生植物。

他想到自己竟悲惨到想上哥们的女人。妈的,我真是禽兽。莫怪在那香烟氤氳的庙埕里,隔着人群眺看那三尊红脸、白脸、黑脸神祇,像胖大小儿踞坐,目光灼灼盯着他,他当时惫懒羞耻地低下头。

“或许是养螃蟹吧?”

他妻子死了之后,他便这样像异乡人般,沿着铁道在不同乡镇的小旅馆投宿。有时他会侥幸在淡季折扣促销的低价广告下住进这样干净高雅的新旅馆。他泡在高空中旅馆房间的温泉浴缸里,突然想起另一个哥们的妻子。他妻子刚过世时这哥们曾邀他到自己新买的髙楼层豪宅喝清酒,用一种男人间的含蓄情感安慰他。那之后这哥们的妻子便寄电子信给他。他们通了一阵子实时通,初始她寄给他一些日本演歌的短片,那一阵他心猿意马,确实幻想了一些上她、哥们的女人的幽微可能。但之后她开始传给他一些佛门大师语录。

“我觉得是养乌龟。”

离开殡仪馆,他就近走进隔壁的恩主公庙上香,暗自想借这主神之阳刚气性驱驱葬礼难免沾附皮肤上的阴祟气。香烟袅袅,一列女人排得长长的队伍等着几个矮小蓝衫老妇拿香在她们头上的虚空挥挥弄弄。

“可能是养鳄鱼。”

绕棺后他跟着哥们一家人列队,扛着那些纸扎家具走到殡仪馆后方一座像工厂烟囱高擎向天的水泥砌焚化炉。戴着白手套的两个礼仪师往一个巨大电动钢门里甩扔一扎扎的红纸包裹、红色礼盒,一对以竹条为支撑骨架的冥人男童女童,一架潦草糊成、金光闪闪的古代冥屋。那炉内似乎是用瓦斯喷嘴喷出高温火焰。他发现他们甩丢这些死者远行托运行李的动作,非常像每日黄昏他挤在一群阿婆间朝轰隆隆垃圾车后尾大张的碾碎机巨腹扔一袋袋垃圾的动作。

“胡说,如果里面有鳄鱼,那个阿公怎么敢这样站在水里,脚都被吃掉喽。”

他想起来这温泉小镇之前,他去参加了一个哥们父亲的葬礼。那是在殡仪馆侧角一间小厅,家属零丁、悼客稀寥。他亦是在那时才惊觉原来这哥们原生之家如此凋弱。家属答谢列男众处只站着他哥们、女众处站着哥们的妻和妹妹。穿着黑衣的年轻礼仪师在灵堂前招呼递香、献花这些事宜,近距细看那礼仪师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女呢。他这哥们跟他一样是安徽人,棺木里的死者并不是他父亲,是他大伯,但老兵未婚无后,这哥们这些年尽在医院和赡养中心忙着搬进搬出这一对同样中风瘫痪的老兄弟。他记得一年前,哥们的亲生父亲先走一步,葬礼釆基督教仪式(当时致奠的亲友似乎较多),现在这个则用道教。

“也许是养青蛙。”

之后他在房间里看着那颗头。那颗头基本上是白色的,像某些日本以幕府时代为背景电影中栩栩如生的杀戮战场道具。为何在这些日本片中怵目惊心铺设的尽是遍野表情生动如痴如醉的头颅?可能是武士刀斩首特别伏手。那颗头或如《魔戒》大行其道之前以希腊神话为奇幻特效之电影蛇发妖女美杜莎被借盾牌镜像砍下的头颅。它像是蜡做的一般,像餐厅橱窗外的假拉面假生鱼片假寿司假薯条西红柿酱假冰淇淋假牛排。这一类电影特效常会在某一时刻,用发束系在主人翁腰肢或马鞍下方的孤单头颅会突然睁开双眼口吐人言……

“养青蛙干什么?”

温泉旅店 他描述一条温泉街穿过的小镇,一间一间老旧的日式建筑旅馆,冬夜时分那带着臭鸡蛋腥味的硫磺浓烟像妖精幻术从那些屋檐下方树影扶疏的大澡缸里翻滚冒出。建筑物里赤条条顶多拿条小毛巾遮住私处的老人们来回走动。外头的那条街被一摊一摊夜市小贩的卤素灯灼烧得一片辉煌,恍如白昼,总是人头攒动,总是比你想感伤怀旧的那条不在了的昔日老街要拥挤许多。事实上那些挂着旖旎红灯、老旧的日式旅馆,早就被改建成一幢一幢拔高矗立的二十层以上的新式大楼,温泉被用高压强力马达从粗管打上几十米的高空,汩汩流进那些套房里装潢成未来汽车旅馆纯白,或纯红、单色的太空舱般的按摩浴缸。旅馆的后院是一座篮球场大小腰子形的露天温泉泳池,池周遍种棕榈或变叶木,照明灯打光在蓝盈盈冒烟的池水,暗影被光雾吞下又吐出,宛如妖幻之境。因为正飘着绵细冬雨,整个池里只有他一人来回划水泅泳。隔着一排木栅栏,外头即贴着铁道,几乎每隔十分钟左右便一阵天摇地动的音爆极靠近在他浮在水面上的头颅边炸开,那是穿过这温泉小镇的纵贯线列车。因为是如此贴近,泳池上方还抖颤着一圈圈的涟漪。那使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正裸身泅泳其中,蒸腾着烟雾的泉池,是被悬空以枕木排列漂浮的铁轨经过,那些怪兽般发出巨啸的夜行列车,就是压着他被水之浮力托住的身躯奇怪并不使他肠肚外流地碾过……

“给这附近的餐厅炒给客人下酒吃喽。”

那一个时刻,我当真觉得无比自由,我大口呼吸着那晃荡于遮天盖地之水,且延展向宇宙边界的清冷空气。那个自由,是梦中之我的年纪无从理解想象,但梦外之我却无比珍贵痛惜之自由。

“但为什么要搭那些竹架子?给青蛙跳上去晒太阳吗?”

经过一所有穿荧光条纹雨衣的宪兵站哨的车营(旧昔的三军总医院?),一辆草绿漆外壳沾满水泥块痂的旧型单座吉普,冲着我驶来,我正走在一排沟盖上,近距离可见轮胎侧槽溅起水花之特写。后来那驾驶踩了煞车,好像犹豫想把车开上人行道,最后终于打死方向盘掉转把车驶离。即使这么短的时间,我竟清晰无比听到车上的收音机广播着李登辉宣示对灾区农民的补助赈灾云云……

“也许是鳗鱼苗。”那父亲做了结论。

袜子早已泡湿,骑楼商家铁门悉数拉下这过程,一直收到妻打来的电话,但手机彼端的她,并非少女时期的形象,而是真实世界的那个,疲惫将两个男孩带大成少年的妻子。收讯不好,我吼着讲几句就断讯,又打来,讲讲又断讯。

孩子们七嘴八舌追问什么是鳗鱼苗?而且为何鳗鱼苗需要那些竹竿?这件事成了悬案,变成一目了然的整幅风景里,一块奇异的、想象力穿透不进的缺口。

大雨如倾,走在已空无行人的街上,某一刻,真的像站在一倒扣罩下的铅灰色巨桶而水整个倾倒而下,银光灿亮的那一瞬。

昨日之街 奇怪的是,他走在那条街市,脚下踩的烂水果、腐败菜茎、剥拔的鸡毛或压扁泡湿的瓦愣纸箱混搅成腴软泥泞,他清楚感觉这是一条昨日之街同时是未来之街。因为那擦肩而过的灰色人影,或如纪录片运镜坐在路边荷叶铺展地摊小贩迟滞的脸,冰冷的阳光,在这一切背后空洞茫然的时间感,都让他想起其实这正是他这一代人一生并未真正经历过的大萧条贫穷年代啊。

我决定逃课,下楼时恰好几个女生正要进去,我让在一张零乱叠满溺水蝴蝶般湿淋淋雨伞雨衣的桌旁,替她们开门,这些歪瓜劣枣的怀春少女掩着嘴:“好有风度哦。”也没道谢。

他西装裤口袋塞了几百元,似乎是正要去赴约前想买个伴手礼。但是赴什么人的约呢?似乎是一位尊敬但抑郁不得志的前辈大哥约请吃饭。这位大哥的人生遇过无数大小苦难,被朋友背叛、倒债、被效忠的长官出卖、亲兄弟姊妹间的耍婊或人情浇薄、被办公室同僚设计排挤……但整个人始终充满一种对简单的善恶价值之信仰和元气。在大萧条之前,这位大哥和他的妻子,无论手头如何拮据,仍会时不时在家里弄一桌极丰盛之菜肴,招待他和另一位罗汉脚朋友。但这天他穿过这充满新鲜腥臭味的市集时,心里感伤地想起,终于这次大哥再撑不起那丰饶场面了,他们必须约在市场的米粉汤切猪各部位内脏的摊车聚餐了……

我走进那间教室在一间旧公寓二楼的补习班,一些少年挤坐在白色桌面长条桌之间的高脚座位间。那些家伙一直在打闹斗嘴,陆续有人从滂沱大雨中钻进这狭窄的空间,衬衫湿了又被体温捂着蒸腾出一室臭味。

但似乎又不是如此。感觉是,他好像是和多年前负气离家的次子的同居女友约在这批发市场的某一角落(当然是瞒着他那个性浮夸又爱面子的儿子)。儿子离家后,妻瞒着他和那据说始终没混出个名堂的家伙保持着联络,时不时会挖自己的私房钱去资助“那小两口”。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据说睡地铺在一间七八坪的分租公寓,房间里到处扔着大大小小保丽龙泡面碗或粉红色免洗塑胶碗。“那女孩真脏。”妻有一次忍不住在床榻背着他坐,就描述起那一对青春情侣窝挤在像拾荒老人铁皮屋内一坨一坨黑垃圾袋,有尿溃的内衣裤,上百支玻璃空酒瓶,一盘一盘烟蒂的小房间里的恐怖景观。但他心底其实有一种,儿子在过一种他年轻时若没遇上这样洁癖的妻,本来该变成那样的人生。

(虽然我梦中的暴雨大水之景,可能和他梦中是同一年同一日,但我在梦中的年纪,明显比他在他梦中的年纪要小几岁。)

“还不是从小让你宠坏的。”他记得那时他其实没多大感想,像只是按电视剧这种角色这种情境这个时刻必然的台词,咕哝了一句。

关于我,同样在那样暴雨之日,也许时间比他经历的稍早,因为水尚未自马路两旁沟盖漫淹而出。我举着伞,从犹未被高架桥遮断天际线,放眼尽是一片雨中稻田的罗斯福路,往公馆方向走,穿过十字路口时,红绿灯全坏了。

妻过世之后,似乎他和这个儿子之间的联系便断了。他甚至找不到渠道去通知那废材喂你妈死了你好歹露脸上个香吧。

“我想:这是个开始要体验爱情的女人。”

如果这是条未来之街吧,那他站在这里所承受的说不出是悲是喜是茫然或侥幸的人生况味,其实是预支那尚未发生的情感。似乎是,儿子的同居女友联络上他(这次他们的对位颠倒互换,那女孩一再强调,他和她约见面之事一定要瞒着那个性刚烈的儿子)。所以,作为儿子满脸胡茬明明已是中年人却要推诿这生挫败全因这位完全无一丝父爱的遗弃者,多桑,他其实口袋里应当揣着一只信封,里面有一叠千元钞才合乎义理人情吧?你告诉他,在我的心中,他已不是那个我想改变,能在这残酷世界以强者之姿生存下去的儿子了,我是以男人对男人说话的身份,要他振作点,别再那么浑浑噩噩了。或者恰好相反,他该对女孩说,你告诉他,无论他被真实人生整得多不堪,他怎么样都是我的儿子啊……

“姊姊变了另一个人,变得让我陌生的美丽,穿的白色0L衬衫穿裙也显得极女人化。但她似乎一脸悔恨与愤怒。

但口袋里竟就只塞着薄薄几张百元钞,这样见面,多叫人沮丧……

“显然这一夜台风,可以算仍是处女的我姊已遭这混账的摘花得逞。

且他心里挂念的是,在这市场找间水果铺,买一盒塞了闪亮彩色纸屑丝的进口苹果礼盒,撑场面作为和那位落魄大哥的见面礼。

“门铃响,我一开门,姊姊完好无损地出现,她旁边站着一个极胖极丑的中年男人,我们都认识他,他是我姊老板,性好渔色,据姊姊曾说,在公司风评极差。当我和母亲看见姊和这男人同时出现在门口,几乎一齐轻声哀嚎:‘这下惨了。’

他记得那位大哥曾告诉过他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在高雄有一位远房婶婶,非常了不起。好像是那位叔叔做生意被人家倒了,从此变成废人(咦,他怎么在昨日之街这位大他十来岁的前辈的追忆往事里听见他儿子更未来的浮世绘脸貌),他的儿子们最常做的事便是,这老爸前夜喝得烂醉骑机车骑到某处摔倒,然后不知怎么自己再摇摇晃晃走回家,但第二天无论如何想不起那机车扔在哪里。儿子们便分头骑脚踏车在家附近的街道、巷弄巡梭找老爸的机车。

母亲神经质地要他和她一起到处打电话探询有没有人在台风夜曾见姊姊的踪影。用家里电话,他用手机,一通一通拨给那些姊姊工作上的同事、朋友、一些她从没让他们看见的那一面世界的人们。

这个男人作为一个家的中心却耍赖地瘫颓了,但那婶婶完全不被击倒,她或就是老一辈人所谓“生意人的仔”,她看上去还是明亮髙雅,头脸梳妆得干干净净。她去帮那时港口有许多报废待拆之船舱清理,非常温柔有礼地和拆船头家商量那些船上水手或船主留的杂物极便宜地包给她。那些杂什物体大抵是一些外国杂志、航海人特殊的锅碗瓢盆、书本、旧衣物、一些来自奇怪国家的喝了一半的烈酒或药品维他命……在拆船厂那些粗人眼中全是垃圾,看她一个女人如此有气质想必从前也是当老板娘的,便几乎是半送半卖。这婶婶便在现在公园路那里公路旁搭了一片帆布篷的像跳蚤市场的摊子。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其实里头常杂混着宝贝:老外的银扁酒壶、望远镜、防风打火机、煤油灯、牛皮靴、牛仔裤,其中最是极品的是那些医学院的学生慕名骑机车来,装作若无其事翻弄着那一小罐一小罐的药品,他们懂那些罐上的德文,有许多药当年在台湾是管制的,当那些学生仔挑中一罐问:“头家娘,这罐多少?”她总敢大胆开出天价,而他们即使身上钱带不够,也会回去领钱再来。

姊姊是否被淹死了?

大哥说那全盛期这婶婶简直赚翻了,那也是台湾拆船业的黄金时代。婶婶的篷摊扩张为五六处,入夜后用铁丝网围住再用铁链绕住加锁,其实那还是像拾荒人的破烂杂物集聚处,但开始有??迌仔会趁夜进去偷东西。于是我们这些侄儿便被找去领打工费帮他们顾那一大片垃圾堆。那时常有人进来淘货,我们根本无法分辨那些东西的价值,乱开价。“头家,这多少?”“一百啦。”“不然三百啦。”真的我此生在那像魔术的垃圾场中,眼睁睁看着什么样的破铜烂铁都可以报出个价,都有人抢着要。

他说:“到了晚上,姊姊仍没回来,那已一天一夜,我和母亲非常担心,一种人丁本已凋零的家里又将要办丧事的恐惧充满我心里。”电视上关于各地在台风过后的灾害,及清洁队在街道、河流、巷弄或建筑物地下室发现水退去后肿胀的尸体,这一类报道已逐渐被刚爆发的艺人不伦事件之新闻给替代。

大哥说,有一天下午,我记得是夏日的强烈光照和干燥尘沙,我在那篷摊里乱翻一叠污渍的Playboy,突然听见车子的尖锐刹车声和砰一下撞到东西的闷响。我正想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脚边就一只好大的狼狗窜进来,往成堆的金属杂物或书籍堆间隙里钻,它的身上完全看不出血渍或伤口,在那近距错晃(我的小腿还感受到它身上短毛刷擦过粗粝的触觉)的瞬间,我想这狗大约是差点挨撞受到惊吓。但几乎不到十秒,我就目睹着那巨大神兽趴在我不到三米的脚边,蓝色的眼球始终睁着,却像微调灯光钮那样,慢慢失去那里头生命的折光。

“母亲告诉我家里已收留上百只猫。”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死亡发生当下的现场,大哥说。

那人从袋里掏出那些猫,要他确认里面有没有U和N养的那只。但他将那些猫尸翻来覆去,就是无法确定它们其中是否有U和N的猫。而这些猫尸像刚从冷冻冰柜拿出化冰,他的手指摸过它们半僵硬半柔软且血淋淋的尸体,不想其中有两只便那样逐渐苏醒回来。

这样的,在一种晦暗却如鸵鸟般乐观的情绪下,他跟聚集了水果小贩篷摊里某个阿婆买了个一百五十元的进口苹果,“就当作是试吃吧。”他心里想。但口袋里的余钱便凑不足买一盒像样的水果礼盒。又忍不住买了两盒外皮像布满灰色霉菌的柿饼,如此一来,就连待会和大哥他们吃米粉汤加猪内脏切盘想抢付账都怕不够钱了呢。他突然对那个不知怎么回事,人生就变成废材的儿子,充满了宽谅与同情。一定啊,就像丢进水杯里的方糖,前面的几分钟还布满小气泡勉力想撑住那白色的方形结构,然后在某个再也顶不住的倒霉打击降临后,那支撑的微细悬丝意志终于崩溃瓦解,就快速被无情的生活淹没,不成个人形了。

有人按电铃,他一开门,惊见有人提着一透明塑胶袋,里头装着四五只猫的尸体,它们四肢和尾巴伸直,花色不同,但皆发出一种蒙蒙的光,像是超市里卖的透明罐装白杏仁露加艳红樱桃加黄澄澄的水蜜桃那样,发光、晶莹,充满弹性的凉品。

独旅 他是从网络搜寻旅游网站找到这间旅馆,非常便宜,住宿一晚只要九百元,距离火车站极近,网页上贴的房间照片看起来也中规中矩。主要是他对这种铁道旁的老旅馆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情感:小小房间里糅合着殡仪馆和古董店的气味,小几上的水银胆热水瓶和玻璃花瓣烟灰缸(那些大饭店反而在烟灰缸这件细节上极冷淡,不是黑色亚克力,就是印着饭店名称红色小字的白色小圆瓷),一旁的木头小沙发扶臂上的漆皮已剥落,浴室的马桶圈垫和浴缸底面总无有意外被人用打火机烧出一粒粒疙瘩疣疤,连电视都是久远年代的转键式。似乎投宿这种老旧小旅馆的客人,皆是孤零零一人无有携伴侣,提住皮箱沿铁道一个小镇一个小镇跑业务的药厂推销员、探望失联多年老友的小学老师、准备回营休假的阿兵哥(通常是较老实的那一类型)、离家出走的高中生……他们在一种孤独的气氛走进这类旅馆的房间,坐在床沿安静地脱下漆皮皮鞋,然后脱黑袜,那是奇异年代里难得属于自己一人的孤独空间。

那时大水已逐渐退去,人们拿着扫帚和水管在自家门口冲刷屋内的污泥秽物。门口堆着泡水的桌椅沙发,太阳一晒,即发出一种鱼市场进入黄昏后的腥臭。

但这旅馆竟小得像一间车库,不,妈的像高空停车塔里的一格停车位,床尾抵着小梳妆台(桌面像一块洗衣板那么窄)和电视柜,床一侧贴壁,另一侧和窗户间挤着一张小几和小梳妆椅,梳妆台下则是一张软垫小板凳,更恐怖的是梳妆镜上方是一盏贝壳罩吸壁灯,亮度大约三十烛光,他想把小床头柜上的台灯搬来梳妆台,却发现它是固定的。他打电话给柜台,请他们加盏台灯或书桌灯给他,服务生(他一听声音便认出是刚刚check in时那个满脸青春痘弯着眼笑的大男孩,他看到这个失魂落魄的家伙竟拖着一行李箱要求入住四晚,一定暗笑这个白痴莫非是躲地下钱庄的钟表行老板?或者是铺货色情光盘的盗版中盘?或者行李箱里装着一大本一大本越南新娘的写真照和女孩们的资料、自我介绍?)用那种非常专业像信用卡银行服务专线或航空公司售票柜台的甜软冰冷拿捏恰到好处的声调(妈的,不就是间过夜九百元的廉价烂旅舍吗):

“许多人被淹死的消息陆续传来。第二天清晨,U—直没回到N家,我和N在客厅等着。之后我决定先走回我自己竹林路的老家。年老母亲愁苦地告诉我:姊姊一夜都没回来。”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这项服务喔。”

他和U走着,帮N劝说U—道先回家,但U坚持要涉水(那些淹过城市的水里漂着死猫死鼠和垃圾)回对岸的娘家找猫。似乎他们养的猫在这场台风中亦失踪了。

于是,他气急败坏下楼,走出旅馆,沿着这条停靠着一辆辆大型直达巴士的老旧街区,愤怒地疾行,决定自己买一盏台灯。但整个火车站前圆环外弧灯光灿亮的骑楼商家,密度最高的是手机店铺、外劳群聚的咸酥鸡、快可立、沙威玛、油锅上铁网堆放沥油的排骨鸡腿之老旧自助餐店,当然还有梦幻年代的老电动玩具店和较时髦可爱但其实亦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无人大型夹娃娃店。

“这时,像电影蒙太奇,画面切换到在N家的二楼,有一个女人不慎让她的女儿摔下楼被大水冲走了。”

他绕了一圈,没有一家电器行,于是沿着铁道侧这条没落之街往商家店招愈暗愈荒凉的方向走去,简陋的整排商家有情趣用品店、三十年收惊专家、小西药房、机车行、突兀恐怖写着“肿瘤、不孕、性病”的中医诊所……烟尘漫漫尽头,可看见半空中被截断的髙架桥。他凭着记忆印痕,相信如今买灯,可能得到省道进城之边陲,或有一摆满各式立灯台灯美术灯如深海鮟鱇鱼群聚的荧光顶触之灯海的地摊。

大水 “那个台风夜发生了许多事。”他说。他和U、N约了坐火车,却在永和中正桥头,水淹到二楼,道路受阻(他坚持是火车。我说:“你确定不是捷运吗?”“不,是火车,烧煤的那种而且是在地面上跑的。”“但即使在我小时候的年代中正桥上并没有火车通过的铁轨啊?”)。他们被困在车厢内,大雨不止。贴在车窗上方的广告纸内容,让他知道这是个怀旧的年代。

但远远望去,除了移动车灯,无有某处灯火辉煌。他在一老旧地下车道处转进更人烟稀少之老区,破烂老屋低矮檐廊里有两家贴了男女满脸痣灯招牌的“命相收惊安座风水”的算命馆、两家中间夹着一间老理发店和跌打损伤推拿铺……像是穿过一时光过渡之朦胧地界,他回到小时候那让人安心的店街场景,竟在这排骑楼转角,看见一间日光灯暗淡的“大同家电”。

还有什么?我们最初的“进城”?我告诉他:我印象最深的,是和我哥哥站在“国军文史馆”前,看着两枚漆成墨绿色的二次大战老鱼雷。在最初的时刻,你不知道这些事物为何会出现在熙来攘往的人潮大街上,一如我一直纳闷,那个卖龟人是怎么把那只巨大海龟搬上那天桥上?或是他始终不理解那个老人如何让那些橡皮小人跳舞……

他走进买了一只久远年代外形粗糙的硬塑胶壳台灯(没得挑,但超乎想象之便宜),回程时在一种介于梦游和异乡孤寂情感间的茫然,钻进其中一间算命铺。

但我记得那个卖龟人开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天价,这个画面的结局自然是我绝望地被母亲拉着离开那粗粝残酷的一幕。

像是印证了“流浪异地见庙必拜见占卜术数者避之”的教训,长得和蒋纬国惟妙惟肖却操台语的老伯,在一张八字宫位薄纸上排出他的命格,“我袜给汝恭喜喔”,文昌格,四十六以后大发。哦,他拱拳相谢,我会短命吗?不会不会,活到八十几。那大运走几年,走到六十几,老运也好。但是,话锋一转,明年走劫煞破财,开车、出远门要小心,这当然可以破解,要怎么解?老师会带汝去,汝要捐香给十二间庙,每一间呢,捐个十斤,这个劫煞就可破……

我小时候,曾和母亲经过另一座天桥(我记不得那是哪里的天桥了),在那上面,有一个农人模样的男子坐在一张竹板凳上,他的脚下趴着一只巨大的乌龟。我对乌龟素无研究,然这许多年后回忆起来,那像一张客厅茶几大小的巨大身躯,应当是海龟吧?我记得那龟壳下面湿漉漉的一片,不知是它的体液还是出水时身上沾带的海水。有另外一些孩子蹲在那龟壳前,用吸管去戳弄它缩在里面的洞窍。我记得我拉着母亲的衣摆小声说我们买下它吧?买了它把它放回大海去吧?

那总共要多少钱?

这个故事不知那一处细节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告诉他,我小时候住永和,每每过中正桥,沿重庆南路、博爱路、宝庆路、武昌街……等公车路线,靠近西门町或中华商场一带,亦皆有“进城”之悸动、慌乱,与东张西望贪看繁华之心情。但可惜年轻时我对那些《清明上河图》一般走马灯从身边流逝的街肆细节、罕奇人物太不知道珍惜了。我和天桥上那些行色匆匆经过老人的跳舞小人而不知驻足的人们无有差异,所以我的回忆里,在同样的那个天桥上,不外乎是蹲坐在两旁的、面目模糊之暗影,或有截断了后肢匍匐在地面像虫蠕动的讨饭人,或有卷成一球一球的镀金扣皮带,或有猴子打鼓的电池玩具,或有卖zippo打火机或假表的皮箱单帮客……但我不记得在那些暗影中,有某一角色伪扮置身于我们印象中像电影布景一般的“天桥地摊”群中。他其实与他们不同。我却没有发现,于是故事也未向我打开。

总总算算大概三万多块,不少哦,可是想想汝这一生只要过这关,就一路荣华富贵平安顺利……

几年后,在东区的一处骑楼,混杂在那些穿着露脐亮片牛仔裤、卖仿冒LV包包的地摊美眉之间,他又看到那个老人,同样闭目打坐如一云游僧,面前仍是一块帆布上,无声跳着舞的一群脚踏车内胎橡皮小人。

他立刻进入极信任对方但这是一笔大钱,犹豫不决的角色扮演,要了名片,再考虑看看,如果要麻烦老师,也得想办法筹到这笔钱,向小神龛上挤满十数尊神佛雕像拜拜,提着台灯退出那寒碜的郎中幻术。

他买了一袋回去。那到底算是个玩具?护身符?或是养小鬼之类的咒箓术具?他把它丢在书桌的某一个抽屉里,从来没去理会。对了,小塑胶袋里附的小薄纸上,像签诗一般写了一些胡说八道、根本不可能成立的、“如何操作,使小人活起来”的秘法。具体内容是什么他也不记得了,有一天他翻抽屉时,复看到这个小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觉得太邪门,遂把它丢进垃圾桶。

他回到旅馆和衣躺下,没有服用那洁白指甲屑的安眠药,几乎第一时间就沉没进沼泽般的黑甜深湛睡眠。但即使在最曲折迷宫被层层土墙、树林、迷雾遮蔽的睡梦最深处,他仍能听见那旅馆外时不时一阵火车压过铁轨、咯噔咯噔、咯噔咯噔,所有寂寞投宿于异乡小旅馆的旅人们梦中皆会听见的,骷髅骑士点给异乡亡魂的八音盒金属齿轮敲击乐。

在那些跳着舞的小人——奇怪如果他们在那魔术的瞬刻里是被赋予了生命,似乎,似乎应像童话故事里,金色鬈发束腰蓬纱裙穿红色高跟鞋的小公主,或是紧身裤金排扣腰系佩剑的小王子,再不然也应是头顶两球丫头髻穿凤仙装绫罗裤绣花鞋的中国娃娃,他们挥汗如雨地旋转、踮脚、手指翻翘、手臂如翅翼……不过那只是一堆丑兮兮、不透水的上下跳跃的橡皮罢了——一旁,则是一小袋一小袋用塑胶袋装着的,它们的同类:同样剪得歪七扭八的一些红色橡皮人形,一袋一百元(那个年代!)。内附一张类似说明书的小薄纸。

他梦见他住在一间大许多的旅馆,不,那更像是男大学生的宿舍或台北学苑救国团青年活动中心之类的大型复合式建筑,宽阔敞亮,而且各楼层走廊都有抱着盥洗用具塑胶脸盆、拿着篮球、捧着刚打印出来的报告或建筑系的模型的男学生们,忙碌地穿梭着,不像他实投宿熟睡其中的旅馆,像一只鳞色暗污的老龙,趴伏着喘气,让体内几十个胃囊中黏稠糊答的静伏猎物慢慢被溶解消化。

后来他放弃了。他想老人或是像那些印度的吹笛弄蛇人在操控这些橡皮小人,但它们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轮胎碎片啊。他觉得人们竟可以视若无睹地从这些跳舞小人的一旁走过而不停下脚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里正在上演一场伟大的魔术哪!

梦中那个房间他是和一个姓蔡的高中友伴共住,这家伙是所谓“黑道的”,剃着光头,戴一副可以遮去半张脸的黑色墨镜,他曾看过他极难得摘下墨镜时裸露的脸:那简直像一张小沙弥般,纯良稚气甚至会让日本综艺节目那些高校女生尖叫“卡哇伊”的无辜少年之脸,不过一戴上墨镜盯着人看,魔术一般,迅即变成一张残忍的、阴鸷的、杀气腾腾的脸。

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肆无忌惮地玩弄妖术!他说他喉咙发出一种恐惧又欢快的咕咕声响。他蹲在那儿盯着那些脚踏车内胎橡皮小人,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老人交叉双臂于胸前,气定神闲闭目养神,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机关、悬丝,或其他非幻术而以力学操控它们的方式。如果是现在,你或会猜测那些小人身上装了比小指指甲还薄还小的芯片与水银电池,或某种利用磁铁原理造成漂浮之视觉障碍的精巧设计……但那是个贫穷的年代。那个年代,并没有手机、笔记型计算机这些东西。啊,我们甚至不记得那个年代是否有电视或冷气的遥控器?他说,他蹲在那儿,像要破解老人的伎俩那样盯着那些小人身上和它们周遭,可有钓鱼线之类透明不易辨识的悬控细绳,但是什么都没有!

梦中,他和蔡共同的房间简直像一间赁租的公寓,像公教福利中心用一排一排铁架柜把空间隔成一区一区适合警匪枪战的小巷弄走道。那些置物架上零乱堆满他的书、蔡的机车安全帽、书包、舞狮舞龙的大型侏儒财神头罩、整套整套的漫画、盗拷色情光盘、跆拳道练踢击之沙包……靠阳台处还放着一张木头矮几,上头放着小瓦斯炉、茶盘和整套宜兴红泥的茶壶、小圆杯、茶海、闻香杯和整套专业泡茶用具。梦里的印象,蔡和他进进出出这房间的朋友(“黑道的”),像是那整栋梦中旅馆如揉皱纸团内侧,一处歪斜凹陷却恰好藏匿不被发现的“恶”的空间。作为室友,他偶尔会陪蔡和他那些朋友喝两杯,但他们大约只是以“蔡的室友、一个还蛮上道的没在混的家伙”看待他,表面上似乎他与他们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事实上更像他是寄宿在蔡的私人房间的一只大型黄金猎犬或聋哑人士,他和他们的世界总是画面差几个光度或声轨差了几个节拍或音阶。

跳舞小人 他说他国中的时候,跟着他姊姊“进城”(那时他们家住在土城,所以假日到台北的西门町看电影,即充满一种逛大观园眼花缭乱目不睱给的欣羡与欢乐),在西门町的天桥上,曾看见一个外省老头,盘坐在地,跟前铺着一张蓝色帆布,上头放着一排一排的橡皮小人。那些小人,全是用脚踏车内胎的红色橡皮随兴恣意地剪成人形,头、手、脚、身体简单的轮廓。怎么会有人买这种粗劣无手工技艺可言的怪东西呢?但他说,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天桥上,老人不知使了什么魔法或咒术,地摊上那些橡皮小人全站立起来跳舞。人们视若无睹地走过,就像那是个卖发条小狗或电池遥控车的地摊,只有他和他姊姊惊异地蹲在老人的地摊前。

在梦中,他上颚那三连颗的塑胶暂代假门牙竟开始融化(因为他喝了太多热汤吗?),那成为这整个梦境让他惘惘不安的一根刺、一个芥蒂、一件隐忧:张嘴露出上半齿面一个黑黑的大窟窿,那怎么见人哪。

新娘新郎敬酒的时候,我发现蔡阿姨穿着一件鲜红色的透明薄衫,那使我可以看见她贴身的黑乳罩。她的脸上浓妆艳抹,那个印象让我非常刺激且嫌恶,似乎她变成一个令我陌生的、与那个每晚在我家那破败浴室外面的防火巷从洗衣机捞出湿淋淋衣物挂上晾衣杆的黑痩妇人,是不同的一个充满女性气味的,女人。

在那个梦里,他似乎可以背过自由来去他隐私处所的那些刺龙画凤的少年,秘密地从一个舷窗或潜水艇伸出海面的金属长S型圆筒,窥看梦境外的真实世界,那像是远距观看海面上正缓缓沉没的一艘巨轮,它漏出的黑油像濒死巨鲸摊在自己身躯周边的一大片黑色血域,尖叫的男男女女盛装如下水饺如滚锅哗啦哗啦落进海中(是的,《泰坦尼克号》,那是他那一代人最顶级豪华的灾难之梦)。是的,在梦之海洋上方的那个世界,灾难以一种太阳马戏团般,声光璀璨、紧凑专业、充满戏剧性、让人目不暇给的大型场面呈现;那使他躲在这个被暗黑梦境海洋四面八方包围的房间里,虽然舱压、燠热、密闭焦虑皆折磨着他,虽然身边的清一色男性们,皆带着一种吸胶后恍神缓慢眼球浑浊的不可预测性,但确实感觉上暂时安全多了。

我和一群我听不懂他们话语的大人们坐在一道儿——他们可能都是蔡阿姨先生的同事——一些抽水肥的工人。那些菜色也和我寻常与父母参加应酬见识的馆子菜完全迥异:一大盘的炸青蛙,一大碗带着白色黄色胶糊筋带的鸡睾丸,或是油炸小鸡,或是中药炖甲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乌龟)、泥鳅糊……这些脸上有着强烈线条的苦力,在那炽黄灯泡下,影影幢幢把那些高蛋白但古怪腥膻,带着强烈的动物原始意象的食物,一勺勺、一筷筷塞进嘴里。

譬如说:(他在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跳动的梦里却清楚知道)网络上新闻沸沸扬扬地追续陈冠希欲照风波,先是透过友人传出事件当事人皆有自杀之虞,之后是事件女主角之一阿娇出来开记者会:“从前我太傻太天真,以后不会了。”最惨的是张柏芝,流出的欲照完全符合Vlog上那些集体色情梦境交换的性爱女优档。

那个喜宴酒席是在一座刚盖好水泥结构、却尚未铺地砖墙上亦未刷漆的公寓建筑工地。没有扶手,暗灰色的梯阶上布洒着刨木屑和工人着胶鞋的石灰鞋印,甚至连照明的灯泡都是拉电线接楼下的发电机。建筑体四周有方形窗洞却没有窗框和玻璃。各层楼皆摆了四五张大圆桌,桌面上倒是热菜腾烟,摆满啤酒、果汁、黑松汽水,但空气中始终有一种捏泥巴、潮湿腥臭的水泥未干气味。

真正让此事,在没有屠杀、瘟疫、异族奸淫我妇女、地震、海啸降临却能让洗梦者后裔战栗惊讶将手指伸进众人共同梦境里那目睹大型灾难而抠出的,哀悯、恐怖、好奇想听见更大死伤数目却又觉得同为人类的某种基本尊严被侵犯的情感珍珠,反而是男主角陈冠希两眼呆滞对着自拍DV说的那句绝望之话: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母亲派我去吃一个喜酒,说是蔡阿姨认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养子,且基于某种习俗的隐晦私下交易,她必须给那养子的生父母一笔钱,并且替他办喜事娶了个媳妇。那天的喜酒对我而言真是怪异极了,我父母都不能出席,竟派只是国中生的我作为代表。

这是我的人生。

袜子、内衣裤洗着洗着搞丢了;碗盘上残留着滑腻未冲净的色拉脱;有时则是坐在电话机旁笑不可抑和不知什么三姑六婆讲一个小时以上……我不记得这段时日延续了多久,总之,有一天,我父亲终于辞退了她。也许那时我们也稍大了些,可以轮流分担这些洗衣扫地的家事。

他曾看过一部电影:ClaudeLelouch的《偶然与巧合》(是的,这一切仍是在闭目眼球跳闪的梦境海洋下进行的,在那房间里的他的想法)。

他说,这种事当然不会真正进入我那年纪孩子的心里,似乎过了一个月吧,蔡阿姨又于每天黄昏钻进我们家。母亲则严禁我们在她面前提到她小孩的事。印象里她似乎变得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另一个相反的转变则是,她的嗓门突然变大了,唧唧呱呱在厨房里对母亲大发议论,有时我父亲不在,她会在客厅拖地拖着,便自己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我们走出去时,常发现她自个儿坐在那儿打盹。

一个年轻母亲(她年轻时曾是个光芒四射的女舞者)带着她的八岁儿子,到威尼斯游河时,被河边一位画仿冒苏汀画作的男人画进那色彩旋转如梦的油画中,上岸后这位风度翩翩的老绅士优雅地向她搭讪并展开追求,他与她之间所有求偶舞蹈的对谈机锋,全绕着“生命的偶然与巧合”这一话题。这个男人的调情话语真是美丽如打翻整瓶彩色玻璃珠那样让人着迷啊,当这位美丽且意识自己正被逐猎的女人半调情半防御地问他:所以你喜欢谎言喽?男人并不如急色年轻男子忙着宣誓爱之贞洁,而是诚挚且只有历经风霜苦难且宽容人世之人才可能有的优雅回答:

有一段时日,蔡阿姨突然没来了,我们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一晚,母亲从外头回来,把我们三兄妹叫到跟前,脸色异常严厉,说:以后谁敢往河堤那边溪边跑,我就打断他的腿。然后,她用一种只有那个年代的母亲会有,可能无从保护自己孩子的恐惧口吻,告诉我们:蔡阿姨的两个儿子,跑到福和桥下的溪边玩水,先是哥哥被吸进一个暗坑的旋流里,弟弟急着去拉,结果兄弟俩全溺死了。

哦,我深深着迷于一切谎言,和说这些谎言之人背后不得不然的动机。

那是个什么年代呢?我也搞混了。江子翠分尸案、李师科抢案、外双溪无预警泄洪淹死的十几个在溪畔烤肉的景美女中学生、青棒青少棒少棒世界锦标赛三冠王、范园焱驾米格十九投奔自由、火车对撞、远航三义空难……灾难如黑白鬼片里旷野荒坟的磷火,暗夜中此起彼落,似近还远。环绕着你的少年时期,你闻到空气中那不寻常的紧张和仓皇,却触摸不到那些灾难的实体。

我说谎,因为我意欲你,因为我在乎你,因为我怕在你面前显得低卑不够高档。所有的艺术,不正是低卑的人类,倔强地硬生生地背转上帝那双看尽一切真相的残酷且澄明之眼,用各种艰难的形式,拼贴建筑一个美丽的谎言。

每天黄昏,蔡阿姨就会在我家出现,洗衣、晾衣、扫地、拖地、收叠衣物、洗餐后的碗盘,她鲜少和父亲或我们这些小孩对话,除了洗碗时在厨房和母亲用台语低声交谈,印象里她就是静默地在我们那屋子里工作,大约九点她就离开。偶尔我会偷听到母亲对父亲闲聊起一些零碎的、关于蔡阿姨家的一些,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昨天又被她丈夫打了,或是钱又被她丈夫拿去赌光了,她想起一个会要我跟,我没答应……

当男人用尽各种华丽方式追求那女人的同时,女人面带优雅微笑,但O.S.的旁白字幕却是:“这个晚上,我将做出让我一生痛苦的决定。”

他说,故事是这样的,那时我家有一位女佣,不,不该称之为女佣,应该叫“清洁妇”,现在的说法应是“钟点家管”。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都灰扑扑集体贫穷,我父母也不过是一般收入的基层公务员,但或已足以形成薄弱的、恍惚的阶级——我们喊她蔡阿姨。她称我父亲“先生”,称我母亲“太太”,似乎延续着日本人遗风的下女教养。

(像可能其实不存在的某部电影,张柏芝扮演的角色对着被戴绿帽被伤害的男人,梨花带泪,灵魂最内里皆颤抖地说:“但是人家就是爱上了嘛……就没办法了嘛……”)

他又在纸上画了个“骨”字,但原来那又不是个“骨”字,他接连画了四个上下叠在一块的“骨”,他说:“这是楼梯,这是一栋尚未完工的公寓工地。”

这是我的人生。第一义当然是干卿底事;第二义则像灾难劫后余生者的梦游者之脸,这将是我此后,光度变暗,无法重回你们的人世的余生。

倒是在河岸看过几回孤零零的羊只两眼惊惶,挣扎着被暗流拖卷没顶的悲惨画面。

男人带着女人和男孩,展开一场梦幻之旅。他们带着DV,沿途自拍,实现那男孩的梦:一,到哈德逊湾看北极熊;二,到加拿大蒙特利尔看他的偶像伟大的冰球选手柏诺姆的比赛;三,到阿卡波柯看高空跳水选手自峭崖跳下的“死亡之跃”。

那里其实极靠近枪毙政治犯的刑场。

但在旅途的首站,男人带男孩驾三角帆小船出海,多少基于一种收拢挚爱女人的儿子(小情敌?)的心情,他兴致勃勃地教男孩操驾风帆,结果却双双坠海。

他说那是新店溪。可惜现场不能重建。头顶福和桥像被诅咒巨人的巨大水泥桥墩,砂石车每驶过便发出巨人关节被拗折的痛苦咆哮。轰隆、轰隆,湍急溪流充满力量的筛豆子声。遍野芒花,朔风在其上打旋的尖哨,盗釆砂石的怪手把河床挖出一窟窿一窟窿的旋涡陷阱,使得这溪边成为我们那年代父母不准小孩靠近的禁地。灰扑扑的荒凉空景被低语成“有溺死水鬼会潜在水底拖小孩下去当替死鬼”的恶形地。

灾难。无人的帆船载着那架记录了死亡之瞬的DV摄影机漂回女人等候的海岸。她坚持继续那段未完成的旅程,然而原来的梦幻之旅已成为她孑然一人、独自带着DV去拍下原该摄进亡儿欢乐之眼中的绝美之景。她搭机到皑皑白雪的哈德逊湾,拍摄远观和平缓慢其实凶残的北极年轻公熊互相扑咬嬉耍,拍摄一架十几年前坠落于冰原的飞机残骸,当地爱斯基摩导游告诉DV后面那不存在的男孩:当时飞机迫降时,早于救难队到达灾难现场的恰正是一群北极熊,所以喽可想而知最后无人生还。她到蒙特利尔球场找到那位冰球之神请他对着DV和她儿子说话。她的包包连同那台DV在机场遭窃盗集团扒走,那使她几乎崩溃(她在大使馆醒来的第一句话,便和陈冠希几乎一模一样:“我在哪里?”),但她仍买下新的DV,折返之前梦境重拍,之后再继续往阿卡波柯拍摄那些从高崖优美张展双臂回旋坠人海中的“死亡之跃”人们,她找到那死去无缘爱人的故乡土耳其,拍摄那启蒙她少女时立志学舞的伊斯兰胡旋舞……

静静的溪流 这次,他在纸上乱糟糟地画了堆细线条如发丝的草图,第一瞬间我心里想:这不是个“蒸”字吗?仔细瞧才发现不是。构图的上方是一排杂草,他说那是秋天河滩边的芒草,可惜原子笔不能着色,那是一整片发亮的枯黄,像透视某些老人雪白美丽的华发下,婴儿般淡粉红色的头皮,下面画了两个卧姿的小人儿,他说那是两具男孩的尸体。最下方他画了一条河流。水纹、流动的线条(就是此处让我确定他在画图而非写字,“蒸”字下面的四点不是个‘火’字吗?但他画的是横向的水波弧线)。

灾难之后,死亡之眼所见所拼构的,同时是挚爱之人原该在场却不在场的美之盛宴,也成为核爆后一片死灰枯白画面,悼亡的仪式。但那些美丽的形体(巨大神灵般的白熊、男孩视为上帝的冰球选手在极速和撞击中的身体、自高崖优美弧弯翻转入海的人体,或伊斯兰仪式舞者如苏汀画中让人晕眩的回旋再回旋)兀自在上帝无言但留下眷爱印记的橱窗里展演着……她拼缀它们,像沿途捡拾断线遗落的一颗一颗珍珠……

或者,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事?

高雄市发生一起因“神明附身”,导致一家人自残、互殴的死亡案件。

到底曾发生过什么事?

住在鼓山区吴姓一家六口月前陆续“起乩”,家人拿拐杖、神主牌互殴,以点燃的香烧灼皮肤,甚至互相泼洒、喂食粪便。大女儿起乩多日之后暴毙,家人深信死的不是大女儿,死亡次日才送医急救,由于死者身体多处淤青,引起院方注意,报警侦讯后才爆出一段离奇的怪力乱神……

——另一件事是,几年前,在高雄县,有一家人,他们家的小女儿原本在台北上班,某一次到医院探病或参加朋友的葬礼,回来后即陷入重度忧郁与恍神状态。病情时好时坏。家人相信她是“卡阴”了。最后实在不行也把工作辞了,回南部老家休养。但是据说,她回家住之后,她的年老的父亲和母亲也变得怪怪的,她的两个姊姊,原本也出外工作,各自在某一次回家后,便也辞掉工作搬回家里。似乎“中邪”、“附魔”像瘟疫或滴管滴进水杯里的蓝墨水那样在这一家人间扩散着。某一天夜里,这一家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邻居只听见屋里传出男男女女交错的咒骂、哭泣和哀嚎。天亮时有人报案,警方赶到时那个小女儿已经死了。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伤痕或他杀的证据。赤裸的尸身上沾满粪便。那像浩劫余生却又紧守秘密的一家人怎么也不肯交代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轻描淡写地说,那个晚上她又“附身”了,而他们只是在帮她“驱魔”。

吴姓一家六口住鼓山一处老社区,父母做小工为生,四名子女,全都廿来岁,分别从事护士、餐厅及印刷工作,最小的妹妹今年二月底突然起乩,声称被三太子附身,向家人表示,在台北的大姊有生命危险,一定要回高雄,否则会有生命危险;老妈妈连夜将大女儿带回家,没想到大女儿回家后睡觉就梦见被性侵害,吓得只敢白天睡觉。

——另一件是,在一个全球侏儒大会的会场,一个男侏儒被吊死在大厅高梁上。以正常的判断,在场没有一个侏儒有办法够到那高处将死者吊死,但他们又确定那是一桩谋杀而非自杀。因为死者后颈延髄处曾遭外力击碎,在全身瘫痪的状况下被活活吊死。于是问题是,如果凶手是这些侏儒的其中一个,他要怎样把绳索钩上高处的支撑点,才能把死者吊上去?

家人回想,大女儿三月初有一天接完一通电话出现起乩情形,自称是观世音菩萨为人消灾解厄,接着就出现徒手殴打自己的自残行为,家人情急之下,陪同前往五指山禅修,并到楠梓区一家神坛收惊,返家后不但症状未改善,家人一个接一个跟着起乩,自认为被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七仙女等附身,不是自残就是互殴。

然后在步道栏杆上刷上一层调了机油的油画颜料(所以并不是真正的油漆,为了使那颜料极难风干),便像会筑构陷阱的捕食者耐心等待。经过的人们有一定比例会手沾上扶杆上的油漆,转头一瞥便见到小径旁暗影里的冲水处。他在暗处挑选,不合意的放她们走,等到千挑万选的尤物出现,才好整以暇地下手。

起乩的情形前后持续一个月……大女儿到了四月九日没有气息,当时家人认为死的不是大女儿,而是附身的妖魔,直到第二天起乩情形消退后,家人才将大女儿送往高医急救,一家五人担心再被附身,全都躲到外地,直到上周接获警方通知到案说明,家人一直认为大女儿没有死,直到妈妈被大女儿附身,告诉家人死讯,一家人才确认大女儿死了。

——有一个变态连续杀人狂,总在大学里挑选面貌清秀的女学生,杀了之后尸体用胶带缠缚成子宫胎儿的蜷曲状。他们在那些不幸女孩的手掌上发现总有一道深蓝油漆遗渍,进而推算出凶手的猎杀程序:他先挑选一处校园较僻静的森林步道旁,有简易洗手座水龙头(那些贴心的、给慢跑者冲脸洗手的石墩上布满青苔)之定点,先把悬在上方的路灯打破。

侦讯过程充满怪力乱神,家属向警方表示,过去并没有起乩的情形,到底是这一家子精神状况异于常人,还是冥冥中有看不见的力量,令警方匪夷所思;前往相验的检察官提醒死者家属,到医院做进一步精神鉴定。(《自由时报》记者黄秀枝高雄报道)

脑中突然像拿遥控选台器快转无线电视频道那样,精确分镜着一些他作为观众时刻所记下的(那么无意义)怪异虐杀手法……

……吴武运一家人都说,本月四日深夜开始起乩,自称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世音”及“三太子”等神明附身,轮流徒手,或持神主牌、香炉、拐杖围殴其中一名家人,甚至彼此以粪便涂抹身体,并吃粪便。

他们要怎么料理我?

吴武运说,全家人起乩期间,和家人相互以粪便擦拭身体,他明知道是粪便,但当时不觉得是粪便,也没感觉到臭或恶心。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全家人起乩期间,不吃不睡,只靠喝水过活,虽然知道自己起乩,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围殴家人时,也把被打的家人当成外人、邪魔,直到本月十日中午才陆续清醒过来。

但即使此刻车来了,他和这群肆无忌惮的家伙一起塞上车,在那漫漫长夜车体颠晃的封密空间里,他们不是会像宰只鸡一样轻快地把他给……这时距离初始执拗要来搭长途客运那时的现实感似乎已如此遥远。后悔像胃液在腹腔里的某处一小注一小注地分泌着,注满他的周身血管。

吴武运等人清醒后,发现吴金女陈尸在三楼后方房间里,赶紧送医,但已回天乏术。

奇怪那客运车怎么就是不来?

检方昨解剖吴金女尸体,发现她身上的外伤不足以致命,死因是“多重器官衰竭”,没有他杀嫌疑,可能是持续起乩一周,不吃、不睡体力过度消耗而引发器官衰竭丧命。检警还会将内脏检体送验,查明有无药物、毒物反应。(《联合报》记者蓝凯诚高雄报道)

他不敢正眼瞧他们,但他们还是有意无意地凑近了他。似乎是同伙间笑闹的推撞、叱骂,可是总会贴上他的后背包,他像一只落单的狗,缩尾垂耳避开那些年轻身躯如撞球桌上的球体弹射,但总会被一些肘膊、臀部、膝盖甚至脑勺扫到,他知道这些家伙在探他背包里的虚实,之后就要用小刀来割他的包了。

塔罗牌 第一张牌是张“庆典”。

一起等那长途客运的,是一群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他们应该是放长假预备返乡的学生吧?但同伙耍斗的粗嘎嗓腔、脸部线条,和他所来自岛屿惯习在车站、电影院售票口或泡沬红茶店所见,同龄结党成群的中学生气质完全不同。他们完全不带有那种受日系媒体影响的阴性——一种消痩、自恋,或让人怀疑睾丸未完全降入阴囊的男优味,一种又不是男人也不是男孩的尖锐紧张过渡——这些身旁的男孩,个个阳性十足,像活的秦俑,头形、胸膛皆粗壮厚实。他心里想:都是一些庄稼人的孩子吧?也未必是学生,说不定是军校的,或者是下岗的年轻工人。但他们自信满满的流氓气,完全不带有那种经过集体生产线的规训压榨后,特有的阴郁。

什么意思?图尼克问。

他的身后,是一座监狱或军营或工厂之类的机关,水泥高墙上竖立着铁蒺藜排网,入夜后里头瞎灯暗火的,一丝光源也无。反倒马路对面一辆卖瓜果的三轮机车,用箱形电瓶牵线挂上车篷杆的三四盏黄灯泡,这样的荒凉异地里,竟有一种灯火辉煌之幻觉。但摊车旁一列蹲着的农民,泥塑土俑般看不分明究竟在吸烟或交谈那样静蛰着,暗影中反而让他产生一种动物闻见猎食者气味的戒惧。

表示从前的你们,受到所有人的祝福、羡慕,是平和、宁静、且有美德的一家人。你看,天顶一道金光万丈的彩虹,夫妻俩恩爱相拥,两个小孩手拉着手跳舞,眼前是一片小河蜿蜒过的田园美景。

先是,他误了飞机的钟点,其他的人早登机离去,他却在一种梦游者的固执下,不愿在这荒贫小镇歇个几晚,搭一周后的下班飞机。他坚持搭长途客运车走陆路,虽然手机里那个当地领队气急败坏地劝阻:长途夜车,路上遇上土匪杀掉全车洗劫的事件时有所闻。您又是个外地人,落单简直是敲锣打鼓吆喝大家来抢。但那就像他人生里屡屡被性格改变的宿命,他不耐等待、停顿,即使精算后,蛮干反而会陷入更复杂的困境,他也不愿耗着打发时间。

女人说:不过,那是开始的时候。

将要发生的事 天色已暗,他站在街角等车。那是—处斜坡的三岔路口,他候车的这一边在略高处,所以稍微可俯瞰下方岔路口,运送鸡蛋、水果的重型卡车、油罐车、一些老旧客运车,轰隆轰隆驶过那秽土浮尘一片灰蒙蒙的无明所在,那里始终有一团黑旋风似的气旋被这些驶过夜车的大轮胎翻卷打转,像是人界要通往鬼域的隘口。确实从这出去,一路一二百公里全是旷野中的孤独公路。那个对之后行程远距的预测,更增添了他在这候车的焦虑凄惶。

第二张牌是“恶魔”。又叫“诅咒”之牌。

她已经无法对抗时间而衰老成一个静美纯真的小女孩。我和她站在一街金光灿灿的暴动之前,突然理解到自己这一生负欠她多深多大的爱呵。

祭坛上坐着一个羊头、人身、金毛狮子臀、恶枭脚爪、白银蝙蝠翼的巨大魔鬼。它是个有父亲脸孔、留着胡须的男性。左手高举,右手倒提火把,脚下链着赤裸的一男一女小人儿,他们脸上恍惚平静,头上已长出小犄角,且各自拖着一条尾巴(男的是火焰尾),但似乎皆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魔鬼的牲品。

我期待着母亲会这样惊怪地回答,但她只是淡淡地说:是喔,是喔。

女人说,这表示后来的一段时期,你们沉沦进一种欲望的状态,不知是你还是她?不确定是肉体情欲还是迷失于金钱、物质之欲望。

(真的假的?要是快干胶把舌头和假牙黏在一起怎么办?要是手一滑假牙黏反了怎么办?这是你乱编出来吓我的吧?)

第三张牌是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女神坐在一张石凳,她的背后是一片月光下像白银般的大海。她的眼被手帕遮住,双手交叉胸前,各举一把长剑。

我告诉母亲,出国的前两天,才发现门牙的义齿开始摇晃,挂急诊找那位当初帮忙植牙的医生,他检查之后,说是牙根破裂了,之前以牙钉植入的方式已无法支撑,如果要重新做一套连着周边两颗牙的牙套,至少要两个礼拜。“这样的时间绝对来不及了,什么也无法做。”“那怎么办?”于是医生建议我去买一罐快干胶,如果在国外那假牙真的掉了,在尾端牙钉处抹上胶剂,自己先黏上去,虽有微毒性,但忍受一下撑几个月回来再帮你处理……

这又代表什么?

是喔。是喔。

抉择。判断。选择。表示你们的关系正面临一个做决定的关键时刻。

我曾在幼儿园时,回家告诉母亲,我们班上有小朋友带的水壶里养有蝌蚪,或有小朋友把电风扇(那个年代的沉铁大同电扇)改装后骑在上面当作小直升机飞行。是喔,是喔。或许从那时起,母亲便认定这孩子的脑袋缺乏某种把真实与妄想区隔开来的机制,从此便决心以一种神秘不置可否的微笑,面对他从小豆苗长成整片魔咒森林的胡说八道。

第四张牌是从云里伸出一只白色巨手托着一只巨大的金色圣杯,有一只鸽子衔着一十字纹徽银币投入杯中,杯子的四边,像喷泉涌出四股水柱,细细长长垂洒进画面下方的莲泽里。

“现在你相信我所说的那些故事,有一大半都是真的了吧?”

女人说,代表在之前的这段时光,你仍非常爱她。圣杯牌本就代表爱。你看这么多的爱注满这一只水杯,甚至溢满出来,你看这样的爱有多强大多丰沛……也许是你这边仍单方面爱着她。也许是,你的状态非常渴望爱。

至少有三四百人以上的阵仗。我和母亲竟然目睹着一整条街被抢!没有任何人反抗。似乎被这些欢快、昆虫集体挥翅或摆动触须般流畅的行动给蛊魇住了……我转头对像小孩一样,为眼前景观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母亲说:

第五张是“愚人”牌,那代表“现在”,以这张牌作为一个时间的零度,之前那几张牌代表过去;接下来这几张牌代表未来。

装满货的小货车立即打方向灯,混进车潮,开走,后面立即补上新的空车和跳下继续搬家具的另一组人马。

再一张是币皇后,似乎代表着从她那边正释出善意,但因为是皇后牌,表示她做这些的时候,是高傲不被人察觉的。

“搁来啊啦……搁来啊啦……”

第七张是一张“休息”牌,一个武士躺在一间密室的石床上,他的剑放在床下。墙上还另外挂着三柄剑。窗外有小孩和妇人在花园玩耍,代表着——应该是你吧——非常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想碰,“老子不玩了”。一个修复自己放下一切的状态。再来这两张都不好吧。女人说。

这时,突然像迪斯尼卡通一样,从混乱的车潮中开出一辆一辆的小货车,一些古惑仔模样的家伙,三两成群从那些货车翻跳而下。他们穿着绣有XX宫千岁圣诞的黑色T恤,静默且有纪律地,把骑楼上各家商店堆放的二手沙发、红木神龛、玻璃门橱柜、办公室旋转椅……全搬上那一辆辆小货车,那很像蝗虫大举降临,或古老年代的海盗泊船上岸,涌入各商行民家行抢。是啊,这是公然、光天化日下的集体打劫。但路上的行人,整条街商家的老板,全处在一种一二三木头人般的静止状态,金黄色的夕照街廓里,只听见嗡嗡的集体低语:

一张是剑五。战场上,这个人缴获了三把剑,地上还扔了两把,但你看看,其他的人都带着一种受创或悲伤的气氛,背着他,离开了。这张牌代表伤害、纷争、恶化、迷惑。好,再看下一张,倒悬者,这本是“牺牲”之牌,但因为你抽到的是一张颠倒之牌。所以原本这个有修行、付出、奉献意味的牌义,完全颠倒成:无意义的付出、得不到回报、一种孤立无援甚至像忧郁症的困境。

母亲说:那天晚上,回家之后,父亲已倒在后面防火巷的洗衣机旁,嘴里塞着沾满口水白沬的高血压药。应该是倒下时立刻就走了。

好,第十张牌。女人说:就是这张牌让一切有意思起来。

那全是这些年来,我不在他们身边的夜晚,无比熟悉的场子啊。我想象着母亲、我哥、我姊三人,像小时候全家人第一次走进我们那小镇第一家新开张的百货公司,兴奋地四处张望,品头论足,但这些夜店,像水族箱封存住这二十年来我浪子般许多个夜晚的孤独、哭泣、醉茫茫、狂欢纵欲后的自伤、吐酒后的头疼欲裂……

这代表急遽的变化,事情急转直下。有八棵生命树像箭矢般斜飞而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她突然发生什么事,回心转意。也可能是有第三者介入,你终于做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决定。这必须连着后来几张牌看:第十一张牌,圣杯六,画面上是两个小孩在绿草如茵的家园。这是一张往昔之牌,怀念之牌,暗示着过去的美好时光影响着你最终的判断。有小孩的因素。而且你为了小孩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状态,而做最后的决定。

她对我说:那个晚上,她和我哥我姊第一次去混夜店,“地板全铺满花生壳,走过时咔咔作响,一大堆外国人喝着爱尔兰黑啤酒,厕所从马桶、洗手台、墙壁瓷砖、地板,全是亮晶晶的玫瑰红。通往厕所的小甬道,还挂着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喔……”

什么样的决定呢?女人说:你看这最后一张牌,“守财奴”之牌。你看,在这组牌的最后,出现了一张这样的牌,代表你在这一切伤害、疲倦、毁坏之后,因为眷恋黄金昔时,因为舍不得小孩,所以选择了固守这个婚姻。但这个你,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为爱不断源源付出的你了。在爱情上在财物上,你变成一个吝于付出的人,就像这个守财奴,紧紧抱着他的金币,脚下还踩着金币。

光尘漫漫、车流如潮。我在其中一间店挑了一张镂雕了奇怪猫头鹰脸的木头靠背椅。杀价之后,居然只要一千元。但得自己开车来载。我和满头大汗穿着背心短裤的胖子老板激烈谈判的空档,母亲突然像做错事却隐忍多年终于决定告解的小女孩,以一种和此刻氛围极度不协调的轻细嗓音,贴着我耳边说起“那个晚上”。

他突然控制不住一种想痛哭的冲动,啊?这就是这一切的结局,实在是伤害得太深,也拖得太长了啊。

母亲的脚瘸得很厉害,我扶着她。她似乎充满兴味地看着这些堆着的、布满水蚀斑的不锈钢料理台。她告诉我,前些时狠下心来,到医院照了X光片,医生指出她脊椎骨下方倒数第四节的椎骨根本就断了,变成竖插在肌肉褶层的一枚扁钻也似的刺物。“所以痛起来才会连抬脚都抬不起来。”

当然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小说。有一群小人儿,它们叠床架屋像马戏团后台那些和动物们混居在一块儿的吉普赛人住在那整落牌里。它们各有一件华丽但骚臭的戏服,有的是皇帝、皇后,有的是武士,有的是天使服,有的得扮魔鬼、隐士、流浪者、工匠、老人、小孩……有一天,一个类似他这样的人类用手把它们搓洗之后,从其中挑出几张牌。它们之中被选出的那几个角色,便要使出浑身解数,演出那个相较之下显得庞大的人类,将发生在他身上的命运。

我记得那时我和母亲愣站在桥另一端的自强市场,高架桥两旁是一些如今没落的二手家具店。有的店面塞满上百张正反叠放的有小轮子的办公桌旋转椅;有的店面则排放着可能从海产店、啤酒屋、便利超商淘汰下来的大型冰柜,它们不再插电,上头水锈斑斑;有些店则清一色是藤制品:藤摇椅、藤躺椅、藤沙发、有玻璃镜面的藤圈小茶几、藤梳妆台;有一家店面甚至用长链索锁着六七辆白铁皮摊贩车……那样残败的街景使眼前的一切像一座大型的“物体之墓冢”。所有被收集到这里的家具们,像某些忠心耿耿但终被它们守护人家遗弃的老犬。目光呆滞,毛色黯淡。再也不可能重被人挑拣而重启第二春,悲惨滑稽地以叠罗汉的姿势在此度过余生。

它们躲在一格一格小小的窗框后面,悲伤地在演出中领悟真正将要发生在那人身上的苦难、不幸或欺骗;当然也可能是场美丽的爱情。有太多人的手指曾拨弄它们的扁平窗框然后从它们排列组合的故事去预言自己惶惑不敢直面的未来。那一双双垂着睫毛的黑色与琥珀色流动混淆的眼瞳,大大地贴在框格外看着他们。他想:如果翻转过来,有一天,其中一张牌里的某一个小人儿,想从它的不连续时间里探头望望外面这个活在由无数个刹那组成之时间河流里的人类,如何用他不断流动的写实时间来演绎它的永恒停格。它会看见什么?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骑兵装,足蹬处还裂了个口儿。他怒气冲冲,在窄小晦暗的家里翻箱倒柜。

他记得他小时候常因爱吹牛而遭到惩罚。譬如说,他告诉他的小学同学们,他的父亲早因独自一人潜泳摸进对岸,在爆破了敌方一整座兵工厂和五六座军营后(情节一如后来西尔维斯特.史泰龙的蓝波)壮烈殉国。他没有母亲,自己一人独自生长在山里的小屋,有一些从未露面像神秘影子的人物定期会拿钱和罐头食物给他。他想他们是他父亲生前忠心耿耿的部属。另外的版本则是,他母亲是大清皇室秘密嫡传的格格(也许那个年代电视八点档演太多连续剧了吧?),他不知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因为他母亲身旁那些大内高手和宫女,是在一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他父亲掳来,完婚之后(当时他模糊理解必须有这道程序,这世上才会有他),便将他父亲秘密处决……

他说:“你不配当我的儿子。”

或者是,他其实是二郎神借他凡人母亲的子宫生下的儿子。所以他一出生,家里便起了一场大火,他凡人的父亲也因此葬身火窟……

“你背叛了我。”

这些那些,不知道那个年纪的自己,为何要编造这许多金光闪闪同时又幽暗凶险的身世。直到有一天,他被叫到教师办公室,发现他父亲坐在他的导师办公桌一旁的椅子,他们一脸忧容地讨论着。

父亲变成的鬼转身对我说:

那天他没有继续回教室上课,他父亲带他沿着那小镇的马路走回家。他父亲一路没和他说话,直到回到家门,他父亲掏出钥匙开锁,转了几次皆无法把门打开。这时他父亲突然用一种沉痛的语气对他说:“我那么让你没面子,你必须编造那些奇怪的故事哭我死去?”

街景 “我觉得羞耻!羞耻!羞耻哪!”“你们的神佛都不会说话的?他们只会躲在强光后面嗡嗡念萨婆萨多那摩婆萨多那摩婆伽……他们是念佛机变成的变形金刚吗?”

滨崎步 他们的地板下面,另一个翻转颠倒的世界,正盘踞着可能上千万只长着人脸的白蚁,它们窝藏在自己于木材中啃咬出的凹陷与隧道,像打赤膊的难民小孩,集中营里两眼无神的男女,没穿衣服(废话)、进入一恍惚共同释放筑构的集体大梦,身体挨挤着另一个身体,这样,同时间地啮咬着,啃食着它们的藏身之所。

“你看着我,口中喷出白烟,眼神冰冷而陌生。”

没有比藏身之所同时是食物更悲哀的事了。

“到了山脚的一个大型停车场,雪崩似乎已停缓,丽日当空,我喘着气,耳鸣不止,手指颤抖得厉害。远处停了几辆消防车和救护车,我点了根烟,慢慢地朝一个矮小的义消走去(不急啊)。他身后车子里的小电视,新闻正播放有一男一女被雪埋的消息。逆着光,我看见那人黑黑的脸张大了嘴看着我身后,一回头,是你!狼狈地跛着从雪坡走下来,外套已不见了——啊,你还活着?我担心死了,正准备报警找搜救队呢……

他赤脚踩过那些长方形深色木头拼镶地板时,足趾与脚掌凹洼处总可以感到某一块木板的下方又被蛀空了。

“这是天意吧。

时候到了这踩踏在那倒影宇宙上方,以双足行走的这灵长类,必然会去找来专业防白蚁害公司的工人,他们会掀开那一片一片只剩薄薄一层抹蜡表面的木头地板,喷洒剧毒杀虫剂,让那群,不,上千万只最初可能仅只十来只拓荒祖先筚路蓝缕穿过旧公寓水泥接缝来此定居,却缺乏永续共生未来观而代代繁衍成目前这骇人巨量的白蚁们,在尖叫、打滚、嘴里仍塞着食物、酣睡、交尾、争吵、沉思存在意义、发展区域帮派、告诉其他白蚁世界末日快到了……总之,最后和魔鬼交换才华的浮世绘画家也无法扩张其想象力的千万众生殊异娑婆相,全在同一时刻集体死亡。

“我确定我在梦里正对你说着谎,我强作镇定,眼不跳气不喘。我告诉你我的妻子跑了,不见了,我不知该从何找起,你忧心忡忡地聆听,间或插嘴问一两个细节,我感觉你怀疑着我说的。但那个场景变成阳明山的前山公车站的候车亭,我们正在讨论的时候,我抬头看见我们头上高悬的山峰顶上一两点白色的什么在闪烁。远远有人扯着喉咙喊:‘雪崩了——’那声音瞬间被一种闷雷般的轰轰巨响给吞没,或许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这一切栩栩如生,白色的雪瀑和砸断的树干铺天盖地整片塌落。‘跑!’眼前世界的轮廓像被神灵的立可白擦去了。我们在露出枝桠的雪坡上向下疾奔(很多时候是滑雪吧),但不多久,你,和另一个女孩便被崩塌的雪给埋掉了。我略一犹豫,继续向下跑……

灭族灭种。

“奇怪的是,这之后我便梦见了你。为什么会突然从这里跳到你,而那个‘回’字形的大宅院阒然无声地隐没于暗影。且梦中我充满着一种负疚心虚又怕什么秘密被人识破的忐忑。难道是我把那‘回’字屋里的人全屠杀了?或是只杀了那个婆子和我的妻?我把她们的尸骸埋在那个‘回’字的某一个角落:花圃?床下?化粪池?屋基梁柱下方?那个‘回’变成一个秘密、一个不欲为人知的阴暗面,一个悬疑,一个疙瘩,一张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成为永远流放者的缩小幻灯底片……

当然那个时刻还没到来,主要是踩踏在它们上方的这个人类,因为妻子的卡费、小孩的昂贵英文课学费,或近来愈来愈多的夜间被叫出去喝酒后抢付账之开销、罚单、水电费、手机账单、加油费、乐透彩预算、网络算命点数轻松购(何时可以遇见你的真命天女?二OO八流年轻松算?你入错行了吗?)种种种种,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有余裕去把这铺上不满三年的地板全部翻开报废。

“我愤怒地大骂这个姑婆,坚持是去后面上那间脏秽漂满蛆的公厕。但着实恐惧这婆子这么大声嚷嚷,他们真的去查后面那间妓院。而且,被她扣住的手腕,怎么甩也甩不掉那老妇多肉汗湿的爪子……

据说杀白蚁不杀则已,一杀最好整栋公寓各楼层住户约好,同时掀地板喊“杀!”因为白蚁可以穿行水泥钢筋间的隙孔,像在一大型八仙乐园不同游乐设施的各式水道间快乐泅泳。人类眼中的楼层、隔间、公寓单位、装潢隔板、瓷砖墙面,对它们一点意义也没有。

“妻坐在内间那张红眠床的内侧,穿着一身蚕丝睡衣(怎么像一身丧服),披头散发,一脸惺忪。完全没有为我辩解遮掩的意思。

于是他在深夜妻儿皆熟睡时分,总会幻听一种四面八方将他包围住的,沙沙沙沙的,海潮般的声响。

‘你趁着夜,跑去后面嫖妓了吧?’

它们恬不知耻地让他窃听着它们的集体私生活。

“天犹黑(他的手指沿着那张鸟瞰图从那个‘回’字的上端指到下端),我跑到这宅院的前间,也许我就是被有人来访的敲门声惊醒,前厅玄关处,一个妇人看到我,立即用手死死拖住我的手腕,那是妻的一位远房姑婆,她是个喜欢在亲族间搬弄是非的讨厌女人,她的眼睛非常小,总像眯着打量人那样带着讥诮的表情在探询八卦,但在那个梦里,她的表情非常严肃,脸像白凤丸的封蜡一样白,眼睛突然从那印象中的细缝中瞪大盯着我。我被这近距离突然从一团混沌昏赜中突出的一双眼睛吓得不寒而栗。

他开始相信世界有另一颠倒之境,也许远较我们这个喧闹国度静默许多,是在,是在网络新闻上看到“滨崎步左耳失聪”的消息。滨崎步。日本流行教主、百变妖女、出入带四十多个跟班、曾被传染性病、爆出爱上牛郎店。

“很怪的是在那个夜里(哦不,应该说在那个梦里),我正在那后巷其中一间小屋的一个妓女的床上睡着。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个妓女呢?我想不起她的脸,或是至少女体的某些凹凸曲线或触感,只记得从一热烘烘的被窝钻出,不情愿地推开纱门出去。我几乎可以看见那一排挨挤在后巷的贫穷小间里,包括W和H,所有的人们犹熟睡在他们可怜兮兮的梦境里。

失聪消息传出,日本艾回唱片股价下跌,专辑冠军纪录喊卡,她被称为“涩谷辣妹教祖”、短发天使、“Ayu的眼睛”、“Ayu的手机”、“Ayu的雪白肌肤”,她被批评冷血,曾在演唱会上斥骂残障孩童……天秤座A型,讨厌的人:说谎的人、不打招呼的人,尊敬的人:拥有自己所没有东西的人,热衷的事:收集有关房间内摆设的白色饰品。

“那确是一个梦,”他说:“如许真实,夜凉如水。屋后面的那排马厩般的小隔间,有的分租给穷学生、拾荒者、遭雇主虐待而逃走的印度尼西亚女孩……奇怪的是我年轻时的好友W和H保持着他们当年的青涩年轻也同居租赁在其中一间。有的房间空着作为杂物间,有一间干脆装上粪池尿斗作为公厕。这些小隔间直接对着这幢老屋的防火后巷开了各自的小门。那条窄巷里有一条排水沟,还弃置了一架生锈的大狗笼,活脱是个大杂院的场景。”

他记得曾在一座梦中汽车旅馆,听见这个娃娃脸进化美少女唱的一首Will,上网找了中文翻译歌词:

地图 他另外画了一张鸟瞰图,那是一个汉字的“回”。“回”的外圈是这个旧式宅院的外墙(因为是鸟瞰,我们无法看见那在漫长的时光河流里浸泡而变得腴软的墙面,上头布满的青苔和石灰粉垩剥落后露出的熏黑红砖,或是晶晶发亮插在上端的茶色酒矸玻璃裂片);内圈则是房屋主体。他在内圈的那个“口”里犹画了一格一格大小不一的屋内隔间图。这使我想起某种名为“Google Earth Online”的卫星空拍地图软件,你可以由地图的三个按钮找寻某个大陆上的某个国家的某座城市,不断用鼠标点进去,像空气稀薄高空的折翼天使朝人界坠落,不断朝汹涌的细节栽下去:街廓、建筑、河川、公园、小学操场的跑道……从他笔下渐次浮现这种灰雾云翳的黑白翻拍照片的鸟瞰图,使我更确定这一切在一个梦中。

人到底在旅途的途中

“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吧?”我便在那个梦中的房间,无比哀恸,不能抑遏地哭泣起来。

会有几回注意到遭遇的歧路

“好。”我说。我任由她像抱着她那个如果未消失仍在时光中持续变大,然后开始朝衰老倾斜的儿子,紧紧搂住我的身体。我的那里胀得好大,但整个人的眼睛、鼻腔、嘴巴、耳朵,皆被一种难以言喻,像淤泥像胶冻的巨大悲伤给填塞。隔着她穿着的丝绸暗花布凉凉滑滑的触感,我感到她肩部锁骨像铁条一样沉凝的质感,还可以闻到从她头发间浮晃的、淡淡的晚香玉发膏气味。

在那里又有多少可能

似乎从她走进这个房间,不,从这个梦境开始,我们还在这幢迷宫般的房子里盘桓时,我就预感到这个结局了。在那个梦里,他的母亲仍模糊停留在他十六岁过世时那个中年妇人的形象,但真实中,我却已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会听从内心声音的引导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在那片无人知晓名为明天的黑暗里

事实上,我想任何人换作我的角色,也都无法说出一句适恰的话,来安慰这个悲伤的母亲。但是她突然哑着声对我说:

用尽全力伸长了手我在你身旁发誓

“我不知道……”他的母亲才开口便啜泣起来:“原来他也可能在那次,更早之前,就离开我……”

有如飘啊飘啊飘啊飘的花瓣凋零

说完这段回忆后,我和他的母亲沉浸在几分钟的静默里,似乎各自被这段往事骚动,得花相当克制工夫才得以平抚情绪。

让荡啊荡啊晃动的心带着骄傲

“后来是其他人发现,一齐冲上来,才合力将他从那激流中拉上岸。但我不知道那之间经过了多长的时间,我抓着他的手,随着那远大于我的力量剧烈摆荡,似乎我抓着的已是一具沉在水流中的尸体,或者我下一秒终将力气放尽松开握住的手指……”

可悲的是为了自己

啊——啊——啊——

反而迷失了自我

“另一次则是,我们几个同学一块去石碇的那条景美溪上游烤肉,我是旱鸭子,和另外两个家伙留在岸上堆炭取火,他则和另外两个会游泳的,在那岩石堆间的溪流里泅泳。那天的水流其实非常湍急,”这样回述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又清晰浮现正午炽阳下飞滅的白色水花,如此晶亮耀眼,将远处其他声音全掩盖掉的轰轰溪流声;以及溪床正中一块像卡车斗那么巨大的滩石,下方青色的,直视令人晕眩的打旋的一段较静止的水潭。“突然,就在我的眼前,我不记是他脚抽筋还是踩空到水面下某一块陡降的河床深处,无声地,他的一只手死命攀着一块巨石底的凸棱,身体在那急流中载浮载沉。我和他相距不到三米吧,我看到他的眼睛深处,一种像Discovery影片中那些蹬羚或斑马之类的草食动物,被狮子或鳄鱼捕获,后半身已被衔咬住无从脱身时的漆黑眼睛。我扑过去抓住他另一只从水里伸出的手,湿漉漉且吓人的冰凉。那时他原先抓住石棱的那只手已滑落,所以是整个人被溪流猛力冲袭拉扯的力量全加在我的手臂上。我整个人其实是摔跌在大小砾石上,并且像失去语言的土著张大嘴从喉咙深处恐惧地大喊……”

深信着那片从未有人看过的景色

“我倒完全不知道他在玩这个……”他的母亲充满感情地说。

让不存在的那片地方依旧我在你身旁祈祷

“我记得他书房的门后,千疮百孔,全像用起钉撬乱戳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窟窿。那些凹坑露出的木门内部肌理和粉末,竟像被强力胶腐蚀的保丽龙一般。我们问他这是干啥?他说他在练飞刀。那些洞全是他反复练习时留下的,他神秘兮兮的模样在我们少年伙伴间像唬烂一般。但他接着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柄银色的狭扁小刀,有点像外科手术刀,或像面包涂奶油餐刀将锋刃磨利,一个举臂翻刀,剁,那柄刀就被他射钉在门上,我们全部鼓掌喝彩。主要是,飞刀和飞镖完全是不同的重心和劲道,我们其他人拿起他那把刀,也试射了几次,全部撞门坠地。”

有如闪啊闪啊闪的阳光普照

“飞刀?”

绽放晃啊晃啊耀眼的令人晕眩的光芒

“对了,他似乎练了一手飞刀绝技。”

啊,那么深的悲伤。

主要是,我想起来了,我在梦中对那母亲说(唉,放下吧,您和死神的那一盘对弈早就结束了,您把我们拘在这房子里,像森严布阵的骑士、魔法师与城堡,虽然我们已不是当年的少年玩伴,我们的眼皮覆满牡蛎,两颊的皮肉因孤寂和纵欲而下垂,岁月累积的残忍使我们确可以成为困惑死神的剌客团,但是,作为国王的那枚棋子,早在许多年前就被抽离这棋盘了):

飘雪废墟街上穿着公主装的被弃美少女。或是桃花树下万蝶纷飞的昆虫系妖姬。一条水蓝光长廊她又变成时尚模特儿扭着台步不断朝你走来。:fairland里海滩夏威夷少男少女的迎神祭舞,重金属演唱会舞台上金短发皮圈金属链项圈紧身短打的混音摇滚,或是眼珠翻白的无灵魂悬丝木偶的玩具女孩。犬夜叉卡通配乐时她的歌喉又像夜空永恒被漂流放逐的无形体女神化成极光裙幅的清冷悲鸣:“啊,在永远长眠的那一天来临前,请不要舍弃微笑的容颜。”

他也拿了一些Playboy、《阁楼》杂志,炫耀又够意思地和我们分享。我们还躲在他卧室里偷抽他爸爸收藏的雪茄。

她像是千万蚁冢般同样幻美痴迷的美丑少女们的极域之梦,女童的无辜大眼被打上银光系彩妆,变得无有衰老、无有悲悯、无有肉身,变成繁华梦境、末日人类灭绝后空旷场景的新人种,只啜饮“伤害一疗愈”萃取花露的神姬,她的脸是城市高空上的巨幅液晶广告牌,灵魂则是上亿个可瞬间翻跳画素的芯片之丛……

灵光一现。我突然想起,髙中时某一次期中考考完,我和一票家伙来到F君的家(并不是现在这幢老旧的房子)。他父母并不在,像所有人在中学年代认识的富家子,从他的房间橱柜拿下那些宛如博物馆典藏,发出神物光辉的,各型号组合金刚机器人。我并不擅此道,但也能感受那些头戴狮子鹰鹫盔,身着金、银、电蓝、柿红、明黄冑甲,手中拿长戟、青铜盾或火箭炮的机甲战士,任一只都是超过同龄少年经济能力的梦幻逸品。

这样一张冻结时间的,像钴、钋等叫人耀目晕眩的放射线元素的妖丽之脸,上天却在其中某处打了个洞,把全部声音从那个洞里抽空。像有人当着他的面对一台昂贵到无法想象的高级音响其中一个音箱开了一枪,那燎焦的小圆洞里突然就吓哑了,缄默了,再也不肯发出声音了。

但是……但是……

许多年后,他想起生命里犹有妻儿的那段时光。他们第一次看到那间公寓的时候,整个空间虽然空荡荡的,却充满一种老人长住之后,连光线中的尘埃都缓慢翻动的灰暗寂寥。地板铺着黑白棋盘的橡胶方格,多处浮凸鼓起,黏满像鼻屎的霉斑。客厅放着一只鞋柜,另两个房间里各放着一架灰漆铁柜,可能是原先屋主书房的空房间靠着前阳台铁窗,是釆光最好的一间,铁柜里零落丢着老人和不同的老人在黄山、莫愁湖畔、商场到此一游的合照。还有书法协会的奖状。里面那间房则大许多,但更阴湿许多,他们拉开嵌入壁中的衣橱,发现有一格抽屉还上着锁,衣橱的木拉门根本就坏了。他走到后面L形阳台查看那锈坏的热水器和瓦斯管线,还有一个奇异地镶拼着应该是旧昔年代浴缸才使用的七彩小圆瓷砖,只是那些小圆瓷砖的表面全褪色了,像糊上一层灰翳,再回到屋内时发现他的妻子在哭,那是唯二两次他像撞见女人更衣,在这屋里撞见他妻子落泪。另一次是他们搬进来后八年,一天夜里他醒来,发现妻子独自坐在客厅看《东尼泷谷》的DVD,满脸暗紫色光的泪痕。

“哪里,我刚从他们的房间告辞出来,几乎每个人都指出,写小说的你,记得那时班上每一个人的零碎琐事——即使是最不被大家记得的暗淡家伙。”

他妻子对他说这屋里曾有人死去。有人仍占据着这空间,她的胸口被压得很闷。后来赁租中介公司的那个家伙坦承:确实这间老公寓之前是一对老夫妇所有,半年前屋主的老妻刚过世,老人独自在这公寓里待了两三个月,儿女不放心,把他接去住私人赡养院了。是的之前没把这情况向您交代清楚,但那位老太太完全是自然死亡,不是凶死……这部分我们绝对敢负责……

这个良善而悲伤的妇人,似乎沉浸在一种拒绝时间之流的泡膜中,固执地说:

后来他们找来妻的大嫂的朋友的室内装潢工作室,把那些生胶地板全部挖掉,在上面重铺后来的这一整间的深色树纹长木条地板,他们把原来的墙面结构全部敲了,重新装管线,重新隔间。

当她站在我房间(其实是她儿子的房间)时,我试着婉转向她道歉,这么多年过去,我确实不记得……不记得太多关于她儿子的细节。

公共浴室 那幢建筑里有一巨大像罗马公共浴池的中庭,有一个比赛标准泳池大小的温泉池,一旁高低阶梯层次错落着较深的圆形涌泉,另有两眼井一般的热水浴池。烟雾弥漫——在这个空间里,水从四面八方以各种形态出现:由上方金属柱嘴喷涌的。沿着粗粝墙面如山泉潺潺流下的,在深蓝长方大池中水光晃漾的、卵形小池中像沸腾之锅扑扑翻滚的、甚至写意地浸过黑色花岗石板小径的……唯所有流泉飞瀑或科幻未来感之“水立方”者,所有的水皆从其表面像小孩撕开玻璃纸时流淌出早已溶化之蜂蜜夹心糖,弄混了固液气态惯性,薄薄冒出一层又一层你以为是隐藏在这些水的内里之白烟。

但这幢屋子真的很旧了,我发现墙板是木头隔间,且房间大得离谱,贴着墙堆满一排排肉色宽胶带封住的纸箱。一种奇怪的怀旧气氛。我们各自被安排单独待在这巨大蜂巢般旧建筑其中一间房,互相不知道其他人睡在哪。且这些房间并不像旅馆走廊两侧那一整列挂着房号门牌的齐整房间,而像立体积木,大小不同,高低参差在这些淘汰的工厂机具、零件和装封纸箱之间。F君的母亲,似乎在这漫漫长夜,提着一串钥匙,一间一间叩门,造访这些她死去儿子少年时光的故友,和他们并膝坐在床边,以一种梦游的节奏,回忆那个轮廓模糊死者的种种往事。

男人们裸着身,垂着累累阴囊,几乎都有点屈腰驼背走着。他发现不穿衣物走动的人类,确实极像猿猴,腿部比例出乎意外的短。他曾听闻此类三温暖是同志们的极乐仙境,但放眼望去,俱是和他一般垂腆着难看肚腹和米其林轮胎橡皮腿的中年人,还有一些身形矮小耻毛区花白的老头。他在淋浴区好奇挤弄着那一罐一罐免费供应之沐浴乳、洗发精、男性洗面皂、牙資,哇塞还有刮胡膏和棉花棒,真是把“洗澡”这件对中产阶级男人来说只是日常生活的过场戏时光,夸张布置成我们第一次走进“吃到饱餐厅”的乡愁场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超乎你平日里基本需求的体贴供应。在我们各自的私场所里,卫浴间不是早被女人们瓶瓶罐罐的玫瑰熏衣草海盐沐浴精油,像占卜师抽屉柜里的美丽形状皂块,或是美白霜、露、液、乳液、萃取液、胶、膜,银瓶玻璃罐瓷瓶不慎会拿来挖一勺完全就是包装成蜂蜜果酱的……这许许多多美得让人割掰的昂贵酱糊们盘踞。我们男性那结满灰垢的秃毛牙刷蜷缩瘪扁的牙膏管和密密麻麻沾满胡茬的便利刮胡刀,全可怜兮兮地挨挤在最角落……

我不知为什么,他们安排我住在F君的房间。事实上我和他在这群朋友里,只算泛泛之交啊。我看着那房内堆叠的“高中生书房杂物”,叠好的T恤、田宫模型太平洋海战日本舰队群、书柜里的漫画……所有东西纤尘不染,才意识到原来他已死去二十多年了。床褥枕头似乎还留有那个少年的汗味。

一个穿着他童年记忆中俄罗斯皇家骑兵制服模样的年轻人来将他身旁的大浴巾收走。他抵抗拉扯着。那家伙用獾一般的笑脸对他说:“那里有一整柜的小毛巾。”

母亲 我们在F君追思会后的那个夜里投宿在他家。他的母亲是个悲伤的妇人,他们家似乎是两幢透天厝以奇怪的空中走廊方式连接起来,所以置身在建筑的内部,恍如迷宫。

他发现在这中庭上方的二楼环形走廊,三三两两站着同样穿着这般笔直挺整制服的服务生,他们把对讲机贴着唇前,像集中营的警卫俯瞰监视着下方裸着老二和光腚的他们这些客人,他心底嫌恶地想:这样的设计似乎颠倒了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为何是这些穿制服的伺候者,自在地用恬不知耻的嘲弄眼神观赏着一从池中光身子爬出便内八脚忸怩走路的花钱大爷?

在那个梦里,那扇光源尽被某种邪恶意志吸去的黑暗尽头之门终于打开。但这次,华丽的神祇不再降临,只剩下那个仿佛用漫天风暴将原本静止美好昔时悉数席卷而去的佝偻老人。他期待的戏剧性救赎时刻似乎并未出现。他叹口气,把那个瑟缩成孩子模样,一脸惊惶的父亲鬼魂拥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它的背,安抚着……

他像豆豆先生偷偷观察着那些先后从池中爬上岸的人们,接下来的步骤。他发现他们走到一个柜子前,像乖巧小学生拿着叠好的毛巾擦干身子,穿上one size的大四角裤,披上浴袍,然后恢复澡堂大爷们的气势,走到甬道尽头楼梯往不同楼层去了。

他则和妻子形同离婚,内心深处只觉举世茫茫无真正可信任之人,不同阶段的挚友在不同时期或细故起嫌隙或莫名疏远,有时任着一双孩子奶兽柔软在他肚腩爬上爬下,心里想:“有一天你们也终将弃我而去。”

有一个家伙(穿着制服)站在池边他仰头的正上方,问他要不要按按背?他问是男生按还是女生按?那家伙像被冒犯般说:“当然是男生按。”

他父亲过世迄今已三年,那个伤害与哀恸的实体性深深超出他所预料,他母亲彻底垮了,成为一只老妇外形的孤雁,她的膝盖坏毁,走路时两腿明显扭曲,不久前还检验出脊椎骨有两根早已折断,似乎连想退化成古老失忆之鱼都不得全形。且常沉溺于少女时期和当时年轻的父亲之艰苦恋情。

他拒绝了他。上岸穿上四角内裤披上浴巾后继续在这偌大,水声哗哗似乎有回音的三温暖大厅乱跑,我们这一代,实在有太多,尚未进入真实场景即塞满记忆仓库的电影经验了。在这个水光晃漾人体谦卑又缓慢(如海狮)的澡堂里,他穿过那些弯腰擦拭身子的男人裸臀,穿过那些有些金色锁孔的衣物柜,穿过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似乎该走进厕所,伸手进预藏在马桶冲水箱里油纸包裹的手枪,裸着身跑回大浴池的中庭,按着经过的每一个服务生挤眉弄眼的暗示,走到池边,对着浸泡在白烟池水中的老大,砰!砰!砰!连开三枪,镜头特写水池底晕开一团一团樱桃红的鲜血……

那恰与真实颠倒。走的人是您啊。

事实是,他走上那红毯楼梯的尽头,贴着皮革面暗红烫金壁纸活像一只巨大LV皮箱的静室,一个穿西装秃顶戴着小蜜蜂长得极像蒙德里安的男人不知从哪走出来,问他:“是找莉莉吗?”他听到这名字便忍不住想落泪,但自己几乎光着身子这点让他更坚持男人间的尊严。他说:“我找二十二号。”男人说:“那不就是莉莉?”

那个老人用一种无助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妈妈走了。”

推开一扇暗门(原本假装成墙壁一部分的这扇门上,挂着一幅雷诺阿的朦胧乳房少女画),走进这栋建筑的暗黑腔体内部一格一格蚁巢般的小隔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冷冰冰硬邦邦的按摩床。这就是梦境核心的审讯室吗?贴墙极窄的一面梳妆台、老旧但仔细地排放着烟盒、千晖打火机、折好的小方块卫生纸、棉花棒、保险套。光线非常暗,他对着镜中那昏暗的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喷烟,觉得这小隔间里真是冷,冷得背部胸口甚至手臂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又回到许多年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突然一扇门打开的时刻,这次把他从那绝望与恐惧之渊拉起的不再是两尊发光的狰狞神祇,而是孤独坐在昏暗客厅里啜泣的,他父亲的鬼魂。

那个叫莉莉的女人敲门后进来,捧着一个脸盆,毫不生分地坐在床沿,也点了根烟,和他像码头边等船的偶遇之人那样攀谈起来。这一切似乎是他国中时趴在教室课桌午睡时的一个春梦,但等他在这个梦境里意识到自己真实实体的存在,他已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了。女人让他褪去浴袍和公共内裤,趴在按摩床上,脸埋在床上方的洞里,似乎以再越过边界便真的伤害他了的那种疼痛捏、按、拗他的小腿肚、臀肌、大腿内侧,一边充满感情地告诉他:自己年轻时爱玩,书没念好,后来遇到一个男人,真的非常疼她,连公婆都疼她。结果她才二十二岁那年,男人骑机车被违规的砂石车撞死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自己带唯一的女儿,现在那女儿已经念高中了,公公婆婆还是很疼她,当然没有人知道她做这个……

回到童年的、弄子尽头的老屋,红漆白细槽木门上的春联已被撕去,左上角残纸撕未净处贴了一张小白纸,上头写着:“丧制”。

手机响的时候,她正精赤地站在他的背上,那时他迷糊快睡着了,只感觉女人说话的声音从极遥远的上方飘来。他很困惑她为何会像玩冲浪板那样保持平衡地踩踏在他背脊上?“对不起,”女人翻爬下他的身体,拿起梳妆台上的手机,“唉,唉,是啊……啊?我正在……喔?这样不行啦,客人会生气啦……”

他坐在公车上,哀伤地看着窗外缓缓流逝的街景,那些昔日之街的景物。马路边的大沟圳。三轮板车,委托商行橱窗里没套上洋装的白色塑胶人偶,那些鬼魂般面无表情上下公车的昔日人们,男人们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裤,女人们穿着露出胳膊膀子的连身洋装,男人整体较现在男人黑痩,女人整体较现在女人丰腴……

挂断手机向他道歉,“你,不是林哥喔?”他说不是,怎么了,半惺忪地撑起身来,下意识仍是去摸根烟点上,女人像纯情电影里那些弄错鸳鸯谱的女主角,夸张地捂着嘴笑,“弄错了啦……嗳哟……那经理怎么也放你进来?啊那你贵姓?”

他真的在那张暗室里的小床上睡着了。并且做了个无比立体、仿佛深深珞进灵魂灰色深处的梦。在那个梦里,世界又回到他父亲的年代,像幻灯片胶卷一般的暗褐光度;空荡荡的马路上有胖墩墩的公车沿站停靠,日式建筑的屋瓦上恣意爬着小紫花的九重葛。木头杆的圆顶罩路灯,拿着蒲扇穿着背心腆着肚子的外省汉子坐在自家门口的竹躺椅上乘凉,蝴蝶成群如苍蝇围着银色垃圾筒飞舞。

他告诉她没关系,她可以去招呼她本来在等的那位客人(林哥?),他抽完这根烟就出去,他和她聊得很开心(他谨慎地加了一句:这一节的钱我会照付。)他像个好友劝她不要得罪了客人,女人则一直像干这行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笑的事,捂着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对不起,我可能会睡着喔……

像影片的倒带,他离开那暗门后面的漆黑包厢小间,走下红地毯楼梯,在排放了二三十张皮沙发悬挂着几台电视的休息区失神坐了约半小时吧。各张沙发暗影里睡着一只一只海豹般发出巨大鼾响的中年男子们,电视则寂寞无声地播放着各台不同人物的政论节目。然后他复下楼,经过那些烟雾如仙洞瑶池的泡汤区,交回号码牌,把衣服穿上,走出玄关时,有一双簇新的皮鞋摆在沙发座前,他对服务生说:“这不是我的鞋。”那男孩进去和另外的服务生一阵骚乱,复从鞋柜区出来说:“但这是先生的鞋没错啊。”他发现那确是他的鞋,只是他们服务周到,替它擦了黑亮的鞋油,他认不出它了。

也许我会死掉吧?像这样一直不睡觉,有一天他躺在其中一间密室任那个有高中生女儿却穿得像二十来岁辣妹的女孩按摩,他突然被像那些填海堤的水泥块那么重的疲倦沉沉地压住。

鬼打墙 他说那天傍晚,突然接到主管要他往南投埔里采访一位学者,“其实那时忙了一整天,已非常累了”。但他还是先打电话订好当地旅馆,和驻南投的特约摄影约好,再把自己的PDA卫星导航设定好旅馆位置坐标,便上路了。

他那时想:如果在我的身上刺青一张逃亡地图,可能得把这些女孩在这些密室里说的故事微缩成一张像芯片电板的回文图吧?但是要救谁出来呢?

他开到快进埔里的那一段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黑夜公路上就他自己一台小车打着远光灯束,非常寂寥萧索,“埔里我去过几趟,那一段路我算是熟的”。他说,但是到了一个岔路口,他的空间记忆应该是往右转就进埔里镇,但是他的卫星导航仪却用箭头指示他该往左边那条明显较荒僻漆黑的小山路上转。他确实犹豫了半晌,但想:或许那是一间开在僻静山里的度假饭店吧?但照着那荧光绿的箭头左转。

他干脆起来熬夜看DVD,白天则继续工作,最长纪录他曾一个月没合上眼,即使吃了医生开的像Stilnox这样的强力安眠药仍是睡不着。有一次他看到一部叫《越狱风云》的美国影集。有一个家伙是建筑结构工程师,他为了救出他冤狱被判死刑的哥哥,把他用渠道弄到的整座监狱之建筑细部平面图全刺青纹在自己身上。故意抢银行,带着这张活人皮逃狱地图混进那座监狱,只有他可以把他哥哥从死亡中救出。

但愈开愈不对哪!那是一条愈上坡愈觉得心里发冷的荒路,夜暗里他的右手边出现一幢建筑,立着一支红色灯管的十字架。他靠近时发现那是一间基督教医院,他大约又往前开了约半公里便确定那不可能是往他要去的旅馆的路。也许是设定PDA到达目标时点错了(但其实以他的精准谨慎,这近乎不可能),他在一处闪黄灯弧弯路口回车,恰好在路边有一间7-Eleven (多感人哪,简直像那些日剧情调的广告,荒山里唯一的灯火,叮咚进门,里头飘着人间才有的茶叶蛋香和关东煮的氤氳白烟),他停车进去,想向柜台的工读生问路。

那段时光,他总睡不着,夜里躺在床上总听见冰箱里制冰机冰块坠落的声音,马桶水箱从按柄锈蚀洞口漏水的滴答声,或是远处马路上那些空出租车像孤独的灯管鱼在水族箱里巡梭的车胎碾过柏油声……

一进去里面竟然没半个人!

他想:有一天我会老去。这些女孩也会慢慢老去,然后我们就变成阿公店豆干店里的老色鬼和妈妈桑。

这时我确定他是个会说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在一入夜后的山城,寂静驾驶孤自一人的车内空间一幅蒙涣着蓝绿光的电子地图……这样“异乡人迷路”的情调确实感染了我:并不是故事本身的悬疑,而是类似经验的被唤起:啊,我曾同样在那样孤寂的夜里疲惫又骇怕地在荒山里开着车找路……结果是一间无人的便利超商,那确实让人兴起“那整个镇出了事吗?”某些好莱坞片,整座小镇遭化武攻击、外星人入侵或恶灵苏醒之类的恐怖……

另一个女孩,看不出年纪(或是那些包厢实在太暗了?),一次边帮他推油按摩着,就被他用话搭讪着套出故事。说原本有一个先生……他以为接下来是男人劈腿那些老套……结果车祸死了。啊?我有一个女儿快上高中了,又吃了一惊,我以为你才二十几岁呢?女人则一脸迷醉握着胸部看着小几镜中的自己,我就是这里肉太多了,我每天下班后,就去健身房跑跑步机,让自己出一身汗……

他说,结果是那个工读生在里面吃泡面,他问了他旅馆的方位,但那年轻人没听过这间旅馆的名字。不过可确定的是,他刚才所去之路(也就是PDA屏幕上指示之路)绝对没有一间旅馆。

她们说:哪一行不辛苦呢?

他重新上路(他把卫星导航重新设定),往本来他认定的那个埔里镇方向行驶。但是这时,驾驶座旁的导航系统不断发出警告:“您行驶的方向错误!哔,哔,哔,您行驶的方向错误!”更恐怖的是,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厂商找人来录音的,但在那样的黑夜里,那女人的声音,好像充满一种不容违逆的意志。”)。他的车开进一座隧道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愈来愈急迫地对他说:“错误,错误,请立刻调车回头……”箭头光标并要他左转,他想:隧道里我如何能左转呢?车窗外真实的空间仿佛被PDA上虚拟的电子地图给否决了(“你看到的并不为真。”)。在那样的意志消耗中,最后他认输,出了隧道便紧急回转。

她们说:谁叫年轻时爱玩呢?

又回到刚刚那条山路。这次他注意到当车子靠近那座医院时,车内的卫星导航系统便安静下来。他把车停在急诊室前一个地下停车场的坡道出口。一个警卫还跑步过来要他把车往前开,让一辆闪着红灯的救护车从下面开出来。

她们的四周全是灵魂有破洞汩汩流出黑色浊水的病态男人:酗酒的男人、吸毒的男人、玩女人的男人、赌博的男人、打女人的男人。但她们在那暗黑小房间里,递上热毛巾,在他们的背上抹油,用手肘摁出暗藏在紧绷身体下的淤葷,有时抓着天花板的钢管,用穿丝袜的纤细小脚踩在男人们的背脊,无比优雅娴静。

这时候,他车内的那个(住在电子仪器里的)女人又说话了。屏幕上的箭头要他往医院的地下室右转。

她说得像是不喜欢男人有狐臭或不爱刷牙这样的毛病。当他表示自己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时,女孩却睁着一双美目说:也许是有时候我的嘴真的很贱,老爱去戳人家的痛处,他忍不住,当然就想打人喽……

“会不会是……某个对你很重要的人……一个濒死的女人,一个小孩,或一个你自己并不知道他(她)存在的老人或老妇其实是你的亲人?透过这种方式召唤你?”我说。

他说,后来他在一些场合遇见一些比我俩都小上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她们对自己的生命懵懂无知,其实像被剥去壳的牡蛎与虾蟹,把最柔软的内里暴露在悬浮着腐烂物和寄生虫的池水中却浑然不觉。譬如说,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孩,一边在一间像地窖或停尸间般的昏暗小密室里替他按摩,一边告诉他为何和之前的男友分手。因为他会打我。他有暴力倾向。有一次还把我打成熊猫眼噢,害我三四天都不敢来上班。我不喜欢这样。

“我哪知道?我吓得魂都飞了。在那样的黑夜时分,那坡道下去是医院的太平间吔。”他再一次重新设定,发现屏幕上原该标示他该往哪走的路线图,变成地图上一个发光的绿色的圆。

“不,是‘鬼’字。”

“鬼打墙。”我说。

“这是个侧躺的‘神’字嘛?”我说。

我告诉他,我大学毕业前,有一个下雨的晚上,开车去找一个住在山里的朋友喝酒。也是遇到鬼打墙,那段路我至少走几十遍了,那个晚上却在那儿里打转了快两个小时怎么样也走不出来。眼前就是车头灯贴近打光的芒草秆,和雨雾中惊飞起来的千百飞虫。似乎原先可借以辨识位标的元素(一棵大榕树、一座土地公庙、一处坡坎……)全乾坤大挪移。我记得所谓“鬼打墙”其实是遇上一种叫“山魈”的鬼怪,有人曾看过那其实就是一条腿(人腿?或是被覆毛发鳞甲的兽蹄?)孤零零、没有身体,从山径跑过。据说即使连深谙巫术或山地地形的原住民猎人在山里遇见,也要原处打转一两天才走得出去……

他在一张纸上试图画出那些暗夜里形成迷宫的路线,以及作为路之尽头、人界与神界边境的建筑。这时我已有经验了,我知道他正描出一个他自己赋予意义的汉字。

当然也可以解释成,单纯的卫星定位系统秀逗或受到什么高频波的干扰之类的。

那个恍若从一片气氛妖异、液态柔软、植物之鬼魅占领的黑暗,突然被一阵强光霹雳推门闯进两个重武装天神的戏剧性时刻,成了他日后面对情伤、创痛,或无从过渡过去的死荫之境时,一个内在绝望隧道的暗示性救赎。

但我记得我在听他说这个故事时,心里感染的幽微暗伤绝非年轻时听鬼故事的心情(那种什么一伙人骑机车上山,在阳明山公墓旁休息,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男的,几乎将前胸贴在同伴一个坐着低头的女孩背上,并伸长脖子,把脸凑到那女孩的脸前好奇端详。他正觉奇怪,一回头,满山坡全是穿清装的、男女老少,和那怪男子一伙之人……),他讲述故事时快哭出来的惨然神情,亦远不止“撞到鬼了呸呸呸”的认衰。那其中那一种恰好到某一年纪,上上下下,浮浮沉沉,昔时的梦想目标仍迢迢难达,而生命逐渐揭开的景观地图又崎岖艰险让人噤声叹息。你总会想:那个神秘地托寓于卫星导航仪里的女人声音,她想带你去哪?或是,她为何要阻挠你去本来设定要去的地方……

他父亲告诉他,那是用彩漆画在两扇门上的两尊门神,再大一点之后,他知道那个晚上他们置身在南海路的植物园。更多年后,他知道那两个宛如从暗黑之火中走出古代神祇,它们巍巍藏身的那幢燕尾翘脊屋顶的荒败古厝,就是从中山堂原址迁过来的清末“布政使司衙门”。

旅馆 噩梦。

他父亲似乎也惊吓了一下,然后松口气说:“原来是秦叔宝和尉迟恭哪。”像是遇见故人一样。一个红脸凤眼长髯,一个面色如焦、浓眉怒目。

图尼克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鸟岛宾馆,窗外是一片绿色草原,说是草原,其实多处像癩皮狗的粉红癣一样杂驳地露出红土。

就是那一刻,那成为他永生难忘、回忆中总无法准确形容的时刻,他们拐了个弯,在那条路的尽头,站着两个古装巨人,他们面孔狰狞,浸浴在一片朱红金黄的光里,不,应该说第一瞬印象他以为是两个穿着鱼鳞冑甲蟒兜戴着黄金盔腰佩宝剑,一人手持长戟,一人握神鞭的天神从火海中走出,和他父子二人遥遥对峙。

有一架藏人的“俄薄”在晨光中。

那时他大约五六岁,所以他父亲是四十八岁壮年的尾声了。黑暗中父子牵着手,他感觉他父亲其实迷路了。他们似乎在迷宫般的林间小径绕圈圈。周围尽是蛙鸣和猫头鹰的威胁性低哮。他父亲说:“今天晚上怎么所有的路灯全坏了。”

梦里却变成是妻子睡在这个房间,他愤怒地离开,在这间旅馆的走廊甬道走着。

鬼 他记得那时是在一极深极浓稠的黑暗里,他和父亲走在那片森林,说是森林,其实他的鞋底踩在水泥路面上,但他们确实是被一层又一层仿佛充当某个妖道摆设阵法之临时演员的树木包围着。他感觉到当他们走动时,那些树木群也移形换位跟着走动。他看不见树影(因为实在太黑了),但可以闻见那些树木的呼吸,像是每一片叶子的毛细孔都喷散它们盈满溢出的灵魂或梦境。

那是一间湖畔的小旅馆。没有电梯,大厅一楼中央是一天井,二楼以上以口字形环绕着,得自己扛行李上去。有热水淋浴,但水压不稳,忽冷忽烫。除此之外,是他这一路寄宿饭店中最合乎国际规格的一间:洁白如新折叠好的大小浴巾,洁白的床单干净的被套床罩,连地毯的毛都清爽到可以赤足走,无有那些偏远饭店的沙土触感和恶心的油污,随手包的盥洗用具刮胡刀吹风机棉花棒无一缺漏。一楼甚至有可眺望远处湖景的咖啡座。据说这间旅馆是二〇〇六年青海自行车环湖赛选手入住的宾馆。

男孩却说他不记得那些事了。

图尼克在梦中,愤怒地(在这旅馆里)找一间类似中学校园里教务处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人群熙来攘往,各自忙着翻着桌上的文字,或接电话。但他不是在那文件铁柜中拿请假单或旷课单,而是一张空白的离婚证明书。这时办公室中,被人群挡着,竟看见他妻子少女时曾私下恋慕的一位髙中老师,她瘦瘦髙高的,戴着导护妈妈的臂章。那群人似乎是围着请她签名。她看见了他手中的离婚证明书,眼睛睁得老大。图尼克说:“这次我真的要和我妻子离婚了。”然后眼泪便流下来。

这事他从未对男孩提及,后来他们上了不同的国中,便慢慢岔开各自的世界,几年后他家搬到基隆,两人更失去联络,很多年后他回去那个小区找男孩,他家的杂货店早收了,他们讪讪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已确定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考上大学,男孩念一所二技学院),男孩约了一票朋友要去唱KTV,问他跟不跟去?他拒绝了。在等那些家伙骑机车来接男孩的垃圾时间,他提起他们小时候在巷弄里干的一些蠢事,包括那次功败垂成的闯空门……

不对,在这之前,一定有发生什么事,只是我们忘记了。

他说:“我成了一个孤独王国的国王。永远只有我一人站在那里。”

再一次。

但这故事最动人的部分,其实是他描述那国小五六年级辰光:他和男孩并不同班,下午他俩不论在杂货店盯着小电视看百无聊赖的国剧,或是在巷弄里漫游、闯入废弃空屋的冒险时光,他们彼此都不知道,也从不提起白日里各自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在那两年内,他几乎没有坐过自己的课桌椅座位,每天一到学校,书包一丢便自己走到教室后面罚站。他说这件事其实像卡奴一样,他遇上一个我们那年代有相当比例会遇上的虐待狂老师,每天有写不完的功课,但他一离开学校后便时间静止进入和男孩的巷弄冒险神秘时光。第一次没写第二次没写被老师痛揍罚半蹲,慢慢的积欠的作业累到像刷爆的卡债,永远还不起了。他便再也不打算还了,每天在教室,他都像异乡人独自站在教室后面,看着那似乎和他无关的一整班同学。

图尼克将那张文件签了名,从门缝塞进妻子的房间。然后躲在旅馆走廊转角的柱子后面偷看。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的妻子推门出来,脸色白如雪,急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走。他注意到她手上拿着那张纸。图尼克心痛地发现:这样看去,她真是美得无与伦比。

还好他们没打开那扇后门。

后来在梦中图尼克在那房间里接到他母亲的电话(所以,图尼克,卑鄙地等妻子离开后又潜进那个旅馆房间?)。他母亲愤怒地问他怎么回事?她说:我知影你一直在掩护伊,哪有做人媳妇的,我们一年就只看见她三四次?你们到底是瞒着我在干什么?

我们或以为这故事未如预料中精彩,在那个最后终于没被撬开的锁头后面,那个房间里,原本或被预期存在着,某样远超过男孩们能承受的大人世界的某个悲惨乖异景观:躺在一具棺木里睡觉的老板娘?或是时间老人的化身?或是预见未来三十年后一无所成的他们中年人之形貌,脸色苍白坐在黑暗里打电动?或是白日里坐在那儿打电玩的大孩子,其实全是一些栩栩如生的纸折假人?

尼克有点惶然,却又有点偷偷的虚荣。这件事似乎被弄得像朝廷隐秘风暴那样人心惶惶。现在,他的妻子和他们共同的朋友们,他的岳母和母亲,一定正电话热线联络着。原来是他不见了。而且他的不见竟造成众人如此大的骚乱。

才喘气回神,他发现男孩又打算把起子插进锁座。他拍拍他的肩头,比手示意千万不要,男孩却像对临即的危险完全缺乏现实之理解,执意要破坏那锁。他比了个手势,说我不干了,我先走了。遂翻身上墙,而男孩也就跟在后面,两个贼便循原路撤退。

他的妻子曾经说:我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不要——”他的唇气声还没出口,木头门便被男孩撬出一个撕裂的巨响,这个白痴!那个巨响,简直不如他们用鎯头把玻璃窗敲破算了。隔壁西药房马上有动静,人影移动,“谁?”他们俩像被咒术凝固成石像蹲在黑暗里。还好那老板并未开门出来,只是把脸伸在毛玻璃上的透明玻璃朝外张望,大约认定是从檐上摔下的猫,不一会又离开了。

什么意思?图尼克迷惘地问她:你是指没有能力爱任何人,还是指没有能力爱“我”这个人?

“干!”男孩满头大汗地回看他一眼,他以为他要放弃了,谁想到那家伙从书包(他们预备得手后装那些游戏卡匣的)抽出一把平口螺丝起子,准备破坏那个喇叭锁。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妻子便不懂得翻他的抽屉、偷看他的日记或昔日情书,不查看他手机来电显示或简讯,不碰他的电子邮件信箱,甚至从来,没有一次,如其他女孩若无其事探问一下你以前的情人或风流账啦之类的。连他和某个女性友人调笑打屁讲了两三小时电话,走出房间她只是一脸专注看着电视HBO的情节。

男孩拿出预藏的铁丝,插进锁孔,七旋八转,大约搞了半个小时以上,就是弄不开。

所以,她从未感兴趣,有一丝丝好奇,想打开门窥看翻寻一下他不被她看见的那个秘密房间?

于是他们约好在某一天夜里,各自穿黑衣黑裤,戴上麻线手套(杂货店里卖的),三点半准时行动。第一晚他等到五点天亮,男孩没有出现。第二天说他睡死了爬不起来。第二晚还是被放鸽子;直到第三晚,男孩依约出现。两人遂像那游戏里的小人儿,猫着腰上树走墙,穿院钻窗,一切都如预定的计划:他们蹲在那扇木门边,隔壁西药房的灯亮着,他听见自己和男孩的呼吸声在静夜里像机车排气管的燃爆一样大声。

他们像一对没有生小孩而过了中年彼此间无话可说的夫妻,从一开始便没有在身体衔接的暗影处,豢养一只可以让对方不安或痛苦的恶魔。他完全无法从她身上学习到“被嫉妒者是什么感觉”。有一天他被一群昔日哥们约去喝酒,喝到醉茫茫又跟着续摊去一间KTV唱歌。谁想到灯光一暗一群辣妹进来各寻其主坐在他们腿上扭摆脱衣。他醉翻了迷糊间发现自己的裤裆拉链被扯开,那玩意软绵绵被含进那个连脸都没看清的女孩嘴里。啊,原来这么容易就失了身,甚至到后来他头痛欲裂都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被那女孩“骑上”而滑进陌生人的膣里。

男孩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拆卸下来的喇叭锁,每天下午都在杂货店里用铁丝练习开锁的细微窍门。大约练了一个礼拜,已能做到在极短时间内,十次有八次可以咔啦把锁撬开。

回家后他躺在妻子身旁,心里悲恸地想:你这个女人,我的阳具上沾满别的女人的唾液你都不知!

这个行动的策划从登上国宅楼顶绘出巷弄鸟瞰图开始。他们预定从边墙翻进荣民之家,穿过那个院子,再翻墙进防火巷,然后从一处极高的气窗口翻进那间电视游乐器的后门。这之前他们侦察的状况有三:一,游乐器店的老板娘九点半一定关店锁门走人,但是隔壁一间西药房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这是整个计划最大的危险。二,从防火巷翻进那排店家后门的那扇气窗实在太高,这曾让他们极度受挫几乎放弃;但后来在老兵们的后院发现一张废弃破沙发,他们到时可以先搬过去在下面垫脚。三,游乐器的后门是用木门喇叭锁锁上。

有一天早晨,也是这样像整条街,街上的人形,那些原该造成阴影或切分层次的须根榕树或椰子树,或是那些原有石灰凹塌或裸露出红砖的墙面,原可以在一些较温和的光照时分,看见上面毛茸茸的青苔或爬墙虎的根须……全在那横征暴敛的强光下失去它们的细节,像在医院走廊迎面见着那些颜面灼伤之人:没有毛细孔、像蜡一样不会呼吸的皮肤,多余的细节全不见了,没有眉毛、睫毛、鼻翼和嘴唇——只有必要的、眼眶里的眼球、两个鼻洞、牙齿和关节可控制打开合上的一个深喉咙的入口。

也许是某种游戏情节里,穿着忍者服的小人在敌人大宅廊柱间藏匿、潜行、上下翻跳的画面,给了他们小小胸膛里愤怒羞辱之炭火,鼓吹了某种可以执行的复仇想象:他们密谋后,决定闯空门,把那叽歪老板娘的所有游戏卡匣全部搬空。

那天早晨,他和妻子在强光中开着车——她把自己像皮肤灼伤病患那样包起来,戴着养乐多阿姨帽,手臂戴袖套、Gucci墨镜、防晒系数高达六十像石膏糊一样稠的防晒霜——,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却任着那音乐铃声演奏,他说,为什么不接?她说,不晓得是哪里打来的怪电话。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常有一些怪怪的号码打来,我都不敢接,有一天接了,是那个越南阿姨,她们的面包工厂暑假没开工,她的意思是想来帮我们当短期帮佣,我们现在哪请得起?

那个年代刚流行起来“任天堂”电视游乐器,他们巷口出去便有一家店里放了几台电视连着游戏机,还有各式各样的游戏卡匣,他们俩总踅进去,负手站在那些大孩子后面,看他们闯关破台。每天去,当然偶尔有意外零用钱打个几次,但大部分时候是愣站在那儿专注研究别人的技艺。日子一久那家店的一个胖老板娘就确定了他俩的行情,开始驱赶他们。男孩比他不畏大人,用三字经回嘴,当然是被以更激烈的方式轰出店外。

后来他们回到家,他把每个房间的冷气打开,她则不断地说:好热,好热。他在浴室洗脸的时候,她突然说:我下去车上拿计算机线,就开栓拉门地出去了。

傍晚男孩的母亲回来后,他们便像两只解了颈链的小狗,欢欢喜喜地从巷子玩到大马路。仔细回想玩些什么?好像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口袋都没钱,两人除了彼此好像也没别的朋友。巷子出去的六线道大马路上的汹涌车潮好像又把那个年纪小孩可能往稍远处冒险的想象力给截断了。

他走进书房,打开计算机,随意看了一下当天新闻。电话响了,是她的母亲打来,他说她刚出去,说要到车上拿计算机线,她的母亲问他他们卧房床垫和墙边那个洞隙的尺寸,他支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岳母笑着说:等她回来叫她打给我好了。

那男孩的父亲在一次被车撞后,可能留下某些无法复原的残疾,丢了饭碗也失了志,他的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硬是借钱在巷子里弄了一间杂货店让丈夫顾店,但男孩下午一放学前脚回家,父亲便后脚出门找朋友喝酒打牌。于是许多个下午,便是他陪着男孩,百无聊赖地趴在杂货店收银的铝办公桌上,两人盯着一台字典大小的黑白迷你电视,看那个时段唯一播出的节目:国剧。有时男孩会请他吃冰柜里的百吉棒棒冰。

是啊,他说,我对这些事完全是白痴。

那时他和那男孩大约小学四五年级,为何会像电影里的PTU机动部队或黑豹中队要围捕公寓枪击要犯,先跑上大楼居高临下绘制这幅小孩们无意识玩进玩出的巷弄地形图?

似乎是她总在抱怨,他们的床在她睡的那一侧有个坑陷,她每每睡睡便会卡到那个坑陷里,他岳母想去找做榻榻米的师傅,定做一个大小合允的床垫塞进那坑陷。

孤独王国的国王 他翻开小记事本的一页,在上头画了一幅简易地图,那像一个大写的F:竖直的背脊是那个年代南京东路五段的大马路,F的上下两横则是圈环住故事的两条巷子。在这个F的顶端,也就是第一条巷子的对面,是一栋当时算方圆一公里内最高的建筑,事实上这张简易鸟瞰图,就是他和邻居那男孩跑到七楼高的顶楼阳台绘下的。国宅的对面是他家和男孩家的杂货店,F左上角的内侧区块是一个类似荣民之家住了许多外省老兵的破旧房舍圈住的院落,那个院落向外翻,隔着一条防火巷,恰就是南京东路上一排商家的后门。

他挂了电话。看见饭桌上,她适才脱下的墨镜、袖套和帽子。

我们,这间旅馆的创建者,发现问题出在我们太依赖他们里面那些“他们”的叙述方式,我们和他们皆受困于这种包括指称代名词整套贫乏表述语言系统,要解决这个单一植株在单一形态记忆黑死病侵袭下灭种的恐怖危机,只有重新创造一套独立于他们之外的语言系统。

他突然疑惑:她下去好久了。

这是一个“新人类”巨大工程中那些故障品、怪物或作为比对基因序的抗原在实验过后的抛弃收容所,被称为“他们”的我们威胁了称为“我们”的他们的自我制造工程,因为这些我们身上带着太多他们想delete掉的记忆体基因,如果要将我们编写进他们的变种新人类程序,会造成他们理想型独立人造人品系的混乱。这让我们非常痛苦,因为我们内部的某些人,认为他们里面那些被神圣化的“我们”,其实是之前某些强暴或实验室控管程序出问题而被污染植入的别的人种基因序列。但他们现在坚持那些保存下来的污染后遗变种基因才是好的、进化的、真正的“我们”。他们把强暴之前原生种的我们在强暴后萎缩挤压削减的残余视为可憎的、欲除之而后快的“他们”。问题是这些被称为“他们”的我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他们”。他们也知道,于是他们发明了一个新称谓:“你们”。他们说:“你们”滚回“他们”那边去吧。但我们又不愿意在他们的“我们”还在一单套染色体创造幻梦中虚飘时,莫名其妙被人家强迫变成“你们”。我再强调一次,我们认为自己即是“我们”。

图尼克后来想:这就是代价,或者说是惩罚好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像神迹突然降临那些苦思且困蹩的艺术家脑中,那些圣乐,或环场全景的巨大教堂拱顶壁画,还未开始动工便有人把完成品档案投递到你脑袋里了,无比清晰,一目了然。

这里头住的是一群脱汉入胡的可怜鬼。

从此他便只能被禁锢在这间强酸、烈焰、浓烟包围的火宅之中了。

因为这是一个被驱赶出“我们”之外的“他们”的旅馆,

他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妻子,正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车上,那车的引擎还发动着,“我告诉他下来拿个东西。”也许他们正激烈地拥吻着,所以她忧急的微弱话语马上被那男人的舌给融化,她的眼睛且瞄着挡风窗外,以防他何时下楼,出现在他们的车前。

哀伤的受难者则成了渎神的人造人基因工程狂徒。

任性的家伙。他愤怒地想:居然把车开到我家楼下。而他的妻,竟一通电话,也不怕破绽百出,就噔噔噔地跑出门了……

流浪者之歌便变貌成骑兵血洗异族志,

他读过一本小说,里头曾这么说:“情夫的妒火比丈夫的有想象力多了。”当然他是丈夫。不过婚前,她是他从另一个男人那儿硬生生夺过来的。

每一枚文字的定义被翻牌时刻,

像潮水退去的沙滩,那些不被当回事的垃圾、树枝、死鱼、死虾、沾了一半污油的礁石……如今却得努力把它们当作重描记忆的定位标的物。他太——像古代刻在奴隶或战犯脸上的刺青——太清楚那些偷人家老婆的男人心里惦挂些什么了。他记得他曾不止一次站在他的妻(那时还是年轻的恋人)宿舍窗外一整夜,自怜自艾幻想着她正和她的男人在厮磨交欢,好像女人偷情得付出的代价,便是白日得和情人宣淫;夜晚又得加倍用自己的肉体犒赏补偿那个被戴绿帽的丈夫。

那像一个猜字谜游戏的棋盘,

事实上,他现在酸苦地知道:女人一旦偷情,她的身体,对于原来的男人,就像灵魂被吸走的化石一样,彻底地死了。所有的奥秘、濡湿、意外惊喜、淫词荡语,或是濒死的剧烈痉挛——这些仿佛上帝赠予男人色欲的神秘礼物,无论她们在你面前展演多少次,你仍会惊讶、震动、眼睛湿润且静默地感激着——但如今那一切都会对你关闭了。

意义被篡改,

他现在知道:那时,当他和妻子的前任男友重叠的那一段时光,在隐秘的暗影世界,那个男人承受着多么悲惨的待遇。完全不是他当年想象的,是一场发生在他们共同(在不同时刻)亲狎抚爱的女体的肉搏战、拉锯战。

记忆被漂洗,

偷情发生的那一瞬,无辜的旧情人便彻底地全盘失守了。因为这个身体上全部的淫荡、狂欢神经,再也,再也不会对你起反应了。

那些死者的肠黏膜像灌香肠一样被塞满加了硝的腐肉。

他记得那个烈焰将整个世界烧得一片平板炽白,他却无比孤单的白日,他神魂颠倒地踩了拖鞋,开门,走下楼去,像傀偶乖乖照着脑海中灵光一现早已清晰无比的剧本演,他会站在那个偷情者的汽车前面,盯着他的妻子和那个男人。

图尼克说:“我在发明文字。”

但是当他走下楼,在睁不开眼的强光中犹豫不决该往街道的哪一端找起(那一整排停靠在路边,反射着五颜六色耀眼钣金的车辆),却突然看见,他的妻子,像一个让周遭这一切炎夏强光景物俱暗灭的发光体,笑吟吟地朝他走来,她的手中真的拿了一团电线类的物事。

但是你在这旅馆里转悠着做什么?

(你怎么跑下来了?)

女孩问图尼克:

(我去买包烟。你怎么拿个东西拿那么久?)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九》

(我看车后行李箱脏乱得要命,就整理了一下。)

沈存中云:“元昊叛,其徒遇乞先创造蕃字,独居一楼上,累年方成,至是献之。元昊乃改元,制衣冠礼乐,下令国中,悉用蕃书胡礼,自称大夏国。”

(对了,你妈打电话来找你。)

辛未……赵元昊自制蕃书十二卷,字画繁冗,屈曲类符篆,教国人纪事悉用蕃书。私改广庆三年曰大庆元年,再举兵攻回纥,陷瓜、沙、肃三州,尽有河西旧地。将谋入寇,恐唃厮啰制其后,复举兵攻兰州诸羌,南侵至马衔山,筑城瓦川、凡川会,留兵镇守,绝吐蕃与中国相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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