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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之夜

但安金藏不给我机会说这些,他告诉我,他妻子大约在一个月前,整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不干涉他和外头女人的事,不管他多晚回家,甚至不回家过夜,不管他身上带了外头那些女人的香水味或阴部的气味(“从前我办完事洗了澡,为了怕她闻出香皂味起疑,还要故意去pub坐坐或夜市晃晃沾些烟味油气让自己冒些臭汗,才敢回家。”)……安金藏说,那种感觉像是高中时代第一次拿到烟牌,老爸打烟给你允许你在家里、在他面前吸烟,你难免心慌意乱,怀疑这是否一个严酷惩罚的圈套……他不动声色观察了她几天,确定并没有高人指点,并不是另一层级的谍对谍,他反而像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用尽办法溜去外头和各色女人乱搞的兴头。

他问我最近他妻子有没有再约我出去或是传简讯给我?我说没有。当然我没有把心底的不快表露出来,我觉得这对夫妻也太那个了吧?好像所有人都可以任意被他们召唤如仆佣卷进他两人之间的烂舞台剧,我想或许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向安金藏表明一下我的感受,我想我该让他知道,我并不喜欢那许多个夜晚,被他一通电话即招来某一家pub,当作他和他老婆斗法、溜去会情妇的烟雾,主要是我家里还有一个可能随时会痉挛嗝屁的妹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一天他沉不住气了,约她到这家料亭,两人像惨烈肉搏战多年的敌人第一次和解坐下好好喝两杯,他妻子才告诉他(谜底揭晓):这些年来她一直找不同的算命师——某部分更像是通灵的,以神鬼之苍蝇复眼观看生命全景的心理咨商师——摸骨、手相、观前世因果、紫微、紫平八字、卜卦、塔罗……问题是所有不同的神秘学代数公式换算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她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债还了她就不欠他了。她不停反复拿自己的命盘、他的命盘、他不同时期不同情妇的命盘(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她有能力弄到)去算。永远的灵媒术士规劝:让他在外面玩,你当你的正宫娘娘,只有一点,别让他在外面生孩子,如果他和外头的女人有了孩子,非残即智障,那孩子是这整个业报巧连环里唯一的脓疮,绝不可让它成形……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对他每次对我抛出的和我世界距离一如坠毁在美国沙漠的不明飞行器和外星人尸骸那样遥远的话题,做出任何反应,也是他只是为了替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制造某种效果罢了。

这当然都是老话了。其中几个算命师还是她拉着他一道去的。他这一生,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妻妾成群,中年有牢狱之灾,但出来后愈官司缠身愈发,愈桃花浮滥愈发……

“这地方不错吧?”安金藏一筷子把一粒蘸芝麻酱的海苔菠菜卷塞进口里,低声说:“这里,其实是一个‘丧妻俱乐部’。”

终于有一位女算命师(为了证明她的卜占神准,她举证她父母过世的精确日期、他父母过世的日期,无一误差),不耐烦她三天两头带着一叠命盘(他、她,还有诸狐狸精的)跑去追问想在命运罗网中找到重组甬道或楼层之机括,一时失控泄了天机,问她:

事实上我们之间有什么能聊的?我们各自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感觉这个晚上,这个庭院里竹影扶疏,层层棱薄石片堆砌的岩壁有潺潺流水的日本料亭,以及包括我俩在内的所有男客,都只是安金藏和他老婆意志对决后的某个幻境,把谎言硬翻转成“现在”。整个晚上安金藏不断和各桌或吧台座位不同的客人们举杯寒暄,然后小声告诉我:“那人是松山火车站站长”,“这家伙是花旗银行亚太区的储备总经理”,“那一挂是四海的”,“坐吧台第一个座位那个男的,你仔细看,他就是那个乱把名模的台湾首富”……在那样的夜里,也许是我多喝了两杯,但我在某一刻突然有一种疑惑的感觉(也许这正是安金藏刻意要给我的印象):虽然在我们这一行,早就流传着许多不同版本关于安金藏的谣言,或大家心照不宣这家伙在外头有许多门路、人脉和非法勾当……但那个晚上我有一种感觉,即是,这家伙的能耐和他真实的身份,远远超过他白日给人们故弄玄虚的土地中介蟑螂这样的小角色,真实的他,拥有比周遭讨厌他喜欢他的所有人们所能想象要多得多的财产和大得多的权力……

“这样说好了,如果你从现在算起,只剩下四年寿命,有一天你争的这一切都将化为灰烟,包括孩子你也保护不了,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快快乐乐享受这有限的余生呢?”

安金藏只是笑笑,说:累!想跟你喝两杯。那个晚上他真的如之前许多个晚上他在电话中对妻子撒谎描述的场景,和我安静坐在那间除了我们这桌,整间店恰好遇上某个帮派(后来安金藏告诉我其中一人是四海帮老人)在开庆功宴之类,全是兄弟们分据各桌喧哗敬酒的日本料亭里,像《秋刀鱼之味》里的中年男子老友,疲惫而感性地对酌着。

不是病灾。不是自杀。那算命师说,是意外。

有一次,安金藏约我到一间日本料亭喝烧酒,按例在打完电话给他老婆之后,他竟没有借我的手机打给他那些情妇的其中任何一个(我都已驯顺地把手机从口袋拿出来放在桌上了),反而像哥们真的想喝两杯聊聊那样从暖酒瓷瓶斟酒在小酒杯里喝将起来。我难免好奇,便开玩笑问他:怎么了?今天女孩们全罢工了?

在安金藏像幻术一般在这入夜明晃晃的日本居酒屋吐出这一段超现实的话语之后(真的,此刻我回忆那个晚上,安金藏对我说着这件“他老婆只剩四年寿命”的乖讹告白时,我眼前似乎浮现他那张漂浮在黑暗中的脸,像蛤蟆一样张嘴,从伸缩吸管般的舌尖吐出一朵层层复瓣、发着白光的昙花),我们两人皆不发一语、沉默地自斟自酌又喝了好几盅烧酒。

我总是赶紧把手机关机,我以为他妻子对他抓我当障眼法道具这招根本心知肚明,但她不刻意戳穿亦是在精算后决定把我当做一张暗牌“养”在他身边。

“当然我也想过,这一整套又是她玩的把戏?”安金藏笑着说。

“他现在还在你旁边吗?不要让他知道我传这个简讯,只要回答我Yes或No。”

“但是你知道,我心底其实是相信这一切胡说八道。”

有一两次,我会在他离开后一个小时左右,接到他妻子传来的简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金藏那美丽的妻子,像颈子被折断的天鹅预知自己剩余无多的寿命这件事,像浓稠的黑暗无边无际地包围住我们两个,我不知为何心里充塞一种巨大的悲恸。我知道即使如此,这个男人还是会在剩余的四年里,继续和不同的女人上床。时刻到了若她真的走了,他会替她办一场葬礼,然后全凭机缘娶一个在那时和他处得最和谐的外面的情妇,像挂号领牌排队递补,替他的孩子们找一个“后母”,所有的算命师不都说是她欠他的,她这生是来还债的,债还完了她就可以解脱了……

那样的“信任”的三人戏码总让我无比羞耻,因为安金藏总在挂掉电话后,便换用我的手机拨给他的情妇们。毫不遮拦地和她们约碰面的时间、地点,交代我若是他老婆待会打我手机查动,你就说我被别桌遇见一票混账家伙拉去灌酒了,然后马上打给我……不,你还是关机好了,兜不拢,太冒险了……然后便丢下我一人在那pub或料亭里,匆匆离开。

那一切超越在安金藏那着魔贪欢的偷情激爽,他妻子的嫉妒和高明监控伎俩之上。在那之前,我心底总有一个朦胧、隐隐作痛的画面,像监视摄影机拍下的、粒质粗糙、模糊跳闪的一间旅馆房间里,我和小桃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也许会再次亲密相拥,甚至像从前(我失去她之前)那样安静地性交,我不止一次幻想过那一刻我会说一句什么,我该说一句什么?也许我会像走失在外流浪多年又蹒跚找路回家的老狗,把脸埋在她的胯下,号啕呜咽说不清楚被她遗弃这些年所有承受的孤寂之苦。但在那一刻,那个晚上我坐在也喝得醉茫茫的安金藏对面,我突然清楚意识到,那根幻想中连接到未来的那架密室摄影机的电线啪嚓一声断了。我无比清楚知道,我和小桃,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不会有那样一个倾诉悔憾与怨念的私密时刻了。

那以后,大约每个礼拜一次,安金藏都会约我到不同的pub、日本料亭、比利时啤酒屋喝酒。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我,我只是在一种介于默许和懒得抗议的细微边界,扮演替他掩护,欺骗他老婆,让他顺利偷情的角色。我们通常坐下没喝半杯,他就会拨个电话给他那个长得像白嘉莉的美人儿老婆,柔声地说:哈啰,猜猜看谁要向你问好?手机转到我手中时,那一端他妻子的声音几乎是感激或像古早年代那种嫂子对小叔一种视若己出的亲爱。她会体己地说:安今天心情不好,可能会多喝两杯,你陪着他聊就好,别傻傻跟着喝……

我们已经,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了。

“难道这小子也被吹过了喇叭?”

这个念头令我悲不能抑。

梦中的最后一个心思竟像电影旁白那样清楚:

安金藏已醉得像一袋扔在座椅上的熟薯;当然我也醉到眼前的景物全如一个新手拿电池将用尽之DV拍摄之影片,摇晃、歪斜、昏暗模糊,我似乎看见眼前这个男人,从他的嘴、鼻孔、耳朵,甚至桌下的屁眼,不断喷涌出色彩鲜艳的迷雾,那团毒烟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并没有向四周散开……

之后我和那群男人走进一间三温暖,我这时发现带头老大即是安金藏,除了我,还有一个比我还生涩的年轻后生。我们赤裸上身裹着浴巾坐在一张大沙发上让人按摩脚底。我意识到那房间外面是雾气弥漫的深山。后来情节开始变得混乱,不断有穿制服打赤脚的小姐进进出出,对跪在我们脚下的小姐们耳语。“他们是外省人啊。”最后是一位老鸟带着两个小姐进来,对那年轻后生催收欠款。她们和他夹缠地争执,一旁的安金藏却不以为意舒惬地闭目享受按摩。后来那后生和那三个女人开始发生激烈言语冲突,我不知是基于害怕或不耐烦,便从一旁摊在椅背上的裤袋掏出钱给那小子。

就在那时,我突然看见坐在L形吧台最角落一个独自坐着饮酒的男人溶在暗影里的侧脸,当我眨眨眼重新调焦想确定自己有没有眼花看错时,那个男人转身举杯向我晃了晃,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萧索微笑。所以,他早就看见我了,只是像电影里那些居酒屋里的日本老人,不贸然侵犯干扰偶遇之故人。

这一段情节跳到下一段情节,有一小折插曲,即是我跟着一群明显比我有办法的男人在我童年的那条街道走时。马路上一辆公车或因塞车而停在路中央,我们经过时,我瞥见最后一格车窗里,是我那死去多年的母亲带着一种关怀甚至宠纵的微笑盯着我。她痩削的肩脊因紧张地抓住前座靠背而拱起。

没错,是图尼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我极少做梦),梦中似乎回到我少年时读书的国中教室,在那个梦里似乎是晚间自习时间,灯光昏暗,飞蚁漫天抖闪它们把光线弄得更混浊的薄翅。座位上零零落落坐着一些用背脊对着我埋头读书的家伙,我心里非常透彻清楚:“这些就是将来会一路往上爬,把我这种人踩在鞋底的成功者。”奇怪的是,我的那张破烂课桌抽屉用一把生锈的烂锁锁着。我戒惧地(用肚子抵着)保护着里头一叠一叠的钞票,那些钞票全发出猪肉摊的油腥味,那数目远超出我梦中年龄能想象的多,但我却知道这抽屉里的钞票即是我这一生能拥有全部的钱。这时有个姓蔡的家伙偎靠在我旁边,隔一段时间便伸手进我的抽屉里掏钱。这人是我国中时班上一个唯一在“混外面”的同学,我应该完全忘了这个人物才对,但他在梦中的形象就像昨日一样清晰:他理着个大光头,戴一副颜色极深的墨镜,使我从不知他眼球的颜色形状。而我也像梦游般任他一次次手贴着我肚腩再伸进抽屉取钱,丝毫无意反抗。

基于礼貌(或我对他始终保有某种近乎对父兄的怀念情感),我拿着小酒壶和酒杯走去坐在他一旁的座椅。

他挂电话前说了一句:“从现在起,你是我的铁哥儿们了。”

“好久不见。”

而安金藏在电话中似乎对他老婆的言行不甚感兴趣,他好像熟极生厌知道她会控诉些什么他不堪的罪行。他没有问我细节,只淡淡问了一句:“都还好吧?”我说还好。我加了句:“我劝了她几句,可能不管用。”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那使我十分愤怒,似乎因这样一场如他们夫妻对手的乒乓球赛后,我已被默认成为他的球僮、阉人仆佣或耳目那样的角色。

“是啊,好久不见。”

事实上当我和她分手后,才走出咖啡屋,立即转进小巷打电话给安金藏,像是他正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对街橱窗用望远镜监视着我们的动静。

当时我立刻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我们仅隔数年不见(约三四年吧),但他却像比我印象中那个图尼克老了二十岁一般,不,那像是他曾遭受某种核电厂外泄污染的辐射伤害,他的头发变得花白稀疏,整张脸像那些八卦杂志整形手术失败,某些外行人不知其精确部位的软骨被削掉了……眼瞳的中心,像钢笔的珠芯被摘掉那样只剩下一圈白色的空洞。

我如临深渊,如不敢在湍急溪流岸边被映出倒影那样,努力不让眼前这狂激女人的混乱时刻被她识到我的存在。

那是一张彻底坏毁的脸。

多么的孤独。像独自在深山里死去的狼一样孤独哪。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什么悲惨的事。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我们不是汉人。我们这种人注定要灭绝灭种的诅咒。我们是一场屠杀时刻因惊怖恐惧产生的幻影,我们是别人的梦境的侵入者和附寄者。我们这种人,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但逃不掉那嘴突拉长犬齿露出双耳尖耸脸上覆毛变成兽形的宿命……那些话像我压在胸臆酸苦不让它吐出的酒水秽物,撑涨得我头疼欲裂。

小桃在瞒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同时交往的半年间,我又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她的家族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包括图尼克),只有我还在为一些鸡毛蒜皮诸如她和我妹妹合不来或婚后那老房子的浴室该改建成什么模样的小事和她争吵。在那样的奇异时光里,所有的人都用看一个不幸的人正沉入水中的眼光看着我吧?而我完全不自知。

图尼克问我:“你怎么会和那家伙混在一起?”

“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就注定要在人类基因河流中灭亡消失。”图尼克那时是这样说的吧。

或因之前才听了安金藏关于他妻子阳寿将尽那乖诞预言的影响,我心底对图尼克这种多年不见却摆出一副姊夫架势的说话方式,又浮现了从前我们总是在小桃家族聚会时刻才会相遇的反感(他总是在敞亮处受到小桃家人们的欢迎、信任,我却躲在小桃身后的暗处,别扭地感受着他们对我的拒斥),我简单解释了安金藏是我工作上的前辈,偶尔和他出来喝两杯。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脑袋里一些从小桃离开后便胶封住的线路像漏电一样噼啪作响,发出焦臭味,锥刺着我像用大行李箱锁住沉入深海底的屈辱与愤怒。我知道如果我让那些绿脓般的秽物挣开那只皮箱,浮出水面,我整个人会因无法承受而崩溃瓦解。

“你要注意他。这家伙很邪。”

她细数着每一件证物被她截获的时空背景,我知道眼前是一个为着某种高烧激情折磨痛苦的女人。但那一切和我原先设想的一个哀愁创伤的不幸妻子之形象相去甚远。她告诉我有一回安金藏接了电话立刻出门,他的计算机全用密码上锁,“你知道我怎么做吗?我挑了一盒女人化妆的那种颗粒最细的蜜粉,用粉刷轻轻掸在他计算机的键盘上,找出其中指纹痕迹最清晰的那六个字母键,用排列组合的方式,找出这个笨蛋自以为浪漫的入口拼字。他和那些狐狸精MSN的恶心对白,全被我一览无遗……”

“你不要被他带到将来无法脱身的黑暗之境。”图尼克说。

我突然想起图尼克(我好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没错。这一对男女,是和图尼克有相同气氛,相同灵魂构造,相同弱肉强食哲学,相同多疑且聪明的同一类人。

当然关于那个夜晚在那间居酒屋的后半段所发生的一切,我遇见图尼克,和他坐在吧台聊天的场景,我们对话的内容,我全是在第二天酒醒后一种嘴里酸臭全身骨架散掉的宿醉自弃状态中,一点一滴,破碎又不确定地回忆重建的。我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如何和安金藏离开那间店,各自回家。印象中我和图尼克坐在吧台安静喝酒时,整间店竟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人,还有瘫睡在原先桌位的安金藏,原先那些喧闹吆喝的帮派兄弟和其他酒客不知何时全部散去。甚至连吧台里穿着白帽与和式料理服的师傅和巡酒斟酒的女服务生都不见踪影。

那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安金藏和他老婆,我眼前的这位五官立体皮肤白晳的美人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外省人”。

我和图尼克似乎是在一个水草发出幽光,有打氧机单调冒出气泡的水族箱里,静谧地对谈。那一切妖幻不真。我愈努力回想,愈不确定我遇到图尼克这件事究竟是真实发生抑或不过是醉倒中途的梦境?

我那时无比后悔自己被卷入安金藏和他老婆的这种关系。我痛恨自己这样的角色。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安金藏的那些隐私。那些陈列在我面前的淫欲证物。但我确实已被这两个意志、智力皆远高于我的怨偶扯进他们的牌戏,从我答应安金藏老婆来赴约,然后又故做好人打电话知会他……

我后来回想:那个晚上,我和图尼克坐在那间万籁倶寂众人睡去或离开的高级日本料亭吧台座上,时间的流动完全超过我能理解或描述的形式,那像是一个老酒鬼在生命终结最后一刻,无比感激又哀伤地怀念这一生所有经过他舌蕾喉头的那些好酒劣酒,那些酒精早已化作他肝脏或肾脏里的彩色毒斑,或在他和女人们调情时从口鼻喷散而出的霞气,或是随着血管送进他的脑袋,贮在颅壳中泡着他如标本皿中灰白的大脑小脑。无论如何,图尼克对我描述的那些情节(或那座旅馆的内部建筑结构)不可能浓缩在一个夜晚说完。必须是透过一种类似“一千零一夜”,豆荚或洋葱般故事包裹故事,梦境中的人物犹有他们各自梦境,或如俄罗斯娃娃一层层剥开空心人形里面逐层收纳比例愈来愈小之空心人形这一类形式,才可能将他那庞大芜杂的故事在那样一个短暂的夜晚传递给另一个人。

安金藏的妻子扬一扬那已清空的公文袋,要我注意那上面用红签字笔大大写的一个英文字母:“这是D。我那边还有A、B、C。每一袋里都是满满的证据。这些还不包括那些打野炮的一夜情的逢场作戏的,有资格进入到我收藏的档案袋的,都是和他有半年以上情人关系的……”

当然,那不是一个故事。或者,不是“一本书”形式的故事群组。而是一句类似隐藏宇宙劫毁,时间如枯竭河床,远方的星球爆炸变成黑洞,或是整座城市之人的梦境像错综密布之微血管里轰轰流动的红血球们各自携带一粒氧珍珠那样将他们没有灵魂的梦送进上方无比巨大之食梦兽的嘴里……这样的经咒,唵嘛呢叭咪吽。核爆般的超级词语。一张唇吐出,即启动亿万个宇宙各自的轮回生灭。

她开门见山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公文袋,从里头哗啦哗啦倒出各种软硬材质的杂物。我瞄了一下,可能整个后颈耳根瞬间都刷红了——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气质高雅长得像白嘉莉的美人儿,在我们面前的咖啡桌上,铺开了包括保险套、小得不能再小揉成一团的女性亵裤、一些类似电话账单或停车场收据的纸单、机票登机卡、几张可能是远距偷拍的照片、细看的话可能还有黏在一张小卡纸上的几根女人的毛发、天啊还有一枚连着电线和开关盒应该是在情趣用品店柜架上出现的跳蛋——我感觉到邻桌人们的侧脸全隐没进一种阴影,他们全压低声音说话,装作若无其事地窥看着我们。

图尼克说:“你二姊死了。”

安金藏的妻子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这点很让我惊讶。虽然之前多少从安金藏的自夸中对这个为嫉妒所苦的不幸女人,有了一像无人画廊里那些蹙眉忧愁仕女肖像的模糊形象。但当她真的像只发光的天鹅推门走进这间咖啡屋,在所有人的抬头目视下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我确实有种几乎想捂嘴压抑住欢呼冲动的虚荣。

(我愣了一晌才意会他指的是小桃那美丽的二姊。似乎他还把我当作那一家人的姻亲。)

我对安金藏的这一切毫不感兴趣。那不是我的人生。有一次安金藏醉后半真半假地对我说:“其实她若不这么铆足了劲,发狂地围堵我,我说不定还没那个劲到处偷吃。你知道吗,有时候性欲或睾酮激素的激增,全是生物意识到面临危险,偷情的快感其实全依赖那种近似逃亡的恐惧。”

二姊死了?

“她要的不是我偷情的证据,而是像卫星空拍图每一巨细靡遗的内心摄影纪录片。”

(之前安金藏说:“这里是一个‘丧妻者俱乐部’哪。”)

他为了防她查手机,另弄了两组门号,芯片卡藏在眼镜盒绒布下面。她却有办法找到一群黑客学生(她在一所高中任教),侵入电信公司的计算机数据库查他的通联记录。她可以瞒着他打电话去他那些酒店狐狸精的住处,伪称自己是另一间酒店上班的小姐,模仿她们的腔调,耐心花上一年两年时间,和她们成为莫逆之交,套出他整出不伦恋情的每一细节。

那句咒语说出口的同时,我几乎就看见图尼克在他的脑袋里建筑那座“西夏旅馆”。有点类似目犍连以锡杖击地裂开地府将母亲的无名亡灵背离最冰冷的死荫之境,或是梅非斯到地狱抢回那被冥王劫去当冥后的妻子。酒雾布满我下视丘的薄弱意识里,我看见图尼克满头大汗孤零零一人搭建着他那座像丛林乱长的怪旅馆,因为时间紧迫,他只能大范围地将死去的妻子圈困在那座偷工减料所有许多区域仍如早晨醒来之灰淡梦境一样模糊的迷宫旅馆里,就连他自己亦不清楚他妻子是在这座旅馆的哪一栋楼层哪一间房,为了不让那心不在焉的挚爱鬼魂起疑(“图尼克,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了?我死了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竭殚他的教养和经验把那座旅馆布置成一座宛然如真的模样:哀愁陌生的住客、穿着卫兵制服金质肩章的服务生、电梯里会心微笑的打工妹、叮当一声的接待柜台铃、酒吧里灵魂里附着了旅馆特有之冰冷空旷气味的姊妹花、像肠道蜿蜒连接到不知何处的甬道。偶尔大群人进住包下大厅开私人宴会的豪客和他们的仆佣……他愈成功地让她困在这座黏稠、自我增长、暗影角落在第二天也许变成一道廊灯明晃照眼挂着一幅幅肖像画的波斯地毯走廊的旅馆里,意味着他愈难在这幢建筑里找到她。

“你想想,以我的聪明,却常常被她追到喘不过气,我们是不是就像那个电影里的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

二姊是怎么死的?我记得那个夜里我忍不住问图尼克。

而我之所以得到安金藏的信任,实因无意间卷进他和他老婆间之斗争有关。我之前即偶尔听安金藏酒后半牢骚半炫耀地提过,他有一个标致却善妒的老婆,当年是台大中文系系花,身高一七〇。当然我也知道安金藏除了那些逢场作戏的欢场女子,犹有一两位隔段时间便换掉,关系暧昧介于情妇和小老婆的年轻马子。安金藏总哀叹他老婆侦搜抓猴的专业技术简直可以去开间征信社。

他告诉我问题还是出在“他是胡人”这件事上,“像我们这种人……”他的口头禅又出现了。图尼克说: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另一种人。记忆修改术。口语模仿术。阳奉阴违术。宣示爱对方之术。遵照对方婚丧古礼之术。比对方深谙其所祭祀神祇、亡灵醮祭、阴鬼传说之术。饮食口味彻底改变之术。忏悔(因为我们的族人杀了他们太多人)之术。所有的术到头来仍是一场幻灭之梦。

但这一切我不以为意。我没有父母、没有妻小,甚至没有野心和贪欲。只有一个像缩小干瘪木乃伊,童声童嗓却在我每晚回家口吐酸液般尖刻言语的妹妹,我不过偶尔和安金藏喝几杯啤酒罢了,比较复杂的场子,他也识趣地从不带我去。

这时我才恍然领悟:原来西夏旅馆并非一间旅馆。而是一趟永无终点的流浪之途,或是那途中像妖精幻变成各种颜色的房子:亮橘色、灰色、蟹壳青、黎明白、瓦斯焰紫、纯黑、鲤鱼红……他因为疲惫或一种其实是梦游者失去脑壳中方向磁石的迷路习惯,便总是住进那些旅馆。而那些旅馆幽闭关禁了太多之前困住于里面而死于客途的旅者之梦,便像那些管线蚀渗墙土剥落屋顶漏水的老建筑,把不属于他的梦境——那些脏兮兮,因年代久远而发霉的梦——破碎片段地侵蚀进他的梦境里。

所谓的“不干净”,当然就是收了红包的土地测量员在土地复丈或鉴界这些纠纷案件的测量中动手脚。或许那也是安金藏这家伙得以夜夜笙歌,且在每个声色场所,不论请他喝酒替他买单的人、妈妈桑,或年轻酒店小姐,都喜欢他把他当同一类人的原因。他是一个堕落而披着彩衣娱乐大家的小神衹。人们贿赂他,他报答他们,如此而已。

每一个梦境都变成旅馆,每一座建筑物都被隔成一排排挂了镀金号码的房间,每一个他推门走进的似曾相识场景都被穿着金排扣呢长袍戴着筒帽的年轻男孩们接管,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你,所有前夜占据这些空间之人的气味全被地板蜡的气味清除盖过,他试着把每一个汉字重画成一幅建筑物平面图:围墙、院落、回廊、玄关、贮物间、隐藏在房间里的园亭造景(像《杀死比尔》最后一幕乌玛瑟曼和刘玉玲的武士刀对决雪景)……那使得这些字变成后来之人的暂居之所,不再局限于它们因时间久远把神灵皆困住的缚咒,他们进进出出(这些字,这些旅店,这些租赁之梦),进占时刻仍带着流浪族类自备的驴皮帐篷、炊具、酒壶甚至牲口,那使得每一个被他们使用过的字都秽气熏天、胡里胡气、任意拆去祖宗严格定制的横直转角,也许某一面原本挂着中堂条幅对联的白墙,被他们乱挂上绘着神佛与骷髅交合的鲜艳淫画,他们的羊只在松软雪白的弹簧大床上拉下一粒粒黑亮的硬屎,有时他们在房间里宰杀某一只低鸣哭泣的老羊,然后把鲜血淋漓的羊胃、羊心脏、羊睾丸和羊膀胱扔进马桶里造成堵塞,他们甚至把旅馆主人好意招待的水果盘里的苹果、奇异果、香蕉或杨桃塞进那些女人发臭的下体亵玩,第二日再摆回原样要求柜台退回……

有一些女同事私下劝告我和这家伙保持距离,因为“他经手的土地案件总是有点不干净”。我们这个工作,看似无趣庸碌,整天处理的不外乎民众申请土地鉴界;与邻地界址有争议;兄弟甚至母子为了死去老爸的遗产对簿公堂、建物申请分割或土地复丈(重新丈量)、地目变更、数值地籍测量……这里头的学问极大,整个台湾地区之地籍原图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炸毁,一直到半世纪后的现在,全省各县市地政事务所使用的地籍图,大部分是日据时期依据地籍原图描绘裱装而成之副图,逾九十年岁月,图纸伸缩、破坏、比例尺过小……我们这些土地测量员,就像在一幅古老到超现实的皱卷地图上密密麻麻爬行的小蚂蚁。某些时候这些小蚂蚁碰头时用触须互相搔挠,你会听到像三角测量、水平测量、图根测量、等高线图、空照图……这些乍听之下极度精准的语汇,其实这是一个比任何行业都虚无的职业。如果没有那些脸色发白、心怀鬼胎,为了争夺土地所有权的人们,我们的行业可以说完全没有真实感。他们有的是种一辈子田的老人,有的是开奔驰一身名牌的后生,我们的那些图尺仪器轻轻一条线的歪斜,如果是在城市闹区,可能就是百万千万的价差。但他们对我们无比信任,简直像古早时有无法解决之争执,到庙里斩鸡头掷筊请神明仲裁。

被这些胡人玷污过的字(旅馆、梦境),就再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

那段时光我常下班一起混的朋友,是个叫安金藏的家伙。这家伙年长我五岁,在我们单位里算是学长,他也拥有正式土地测量员执照,虽然有一次他私下告诉我那是他找枪手去考到的。与平时在事务所上班时无精打釆的模样完全相反,他带我去混过不同的pub、啤酒屋和卡拉0K店,似乎在那一类的场所,全像发光体成为每一间店里每一个夜晚的主角。

像所有关于变形的小说的开头:某一天早上,约瑟夫或葛利果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或是,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变成一只螃蟹。或是,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感到那只鸟占据了他的全身。或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变成啮齿类,小小眼珠没有眼白,下腮神经质地不断抽搐,头缩进胸腔里仿佛没有脖子。或者是,心爱的女人变成一只黑猫,或是光天化日的市街上,先从父母的影子发现变形正在发生,一抬头,他们变成猪了。

也许是我缺乏图尼克那种穿透事情本质的天陚,或他那种近乎阴鸷残忍的观察力。在我内心深处,隐隐对他把许多事物串结在一块的奇怪描述并不以为然。但在那之后多年,我依然保持单身,或许图尼克那句“我们这种人,如果不在我们这一代踮着脚挣爬进汉人社会里,可能就无法通过婚姻将我们祖先的基因传递下去,那即是一种沉静的灭种”,像阴魂不散的诅咒黏附上我命运灰稠的底层。其实那时我已通过“地政人员特等考试”取得了正式土地测量员的职位。我在小镇的地政事务所上班,以我的年纪、职等和收入都算是超过一般人标准了。部门里不乏一些适婚年龄的女同事以各种迂回方式向我表达好感,也有一些欧巴桑级的女性长辈半开玩笑说要把女儿或朋友的女儿介绍给我,都在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下不了了之。当然小桃的离弃,或小桃那一家人对我造成的伤害,可能在我的人格深处,割开了一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伤口。那像一个把生命里所有有意义的事物都吸进去的深渊黑洞。我买了—辆新车,不再骑那辆破机车冒日晒雨淋上下班。我也把父亲留下那幢破房子,花了点钱整修了一下。这一切都是当初,小桃和我在一个小房间,把她的家人当作假想敌,反复筹划的“我们的未来”,当时是希望我俩存到了一笔钱,我的工作较稳定后,再向她父母提亲。小桃也把“有一天可以脱离她父母那个家,搬到这个小城和我过平静日子”当作一个不久会实现的年轻新娘憧憬。怎知有一天全成了梦幻泡影。

所有这些动物的质量全在变形的魔术过程第一时间进占这个变成怪物之人的内里:禽鸟挥拍扑腾翅翼同时尖叫的歇斯底里,螃蟹的泡沬和甲壳类的防卫性格,驴子悲伤的眼睛和大阳具,蛇虫类的缓慢与对受虐、暴力攻击的缓慢迟钝反应……因为动物们没有灵魂,变形者并不常让人强烈感受原居于这身体里的灵魂和侵占者之灵魂互相争夺身体驾控室的冲突(像恐怖片里的厉鬼附身)。变形成动物者只会让人觉得,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变微弱稀薄了,那像一个痛苦的过程,其他的人总会不知所措看着熟悉之人口吐白沬,手指成蹄,下巴愈缩愈窄变成毛茸茸坚硬的嘴器,或是皮肤布满鳞片……他们只好安慰他一如安慰痛得死去活来的产妇:“快了,就快了,再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到他真的完全蜕变成一只动物,他们会基于对动物或昆虫的恐惧、陌生,而毫不犹豫地烹杀他。主要是他以动物的形貌在他们面前愚蠢爬行的模样激怒了他们,他们会在一种集体精神解离的状况下,人人持锄头、球棒、扫刀、菜刀、大石块……将那变成怪里怪气的非人非兽怪物击杀……不,即使那变形者已被他们击杀、咽气、仆倒于血泊中,他们还是抓狂猛砍它的尸体,直到它变成碎散的尸块,撕裂的许多细足肢,或一坨一坨的烂渣。激怒他们的并非这变形者的生命,而是它的怪物形貌。所以他们不是要杀它,而是要把那噩梦般的形貌彻底歼灭。

我有一种对自己置身这一切的巨大恐怖。

由这样的开头,图尼克说,某一天早晨他醒来,发现二姊变成一只獾。

我帮妹妹拆开缠满全身的布条时,她对我说她能听见观音妈妈对她说话。我想又是邻居那些佛教阿婆对她胡说一些什么吧。瓷砖瓦斯炉台上有一碗黑乎乎的什么,像淋了厚厚一层仍在流动的酱油膏,人影晃动时,嗡一下飞起至少四十只像橄榄那么大的肥苍绳,原来是一粒干掉的肉粽。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打断他。

那晚回家,我发现一群小孩把我妹妹包裹成木乃伊的模样,那不全是白色尸布,而是不知从哪找来的金丝薄纱或印花窗帘,还有一些洗澡用的毛巾。我惊怒地挥手驱赶她们,甚至打到了其中几个人的肩膀或手臂。她们哀哀叫着跑开,却带着一种不认真的嬉笑。

“那是一种……”

或许是之后我对于自己那个晚上在图尼克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我不记得我在听到小桃被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对抗的强大对手抢走的绝望真相时,有没有哭出来?)和尖酸刻薄感到丢脸,我之后便不再和图尼克与二姊联络了,我把他们的通讯号码从我的手机里删除。不过图尼克趴跪着往镇澜宫那烟熏乌黑却又金碧辉煌的正殿巨大神龛爬进去的形象,混合了他在那晚上一脸沉痛对我说的那段奇怪的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当然我猜想这或是图尼克的描述方式,他不总说他和我是胡人是羌而小桃他们家族的人是汉人吗?那或是描述一种城市中产阶级夫妻关系的静默暴力和伤害,“她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了。”过去的种种像不断累聚的阴影。“獾”?也许那是指二姊长期困陷其中的重郁症。像《东尼泷谷》里那个死去妻子挂满贮衣间的一列列昂贵名牌衣物。当然,她(你二姊)是个很美的女人,而那一只一只美丽的名牌包,就像芭蕾舞女伶的尸体、长颈鹿的尸体、一整缸马赛克裙摆孔雀鱼的尸体、全裸的洛丽塔女孩尸体、一只波斯猫的尸体、俊美阉人男高音尸体……每一具都与其他包完全独立、无关的纯粹幻美死物。图尼克说,他每每想象二姊像个梦游症患者在城市各百货名牌专柜晃荡,像卖火柴的女孩擦火柴棒那样一张、两张、三张,换刷着不同银行的其实皆已刷爆的信用卡,就心痛感到她像个收尸人,她在那许许多多动辄七八万的幻美之包里,找到那只她无论如何非买下不可的名牌包,就像露天雪地见到一具美丽妖异却裸裎袒露在公众眼中的尸体,她非不计代价把那不立刻封存就会腐烂发臭的漂亮身体赎回不可,像赎回她自己轮回记忆之前,不同世的死亡时刻之美丽尸骸。

当二姊离开餐厅到楼上去时,图尼克突然对我说了一段非常奇怪的话。他说: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外省人”,那些政客炒作的“二二八”大屠杀或政治迫害者原罪或所谓认同问题。而是因为我们不是汉人。我们这种人早该在这个世界消失。事实上我的祖先早已灭族灭种。我们的祖先原本使用的语言、文字和以他们观点记载的历史早已灰飞烟灭。我们原本该像那些单性生殖的物种在生态剧烈变化的演化时间长河中彻底消失。但我们其中的一支祖先(也许只有男人,也许只有女人)混进了汉人的社群里。他们模仿汉人的语言,学习汉人的习俗,经过数代的蛰伏,慢慢混进汉人极度排外的婚姻结构中。像病毒把它们的RNA注进宿主的DNA环中,借着宿主的细胞分裂运转机制,把我们本来原始又绝望的基因托孤(虽然宿主是处于懵懂无知或下意识恐惧血统被破坏的嫌恶)下去。

也许是那个夜晚,时间在一个我们身后巨大钟表内部齿轮弹簧全卡住不动的神秘停顿、冻结、被果冻般胶状物包裹而无法动弹的奇异状态下,图尼克的“追忆逝水年华”像是一台塞满了风格完全不同之黑胶唱片的古董点唱机,他总在陷入沉思的片刻,手指敲打吧台像一个记忆暴发户不断把铜板投入窄窄镀银的金属窄孔,然后任意按键组合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这时我仿佛可以看见他那张死灰之脸后面的脑壳里,有一支机械手臂悬空降下,线轴和油压控制的昆虫关节手指在他脑皱褶中抠抠抓抓,抽出另一张不存在乐团的绝版唱片。这使得他的描述(或回忆)忽焉在前忽焉在后,既像隐晦羞辱地指控妻子的不忠,又像忏情告解他背着妻子的辰光所有干的那些不伦艳异的龌龊事,我后来回想那个不断增殖的夜晚,图尼克对我描述的关于“西夏旅馆”种种,仿佛一个不可能的黑暗赎罪:他的妻子死了,而他相信是自己一次难忍其猜疑嫉妒疯狂妄想的疯魔越境时,诅咒了自己的妻子,而她竟因此死了。至少我在那庞大混乱的“西夏旅馆建筑始末”模样掌握到的童话救赎意志似乎是如此:目犍连以锡杖敲在阴曹地府的城墙堡垒救出被牛头马面阴间判官挟走的挚爱之鬼魂。但后来我又难免怀疑:会不会在那个说故事时刻(我遇见他的那个夜晚,那间居酒屋,那个丧妻俱乐部),其实图尼克已经死了(确实那夜之后,这个人便像人间蒸发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其实死的是他自己,整趟西夏旅馆旅程只是一个死者进入冥间之前的时空停格,一个博尔赫斯式所有执念、眷恋、此生最深沉痛苦之爱、不为人知之秘境,一次计算机关机前所有程序、画面集中爆炸的焰火秀?

图尼克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沮丧和责备:“早就跟你说要快点把婚礼当首要之务先搞定再说。”

只是我恰好撞上了。

根据图尼克的说法,那段时光,那个家族为了小桃的选择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可想而知,只有他和二姊是站在我这边。我是过了许多年后,才慢慢体会:那个晚上,在图尼克家的餐厅,二姊脸上那对小桃不以为然的、像釉烧瓷观音般垂眼抿嘴的愤怒,不仅仅是基于对我的念旧与同情。而或有一种更幽微的心思:原本在那个家族里,小桃选择了我,和她选择了图尼克,皆是叛逆她们母亲从小的期待与规训。“不可以嫁外省人。”事实上,我家的背景,是较图尼克更贫穷、版本更糟的外省凋零之家。突然之间,小桃像个小女孩推倒她面前原本捍卫不让家人靠近的破烂积木,“不玩了”。她进入她母亲想象的“女人升官图”时间滚动条里,独留下二姊和图尼克成为无从坐标定位,如太空漂流小行星的“外省人”静止时间。

在他互相颠倒冲突的描述中,有两条主要的平行铁轨(是的铁轨是他描述世界的基本图尺):一是他妻子如何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推离他们原本相互缠绕依偎、相濡以沬的小房间;一是他如何在背着妻子的偷情尤利西斯旅程中,脸孔长鳞,双目布上茧膜、鼻孔冒出头足纲动物之触须,耳朵上竖变成羊角,在漫长流浪中变成怪物的不幸遭遇……

这个家伙早在我和小桃吵架之前半年就出现了。甚至在我父亲的葬礼,小桃像个贞静未过门媳妇,低头和我妹妹在灵堂折纸莲花的时候,这位Mr.Right就已如魅影厕身进我所不知道的小桃的内心世界了。

像一句八点档低成本偶像剧的广告词:

而小桃真的和那家伙到美国去了。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图尼克告诉我:没错,小桃有了新男朋友,而且这次,这次那家伙非常符合本来该是我岳母的,小桃母亲的期待。他是独子,父亲是台湾赫赫有名一家大建设公司退休的实力派核心高层,这不是重点,他的祖父是桃园一整片土地的地主,包括阳明山、信义计划区都有一块市值天价的地,还不包括美国旧金山那边的房地产,而他父亲也是独子,这意味着,这家伙将来可以继承十几亿的遗产。

或者以图尼克那涨满意义之脓疱,长满毛发挤眉弄眼的西夏文表意方式:

后来我去找了小桃的二姊和图尼克。他们是那整个家族唯一对我善意之人。但我那次的表现非常差劲,小桃的骤然离去让我失去了该有的礼貌和自持。我不断像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丈夫追问小桃为何会遗弃我的推理细节。我记得图尼克和我坐在他们家的餐桌,我们头顶上的古董罩灯非常热,弄得我和他两人额头上皆布满一粒粒汗珠。图尼克像对个男人那样在我和他面前各放了一罐冰啤酒(这点我非常感激他),他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但总没抽几口,又将它们捺熄在一只极大的青花瓷烟灰缸里。二姊则在一旁走来走去,开冰箱、洗碗盘,或是煮一锅什么难料理的汤,我不记得了。但她脸上暗影晃动始终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似乎她也对小桃这样的行径非常不谅解,事实上,我一直认为,小桃的二姊在内心深处是个比图尼克要正直且温暖的人。

曾允诺的爱之幻术曾穿透、潜入、焚烧多少个梦境,在爱之藤须被拔除时,那些已深埋在覆冰硬土岩层下方已膨胀成块茎的恨之硬骸,就得焚烧同等数量之噩梦,才能融冰裂地将它们拔除。

任何努力都没用。

在那许多个梦境(那些旅馆或张口不能言忘却其被创造时刻之本意的西夏文)中,最让人听得不寒而栗的,还是关于剥落或脱离的一些意象。

我那时才醒悟:在我和小桃的这场恋情,自始至终我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小桃。一张绝门牌。我原先不以为意:爱情或婚姻本来不就像是两个人在一电话亭里绝对孤立于外面世界的事吗?但我错了。只要小桃一翻手将她自己那张牌打成反面,她便隐没入花色完全一样的家族牌海洋之中。我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网络或渠道可以重洗搓洗那副牌,重新找到她。

欺骗。欺骗。欺骗。

我最后一次和图尼克以这种暧昧身份(我们似乎是某一个完整稳定恒星系最外缘两颗冥暗近乎不存在的小行星,原本从无垠漂流的外层空间暂时被拉扯进这一家族层层如洋葱皮的引力圈。我终因质量不足被甩出这个恒星系。而图尼克……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始终以一种奇怪的运行魔术让这家族的星体们以为他也按着某一圈轨道绕圈。其实不!他根本在另一次元建立了一整套乱七八糟、忽远忽近,像鸡蛋弧形又像弹簧线圈的奇异出没路线)相见,是在小桃终于宣判离我而去——不仅仅是我这个人,还包括我那个退化成爬虫类的老妹妹,我死去父亲的哀求,以及我们如果结合可能会生下那不正常基因的不幸孩子……全都在她生命中永远抹去。而且小桃选择了一种也许对于她自己的软弱不忍十分有效率,但对我而言却残忍异常的手段:她突然消失了。在我们某一次较激烈的争吵(其实和其他情侣相比,实在平凡极了)后,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机关机(许久后我才知道她根本换了一组号码);她不再出现在我们家;后来我憋不住打过几次电话去她家,全被她母亲(原本可能成为我岳母的那个女人)冷淡犹豫的声音挡了驾。她告诉我:小桃到美国去了。我也几次偷偷将车子熄火停在她家楼下的巷子里,想在她回家时堵她。她却真的像蒸发不见了。

图尼克说,一开始,从最亲密的细节中的细节,那简直像一整缸游泳池之水泄放时从出水孔网筛挑走一根女人的细发那么无足轻重,像女孩用指甲在校车座椅的人造皮椅背上刮出一丝细痕,但只有亲密的伴侣会发现那奇异的鱼刺刺在喉咙嫩肉里的不对劲。很多年后他会发现整幢建筑的裂碎崩塌即由那发丝般的细纹开始。难以启齿,她先不让他的手指进入,说他总是刮伤她。然后是在私密交合中他专注时刻打断,有时她挥着手说好热,有时她说好痒,一开始他总困惑地跟着那戏剧性集中突然松弛傻笑,似乎这种柔弱又羞耻的时刻,一旦有一方不入戏,整件事便充满喜剧的成分。

我印象极深的一个画面是,有一次小桃带着她二姊、图尼克搭火车到我外公外婆的老家大甲,我和妹妹小学时有好几年是被托养外婆家,所以这个小镇于我几乎算是童年故乡。我想我平常不太给人“外省第二代”如图尼克那样鲜明的印象,或因为这段不算短的成长经验。但其实我对我的童年,大甲这个小镇,我和妹妹投宿在外公外婆(他们后来也都过世了)家那段时光的回忆,全部淡薄而模糊。我父亲是个近乎不识字的老兵,他的年纪比我外公还大,我也不清楚当时外公外婆为何会把他们的女儿嫁给那么一个没有恒产的老芋仔。有时我知道一些文章(也许是类似图尼克这样的人写的),提到他们的外省父亲在大陆的哪一省还有哪些亲人,或是一九四九年他们逃到台湾来之前的一些故事,我则从小不曾听我父亲说过这些。如我前面所述,在我很小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老人了。他的口音非常重,一般人可能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那次在大甲,记忆中小桃的二姊大着肚子,似乎是怀孕了,来向镇澜宫妈祖娘上香许愿祈福。很不幸,后来那个胎儿还是流产了。但若是这样,按常理判断,二姊当时的肚子应看不出有身孕的模样。也许是我受到小桃耳语告诉我“二姊怀孕了”的暗示,便修改了记忆也说不定。总之,小桃表现得像是她已嫁给我,且我们定居于此,一副在地人熟门熟路的模样,带着大家参观草席工厂、老建筑、吃四十年小店的绿豆冰。我们自然也带他们到庙埕外挤满向观光客兜售粗俗纪念品小摊的镇澜宫。奇怪的是,二姊到了庙门口并不肯进去,也许是一些老辈习俗怕神气冲到了孱弱的胎儿。但那图尼克,却和他外貌极不相符地,一走进那香炉烟阵弥漫的后面,便跪了下去,朝正殿匍匐前进。他祭拜时那种庄严肃敬的背影让人会想到某种类似大巫师或祭司的形象。

但之后她不再让他进入了,日后他回想,那样的推开成了他们之间最后十来次挫败之性的分解慢动作,她如此有耐性,不让他在一次彻底的羞辱中被强烈激怒。像分段以阀门引水。他在迷惑中慢慢地、慢慢地被她轻柔推送出她的密室,然后咔嗒一声,门在他身后永远关上。

我后来想起许多该发生而未发生之事,一切如风中迷雾,即使事情从头再来一次,我必仍然摸不着头绪,看不见全景。

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亲密关系,是她在他将出门远行的前一夜,因他确定她这晚不会让他碰她而羞怒发表了一场激烈的训斥。他告诉她性是恋人间最脆弱危险的关系,当她这样屡屡拒绝他,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会变成那些貌合神离的中产阶级夫妻,他们不再有亲昵的信任了(啊那时他以为她只是像那些性感未被开发的女中学生一样,对性隔膜敷衍,性只是怕男友跑掉的权宜之计,等关系——通常是婚姻——确定后,性便像盲肠成为一件无太大存在必要的赘物)。但其实可能他训斥的正是她要的结局。那一次她跪在沙发下方替他口交,但整个过程他只感到他正在强暴她。

当然我绝想不到最后我们还是分手了。

生命必然发生了某件不为人知的事件(他不止一次地臆测,用曾看过的电影中各种光怪陆离之灾难情节来推理:譬如她曾在某次驾车于灰色厚积云层密布的天空下,在几乎无其他人的后山小路行驶,突然被天顶降下一阵闪电击中,从此性格大变?或是,她曾背着他和另一个男人有一段肉体诗歌之恋,但那情人莫名其妙死于一次空难?或是,她小时候曾被父亲性侵,只是她用彻底遗忘将那悲惨、罪恶,但甚至甜蜜的画面封印,而他,在某一次恋人间的亲昵狎淫话语中——宝贝,我的女儿——意外启动了那原已被她遗忘的裂口般的往事?),那使她像河蚬吐沙,将原本嵌藏进灵魂深处的异物、侵入物、砾沙种种,以她柔软的腔体内部,缓慢但坚持地往外推,最终吐出。是的,那像是抠喉咙催吐;像某些憎恨形体强迫截肢症患者;或完全相反像那些登上“世界奇人奇闻”的吞食异物强迫症患者,某次医师开刀从他胃囊中取出数百枚回形针、灯泡、毛线球、领带扣、保险套、耳机、便利超商赠品小公仔、怀表,甚至,开玩笑说,某款袖珍手机广告的烂点子,把钛合金超薄滑盖手机吞下,然后拨号让卡农的和弦铃声在你幽暗孤寂的腔道内响起……

小桃之前有个男友,家里是开五金行的,后来他父亲不知是为人作保或轧票子,向地下钱庄借贷,还不出来而“跑路”。那家伙似乎还曾哭哭啼啼向小桃的母亲借了一笔钱。小桃父亲开的那辆旧奔驰,据说就是那家伙父亲原来的座车。小桃不太提起这段感情,那似乎是她的初恋。或许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的恋情,从初始便感受不到那种我想象中恋人间该有热情,而有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哀感。

终于,轮到他也成为那必须(是的,必须!)排出体外的异物,他相信连他都必须被她排出她的内里(她的阴道、她的唇舌口腔,她曾捂着胸口:吾爱,我最深的心底),那么,她应已进入一绝对纯洁,除了自己不容许任何他者侵入的高烧症状。

那段时光,小桃和我维持着一种安静的情侣关系。一个礼拜有两三天,她会开着她那辆装了粉红苏格兰格条纹Hello Kitty椅套的福斯小车南下,像鹤妻一样来我家陪我那个外表像老太太的妹妹,帮我们清扫那幢父母早已不在的破旧透天盾。她会自己一人爬上那后来我们兄弟不大愿意上去,只堆着一些无用桌椅、棉被、纸箱的二楼,把所有的窗打开,让阳光和新鲜空气涌进。她帮我们洗掉水槽上堆满的油腻碗盘,把我和妹妹堆在浴室门边的脏衣服脏袜子(甚至包括我的内裤和妹妹的内衣裤)洗了晾了,然后一件一件漂亮地折好。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事,我朦胧地感觉,小桃在那幢空屋爬上爬下忙活着这些事时,心里肯定是以“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自居吧?

吾爱,从我的里面离开。全部的滑腴柔软腔膜,全部的软体动物般布满神经丛的唇内壁,全部的小肌肉和软骨、关节,都像甲虫足肢内侧的细细倒钩,或毛毡苔那看似无害其实布满款款摆动的逆戟小利齿,像主控室电阀被拉下而集体运转的工厂输送带,像格列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密密麻麻的细线、小绕钩、细钉、交叉缚缠,上百万芝麻大小的小人儿以蚂蚁雄兵的意志,从四面八方,不,从至少数百个方位的上、下、左、右细微角度差,以蒙古人围城攻顶的阵仗一层一层包围住他。那些细线拉扯着他的脸颊肌肉、耳朵、鼻翼、眼皮、每一根手指、发根下的头皮、手肘或胳肢窝下的皮肤……总之,这些散布点如雾粉的琐细力道,全服从一无比坚定之意志:将他排除出去。

那之后,偶有图尼克(这时小桃已改口喊他“姊夫”了)和我独处,又掏出烟来一副说客架势:“赶快和小桃结婚,不要管风不风光,先办了再说”,“我们外省人……”这一类谈话时,我心里总颇不是滋味。甚至怀疑是不是小桃透过她二姊,二姊再示意这个“二姊夫”来对我施压。

我只是想……如果证实我已真正失去这个身份……不再被爱……至少把本来的那个我还给我……也就是说,不是那个被描述成失去人类形貌,变身成妖魔或野兽的那个我……胡人……不知什么原因被憎恶被不信任的原罪者……在我完全无意识不自觉的状态下撞翻弄碎你布置满室的玻璃器皿……我至少要回那个不被描述成异类、附魔者、恶汉的我……

在我父亲过世那年年底,图尼克和小桃二姊举行了婚礼,那个婚礼的排场我可能奋斗十年也无法给小桃一个同样规模的梦幻演出(是的,我打从心底认为“婚礼”这件事就像过年的鞭炮,一场热闹繁华,最后就是满地满水沟红纸碎屑的狼藉垃圾)。他们在圆山饭店包下一层礼厅,席开六十桌,冠盖云集。提亲的过程完全按照小桃父母开出的严苛条件和繁琐讲究之古礼。

想象那些西夏遗民,在他们的国族彻底在这世界覆灭消失后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间,仍像黑影般静默地蛰伏在周遭全是汉人和他们的家族们的社会里,如何像洗菜槽滤孔筛里的咖啡渣,脏水一次一次刷洗过他们全身,全部的灵魂,但他们就是不会融解,只是缓慢地流失。在那些地方:河北、安徽、河南……

图尼克那时或早已预见那个“我的想象力无法照见”的不幸结局,或者借用他的说话方式,“问题不在我们,问题在超出我们的那个结构。”如今回想起来,几乎极少几次我和图尼克撇开小桃一家人的独处时刻,唯一的话题便是他不断劝我“赶快,不论用什么手段,先把小桃娶到手”。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那个处境下两个男人没话找话的方式(图尼克总是焦虑地掏出烟来,直接这样开场:“你到底计划好了没什么时候和小桃结婚?”),后来我心底确实有点恼了,表面上我耐心温和地对他解释,我的生涯规划是打算再拼个几年,等事业上有点成绩或至少存一笔钱,再向小桃爸妈提亲。但我难免暗自嘀咕“老兄你也管太多了吧”?如我前面所说,我对于图尼克,总还是有一种私下比较的心情。这可能多少也受到小桃作为老幺总喜欢和她二姊比较的影响。我和图尼克都是所谓的“外省人”。我们的父母同样都没有留多少恒产给我们(这是许多次图尼克在对我分析、直陈利害后,我才理解),但我们之间究竟还是有极大的差别:他的父亲是个老师(据说他祖父当年在大陆还是国民党政府里职位相当高的铁道官员之类的),而我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他年纪大我十岁,当时已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能言善道,常用不标准的台语逗得小桃母亲和小桃姊妹那几个美丽女人笑得花枝乱顫。

就像你脸上始终带着那模糊的和善的微笑,他的妻子曾这样说他,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全被你那张笑脸给蒙了。只有我知道,你是全世界最暴躁不耐最难相处的人。

最后我们仍是得分开。

总是以她用一种仿佛从肠子深处战栗的哭泣作为他们争吵的收场。更激烈的时刻,她会用那美丽的头颅去撞卧室的墙。有时她会把自己锁在浴室里,那他会听见从里面传出砰砰砰砰的闷响。一开始他非常恐惧,后来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名状的愤怒,只因我是迁移者幽灵部队的后裔,只因我的族人形单影孤颜色模糊,我体内记忆的品德和教养全成邪恶与藏奸?我像一滴包含着不同矿物质与菌落的水珠得被你们那无数个体聚成一个相同整体的大水塘给淹没?

“哦,我发誓绝不,绝不离开你。”

有一次她(或是他)心情明显愉快、平静地分析起他: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问题说不定不在你讨厌我的家人,而是你除了你自己,从不真正信任任何人?你多疑且愤怒,对这个世界。我记得我们相识之初,我们身边那些共同的朋友某一次欢乐的聚会,某一次众人的共餐,你总会在事后剖析他们每一个人一闪即逝绝不被其他人发现的黑暗面,所有人的相处在你眼中全像底片被冲洗出暗潮汹涌钩心斗角的黑色溴化银构图?弄得我们后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如今每思及此,我便会为一种远超出“我和小桃不在一起”的真实感要巨大许多的悲伤所吞噬。那个认识是:无论当时的我如何努力,我和小桃最后仍是得分开。无论当时有多少个私密时刻,我带着不安或隐约的虐待快意,要小桃发誓她绝不离开我,而她也带着一种决绝毁灭的表情甚至满脸泪水对我说:

在图尼克那媲美尤利西斯大流浪的汽车旅馆探险里,在那一幢一幢梦境旅馆的暂住与离开,柜台取钥匙按房号进入乃至退房交回钥匙的一个一个旅人之梦的不同房间回忆,在我原初的想象(或他开启这个故事的方式给我的暗示),似乎应是一个疲惫孤独的异乡人,一个浑身弥散着让旅馆大厅、咖啡屋、早餐房、牌戏室、撞球间,所有其他的旅人皆不自觉抬头看他,心底产生“此人非我族类”冷淡排斥情感气味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只帽箱(里头装着二姊的头颅?)像没有台词的临时演员梦游般穿过舞台表演区后方。

“因为它的想象力不能理解三度空间的存在,它以为世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二度平面。”

但或是我在那旅馆套接着旅馆的俄罗斯娃娃、乐高积木、变形金刚或上千片拼图游戏不论哪一种换手组合的魔术时刻之间,因为实在太困而打了个盹——其实那个恍神之瞬可能不过历时十秒——但我突然发现,在他的旅馆(梦境、西夏文字)的冗长叙事,不知从何时起闯进了一个魅影般的第三者(如果相对于图尼克这场上天入地、四穹八荒的旅馆大冒险全是面对着他消失或死去的妻子的被弃者表演):一个跷家的少女,一个洛丽塔女孩,一个裸着她像小男孩般窄肩窄髋骨的清纯身体在那些附配了大型按摩浴缸、大型电视、西班牙风皇宫里的沙发,或中国风之酸枝烟榻与红眠床,或某些暗黑系统汽车旅馆放了一张丑恶之八爪椅,或监狱风整套脚镣刑具皮鞭面罩,或某些巴厘岛风天窗釆光植满了热带植物甚至房间里有蓝光晃漾之私人泳池……好奇地跑来跑去。有时她像那些老人色情之梦的极致静物画,当他转锁开门进入房间时,她早已服药昏迷裸睡,可怜兮兮蜷缩在那些总显得过大的旅馆弹簧床上的华丽暗金织绣的床罩被单里;有时她则称职扮演他的洛丽塔,勾着他的手臂兴奋吱吱笑地跟着他打开那些旅馆房间,这时他们的关系像乱伦的父女,她既天真纯洁又妖娆堕落,跟随他走进那些虚假梦幻的房间时像拆开一盒盒烟纱锻带或金箔纸或丝绒小袋包装的糖果那样贪婪且兴奋,但对之后必然上演的双腿被分开的色情献祭显出一种职业歌舞剧女郎每晚重复同样动作的厌烦和鄙视,有时她会像应召的廉价妓女,浓妆艳抹穿着短裙毛裤袜踩着高跟马靴敲他的房门……

说来我和图尼克几乎就会变成所谓的“连襟”,后来我们却成了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人世确实无常。但是当时我完全不能想象“我和小桃有一天会不在一起”,可以说就像小学时有一个家伙问我“为什么蚂蚁可以无视地心引力,任意在垂直墙面甚至天花板上自由乱跑不会掉下来?”时,告诉我一个肯定谬误却充满哲理的答案:

这个洛丽塔少女的出现,让图尼克原本幻影幢幢借着旅馆为结界的“赎回被冥王掳去之妻”,头盔甲冑里长途跋涉的武士其实已是一具干尸或附魔之空无意念的悲惨叙事,突然变得混浊、虚弱、滑稽,甚至充斥不合宜的青春烂漫旖旎色彩。

——而且那个病是家族遗传,不要骗自己了,如果怀孕了是女儿,你要不要冒风险把她生下来?

我原先暗自揣测,这洛丽塔美少女的出现,是否是所谓“处女重生机器”的老套,一种资本主义逻辑的失爱亡魂或过早将身体在淫乱关系中放纵激爽而早衰的发臭皮囊,透过与死神对弈时种种髙明狡诈的作弊手法,让时间之河冰封冻结,如蘑菇累累丛生于灵魂潮暗处的伤害肿瘤一枚一枚地结扎切除,在作为时间关防过渡地带的这些旅馆和旅馆间check in并check out……剪接、倒带、定格、存档,而后,一种偷天换日的邪恶魔法,他在那些伪扮成春光无限的旅馆房间里,偷偷地将那个坏毁、僵直、冰冷、变成深褐色木乃伊的妻子头颅,“把她重新生出来”,一枚滤泡、一粒受精卵、一只蝌蚪或蝾螈、一个湿答答的女婴、一个少女,他在旅馆窗帘布、梳妆台、床尾、流着热水的浴池间的光影皱褶间,偷偷地豢养着没有灵魂、但从最纯洁时光开始计时的,那个少女形貌的妻子?

——嫁去那样的人家,你要照顾那样的妹妹一辈子吔。

但后来我排除这个想法(虽然蛮美的)。主要是,图尼克对那闯进这故事的洛丽塔美少女之描述,实在太执拗于典型恋童癖老人那种泪眼汪汪,感伤又恶心的官能着迷——女孩那白皙清纯的胯下,仍是未成年者的瘦削骨架与身材比例,短短小小的手指与脚趾,女童的邪恶与无灵魂倒影、小小的乳房和可爱的肚脐——完全没有一个悼亡者或从死荫之境幸存回来的孤独武士追忆伤逝那怀着巨大创痛之人的哀愁。

我猜小桃的母亲必然带着相反的情感,也这么盼望着。

有几度我几乎想打断他,用手在他空洞着魔的双眼前挥动,喂,醒醒,别岔入那些色情之梦的秘径而遗忘了你启动这场救赎大冒险的最初悲愿。醒醒,图尼克,你走神了。

也许他和我一样,从头到尾便迷惑小桃这样的女孩为何会看上我这个穷小子?并且打从心底相信:她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只要哪天猛然惊醒,一定会弃我而去。

我难免感伤:难道是,在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不幸时刻,他终于放弃搜寻他的妻子了。这所有的西夏旅馆只是白搭,像那些旷日废时和异教徒争夺圣城,在箭弩、弯刀和残缺不全的尸体间不断回放的噩梦丧失心智的十字军战士,终于挨不住寂寞,随意和战地某个阿拉伯奴隶女人结合生子,慢慢遗忘自己高贵的身份和在故乡痴痴等候的妻子,或更悲惨的,他常语焉不详描述的那西夏最后一支骑兵团,他们在被神遗弃的边陲荒原恐惧地策马狂奔直到真实的地貌慢慢模糊,他们跑进僧侣和邪魔外道进行经辩,空气稀薄的梦境里,终于挨不住寂寞,和借宿帐篷人家肮脏发臭的羊只交合,或是集体强暴同伴中最年轻软弱的那个……

“李伯伯求你了。别扔下我们耀祖,我替我们李家祖先谢谢你了。”

还是,图穷匕见。

我父亲的过世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情感冲击,倒是他临终前一直抓着病榻边小桃的手,像哀求般反复说:

图尼克说,像我们这种人(啊,这次他没说,是我想象中他这么说了),长期在漂流之地变貌、变形、变脸,吞食别人的梦境长成自己记忆的部分身体,又因为这借居处所的人们或因腺体过于发达,或因历史的不幸总印痕了被辜负和背弃,他们总要求我们“要去爱”。爱他们所是的这种人种,爱他们今天这个模样,爱他们变成这个模样的所有原因,爱我们与他们仿佛电梯停电悬挂停顿一同禁闭于其内的这个时空。于是,卑鄙阴暗的我们这种人,胡人,在这样狂激迷乱的爱之高含量空气里,不知不觉将我们藏在某一枚染色体里的戏子基因在生存严酷条件下启动到最高效率。

其实我父亲过世时已八十几岁了,记忆中似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头儿了。我母亲足足小我父亲二十四岁(他们俩生肖都属虎),但大约在我十二三岁时,她便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了。我对她没有很深的印象,不幸的是那个病遗传给我妹妹,使得她从小便频繁进出医院急诊室,几度全身插管我都以为她会就这么死去。即使她现在已二十几岁,个子样貌却像个十岁不到的小学生(事实上因为她的病和家境,很早便辍学,我妹妹的心智也完全像个小孩),但她的脸却因代谢异常脱水浮肿,看起来像个疲倦虚弱的老妇。

我们变成狂爱之人,乱爱之人,我们满脸爱欲,坚贞誓诺之爱、忏情之爱、纯洁之爱,即使稍后他们复向我们解释,“爱”不是我们异端化的一种主体对客体的欲望与权力关系;爱是完全的,真正的,进入,不,变成他们。我们略一迟疑,立刻理解,是的,我们是,我们是你们描述的那种,你们这样的人。

我想小桃的爸妈或都非常诧异我父亲的棺柩停放在这么寒碜荒凉的地方,他们倒是全部穿着极正式而郑重,小桃的父亲带头上了香,她的母亲红了眼睛拿了厚厚一袋奠仪交给小桃。奇怪是某种害羞或有钱人的倨傲,使她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我想她感伤自己女儿未来要嫁人这单薄人家的成分要大些。倒是牵着妹妹的手,像逗孩子那样和她聊了几句。

这样长期在爱,变成,以及“是”,的高压自我戏剧训练时光,在爱的时光长河中闭气泅泳,难免对我们所必须爱,必须变成,必须是,的那样的人种之脸,充满一种神圣崇拜之畸形情感。突然之间,在那即使在密室中仍呈现爱之脸孔线条的某一个汽车旅馆时刻,他,图尼克,突然遭遇了这个不知从哪个病毒感染之梦境破洞掉进他的“找寻冥妻汽车旅馆漫游”之梦的洛丽塔女孩。他目瞪口呆听着她娇慵天真说着最恐怖、邪恶、大逆不道的话语,这些话语,在他流浪者祖先透过遗传密码悄悄传递,内化至灵魂核心的黑盒子里,是……是会招致举族灭绝,或是被驱赶离开这片他们伪扮隐身其中的地域。

我很难清楚描述我在那个状态下第一次见到图尼克时的复杂心情。他置身在小桃那轮廓极深有一双美目的母亲,和几乎像那美丽女人年轻翻版且更高气质更优雅的二姊,以及那个一脸心不在焉十足大男人气派的父亲之间,我似乎同病相怜地看见一个命运与自己相近的“难友”。但难免有一种暗自在心中比较的微妙情感(如同小桃总有意无意和她二姊暗中比较)。我注意到这趟车是由图尼克当司机,这当然很符合我岳父,哦不,小桃父亲的作风。准女婿就是司机兼在后面提东西的长工。但我心底竟有一种轻微的妒意,这家伙似乎比我更融入这难相处的一家人里。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保持半步亦步亦趋在小桃父亲身后的这个男人,脸上除了拘谨、焦虑,还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好烦喔,去年才花了一万多做高频电烧把脸颊两边的雀斑全灼烧成疤脱落。结果小薇(大概是她的朋友吧)她们找到一家脉冲光权威,还可以做钻石微雕,彻底去除脸部皮肤暗沉,你知道爹地(这是她对他的昵称),我有去打过美白针喔,十二针,分十二次,痛死了。帮我插点滴针的护士阿姨说我的血管太年轻活蹦乱跳,戳了几次都刺歪,痛得我想捶她。后来我打了四次就不肯再去了。但你看,我把省下的六万转贮值优惠拿来垫高鼻梁,还打了削颊针,小薇更厉害,她把两眼内眶剪开,真的变大眼妹喔,虽然我知道她动过手术,心理作用,看她就觉得两眼靠得太近变成斗鸡眼了,嘻……”

“那是二姊的男朋友。”

她一定没发现他惊骇得全身僵硬,呼吸困难。这样一张,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而不能变成的汉人之脸,这些……这些死丫头,竟然如此轻佻嬉闹地花钱把它乱整,移形换位成那些高耸鼻梁深眼洼双眼皮窄下巴的胡人之脸?她,她的一个gay朋友,居然把后脑勺发线最下方的头发移植入上眼皮内侧,成为翘睫毛。

我记得那时小桃父亲(如今我有时仍几乎冲口而出称他“我岳父”,其实后来我和小桃分手,和她家人几成陌路,但当时我和她家每一成员的关系,几乎已像是家人一样。即使他们对我这可能是未来女婿的家世背景极不满意,但由于小桃总刻意带着我参加他们每一次家庭聚会,我便在一种奇异的沉默关系中,像个影子黏附在这个对外人并不友善的家庭中)把他的旧奔驰车刷的停在那片广场前,然后一堆人下了车。小桃那时正和我妹妹一道用往生咒黄宣纸折纸莲花,她低声对我说:

其实,在千百亿万个逐流之梦里,在那间由许多旅馆聚积的旅馆里,图尼克看着裸露着幼鹿身体的洛丽塔女孩。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暗影昏沉中,门廊外伏着左右一尊肥大一尊痩削的身影,像是龟仙人鹤仙人的水法铜像:他知道那是安金藏和老范。一胡一汉。他们竖耳聆听,他们讶异听着屋里一老一少两个狗男女(老的那个胯上抹着一片干癣药膏的糊白痕迹;小的那个因为卫生习惯不好,自从穿过脐环后,肚脐便始终有一令她自己疑神疑鬼的臭味),像被自己的伤痛惊吓,颤抖着说着各自的故事。

我第一次遇见图尼克这个人,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说是葬礼,好像也没有一个像话的仪式,那是一处连殡仪馆都说不上的乡下火葬场,在一片像稻埕的水泥空地边角,有一排隔成三间停死者棺木和简易灵堂的破旧平房,周围荒烟蓃草,若不是空气中飘着那重煤油燃烧味和一种鼻腔纤毛里过滤不掉的粉尘细末,不知情的人或会以为那是一排荒圮的土地公庙或废弃的军用仓库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