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样深刻的反省之后,我深深地了解到,阿公每天傍晚跑去烧水沟洗澡,就像武雄每天期待烤番薯一样,他们都对“上课”或者“罚站”这些事情感到非常不满。
不过,阿公心里的怨叹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小时候的玩伴变成了校长,而且每天只有朝会的时候在升旗台上面罚站一下子而已,这种天差地别的遭遇,的确是令人不平。(如果武雄长大之后变成校长的话,我一定也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打击的。)
当然啦,这个世界也并非全是不幸的人,例如我和武雄(自从吴西郎把上、下课的时间调换过来之后),例如烧水沟最有钱的大好业人刘阿舍(他是校长的舅舅、米店的老头家、火炎仔口中的吝啬鬼),例如癞皮狗姆达(它是不幸的“狗”)……还有,例如算命仙仔阿川伯公。
阿公心中的这分悲情,往往在校长来剃头之后升到了最高点。根据阿公的说法,校长是他国民学校的同班同学(这点阿妈可以作证),而且阿公的考试成绩比校长还要好(这点没有人可以作证)。“这世人帮人剃头,就是因为上一世人不孝父母。”(借钱无还……拿刀刣人……阿公上辈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况且,就算做鲈鳗也不错啊,哪像我上一辈子还只是只鸽子呢!)
阿伯公就是一个从不“罚站”的人,除了走路之外,他永远都坐在椅子上。(听阿公说他连睡觉也是坐着的,因为他们家根本就没有床。)大家都说阿伯公是吃素的,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过他吃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怀疑他是吃“树”的,当他肚子饿了的时候,就从大树公下面的算命摊子上,偷偷仰起头来啃几片树叶,像长颈鹿那样。)
身为全烧水沟最受欢迎的剃头师傅(这句话是每次剃头都用红龟粿抵账的火炎仔说的),阿公每天从早到晚好像都在“罚站”似的辛苦得很。正在剃头的人坐在理发椅上,正在等待剃头的人坐在长板凳上,正在帮人剃头的阿公却永远得挺着他的大肚桶站在地板上。然而,这并未让阿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总是告诉我说:“这世人帮人剃头,就是因为上一世人偷牵牛。”
除了不罚站、不吃、不喝之外,阿伯公也不洗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衣服可换?)。每天上午,阿伯公就坐在他的算命摊子上(右脚缩在板凳上);到了下午,他就坐在阿公的剃头店里(左脚缩在板凳上);到了晚上,他大概就坐在自己家里吧(两脚缩在板凳上?)。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公并未因此而停止每天傍晚的洗澡活动。
对阿公来说(或者对全烧水沟的人来说),阿川伯公是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人物。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小孩子受惊了要找他收惊,大人受惊了(工作辛苦、夫妻不和、久病不愈、小便白浊、前途茫茫……)也得找他。阿伯公的智慧我是见识过的。有一次,败家子武雄的弟弟白痴武男浑身不舒服,整晚哭闹不停,一直到了隔天早上,火炎仔终于接受了阿妈的劝告,带着小白痴武男去找阿伯公。到了大树公下的算命摊子,火炎仔还没开口说话,阿伯公斜睨了武男一眼,就对大家说:
在那次阿公差点因为姆达而演出烧水沟的第一宗裸奔事件之后,我就对“洗澡”这件事情有了更深刻的体认。
“没待志,内衫穿颠倒啦!”
*
在众目睽睽之下,火炎仔把武男的内衣脱下来,然后再反面穿上(前面变成后面),果然,白痴武男立刻通体舒畅、不哭不闹了。
可怜的姆达,一直到现在,它都还不知道,它的一条腿就是因为阿公不理会时计鬼的劝告而坏掉的。
根据阿伯公的说法,这种穿衣法是有道理。因为武男的三魂七魄跟别人的方向不一样,所以内衣必须反向穿,才不会不爽快。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咧,阿伯公说这是贵人相,还说烧水沟要出将才了。(我当时心想,如果小白痴武男长大以后变成总统的话,我就要去讨海捕鱼,一辈子不再踏上陆地。)
接下来几天发生在姆达身上的事情,因为太过悲惨,我不愿再去回想。可以确定的是,姆达的一只后脚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瘸掉的。
阿伯公又说,武男之所以会比别人优秀的原因就在于,当他向前走的时候,他身体内的魂魄是向后退的。“这就是一兼二顾,摸蛤仔兼洗裤。”阿伯公顺了顺他的银胡须,语重心长地赞叹着白痴武男。
就在阿妈准备回去拿衣服时,姆达已经从芒草丛里咬出阿公的四角大内裤,上面沾满了狗爪印子。当阿妈从芒草丛里把阿公分散各处的衣服都找出来之后,癞皮狗姆达早已经逃逸无踪了。
这就是阿伯公的智慧,他总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虽说不能够起死回生,但却可以把笨的说成是聪明的。(至少我和火炎仔死都不肯相信武男那副衰样就是贵人相。)
“我的衫裤拢无去啊。”阿公的牙齿发出一阵阵哆嗦的颤音。
武男变聪明了,最可怜的要算是武雄吧。从此之后,武雄在他老妈丽霞仔面前就从七爷变成八爷,矮了一大截了。最明显的,就是本来只有生病时才喝得到的牛奶,现在,武男竟然天天当喝水似的。(万一他真的生病的时候就不知道该喝什么了。)更过分的是,偶尔,武男还有日本富士苹果可以吃。又大又圆又香又甜的红苹果,在那脏兮兮的手掌上像颗夜明珠似的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叫他借我们看一下,他还不肯呢!(武男喝了一阵子牛奶,果然变聪明了。)
“你在这儿创啥?”阿妈带着我走上前去。
直到有一天,讨债鬼武男把丽霞仔炒菜的大鼎拿去跟古物商换了一支麦芽糖之后,他的好日子才正式结束;那时,武雄也才恢复了他身兼长男与大孙所应得的待遇。武男最风光的那段时期,我和武雄都一致认为那个小白痴就是烧水沟最好命的人。
“卡细声咧,在这啦。”
当然,那只是我和武雄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我阿公、阿妈,还有火炎仔的心目中,米店的老头家刘阿舍才是全烧水沟最令人羡慕(嫉妒?)的家伙。
到了烧水沟边,阿妈凄厉地喊着:“水木仔——水木仔——”我也学她四下喊叫:“水木仔——水木仔——”才喊了几声还没习惯,就听到一棵大树后面传来阿公的声音:
刘阿舍和算命仙仔一样留着长长的银胡须(而且两个人都是大光头,不必花钱理头发),不同的是,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刘阿舍站着的样子,因为他不像阿伯公偶尔还会站起来走走路,四处看看;在我仅有的几次印象中,他总是坐在三轮车座椅上,悠哉游哉地从我面前经过,所以,直到今日,我还不知道刘阿舍是否真的高人一等。
说来惭愧,当我听完吴西郎告诉我的话之后,我的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戴了手表的人,竟然就是我的阿公黄水木。在我还没认识吴西郎之前,有一天,阿公的手表停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是时计鬼在发出警告,必须在家休息一天。那天,阿公帮最后一个客人掏完耳朵,又在凉亭仔脚磨好三把剃刀之后,便按照往例脱下手表,带我和姆达去烧水沟洗澡。那天洗澡的人特别多,阿公便扔下我不管,自己跑到水深的地方去洗澡,边洗还边游泳。一直到太阳下山之后,洗澡的人渐渐散光了,天色也暗了下来,我才发现阿公和癞皮狗姆达都不见了。我连忙穿上衣服跑回家去,只看到姆达全身湿淋淋地趴在凉亭仔脚打瞌睡。阿妈问我阿公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阿妈又问姆达,只见它低头哼了几声,一脸伤心的样子。当时,阿妈心急如焚,匆忙往烧水沟方向奔去,我和姆达急追在后。
每当载着刘阿舍的三轮车像大庙里的神轿似的从剃头店门口经过时,阿公便会板起面孔来告诫我,叫我要用功读书,长大之后才能当个“坐车的”,而不是“骑车的”。这点我倒颇不以为然。我认为骑车的人比坐车的要神气得多了,至少,他可以对着正在打干乐的武雄和我大喊一声:“猴死囝仔,闪开!”
这就是吴西郎来到镇上的真正目的,等到那个任务结束的时计鬼归队之后,吴西郎就会像赶鸭子似的带着他那群蚂蚁雄兵往别处去了。至于他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来上学,纯粹只是因为好玩而已。我就说嘛,一般正常的小孩子,哪有像他那么喜欢上学的?
全烧水沟最讨厌刘阿舍的人要算是火炎仔了。火炎仔经常说,刘阿舍不但不剃头,而且从来不曾买过红龟粿。每当火炎仔跟米店清账之后的那个下午,他心中的不平就会升到最高点。
吴西郎还告诉我,时计鬼并不会永远都住在某人的手表里面,当手表的主人死翘翘的那一刻,也就是时计鬼离开的时候;他还说,他这次来,就是要来带走一个时计鬼;也就是说,最近,在我们平静的烧水沟,有一个戴了手表的家伙要从人生的舞台上毕业了。
“驶伊娘的刘阿舍,恁爸透世人还不曾赚过伊一铣五厘,等伊死去的那一天,恁爸咒诅一定要放炮仔乎伊……”这是火炎仔付钱给米店的那个下午,必定会来阿公的剃头店里放送的一句话。
钟表走得快或慢,全部都是时计鬼的功劳,即使再厉害的钟表匠也修不好的。
“火炎仔,做人不通遐坏嘴啦,一人一款命啦……”这天下午,阿妈终于忍不住告诫火炎仔一番。
说“作怪”也不太公平,因为时计鬼是一种很善良的鬼,它们把某人的手表调快一点,或是把某个时钟调慢一点,全都是出于好心(所有时计鬼上一辈子都是戴过手表的)。偶尔,如果,手表突然停了,不必急着修理,那是时计鬼在发出警告了,最好在家休息一天,自然可以逢凶化吉,不会撞上倒霉的事。
“恁查某人知啥,加讲话吃打你……”阿公把手上的推剪从客人头顶上放下,回头对阿妈斥道。
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手表和时钟的快慢都不一样的真正原因。每一个时计鬼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控制指针的移动速度,除非吴西郎特别交代(例如:上课时间走快一点、下课时间走慢一点),否则那些时计鬼便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躲在钟表里面作怪了。
“你讲啥,你给恁祖妈打看迈,恁祖妈就跟你拚……”阿妈不甘示弱地举起一把芹菜在胸前挥舞着。
按照吴西郎的说法,时计鬼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手表和时钟,所以,它们平常都住在钟表里面;可是世界上的时计鬼实在太多了,因此并不是每一个时计鬼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家”。吴西郎的工作就是带着那些流浪的时计鬼,到各处去“旅行”,一旦遇到有人买了手表戴在手腕上,或是买了壁钟挂在墙上,那么,吴西郎就会派一个时计鬼躲在里面,专门负责“调整”时间。
正当阿妈的芹菜快被阿公的推剪给收拾掉时,左脚缩在长板凳上的阿伯公开口说话了:
经过我苦苦哀求,吴西郎才把这个调整时间的秘诀告诉我。原来,那一大群密密麻麻,一直跟随在吴西郎身边的小东西就是“时计鬼”,而青竹丝就像我们班的班长黄凤娇一样,专门负责管理秩序,还有执行吴西郎的命令。
“时也,运也,江湖一点诀也,万般皆是命也……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也……”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又是青竹丝的功劳。
阿公放下手上的推剪,阿妈收起手上的那把芹菜,剃头的客人转过头来,火炎仔也安静了下来,准备听算命仙仔讲古了。
“早就换过来了。”吴西郎的口气好像从前的谢烟飞一样充满了自信。
那天下午,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透露了一个令火炎仔和阿公都非常振奋的消息:农历十二月三十,也就是除夕夜晚的十二点正,米店的老头家刘阿舍即将寿终正寝,魂归西方。
为了拯救我们的级任导师谢烟飞,下课之后,我和武雄赶紧跑去拜托吴西郎,请他把上、下课的时间再调换过来,恢复正常的教学。(武雄是为了拯救他自己。)
这个消息对火炎仔和阿公来说,不仅是迟来的正义而已。
“不要敬礼,下课。”谢烟飞迅速地阖上国语课本,把藤条夹在腋下往教室门口走去。我想,除了我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同学都注意到了,谢烟飞离开教室的时候,已经两眼发直,快要神志不清了。他那落寞的样子,比起刚才在花圃铜像下面罚站的武雄也好不到哪里去。
“恁娘卡好啊,刘阿舍你亦有这天啊……”火炎仔露出难得一见的得意表情,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起立——”黄凤娇恢复了原本洪亮的口令声。
“爱钱死好啦,刘阿舍你就卡好死咧哦,恁爸迮烧几张仔银纸乎你做所费……”阿公似乎暂时忘记了罚站的辛苦,脸上挂起了一副会心的微笑,他的手脚变得更加轻快利落起来,剃完头,还要免费帮客人染头发,于是,客人的脸上也浮现了满意的神情。
接下来这一节课,竟然又变回漫长的五十分钟,最可怜的,大概要数我们的级任导师谢烟飞了;一直到下课的铃声再度响起之前,他一共举起了七次手腕来看时间,等到工友伯伯的铃声再次从窗外飘进来时,谢烟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抵达终点的马拉松选手那样疲倦。
“吃老不知样,看人要死了煞欢喜甲按迡,恁就卡亲像人咧……”阿妈不屑地丢下这句话语后,返回厨房去了。
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是最先进教室的。或许是下课时间突然又变回到只有十分钟,大家一时都还反应不过来吧,连黄凤娇的上课口令都喊得有气无力的。
“刘阿舍仔,刘阿舍仔,你得卡好心咧哦,死死去路边卡臭哦——”阿公的心情好极了,他轻快地在客人的胡楂子上抹了一层白色的肥皂膏,然后便开始哼起了那首《一颗流星》:
我拉起武雄的衣领往教室方向跑去,可是武雄全身上下依然非常僵硬,走出不到两步,便摔倒在一丛玫瑰花上。武雄被玫瑰花茎上的刺给扎得哇哇大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背起他冲回教室。
一颗流星
说时迟,那时快,我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工友伯伯已经正气凛然地从他的小房间里走出来,手上的铜铃摇出一串宣告罚站结束的响声。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好听的一串铃声了,听到那哗哗的声音传来,武雄几乎要流下泪来,眼珠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流对彼边去——
“真的啦,我呒骗你,等一下你就知……”
除了国歌之外,这是我少数能够朗朗上口的歌曲,于是我也跟着火炎仔一起加入阿公的歌声里:
武雄这句话,真可说是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了,他的下巴还止不住地打颤着,两排牙齿发出卡卡卡的撞击声。
伊是向阮
“有影……无影……你不通……甲我骗……”
向阮暗示
青竹丝像一道绿闪电似的驰骋而去之后,我赶紧跑到操场花圃的铜像那里,跟武雄报告这个好消息。武雄站在“服从领袖”四个大字下面,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脸色发白,两手僵硬地贴紧在卡其裤管上;听完我说的话,他一时还不敢相信。罚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武雄不但变得两眼发直,连舌头也无法卷曲了;他努力张开嘴巴,像一只垂死的鳄鱼那样吞吞吐吐地说道:
暗示迌无了时
果然不出我所料,吴西郎又唤来了他的宠物青竹丝,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跟它说了些什么,青竹丝又点头如捣蒜(为了争取它的好感,我也站在一边频频点头如仪)。
堂堂的男儿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吴西郎从大象鼻子上面滑下来的时候跟我说道。
应该提出志气——
为了拯救武雄那个倒霉鬼,下课之后,我赶紧把吴西郎拉到大象溜滑梯后面去商量对策;毕竟,罚站五十分钟可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搞不好,武雄会因而变成烧水沟的第二个白痴也说不定(第一个白痴是武雄的弟弟武男)。
要不是因为满嘴泡沫的关系,我想,那个平躺在剃头椅上的客人必定不会甘于只在手把上敲打拍子,而会加入我们一起歌唱的。
这下事情严重了,武雄被谢烟飞罚站到下一节上课为止……
唱第二遍的时候,阿公每唱完一个段落,火炎仔便高声喊道:
这个举动终于把谢烟飞惹火了,他像是吃了菠菜之后的大力水手一般,健步如飞地窜出教室,追上武雄,逮住他的衣领,并且将他吊在半空中。武雄大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脚还忘我地在离地一尺的空气中划动着。
“刘阿舍仔,过桥哦——过奈何桥啰——”
好不容易终于挨到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响起,班长黄凤娇“起立——敬礼——下课”的口令还没喊完,武雄那个冒失鬼就一马当先地冲出教室,往围墙狗洞的方向跑去,准备去烤番薯了。
我也跟着高声喊道:
我转过头去,看见谢烟飞已经守在校门口,准备收拾我们三个了。
“过桥哦——过奈何桥啰——”
“赶快进教室吧,快迟到了。”
唱到后来,火炎仔索性拍起手来,我也跟着用力拍手。
正当我准备跟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吴西郎开口说话了:
“一阵仔!”阿妈从厨房里向我们喊道。
到了学校的围墙外面,吴西郎照例把竹枝往头上一抛,掉到地上的竹子一如往日地变成了滑溜溜的青竹丝,它翻扭几下,便往墙脚的野草丛里钻去。我赶紧扔掉手上的竹枝,用手把眼皮撑到最大,然后吊起白眼珠……我看到那一大群黑芝麻般的小东西就跟在青竹丝的后面,它们像一摊水银似的游向草丛里去,才一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见了。
只有阿川伯公依旧老神在在,不为所动。他和门口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姆达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然后低下头来,把下巴架在膝盖上沉默不语。
我忘了武雄还不会“翻白眼”,急得我直跳脚。
*
“看啥哪,看你的大卵孵哦?”武雄对我说道。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怀念那一段陪刘阿舍仔等死的日子。
“快看,快看!”惊慌之中,我赶紧翻回黑眼珠,扯住武雄的书包背带,叫他去看吴西郎脚下的那一大群黑鸦鸦的东西。
自从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宣布了刘阿舍的死期之后,我和武雄就奇迹般地变成了全烧水沟最好命的两个人了。
就在这样无聊的气氛之中,我睁大了眼睛,用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去,不试便罢,这一翻可不得了……我看见吴西郎的身旁,有一大群成千上万的小东西在爬动着,它们就像一群可怕的蚂蚁雄兵,紧跟在吴西郎的身边。吴西郎走一步,它们便跟一步;吴西郎朝东,它们也绝不会往西……
当然,学校的老师、校长和同学也都过得不错,可是,一旦放学的铃声响起,他们毕竟不如我和武雄那样,回到家里之后,感觉比在学校还要痛快。至于吴西郎嘛,虽然也挺惬意的,可是因为他不是“人”,所以不能算数。
有一天早晨,我们三个一如往日地走在糖厂边的黄土大马路上,粗壮的木麻黄树上,一大群麻雀像蜻蜓一般地忙碌穿梭着;吴西郎走在前面,嘴巴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停地挥动着手上的竹枝,好像正在指挥一群隐形的鸭子。
那段日子,虽然离除夕还很远,我们却天天像在过年似的,除了大碗大盘的红烧肉、卤猪脚、白斩鸡和鳝鱼面……之外,武雄他老妈丽霞仔连过年时才准备的土豆、瓜子、冬瓜糖和金枣干都端出来了。这些都是火炎仔的功劳,要不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几条丽霞仔陪嫁过来的金项链,我们是绝不可能这样风光上好一阵子的……
为了要看见时计鬼到底是什么模样,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我都努力地站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死命地把眼白的部分翻到前面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是不肯罢手。至于武雄那个家伙,才练习不到两次就决定放弃了。
起初,对于天天晚上到火炎仔家“围炉”这件事,阿公和阿妈都觉得有点不够古意,颇为歹势;可是,多去几次之后,他们也就和我一样表现得非常自然而不做作了。况且,为了适应这件事,他们也着实受了好些折磨呢!
*
那阵子,每天下午到了四五点左右,火炎仔他们家的灶脚就定时地飘散出浓鲜肥腴的卤肉香味,一阵一阵扑鼻的油脂气味像鬼魂般穿墙而过,仿佛真有灵性似的,四下寻觅着一副副空虚的胃肠往里钻,往里搜,往里刮,往里踩,往里踹,往里吐口水,直到被害人的自尊心完全崩溃为止……唉,无情的香味正是害人的符咒!如果阿公、阿妈像我一样及早领悟这个道理的话,就可免去许多无谓的挣扎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拜了时计鬼王之后,我们烤番薯的功夫就变得愈来愈好了,而且从来不曾失误过。有一天,武雄那个败家子竟然说小学毕业之后,他要推着车子,到大路街上去卖烤番薯;还说他赚的钱,一定会比他阿爸火炎仔还多上十倍。我想,这大概是武雄出生之后,唯一表现得比我还要聪明的一次吧!
不过,这个世界上倒真的有临香不乱、处变不惊的人,那个人就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
我和武雄合力把大水瓮掀起来,等吴西郎将时计鬼王安放妥当之后,才重新盖上。大水瓮缺口的地方刚好像一个半圆形的拱门,让我们可以从外面看见鬼王端坐在“庙”里的样子。
面对漫天狂卷、袭地而来的卤肉香味,阿伯公依然故我、面不改色地正襟危坐着。(依然是左脚缩在板凳上,未曾换脚。)这副景象,直到现在还会让我联想到关公刮骨疗伤的姿势。(关帝君也是吃“树”的吗?)或许,阿伯公小时候曾经接种过预防香味的疫苗注射也说不定,谁知道呢?世事难料,之前谁又晓得刘阿舍的死期会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幸福呢?
这样讲也很有道理,番薯烤生了不能吃,烤焦了也不行,就像火炎仔在炊红龟粿一样,要刚刚好才最好吃。
黄昏时分,就当夕阳即将滚进烧水沟底的时候,阿川伯公干咳一声,随着凉亭仔脚癞皮狗姆达做出昂首伸腰的动作时,他放下如干柴一般的左脚,起身返家。阿伯公的木屐磕地声穿出剃头店门外,渐行渐远,终至无声;这时,阿公的五脏六腑也空虚到了极点,终于,火炎仔从隔壁传来高呼一声:
“笨蛋,烤番薯最重要的是时间要刚刚好,不拜时计鬼王,那要拜什么?”吴西郎很不屑地把我们斥责了一顿。
“水木仔——来哟,日头赤焰焰,随人顾性命哦——紧来紧吃,慢来减吃一半哦——”
“那为什么不做土地公,要做时计鬼王呢?”我在翻了三次白眼都失败之后,满眼通红地问吴西郎。
这一声吆喝着实雷霆万钧,闻者莫不魂飞魄散。阿公、阿妈,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这一声号令之下,不知不觉,就像中了邪似的,双眼茫茫,往火炎仔家鱼贯前进;姆达也变成了一只尽职的牧羊犬紧跟在后,好像生怕我们三个变成了迷途的羔羊。(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深深体会到“药补不如食补”的医学原理。)
这个功夫可不是听听就会了的,必须要遵照吴西郎教我们的办法,练习七七四十九次,才能打开鬼眼。吴西郎的办法还挺折磨人的,每天中午太阳正大的时候,我们得要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朝赤焰焰的日头望去,然后努力地翻出白眼,并且不准眨眼睛,也不准流眼泪,这样才有效。
头几回,我们一行三人都还不太好意思,毕竟是白吃白喝啊,连姆达啃食骨头的动作和声响都显得非常谦虚有礼、不愠不火的;过了几天之后,我们大概也吃出了一些气魄来了,阿公讲话的声音变大了,火炎仔不再帮我们夹菜了,而癞皮狗姆达也开始展开“空中接骨头”的功夫——那般敏捷的身手,真让人不敢相信它竟然是一只残废的老狗呢!改变最大的,大概就是我阿妈了,她帮着丽霞仔在灶脚忙进忙出的,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节俭成性的人;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还会小声地跟我交代,叫我少吃青菜多吃肉。
这个奇怪的事情令我和武雄兴奋起来,于是,在我们苦苦哀求之下,吴西郎才对我们透露了如何打开“鬼眼”的办法。想要看见时计鬼,得先学会“翻白眼”;也就是说,必须睁大了眼睛,而且只能露出眼白的部分,那么便可以看见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时计鬼;祂们像蚂蚁一般大小,而且也很勤劳。
酒过三巡之后(是过年才喝的黄酒,不是红标米酒),阿公照例要道谢一声,就在这个时候,火炎仔便会打一声酒嗝开讲起来:
照吴西郎的说法,时计鬼跟人一样,也有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只不过,用一般的方法看不见罢了。
“唉啊,三八厝边啊,讲啥么多谢,是要用刀甲我射是呣?恁爸若想到伊刘阿舍要死要死按迡存半条狗命,恁爸就人爽无底讲啦……按怎,伊刘阿舍这阵搁摇摆乎恁爸看迈咧,走跳啊是呣?做人就要会晓想啦……摇摆是无落魄个久啦,恁爸这阵嘛比你卡好过啦,按怎?乞食若分到食,嘛是会弄拐仔花啦……”
“这不是土地公,这是时计鬼王。”在我们狐疑的表情面前,吴西郎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火炎仔这一番开场白,听得阿公酒兴大发,互敬一杯之后,他并未忘记自己的做客之道,便也不遑多让地火上加油起来:
“土地公为什么没有脸?”我问吴西郎。
“就是嘛,骗人咧不曾好业过是呣,啊伊有几铣仔臭钱是咧按怎——赚得到乎你用不到啦,天公伯仔有目睭哦……阎罗王哦……你得甲伊刘阿舍仔抓去打尻川哦……打乎伊死死昏昏、吃困哦,啊,讲甲我爱笑哦……在世一粒豆,卡赢死了后一只猪啦……”说到这里,阿公很精准地从大海碗里拣出一粒花生来剥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执起小酒杯来,“我讲火炎仔,我按迡讲有道理呒?人在做,天在看啦,对呣?咱吃乎死是卡赢伊刘阿舍仔死呒吃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呒?”
“这是土地公吗?”武雄问我。
“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来,来,这杯乎干,真正人爽无底讲,咱吃乎死卡赢伊刘阿舍死呒吃——去吃屎好啦!”火炎仔攫住酒杯的三只指头禁不住兴奋地发抖起来,一杯酒好不容易凑近嘴角,倒有半杯洒在了裤子上。
几乎不约而同地,我和武雄都瞪大了眼睛,对吴西郎发出这个问题。一尊栩栩如生、完好无缺的泥像就杵在我们面前,祂的衣服、帽子、鞋子,甚至袜子都漂亮极了;可是,为什么独独缺少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祂的脸为什么是平平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呢?
“对,对,对,刘阿舍仔吃屎好啦!”火炎仔和阿公对干的时候,坐在一旁圆凳上的败家子武雄就跟着拍起手来助阵,那张又黑又丑的大饼脸上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和一嘴烂牙。
“哪会按迡?”
“嘻嘻嘻,吃屎啦。”坐在武雄旁边的小白痴武男也跟着拍起小手,用他那臭乳呆的嗓子叫嚣起来。
待吴西郎把土地公安放在地上之后,我和武雄立刻围上前去一探究竟。
“唉哟,侥幸哦,恁这两个大人大种仔教坏囝仔大小哦,夭寿骨哦,讲这款话见笑死哦!”或许是因为做客的关系,阿妈抱怨的声调并不太严厉。她说话的时候,正在用竹筷子从陶锅里拣了一截大猪脚放进我的碗底。癞皮狗姆达很机警地向我的脚边挪近,两眼炯炯有神地守护着即将属于它的那截猪骨头。
“便当,便当,烧滚滚个——便当。”武雄望着那一股蒸腾的热气,忘我地叫喊起来。
“干你娘,大人讲话你插什么嘴?活了太久嫌闲是呣?”火炎仔的手不发抖了,他翻转手掌,抠起指节,像一支凌厉的苍蝇拍子往武雄的天灵盖扫去,磕的一声,又脆又准。
窸窸窣窣。吴西郎的下巴抖动了几下,手上的竹节又变成一条蛇,那蛇扭动起来,往神像的脖子缠去。待蛇缠紧之后,吴西郎把手往上一提,便将一尊活灵活现、完整无缺的土地公给拉上来了。那泥像还热乎乎的,一出灶口,全身上下便泛起一阵白色的烟雾缭绕在空气中,我们一时还来不及看清祂的模样。(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蛇会蜕皮了。)
武雄幽怨地用手掌心在额头上抚摩揉搓起来,正在嚼食的下巴却也没闲着,他嘟嚷了几声不知道在说什么,旁边的小白痴武男还不时发出“嘻嘻嘻——嘻嘻嘻”的猪崽叫声。
青竹丝又滑进了吴西郎的手掌里,变成一截削尖的竹戳子。吴西郎把竹子伸进灶炉里,挑开草灰和火星的余烬,土地公的头顶露出来了。
“笑啥啦,干你娘!”武雄的手掌也化成了一支疾箭般的苍蝇拍子,往武男的后脑勺上俯冲而去……
窸窸窣窣。
即使身为武雄的换帖兄弟,我也必须承认,他这一家伙的确是太过用力了一点,只见小白痴武男像个不倒翁似的,前额撞向桌角之后又反弹朝后仰,半截黄稠的鼻涕顺势倒缩回鼻孔里去;然后,像是被脚踏车轮骨夹到似的,愣了三秒钟之后才又嚎叫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我们兴匆匆地又循原路跑回猪圈去。还好,没有人来过,青竹丝还纹风不动地守在那儿,像个生物标本似的,那鬼鬼祟祟的东西竟然还蛮讲义气的。
“啪”的一声,刚好端来一盘清蒸白鲳的丽霞仔将菜放妥之后,便给了口没遮拦的武雄一个大电光:
我坐在座位上,焦急地期待着下课的铃声再度响起。不知道我们的土地公怎么样了?会不会因为烧太久而裂开来?青竹丝有没有尽责地守在灶炉旁?土地公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人突然闯到猪圈那里去,打死吴西郎的青竹丝,然后偷走我们辛辛苦苦做好的土地公?
“死囝仔,你讲啥,你干啥么娘?”
这一节课又变得漫长了起来。
武雄低下头来,幽怨地开始用另一只手掌心在脸颊上抚摩揉搓起来……
“上完这一节课,再回去看看,就做好了。”吴西郎胸有成竹(不是青竹丝)地跟我们说。
丽霞仔这一耳光,好像给小白痴武男打了一剂止痛针似的,马上止住了他猪叫般的哭声。倒是武雄不应该在极度悲愤的心情下埋头吞食炒面的,那副模样,很像一只鼓起腮帮子的大蟾蜍,若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宣泄的对象,极可能会毒气攻心而死。果然,不到一分钟,武雄的大饼脸就由黑转红,由红变紫……正当我开始担心败家子武雄恐怕会比刘阿舍还先走一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一记生猛的“哈啾”声响起,待武雄抬起头来时,鼻孔便已挂满了黄澄澄、油亮亮的面条在半空中抖动着……
一听到“迟到”,我和武雄便立刻恢复正常了,赶紧跟在小个子吴西郎后面钻出竹林,往学校的方向跑去。待我们三个从围墙的狗洞钻进去之后,工友伯伯的铃声正好像一串鞭炮似的响起。
“唉哟,侥幸哦,囝仔人不通迮青猴啦,慢慢仔吃,不通吃紧弄破碗。”阿妈说着便顺势伸过手去把武雄鼻孔里的油面抽出来,很快地,武雄的脸色又恢复到正常的老鼠色。
“走吧,上课要迟到了。”吴西郎冷冷地说道。
“吥成子,你是吃遐紧要赴死是呣?搁作鬼作怪你是会比刘阿舍仔卡先死我甲你讲!”火炎仔伸起手来,差点又一拍子甩在武雄的扁头上,想了一想,才把手收了回来。我心想,多亏火炎仔手下留情,否则这回武雄嘴里的炒面恐怕会从耳朵里面钻出来也说不定呢。
吴西郎手上的竹子又变成青竹丝了,他跟那冷血动物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见那青荧荧的东西点点头之后,便守在灶旁,像个抬头挺胸的门神似的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起来。
“对啦,囝仔人就要有规矩,大人在讲话,囝仔人有耳呒嘴,吥通按迡应嘴应舌,才会得人疼,才讨皮痛,知呣?”阿公若有所悟地执起小酒杯,独自干了一杯,然后瘪起嘴巴哈出一阵酒气,“我讲火炎仔,这棺材是在装死人的,不是装老人的……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呣?”
窸窸窣窣。
“对,对,对。话按迡讲是呒吥对啦,好、歹拢是天注定的啦,不过,话搁讲倒转来,伊刘阿舍也算真好狗命咧,活甲七老八老啊,阎罗王也呒冤枉伊啦……像伊彼款好业人才不会怕死,若像恁爸我烂命一条,我是要怕啥?管伊棺材是要装老人,抑是装死人,恁爸我拢呒咧甲信啦。恁爸喝我的、吃我的,我是要怕啥?恁爸这条老命就算甲伊刘阿舍配——嘛死甲有价值啦;驶伊娘,恁爸就是要甲伊刘阿舍配啦——”火炎仔一番话讲得豪气千丈,阿公听得频频点头,无话可说,两人又干了一杯。
金黄色的火舌从灶口内舔出来了,吴西郎抱起他的泥像大喊一声:“闪开!”我和武雄赶紧滚到一边去,只见他把土地公头上脚下地按进灶里,再关上小铁门……
“火炎仔,啊你是喝尿喝甲起是呣?要过年时仔,啊你是在起啥么酒空……话按迡黑白讲,啊你是活了太久嫌艰苦是呣……”丽霞仔听到火炎仔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终于忍不住打破欢乐的气氛,向他咆哮起来。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土地公的身体已经刻好了,衣服上的云水纹线、衣摆的皱褶都活脱脱地跟真的一样。我们正想凑上前去看看土地公长得怎么样,吴西郎突然紧张地指挥我跟武雄赶快去把灶炉起火烧热,慢了就来不及了。我们被吴西郎感染得惊慌起来,连忙抱起一堆枯枝和树叶塞进灶口、点火、扇风,好像准备帮人接生小孩似的。
“唉哟,侥幸哦,丽霞仔讲得对啦,饭可以黑白吃,话是不行黑白讲哦……”阿妈立刻加入丽霞的阵营为她助声势。
就当我们还在半信半疑的时候,吴西郎已经用水和了一堆泥巴,并且唤来他的宠物青竹丝,把它变成一截削尖的竹子握在手上,开始动工了。
受到连番的指责,火炎仔不屑地吊起眼珠子,脖子歪向一边,喝起闷酒来。阿公一见苗头不对,为了强调自己同是一家之主的地位,便也吊起眼珠,歪过脖子去对阿妈斥道:
窸窸窣窣。
“恁查某人是知影啥么芋仔番薯?火炎仔讲按迡是有啥么不对?破格!做人吥免假惊死啦……人讲愈惊愈死啦,我甲恁讲。算命仙仔也曾讲过,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啦——嘴讲死就会死哦?咁有遐准?若按迡你讲好业看迈,看天顶会落钱下来呣?卡静咧卡无蚊啦,加讲话你得吃打啦……你……”
这是什么话?我小时候还从屋顶上跳下来过呢!小时候那种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够用来雕塑神像呢?经过吴西郎的解释,我们才知道,原来“小时候”是指“上一辈子”的意思,吴西郎上一辈子是帮人家刻神像的师傅,而且已经是刻了几十年的老经验了。这样我和武雄就无话可说了,反正他是鬼嘛,谁知道他上一辈子是干什么的?虽说如此,我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原因很简单,就像我虽然知道自己上一辈子是只鸽子,可是这一辈子我也不会飞啊!管不了这么多了,就让吴西郎去试一试吧,反正时间多得是。
“我……我按怎?你甲恁祖妈打看迈咧,恁祖妈就甲你拚……”阿妈也激动起来,她说着便从饭桌旁站起来,手上还掐着一截鸡翅膀在半空中比划着。
就在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吴西郎提议由他来负责雕塑一尊泥像,还说他小时候学过。
“按怎?要拚是呣?来啊——”阿公也兴致勃勃地从圆凳上放下脚(刚好就放在姆达的脚上),还没站稳,便听到癞皮狗姆达传出一阵快马加鞭的鬼叫声,害得阿公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
接下来的问题就比较棘手一点了:土地公的神像要怎么办?自己做?用什么做?木头?石头?砖头?菜头?人头?都不行。武雄说他们家的厨房有一尊灶王爷的神像,他可以回去偷出来,等到他老爸火炎仔发现了,就说灶王爷被玉皇大帝调回去天上当校长了。这也不行,灶王爷是管厨房的,没有了祂,我怕火炎仔蒸出来的红龟粿会变成硬邦邦的羊角馒头也说不定。
在众目睽睽的沉默中,姆达以非常低的姿态,叼着那截猪脚骨往墙角潜行,大约踮了五六步之后,阿公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跟上前去补了一脚。
人说吃果子要拜树头,那么,吃番薯当然要拜土地公了。我们合力把猪圈外面那个缺了一大角、原本用来接雨水的大陶瓮倒过来,移到我们的番薯田旁边;这样子,一个遮风蔽雨的临时土地庙就搭建完工了。至于插香用的香炉,就由原先用来舀水的半边葫芦水瓢暂时替代一下。
坚强的姆达,在承受了不可抵抗的外力撞击之后,依旧毫不松懈地紧咬着骨头,没发出半点声响。因为姆达的示范作用,大家又开始认真地吃喝起来……
就在猪圈旁边的一畦废菜园里,我们挖了几个洞,扔进一些小番薯,每天给它们浇点水、铺点牛粪,过没几天,嫩嫩绿绿的番薯叶子就冒出来和我们打招呼了。我本来还想每天摘点新鲜的番薯叶子回去送给阿妈,可是阿妈一定会以为那是我偷来的;搞不好,还会招来阿公一阵唠叨呢,想想,也就算了,只怪他们跟青竹丝一样没口福吧!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怀念那一段陪刘阿舍等死的日子。
我所想的可不是像“偷番薯”那种没有志气的笨方法,往远处着眼,长久之计,当然要自己种番薯才像是在过日子、讨生活啊!
*
刚开始的时候,番薯都是武雄和我轮流从家里面带来的,后来,我想到了一个更方便的方法。从此之后,我们就不必再用书包背着沉甸甸的番薯上学了。
不晓得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连墙上挂钟的指针,也转得像电风扇似的无情得很。
那时,下课时间打干乐已经变成幼稚的行为了。吴西郎、武雄和我,我们三个人发现了一个秘密地方,只要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响起,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学校围墙的狗洞钻出去,跑到附近农田旁边的一个废猪圈里去烤番薯。那个地方真的很隐秘,首先要穿过稻田旁边的一大片坟墓,然后再钻进一丛高大茂密的竹林里;在竹林围起的一小块平地上,可爱的猪圈早就在等着我们了。猪圈的优点真的多得说不完,首先,它不像一般废弃的房屋那样阴森森的,好像有吊死鬼住在里面似的——有谁听说过猪会跑去上吊的?猪圈有梁、有柱、有屋顶,可是没有四面墙壁,所以光线充足、通风良好;其次,它还有一个从前用来煮馊水的大土灶,所以我们连搭土窑的时间都省下来了,只消把之前收集的枯树叶、树枝用火柴点着,塞进土灶的大肚子里,等火熄了,再把番薯丢进去焢熟就可以了。通常,我们只要跑回去上十分钟课,然后第二节下课再跑回来,就有热腾腾、香喷喷的番薯可吃了。除此之外,吴西郎的宠物青竹丝也可以在猪圈旁的竹林里休息,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还可以通风报信、就近支援;只不过,我们的秘密地点实在太安全了,所以青竹丝就只有吞口水、干瞪小眼睛的份了。
就在我们迷迷糊糊地吃喝了若干天之后的某个下午,时间突然又开始变慢了。
有正常的下课时间,才会有正常的老师和学生。自从学校恢复正常教学之后,所有的问题都消失了。谢烟飞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太习惯,仿佛变成了大庙放生池里的老乌龟,有点死气沉沉的。不过,他很快地就适应了新生活,变成了一尾活活泼泼的五彩锦鲤。没多久,就时常可以看到他在下课之后,和隔壁班的秃头老师在教师办公室里下起围棋来了。至于我和武雄,那就更不必说了,我们两个完全不需要半点适应时间,就像臭水沟里的小蝌蚪一般,时候一到,自然就变成活蹦乱跳的青蛙了。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黄昏时分,就当夕阳准备跳进烧水沟里洗澡时,阿伯公干咳一声,随着凉亭仔脚癞皮狗姆达做出昂首伸腰的动作时,他放下如干柴一般的左脚,之后,阿公也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锁头,准备等阿伯公起身返家之后,锁上剃头店的大门,带着我和阿妈前往隔壁的火炎仔家去。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阿伯公放下左脚之后,并未起身……他擎起双臂,像一尊正在伸懒腰的白眉罗汉似的打了个哈欠,脑袋转了两个小圈,然后……他将右脚缓缓抬高,我们的眼珠子也跟着阿伯公的膝盖往上提……往内收……最后缩进板凳上……
上课铃声响起之后,同学们呱呱呱地像一群鸭子般挤进教室里,谢烟飞在讲台上拄着他的藤条,微笑地看着大家坐到位子上之后,班长黄凤娇精力充沛地喊着“起立——敬礼——坐下”;因为很快就要下课的关系,所以她的口令也变得十分香甜悦耳,像是金丝雀的叫声似的。接下来,老师教一两个国字,或是算一题加减法之后,喝一口茶水,还来不及叫人到黑板前面去抽考,下课铃声便响起了。谢烟飞举起手腕上的手表一看,搔搔脑袋瓜子。“起立——敬礼——下课”,同学们又呱呱呱地争先恐后冲出教室去抢秋千和跷跷板了。
阿伯公换脚了?!
可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可就轻松多了。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我们都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便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倒是凉亭仔脚的姆达先反应过来,它朝阿伯公的右脚望了一眼,眼神中发散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气息,便又重新趴了下来。
其实,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正常上、下课,对大家都有好处,连工友伯伯也没有什么损失。他还是照样地上课摇一次铃,下课再摇一次铃,完全没有多花什么力气。
我们依旧站在原地,隔壁的卤肉香气已经开始摸索过来……时间突然变慢了。
没想到,蛇竟然也有可爱的一面,我和武雄果然没有错看了那条青竹丝;从此之后,学校果真恢复了“正常”的上、下课时间,也就是说,上课十分钟之后,下课五十分钟,然后再继续上课。这个改变,使我对学校的印象逐渐地好了起来;当然,我对蛇的看法也不同往日了。本来就是嘛,谁说青竹丝是害虫了?
“水木仔——来哟,日头赤焰焰,随人顾性命哦——紧来紧吃,慢来减吃一半哦——”火炎仔发自丹田的吆喝声像工友伯伯的铃声一般穿墙而过,我的脑袋里突然嗡嗡地响起班长黄凤娇的口令声:“起立——敬礼——”我觉得自己像是落在牛皮胶上的大头苍蝇般动弹不得,算命仙仔阿川伯公还稳稳地坐在长板凳上,好像是失去听觉之后的谢烟飞,完全没有宣布“下课”的意思。
到了学校门口,我们按照往例,把竹枝往天上一抛,比赛谁丢得比较高;只不过,我和武雄的竹子可是货真价实的,不像吴西郎的竹子掉到地上以后,还会变成一条恶心吧啦的青竹丝。那天,吴西郎的竹子变成蛇之后,还听到他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跟那宠物说了些什么;它昂起头来悠悠地吐着红信,临去之前竟然频频点头如捣蒜,然后才溜进杂草堆里去,消失不见。
“水木仔——来哟——”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个子吴西郎的回答像是菜市场里面修皮鞋的老伯伯一样,令人听了着实安心。
下课的铃声再度响起。
听到我这伟大的想法,武雄立刻吐掉口里的一大块红龟粿,兴奋地舞动手上的竹枝欢呼起来。
身为全烧水沟最重要的人物,阿伯公可是从来没有被下过逐客令的——谁敢要求自己的级任导师离开教室呢?
有一天早晨,当我们三个人一如往常,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枝竹子,走在通往学校的黄土大马路上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于是我就问吴西郎:“你可以把竹子变成蛇,蛇变成竹子;那可不可以把上课变成下课,下课变成上课呢?”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的外公黄水木便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他悄悄地跟我交代,要我去武雄家通知火炎仔,因为阿伯公的关系,所以必须把饭菜都端到剃头店来吃。
当然,吴西郎并没有神奇到可以扭转我和武雄的考试成绩,但是,他倒是真的改变了我们的考试时间。
阿公跟我交代完之后,我就像一串被点燃的连珠炮劈劈啪啪地往武雄家奔去,接着,火炎仔和丽霞仔也被点燃了,鞭炮声又从武雄家传回剃头店;阿公、阿妈的头上也开始冒出了炽盛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烟硝的味道……还有饿火中烧的气息;连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姆达也凶猛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要不是因为残废的关系,它一定可以咬到的……
自从吴西郎变成我们的好朋友之后,我和武雄的生活就大大地改善了;是哪个老先觉说过的,狗也有比猪还肥的时候不是吗?
为了避免阿伯公有被冷落的感觉,阿公把厨房里的八仙桌抬到长板凳前面,满满的一桌酒菜,像是大庙里的供桌似的。阿伯公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板凳上,因为他是吃素的,所以大家都觉得阿伯公不动筷子是应该的。
但是,每一枝草真的就是不多不少,刚好就会有一点露。
三杯黄酒下肚之后,火炎仔打了一声响亮的酒嗝,开讲起来:
考试成绩不好没有关系,反正每班总有几个功课特别差的,况且,就像火炎仔经常对武雄说的:“读啥么册?愈读愈册。会晓算钱、找钱就好啊。”但是,考试就考试,剩下那么多时间要干什么?当然,这又是学校的问题,他们一直把上课和下课的时间弄颠倒了,所以我和武雄才会这么讨厌考试。
“我讲啊,这三年一次,好坏照轮啦,算命仙仔在这儿,恁大家看我讲按迡对呒?人生海海啦,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困就困……该死就死啦!同款意思,恁讲是呒?”火炎仔说完,哈哈哈地干笑几声,环顾四周没人搭腔,顿觉无趣起来,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黄酒,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脸朝向阿伯公说道:“我讲仙仔啊,这刘阿舍也真厉害啊是呣,呾一天不死,偏偏选这个过年夜伊才要死,亲像要大家都准备好按迡来看伊刘阿舍死甲真准是呣?”
譬如说考试这件事吧,对我和武雄来说,考试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时间拖得太长了。说真的,不管是考十分钟也好,考五十分钟也好,对我们两个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七爷,一个八爷,到底还是同一回事儿。
算命仙仔闭上两个布满皱纹的眼窝子,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实,并不是我和武雄不想好好地和吴西郎打上一架,只不过,一定会输的事情,我和武雄就不太有兴趣了。
火炎仔又独饮了一杯,干咳几声,才自觉没趣地低下头来。
*
身为一家之主,阿公似乎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打破沉默:
…………
“若照火炎仔讲的看起来,伊刘阿舍是故意的哦,伊就是要大家按迡吃饱闲闲来看伊死乎咱看,是呣?唉,讲甲我爱笑,好业人要死也会惊无聊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呒?”
“你嘛免想!”
阿公说完这一番话,便和火炎仔对干了一杯,两人相视大笑。
“你免想!”
为了增加一点欢乐的气息,我和武雄也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先放!”
“话搁讲倒头,我火炎仔又不是开棺材店的,伊刘阿舍要死了,跟我亦呒啥么关系,我示赚呒一铣钱啦——”火炎仔说这话的时候,朝算命仙仔斜睨了一眼,只见阿伯公依旧闭目养神,没有搭话。
“你放手!”
身为现场唯一戴了手表的人,阿公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很得意地朝着大家举起他的手腕来,看着表面上的指针说道:“现此时是旧历十二月二十六,暗时六点过十五分,恁大家注意听哦,再过四天,刘阿舍仔伊就存五点钟搁四十五分就要‘再见’啊。”阿公宣布完之后,也和火炎仔一样,很关心地朝算命仙仔望了一眼。
一阵上课的铃声哗哗响起,像是在为我们两个加油似的。
这时,算命仙仔阿伯公突然有反应了。他慢慢地将屈缩在长板凳上的细脚放下来,伸进木屐里,然后两个深陷的眼窝子忽然张大了:
武雄这话还没说完,我已经稳稳地勒住他的脖子,他也狠狠地拉住我的头发,我们像两只蚯蚓似的翻转扭打起来。
“时也,运也,命也,生死拢是天注定也——”
“惊你哦!”
阿伯公说完他的开场白,又宣布了一件重大的消息:旧历十二月三十晚上十二点,除了刘阿舍之外,在我们烧水沟这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跟刘阿舍一样,将要从人生的舞台上下台一鞠躬,魂归九九离恨天……
“来啊!”
话一说完,在场所有的人还有癞皮狗姆达都张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之后,阿伯公却又阖上了眼皮、闭上嘴巴,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欠錾是呣?”
“咁有影,仙仔啊,啊是啥人?”勇敢的火炎仔率先打破沉默,他用一种前所未闻的、非常谦逊的态度向阿伯公提出他的疑问。
“你欠捶是呣?”
阿伯公像一株枯木似的不为所动。
我和武雄像两只斗鸡似的,你来我往,互相推来推去,愈推愈大力,愈吼愈大声。
“仙仔啊,啊是有影无影,你是吥通骗咧?”火炎仔突然变成了一个不信邪的人,“我知啦,仙仔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呣?”
“你是大大屎桶!”
当火炎仔说到“开玩笑”的时候,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陡地撑开两圈树瘤似的眼洼,露出一双如老鹰般炯亮的眼球,他偏过头去,牢牢地盯着嘴巴尚未阖上的火炎仔。
“你是大屎桶!”
“啊——我知啦,彼个人就是火炎仔,对呣?”在一阵肃穆的枯寂中,我的外公黄水木用他非常专业而灵巧的手指头指向火炎仔;更令人尴尬的是,从他讲话的声调里,连癞皮狗姆达都感受到了一股欢喜的气氛,于是它很不得体地、像只跑马灯似的开始追逐起自己的尾巴来。坦白说,当时我对阿公和姆达的表现有些失望,毕竟,这些天来火炎仔可是待我们不薄啊!
“你是屎桶!”
就在我的外公黄水木准备缩回他那不太得体的手指头时,阿伯公倏地又偏过头来,露出一双慑人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嘴巴尚未阖上的外公……姆达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于是暂停打转,安静了下来。
“你是尿桶!”
“啊——我知影啊,仙仔你讲的彼个人就是水木仔,对呣?”火炎仔难掩兴奋之情,禁不住拍起手来,“哈哈,是水木仔,对呣?我就知哦——”
“你迮是饭桶!”
就在阿妈和丽霞仔互相咒骂对方丈夫的吵闹声中,阿伯公收拾起烧灼的目光,套上他的大木屐从长板凳上站起来,两手背在后面,轻飘飘地往门外走去。木屐磕地的声音左转之后,变得愈来愈细小,终至消失不见。
“你是饭桶!”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你迮是大饭桶啦!”我也不甘示弱地在武雄的前额上重重推了一把。
时间突然变慢了。
“你迮是饭桶!”武雄在我胸口上狠狠地推了一把。
残而不废的癞皮狗姆达趁小白痴武男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欺上前去叼走了他手上一只完整的卤鸡腿;武男怔忡了两秒钟之后,才哇哇大叫起来。
“放手啦,饭桶!”我甩开武雄的手。
“姆达,放开!”阿公对姆达大声喝道。
小个子吴西郎摇摇摆摆地在我们目送下离去。
姆达显然听懂了阿公的话,于是,它尽了最大的努力把鸡腿缩进嘴里含着。
“好……我……我……我知。”
“姆达,过来!”火炎仔的命令也很简单明了,于是,姆达像是一个赛跑选手似的往凉亭仔脚的起跑线走去,它的眼神非常坚定,充满了斗志。
“时计鬼。”
一股肃杀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啥……啥……啥么死人骨头……鬼?”
首先出场的是火炎仔,他从圆凳上站起来,把长裤往上提,顺势将皮带收紧了两格。接着,阿公也抄起墙角的竹扁担,缓缓地向门口驱近……
“我是鬼。”
仿佛有一记无形无影的枪声“砰”地响起,姆达、火炎仔,还有我的外公黄水木他们一行三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始起跑,死命地往大路的尽头追逐而去,我们赶紧走到凉亭仔脚外面去观察战况。
“喂,矮仔猴……你……你……你是人还是鬼啊?”我代替说不出话来的武雄向吴西郎问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瘸腿的姆达照样遥遥领先,火炎仔紧追不舍,而我的外公黄水木则是当然殿后。
那蛇在草地上扭转了几下,又往吴西郎的身上游去,变成了一截细长的竹枝。
“仔!”丽霞仔举起双手忿忿地说道。
窸窸窣窣。
“吥成人哦,笑破人个嘴哦——”阿妈望着远方的三个灰影不屑地说道。
有生以来第二次,我和又黑又丑的武雄手牵着手站在一起。
小白痴武男学我和武雄用手掌圈住嘴巴大喊“加油”(我们是针对姆达而喊的),姆达果然不负众望,才一眨眼工夫便把距离拉开,立于不败之地了。
武雄这一声尖叫喊得九弯十八拐的,听来着实凄厉万分;他猛烈地将手上的东西向外甩去,恨不得把手臂也甩断似的,然后向我狂奔而来。
噼里啪啦的四只木屐像雨豆般敲打在马路上,又跑出几步,我的外公黄水木突然举起手上的竹扁担,像一个镖枪选手似的对准姆达射去——
“啊——”
“没中!”我和武雄兴奋地拍起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来不及出声时,武雄便已回过头去,看见他手上正握着一条凉飕飕的青竹丝,对他吐舌头瞪眼睛地蓄势待发着……
火炎仔从阿公的身上得到了灵感,他突然停下身来,然后抽出脚上的一双木屐狠狠地朝姆达砸去——
窸窸窣窣。
“没中!”
“免惊啦,骗人的啦。”武雄把地上的竹枝拣起来握在手上,回过头来向我炫耀他的勇敢。
“没中!”
“武雄,要注意的,伊是鬼迡!”我对武雄说。
失去木屐的火炎仔最先停下来,他走到大路中央,把两只失散的木屐一一捡了回来,然后,把它们并排在路边充当临时的小板凳,坐在上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阿公捡回他的“镖枪”之后,也气喘吁吁地扶住一棵大树,他一边用力地呼吸着,一边还不时抬头望着蹲踞在不远处,姿态非常优雅的癞皮狗姆达。
经过我一番鼓励之后,武雄慢慢地伸出一只脚去踢地上的竹枝,竹枝动了一下,依然只是一截竹子而已;武雄像是得到了更大的鼓励,换另一只脚在那竹枝上又加了把劲,结果还是一样,竹枝腾空飞去,轻轻弹起又落下,不过是一截竹子罢了。这下子,武雄得意了起来,他瞅着吴西郎,故意把那竹枝踢到他面前,愈踢愈有趣,竹枝像只毽子似的被武雄踢得高高地从半空中摔落到地面上。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过去。
“免惊啦,武雄,伊是假鬼假怪的啦!”
吃鸡腿不吐骨头的姆达已经享用完它的晚餐了。不知道是因为体内依然流着忠心的血液,还是丧失了逃避的理由,当我的外公黄水木心有未甘地再次举起他的木屐往姆达砸去时,姆达竟然从容地趴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武雄蓄势准备再欺上前去,吴西郎把手上的那截竹子抛到他面前,这一招倒还很管用,武雄变得进退两难,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噘起嘴来示意他不可退缩:
“没中!”
“你讲啥?啥么鬼?没听过,你假鬼假怪、骗仔!”武雄一生气,说话便恢复了正常,不再结结巴巴的,还把我的手给甩开来。
“没中!”
我和武雄面面相觑。
失去木屐的外公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肚子太大的关系,他的两只脚张成了“八”字形向外伸去,好像两支胖得走不动的时针。
“时计鬼。”吴西郎用他的标准国语回答我。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有听没有懂;我只听过吊死鬼、冤死鬼、水鬼、色鬼、胆小鬼,可没听过有什么“时计鬼”的。
*
“啥……啥……啥么鬼?”我也不甘示弱地问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外公黄水木和火炎仔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说服对方“自己就是那个要陪刘阿舍一起死的人”。
“我是鬼。”吴西郎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剃头店的生意不做了。自从上次面对近距离的姆达连投两只木屐不中之后,阿公对自己的手艺已经再也没有信心了。
“喂,你……你……你是人还是鬼啊?”武雄不愧是火炎仔的儿子,天生死要面子,在这个时候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人话来。
火炎仔的红龟粿炊笼也不再冒出热腾腾的水蒸气了,他说,只剩下几天寿命就要去投胎转世了,所以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下一辈子要做什么。火炎仔放弃工作的理由似乎牵强了一点,以至于必须三番两次动用他的拳头,才能说服丽霞仔由衷地相信(期待?)他是一个不久于世的人。
吴西郎倒是挺有气魄的,被我们一人推了一家伙,吭都不吭一下,脸上还挂着一副惹人厌的诡异笑容。这个表情令我们更加光火起来,武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色的干乐来,准备往他脸上钉下去……突然间,吴西郎的下巴颤动起来,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不一会儿,便从草丛里唤出一尾亮闪闪的青竹丝朝我们游过来;并且又摆出那副标准动作,昂起头,吐出赤红滑溜的蛇信,狠狠地瞪着我们。我和武雄立刻吓得倒退三步,那蛇才低下头来,顺着吴西郎的小腿游到他的手上,变成一枝绿油油的竹子。吴西郎轻轻舞动手上的竹枝,我和武雄有生以来第一次手牵着手站在一起,暂时还没有分开的意思。
关于这一点,我的外公黄水木就比较幸运了。或许是除了年纪较大之外,他的大肚桶、高血压、糖尿病、五十肩、牛皮癣和老花眼,在在都说明了他比较像是那个被拖死鬼刘阿舍点名做记号的人。在阿公准备辞世的这一小段日子里,我的阿妈充分流露几乎快要失传的菩萨心肠。她不再整天唠唠叨叨的像个啄木鸟似的钉得人头皮发麻,相反地,她劝阿公要“心情放乎伊开”,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吃什么就去吃,“吃饱迌,闲事免管”。每天早上,除了一锅热腾香甜的地瓜稀饭之外,菜心、腐乳、豆枣、花瓜、土豆、笋丝、鱼干、煎蛋、猪皮、海蜇、油葱粿等等,十几碟小菜摆了满满一桌。阿公起床之后,洗脸水都盛好了,漱口杯上的牙刷还挤上了一条白色的牙膏。吃完早餐,阿妈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就顺便放出剃头店已经正式歇业的消息,好让阿公能得到充分的清闲;连到香烛店买东西的时候,还不忘比平常多买了一份金纸哪!
“喂,恁老师没教你讲话是呣?”我也上前推了他一把。
当然,风水是轮流转的,仅仅一墙之隔的火炎仔就显得晦气多了。
“喂,摇摆没落魄个久,你知呣?”武雄上前在他的胸口推了一把。
每天早上,当阿妈将饭菜排列妥当,并且多加了一副碗筷之后,火炎仔便极准时地,像只报晓的公鸡似的出现在剃头店的门口。
我和武雄把小个子吴西郎叫到操场旁边的大象溜滑梯后面去,准备好好地教训他一下。
“来哦,火炎仔,来坐啦。”阿妈显然是个懂得回馈之道的人。
一串勇猛的铃声响起……
“干,乎阮厝个查某赶出来啊。”这是火炎仔最新的开场白。
对我和武雄来说,学校真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地方,而这些不愉快,似乎隐隐约约都和小个子吴西郎脱不了干系。吴西郎的功课好还不打紧(反正每班总有一个考满分、得第一名的),可是,这矮仔猴竟然连运动项目都还胜过我们,这就太不应该了。套句算命仙仔阿川伯公的一句话:“一枝草也有一点露。”不是吗?好事全都被这家伙给占尽了,难道我和武雄天生下来就只是“罚站”的材料吗?
“火炎仔,来坐啦。”我觉得我有必要为最近变得沉默寡言的阿公说些什么。
除了我之外,全班(包括黄凤娇)都为吴西郎的神奇表现欢呼了起来。
“囝仔人有耳无嘴,讲什么话,没大没小。”阿妈一边对我训示道,一边捧起她早就为火炎仔备好的碗筷说,“来坐啦,碗箸拢便便啊——”
如果说武雄是一只得意忘形的野兔子的话,那么小个子吴西郎就是一只从容不迫的梅花鹿。吴西郎的脚上仿佛装了超级弹簧似的,跳得又快又远,像变魔术一般,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跳到厕所那头再折返回来,抵达终点;原本准备接受欢呼的武雄,突然变成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小丑在为他的运动精神挣扎着……
“唉!想到,我火炎仔也有按迡落魄的一天……恁爸我就是驶伊老母咧八字不够重啦,娶甲彼种啥么某?生甲彼种啥么空孖?连恁爸要死要死啊,也吥知影卡巴结咧,干!吥是恁爸在臭弹啦,恁爸是看甲很开啦,死我是呒在惊伊啥么碗糕啦,恁爸早就看破啦,卡早死的是卡快活啦……”通常,火炎仔在盛第三碗稀饭到碗里去的时候,便会如释重负地开讲起来,扒饭、夹菜的动作也缓和下来。
这是武雄出生之后人缘最好的一天,连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黄凤娇也忘我地为他呐喊加油着;武雄这个虚荣的家伙于是跳得更卖力起来,三步做两步跳,好像要把他这辈子的精力全都一次跳完似的。
阿公点点头,夹起一截嫩绿的菜心放进嘴里咔滋咔滋地嚼了几口之后,放下筷子:“话按迡讲是呒吥对啦,卡早死咧是卡快活啦,死代先是比死路尾个卡有通哩。按怎讲你知呣?卡早死咧卡坮无路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呒?死,我是在惊伊按怎,人老了,死是应该啦,你呒听人在讲,应该死好,应该死好啦!呒啥么好惊的啦,我就是按迡吃乎肥肥,假乎颓颓,甭做饫死鬼就好啦。卡早死咧是卡快活啦,像你这般八字不够重的,要死你轮不到你啦,啊,讲甲我爱笑——”
武雄是我们蓝队的最后一棒,当他像只野兔子似的跳到厕所那边准备折返时,黑队的最后一棒小个子吴西郎才刚刚套上裤子准备出发呢!
“嗯唉?讲这啥么话啊!棺材是在装死人的,不是在装老人的呢?彼天算命仙仔在这儿的待志你也有看到是呣?伊按迡目睭金金一直甲我相,恁大家拢有看到是呣?该我死的就是该我的啦,恁也不必替我艰苦啦,恁爸我早就准备好势在等啊啦——”火炎仔老实不客气地把阿公的话顶回去之后,用手抓起一小把花生米来在掌心揉搓了几下,吹掉皮屑,开始一颗一颗地往大嘴巴里扔。
跳上去,跳上去,跳到白云里……
“算命仙仔按迡甲你相,是叫你卡静咧卡呒蚊啦,知呣?话搁讲倒转来,仙仔彼天在甲我看的面腔才是有惊人你知呣?伊按迡目睭金金,面色搁青笋笋你咁有看到?该我的就是该我的啦,火炎仔你吥免相争啦——”说到这里,阿公脸色微微涨红,声音也精神起来,看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处于弥留状态的人。
跳跳跳,跳到外婆桥……
“要输赢呣?”火炎仔一时激动,将一颗花生米扔到额头上又弹了回碟子里。我一直注意着那颗花生的位置,以免待会儿一不小心吃进嘴里。
跳。
“要输赢呣?”阿公啪的一声把筷子按在八仙桌上,下巴翘得高高的,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跳。
“来啊!”
跳。
“来啊!”
还有一次,同样也是在工友伯伯摇出一朵朵水花般的铃声之后,我们老师谢烟飞就把大家集合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然后,我们被分成两队,站在最前面的那两个人还分到一件大裤子。那是谢烟飞从家里带来的裤子,一件黑色的,还有一件是蓝色的。他叫我们把两只脚都塞进其中的一支裤管里去,然后像僵尸一般地跳跳跳,跳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那边,再跳跳跳回来换手接力。这个“跳死鬼”游戏比“两人三脚”好玩多了,更好玩的是,我们“蓝队”一路领先,把“黑队”远远甩在后面;当然了,这完全是天分的问题,对我和武雄来说,只要学校恢复了正常的上课方式,我们也就立刻比谁都还正常了。
“按怎输赢?”
有一次,工友伯伯用力地摇出一长串响亮的上课铃声之后,谢烟飞就把全班带到操场上,然后把我们分成两个人一组,叫我们互相搭着肩膀,把一只脚绑在一起来赛跑。他说这叫作“两人三脚”。这个游戏对我和武雄来说,实在是太简单、太幼稚了一点。不过,我们还是玩得很高兴、跑得很卖力,才一下子,就把全班都甩在后面;后来,还是我一直保持警觉,提醒武雄“卡慢咧、卡慢咧”,以免走得太快,会有“迟到”和“罚站”的危险。
“看你要按怎输赢?”
当然,偶尔,我们的老师谢烟飞也有搞对了的时候。
“输的人呒好死!”
我们学校最大的问题,就是一直没有勇敢的小朋友去跟校长报告这个严重的问题。
“好,输的人呒好死!”
下课时间怎么会只有十分钟呢?这么简单的道理,套句我阿公常讲的话:“用肚脐想也知道不对!”才十分钟能做什么课外活动?就算都不要去喝水、尿尿好了,才十分钟时间,我和武雄刚刚打下去的干乐都还在转个没停呢!
“我就不信你会赢!”
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敢保证,我们学校最大的问题,就是摇铃的工友伯伯和拿藤条的老师们全都搞错了一件事:他们把“上课”的时间和“下课”的时间弄颠倒了。这真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们一直在下课的时间上课、上课的时间下课。更糟糕的是,竟然从来都没有人去跟校长报告这个严重的问题。我想,一定还有其他的同学像我和武雄一样发现了这个错误,只是大家都不敢去跟老师纠正罢了。
“干,恁爸我稳赢的啦!”
很快地,我和武雄都发现到,学校是一个不太好玩的地方。
在阿公和火炎仔他们两人都确定如此一来,对方将必死无疑之后,用餐的气氛又重新安静下来。
*
在那短短几天陪阿公或火炎仔等死的日子里,我竟毫无选择地变成全烧水沟最好命的人了。每天早上用光丰盛的早餐之后,阿公和火炎仔就会各自牵着他们的大铁马,然后轮流地载着我四处去向他们的同行老友告别。听到阿公和火炎仔的死讯,那些人的反应全都一模一样:先是一愣,接下来半信半疑地听阿公和火炎仔轮番上阵把事由从头到尾细说分明之后,然后才心甘情愿地领着我们去大菜市的海产摊子去吃喝一顿,算是给我们(不包括我)饯行。那几天,我就是这样,像一只忙碌的工蜂从早吃到晚。(败家子武雄已经被我从好命人的名单上开除了,谁叫他是不肖子呢?)
更可怕的是,先来的人往往才是“迟到”的笨蛋!
吃到后来,连海产摊的老板瘸手义仔都觉得这么一来,阿公和火炎仔可是非死不可了!
当然,我永远都会记得,“罚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些被点名请客的人包括火炎仔的同行盹龟王、懒尸标仔、麻面荖藤,还有阿公的同行烧酒螺、福州仔,以及系出同门的小师弟和尚光仔。
我还记得,学校的工友伯伯摇铃的时候,所有的人,不管是正在荡秋千、玩跷跷板、扇尪仔标、打弹珠,或是尿尿的,都会立刻停止动作,然后像一群慌张的鸭子似的挤进教室里。教室前面,手持藤条的老师总是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
拜访和尚光仔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最为深刻。若在平常,光头小眼睛的和尚光仔可是出了名的铁齿铜牙槽,要说服他可没那么容易。可是那一天情况不一样,除了火炎仔一再捶胸脯担保死期之外,阿公还把他那一套吃饭的家伙都捐出来了;他两手微微颤抖地解开手上的包袱巾,露出三把牛角柄的剃头刀和两把晶亮的推剪:“哪!你看,这是卡早师仔放下来的,拢总在这儿啦,你不是想很久啊——拢拿去啦,看乎伊清楚,日本制的啦——”
我记得,谢烟飞点到小个子“吴西郎”的时候,听起来很像台语的“有死人”,全班(包括站在教室后面的武雄和我)都哈哈大笑。
这一下,和尚光仔差点儿眼泪和口水全部一起流了下来,他呷了呷那张蜗牛般的大嘴,立刻把包袱巾重新扎紧,收进一只桧木老箱子里:“走,来去瘸手义仔的摊子,我请。”
我记得,老师点名的时候,要赶快举手大叫一声:“到。”
“等我死了后,你就是咱烧水沟第一等的剃头师傅了啦……”阿公两手空空地插进裤袋里,眼眶幽幽地含着一层眼油。
我记得,门神的名字是谢烟飞。
这一幕景象,连和阿公立下重誓的火炎仔都深受撼动,隔了好久,一直到瘸手义仔端上第四道炒菜时,才又重新想起自己才是那个不久于世的人。
我记得,我和武雄因为走得太快而“迟到”了。
和尚光仔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从一开始我就非常机警地注意到,他那对如钱鼠一般的贼眼始终不停地盯着阿公手腕上的那只精工表……果然,待阿公和火炎仔都酒足饭饱,脸上像红龟似的泛起一层薄薄的油光时,和尚光仔开始蠢动了:
这就是小学开学第一天的情景,那一天,发生了好多事情。
“大师兄仔,现此时几点啊?”
可惜门神的同情心并没有维持太久,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和武雄又因为没有带手帕和卫生纸被叫到教室后面去罚站了。
“这阵哦……我看迈咧,下晡三点过五分啦,按怎?有待志哦?”
“赶快进教室,明天不要再……罚站了。”
“咁有影?是对还吥对?”
门神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了。也许是被我和武雄的可怜模样给深深感动了吧,他把我们叫到面前,摸摸我们的头;一阵沉默之后,门神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话:
“当然嘛对,准的啦,免惊走精去,日本制的迡,爱讲笑你吥成孖——”
当小个子从我们中间走过时,我看见对面的武雄就像庙口的石狮子似的全身硬邦邦的,他的脸色白得像是抹上厚厚的一层猪油,看起来比他扮过的所有鬼脸都还恐怖十倍。我想,我大概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哦,这也是日本制的哦,借我看一下好呣?”
那枝竹子像一道小便的水柱冲到地上的时候,竟然变成了一尾活生生的青竹丝……它在原地蜷曲扭动了几下,还昂起小脑袋来吐着舌头,朝我和武雄瞪了一眼(吓得我们赶快把头缩回来),然后才咻地滑进围墙边的草丛里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啊,哪吥好,”阿公解开表链,正要脱下手表时,突然像觉悟似的,缓缓抬起头来,瞪起一双牛眼狠狠地瞅着和尚光仔,“驶恁娘咧你这吥成孖和尚光仔啊,你免想恁爸的手表啦,恁爸这是要札去棺材底的啦,干——”
如果门神不是这么快就转过身去的话,他大概就得意不起来了。这一次,我和武雄可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
“吥通啦,呒采啦——”和尚光仔也仰起他的大光头来瞅着阿公。
小个子看了一眼手上的竹枝,然后把它高高地向天空抛去,门神这才满意地转过身去。
“干!你给我管迮多。”阿公一拳头落在和尚光仔的大光头上,发出像敲木鱼似的声音。
“喂,不要带竹子到学校来,知不知道啊,小朋友?”门神手叉着腰说。
和尚光仔像蜗牛似的缩回他的触角,一面用手在天灵盖上猛力地揉搓起来……
小个子走出几步,门神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又转过身来,叫住小个子。我和武雄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阿公的表现真的令我刮目相看,没想到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忽然地清醒起来,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我哪知,博杯?”
当时,我一面喝着鲜美的下水汤,一面想着:难怪所有的时计鬼在手表的主人死掉之后,便会离开了,如此才不会被带进棺材里去陪葬啊。
“伊为啥么免罚站?”武雄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祖孙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一年一度的除夕夜终于悄悄来到了。
接下来,我们都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小个子穿着那一身刺眼的全新制服,摇摇摆摆地从门神前面走过!正一步步地朝我们罚站的地方接近。
年三十那天晚上,处变不惊的阿公和火炎仔依旧面不改色地对饮着;每隔一阵子,阿公便会抬起他手上的精工表来看一眼,然后对火炎仔说:
“伊讲啥?”武雄这次没有慢半拍,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向对方问道。
“八点过十分,搁剩差不多四点钟……”
“差一点点就迟到了,知不知道?”
“九点过三十七分,搁剩两点多钟……”
然后,我们都看见门神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眼手表,接着就突然大声不起来了;他垂下手臂,说了一句我和武雄都很想吐血的话:
“十点过二十三分,快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十六分,差不多了……”
就在我和武雄准备迎接小个子加入我们罚站的队伍时,我们突然听懂了门神质问小个子的一句话:
胜负即将分晓了,阿妈和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午夜十二点一步步接近……火炎仔首先沉不住气了,他突然拾起桌上的酒矸仔,往大嘴巴里栽了一口,然后拎着酒瓶脖子像僵尸般倏地弹起身来:
“门神”抡起手臂,在半空中气喘吁吁地挥舞着;小个子低头不语,嘴巴微微歙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然故我地用竹枝打理着他身边那一群隐形的“鸭子”。
“驶恁娘个刘阿舍仔,恁爸佮你拚啦!”
如果癞皮狗姆达也在现场的话,它一定也会和我们一样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努力地希望可以听懂“门神”所说的“神话”。那是一种介于标准国语和标准台语之间的腔调。
“对,佮伊拚啦,干!恁爸呒在惊叫啦,愈惊愈死啦,火炎仔,你看我按迡讲有道理呣?”
果然,小个子被“门神”挡下来了。
“对,愈惊愈死啦,走,水木仔,咱来去佮伊刘阿舍拚!”火炎仔说完便带头蹭着木屐咔啦咔啦地往凉亭仔脚走去,阿公捞起桌脚下一瓶未开的黄酒尾随在后……
“嘘——卡小声咧。”我示意武雄不要打扰这个难能可贵的时刻。我们很守本分地站在原地,然后尽量地拉长我们的脖子,希望能够提早看见小个子倒霉的样子。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阿妈不知如何是好,便不停地尖声喊道:“恁两个仔是要创啥……恁两个……”
“来了!来了!”武雄笑起来的样子真难看。
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腿仿佛不听指挥似的,自己也跑去伸进小木屐里跟着往外奔,暗蒙蒙的大路上,磕磕地响起六只木屐蹬地的声音,还有癞皮狗姆达哈哈哈的浓浊呼吸声,一路沿着刘阿舍仔的米店方向寻去……阿妈沙哑的叫声凄凄地从我们背后传来:“恁三个……”
从校门口的方向望去,我和武雄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小个子依然不知死活地挥舞着他的竹枝,往我们的方向走近;更令人兴奋的是,“门神”正死气沉沉地插着双手,并且狠狠地盯着小个子,准备让他也死得很难看了。
咔咔咔咔咔……
还好,好玩的事情来了。
跑了不知道多久,经过大庙口、菜市场边的钟表行,弯进一条连月光也照不到的窄巷,再穿过一小片甘蔗园,终于来到刘阿舍的祖厝前面。
这都是“罚站”的副作用,这种奇怪的处分方式让我们变得有点神经兮兮,多愁善感起来。
那是全烧水沟最大的一间红瓦厝,刘阿舍一家老小和他们的米都住在里面。
隔着穿堂的走道,武雄那个白痴也铆足了劲对我挤眉毛弄眼睛的,不一会儿,他便自叹不如地败下阵来了。武雄显然还没有捉到“装可怜”的要领,就算他再聪明一点点,也还料想不到,他自己本来就是“悲惨世界”的最佳男主角之一呢!
暗蒙蒙一片。
…………
我们三个和癞皮狗姆达轮流从双片大木门的缝隙往里瞧去,一点动静也没有。平常入夜之后便在正厅门口亮起的灯笼竟然没有点上,四方形的大天井里看不到放鞭炮的小孩子,只有一长排大型的盆景很气派地围在护栏边上,好像一尊尊张牙舞爪的青龙……
——我是全烧水沟歹命人大赛的第一名。
“干恁娘咧,人拢死了了啊是呣?”火炎仔蹭着他的木屐在光滑的青石阶梯上踹了一脚之后,仰起头来气喘吁吁地灌了一口黄酒。
——我是跌进粪坑里愈陷愈深的跟屁虫武男。
“十一点过五十三分。恁娘卡好咧,刘阿舍仔,好胆死乎恁爸看,恁爸给你配啦,干!”阿公也上气不接下气地扭开他手上的茶色玻璃瓶子,仰头栽了一大口。
——我是那位生命岌岌可危的客人。
“驶恁娘,刘阿舍,恁爸烂命一条,好胆来配啦,干!气魄卡好咧,免甲我假死假活——”
——我是我那眼如铜铃的阿公。
“刘阿舍仔,过桥哦,愈惊愈死啦,干!恁爸在这儿忖死在等你啦——”
——听到隔壁做红龟粿的火炎仔家凉亭仔脚发出奇怪的碎裂声,我和死气沉沉的癞皮狗姆达同时奔赴第一现场。碍事的老狗姆达在那堆破碗四周转圈子、嗅个不停,被我一木屐踹开;我缓缓蹲下来,像一个淘金的工人那样从一堆破片中拣拾起一个完整无瑕的瓷碗,然后兴奋地溜回家去。我的丈夫水木仔正在帮一个老顾客剃胡须,我从怀里取出那个新碗来向他炫耀,没想到这个老番颠竟然骂我是“乞食命”,并且为了证明自己的清高,就在客人面前夺走我的饭碗,一家伙砸在凉亭仔脚外面,比火炎仔丢得更远。我愤怒地冲上前去理论,剃了半边胡子的客人吓得不敢动弹……
“刘阿舍仔,免甲恁爸假拖棚,卡早死咧卡快活——”
——我是我那贪小便宜的阿妈。
“十一点过五十五分,刘阿舍仔,你是没挂手表是呣——”
——我在菜市场里遇见了一个卖白瓷饭碗的老妇人,然后用原本要买猪脚的钱买了一叠饭碗。光鲜晶亮的一大落瓷碗,用粗麻绳扎起来,像是一串银风铃。回家时,我迫不及待地向我的丈夫火炎仔展示我的意外收获,火炎仔提着麻绳的手指微微发抖,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了我一耳光,然后把我的“风铃”像一只死猫似的砸到门口的凉亭仔脚上。我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生平第一次燃起了杀人的冲动……
“干,刘阿舍,甲恁爸假鬼假怪是呣?恁爸死都不惊,惊你啥么死人骨头,好胆来拚——”
——我是武雄的老妈丽霞仔。
“刘阿舍仔,十一点过五十六分啊,你是不知路是呣,好胆甲恁爸偎过来——”
——我带着看起来像白痴的弟弟武男去大庙口找人玩,回家的时候,我只记得收拾赢来的一堆干乐,忘了整天流着鼻涕的武男。回家之后,火炎仔抄起墙角的扁担,我的脸色比死人还白,同时,我像一只老鼠似的拚命回想着家里所有可供躲藏的角落……
“刘阿舍仔……”
——我是武雄。
“刘阿舍仔……”
隔着空荡的走道,无计可施的我们互相扮起鬼脸,努力地挤出各种痛苦的表情。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困难。我只要在脑子里想象着武雄他老爸火炎仔打人的模样就行了。
阿公和火炎仔一人拎着一支酒矸仔,你一句、我一句地,朝着刘阿舍那好似阴曹地府的四合院里叫嚣着。
罚站使我和武雄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跑得太累的缘故,我觉得满头金星、浑身无力,突然感到全身颤抖起来;就当我蹲在地上,觉得快要昏倒的时候,癞皮狗姆达突然捉狂似的吠叫起来。
我想,当时武雄的心里必定比我还感到更加迷惑,为什么会有“站在那里”这种处罚方式呢?我站在那句“我是好学生”的标语下面,看见对面的武雄表情古怪,好像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武雄就站在那句“准时上学去”的标语下面,看起来傻哩呱叽的,显然对“罚站”非常不能适应。对我们来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罚方式给人一个“头壳坏去”的感觉。这个感觉让我对学校的第一印象坏极了。
我睁大眼睛,朝着姆达狂吠的方向看去,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护龙彼端升起,他穿着整套全新的太子龙卡其学生服,手上舞动着一枝竹子,摇摇摆摆地朝我走来。
当“门神”叫我和武雄到穿堂那里去罚站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就是我们的级任导师。我只记得当时我的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只大蜜蜂被关在里面飞不出来似的。
果然是吴西郎来接他的时计鬼了。
我对“迟到”的第一印象就是:校门口冷冷清清的,半个学生的影子也没有,除了一个头发抹油的老头子像门神一样站在那里之外,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
看来算命仙仔阿伯公说的没错,这下刘阿舍可是死定了。
*
我很想要告诉阿公和火炎仔:刘阿舍马上就要死了。可是头昏脑涨的,明明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我觉得全身酸痛,好像刚才被一群大水牛踩过似的……
小个子果真很听话地走在我们后面,每走几步,我和武雄便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看他还在不在,深恐一个不注意,他就会和刚才一样突然冒到我们前面去了。
“时间到。”
“慢慢走才迟到?你甲我骗仔!”武雄说着往他的小帽里啐了一口口水,然后把帽子反方向戴回到他的头上,“是你自己讲的哦,等一下开始,你拢要走在阮个后壁知呣?”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公刚说完这句话时,刘阿舍家里突然响起一长串哭嚎的声音,那声音从双片门的缝隙内凄惨地挤压出来,好似被一阵阴冷的强风钻过,门枢上发出咿呀的摩擦声……十二点正,鞭炮声从远方此起彼落地传过来,整个烧水沟好像突然醒过来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他说。
“来啊,刘阿舍仔,恁爸等这天已经等很久啊,看乎伊详细,我火炎仔早就活甲太闲在这等你啊——”火炎仔挥舞着酒矸仔剩下的半瓶酒倒洒了一地,他满面虾红,像个大干乐似的慢慢转动起来。
“啥?你讲啥?”武雄走过去,摘下他的小帽。
“火炎仔,你免相争——刘阿舍仔,看乎伊详细啊,恁爸在这儿忖死佮你配啦,甲恁爸死出来——”阿公说着又栽了一口酒,作势跨步上前,一把将火炎仔架开,往大门口的石阶上走去……
首先让我吃惊的是,小个子说的国语,可能是全烧水沟最标准的,以至于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推选他去参加儿童节的说故事比赛。
被阿公推了一把的火炎仔立刻心有未甘地争上前去,他扯住阿公的衣领,顺势挺身而出,同时抬起一只脚来往一扇木门踹去——
“走慢一点才不会迟到。”
咿呀一声,双扇门被人从内拉开,火炎仔一脚踢个空,连滚带翻地拉着阿公一齐摔在门槛上。
我和武雄挡住他的去路,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都没有获得半个答案。终于,我们决定放弃了。“啊,我知,伊是哑巴啦!”武雄恍然大悟地对我说,我点点头,表示对这个发现还算同意。我们重新调整好书包,正准备向学校走去的时候,小个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干恁娘咧,惊恁爸啊是呣,惊就好。”火炎仔一手拎着他的空酒瓶,一手将斜挂在门槛上的阿公扶起来。阿公一面捡起地上的酒瓶子,一面用手在膝盖撞伤的地方用力揉搓着。
…………
刘阿舍家的老长工昌财仔从门后走出来,用几颗饭粒在门上抹了抹,把一张写着“严制”的白纸贴在门上,黑色的墨汁还泛着一层水光。
“喂,你是人或是鬼?”
昌财仔贴完白纸,瞪了火炎仔和阿公一眼,便重新阖上木门。
“喂,你要吃红龟粿呣?”
“看啥,吥曾看过坏人哦——”火炎仔对着门内的人叫嚷起来。
“喂,恁爸甲你讲话有听到呣?”
“死了是呣,刘阿舍仔你搁死得真准啊——干!”阿公把脸贴近门上的白纸,“写啥么死人骨头?”他和火炎仔互看了一眼,两人同时转过身来,准备步下石阶。
“喂,你拿竹子创啥?”
就在他们俩转过身来的时候,背后突然冒出一个清清楚楚的、穿着藏青色和服,人中还留着一小撮胡子的日本人,紧跟在他背后的,正是刚刚寿终的刘阿舍(我终于看见他站起来的样子了)。那个瘦瘦的、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的日本人两眼睁睁直视前方,他们面无表情地跟着阿公和火炎仔步下石阶;我很想警告他们,可是尽管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喂,你是几年几班的?”
“干!惊就好。”火炎仔得意地说道。
“喂,你住呾位?”
“愈惊愈死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呣?”阿公挥舞着手上的酒瓶子,差一点打中身后的那个日本人。
窸窸窣窣。
癞皮狗窝在墙角,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着急,它全身颤抖着朝那个日本人和刘阿舍狂吠起来。
“喂,你叫什么名?”我先开口问他。
“哭饿啊,你是看到鬼哦!”阿公对姆达斥责道。
小个子不说话,见我们走近,他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竹枝,好像在指挥一群隐形的鸭子似的,嘴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声。那声音忽长忽短,仿佛正在驱赶他的“鸭子”往路边靠去,以免被我们给“踩”死了。
火炎仔从脚上脱下一只木屐,刚刚拎在手上,还没作势要砸,姆达便像一只长毛大田鼠似的,沿着墙脚一溜烟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喂,你是啥人?”武雄把头上的橘色小帽调正,一边喘气,一边对小个子发问。
“干恁鬼仔,惊就好。”火炎仔把木屐摔回地面,重新穿上。
小个子停下来等我们。
窸窸窣窣。
大水牛好像见鬼了,听到武雄这样叫喊,愈加卖力地向前驶去;车上的老阿伯死命地用手按着斗笠颠来颠去,变成了一个活力充沛的牛仔。
站在大门另一头的吴西郎突然挥动着手上的竹枝,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
“喂,等一下咧!”武雄向前方的人喊着。
那个日本人和刘阿舍听到吴西郎的召唤之后,就像两枝冰棒似的瞬间一百八十度向后转,然后面无表情地朝吴西郎走去。他们每走一步,便缩小一点点,走到吴西郎面前时,已经变得和一只蚂蚁差不多大小了。
接下来,我和武雄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毫无争执的情况下便一起向前奔去。
窸窸窣窣。
“哪会按迡?”
吴西郎的竹枝在地上扫了几下,好像在赶鸭子似的,待他将那群时计鬼编排整理妥当之后,忽然转过身来,朝我挥一挥手,然后便领着他的时计鬼们继续往下一站目的地走去。
我和武雄拍拍身上的灰尘,调整好书包的位置,这时,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彼此的脸上都写着一句话:
虽然全身都冒出了冷汗,我还是强忍着酸痛,吃力地想要追上前去;我张大了嘴巴,可是却喊不出半点声音来……情急之下,我于是翻起白眼,心中大叫一声:“等一下!”
刚刚还在我们头顶上的牛车远远地朝大路的尽头驶去,小个子在牛车后面摇摇摆摆的,才一眨眼工夫,就像变魔术似的,已经领先我们好几十公尺了。
吴西郎终于听到我的叫唤了,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双手下垂,不再舞动绿色的竹枝。
时间好像突然变快了。
我赶紧追上前去。蒙眬之间,我觉得浑身上下都难过极了,好像衣服、裤子都穿颠倒了似的。奇怪的是,我愈是努力地往前追,就离吴西郎愈远;离得愈远,就愈想追上前……到了后来,面无表情的吴西郎不停地向远处滑去,愈变愈小,小得像一只蚂蚁,终至消失不见了。
咦,人不见了?
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好像刚刚才绕着地球跑了一周;我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响起阿公的声音:“阿生仔,你憨憨站置这儿创啥?”
“杀——”武雄那个笨蛋,竟然比我慢了半拍才喊出来。
“哪会按迡,目睭全白仁,面色搁青笋笋呢?”火炎仔惊呼起来,“你是不通跟刘阿舍去呢!”
“杀——”
我拚着最后一口力气,终于勉强地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了:
小个子变得愈来愈高了,武雄欢喜得发抖起来,连地上的草茎都被他扯断了……就在小个子快要走近时,那只大笨牛竟然精神了起来,忽然像吃了一鞭似的开步走去,我看情形不对,便拉住武雄的书包带,示意他提前发动突袭:
“ㄨˊ——ㄒ一——ㄌㄤˊ——”
时间好像变慢了,每一秒钟都显得非常充实。只待他走到牛车旁的时候,我和武雄就会一鼓作气地冲出去,吓他个半死。
说完,我便不省人事地昏倒了。
我和武雄兴奋地埋伏在牛车底下,连大水牛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氛,开始不安地踱着脚,鼻孔里也发出了呼呼的响声。
一直到大年初一的正午时分,我才悠悠地醒转过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我看见阿公、阿妈、武雄、武男还有丽霞仔都围在我的床边,我心想,我大概快要死了。
“等伊走偎来,咱迮冲出去,甲伊惊甲滀屎。”我的眼睛顿时更加明亮起来。
“死了!死了!”火炎仔从大门外劈劈啪啪地冲进来。
“真摇摆嘛!”武雄抖了一下眉毛说,“甲伊吓惊一下。”
“干恁老母,火炎仔你在黑白讲啥!”阿公对火炎仔怒斥道。
小个子向我们缓缓接近,他的手上拿着一截细竹枝,还不时地回过头去舞动着,好像在指挥什么似的。我往他的身后看去,什么也没有。我敢保证,连一只蜥蜴都没有。我的眼力好得很,这可不是随便臭盖的,算命仙仔说过,我上一辈子是只鸽子(为什么不是老鹰?)。
“死了!死了!”火炎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了!死了!算命仙仔死了!”
他的个子小小的,脸很白,穿着全新的制服和鞋子,连绿色的书包也是新的。
“啥,阿川伯死了?!”
“在呾位?”武雄把书包撂到背后,伏在地上往车尾的方向瞧去。
“死了!死了!算命仙仔佮刘阿舍拢死了!”
“真的啦,不信你看。”我把手松开。
“瞳时?”
“你免甲我骗。”武雄也在我的脖子上加了把劲。
“昨暗暝,和刘阿舍同时。”
“有人来了。”我用力摇动武雄的脖子。
…………
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穿制服的学生。
分不清应该高兴还是难过,我又再度阖上了眼皮,沉沉睡去。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牛车后方的马路上升起,正朝着我们走过来。
*
武雄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冒出一股番薯糜的酸味道。
寒假结束,学校又重新开始开学的第一天早上,我和武雄并肩走在笔直的黄土马路上,两旁是高大粗壮的木麻黄,糖厂的烟囱飘出和上学期一样的味道,麻雀在围墙上吵得正厉害,路边的蟾蜍吃力地跳了几下之后,像一颗石头似的跌进草丛里去。
在我的视线前方,一只特大号的蚱蜢低空飞过,好像一架小飞机。
刘阿舍和阿川伯公都死了,阿公跑去跟和尚光仔讨回他的日本制推剪和剃刀,火炎仔的红龟粿炊笼又开始冒出白蒙蒙的水蒸气。除此之外,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我们的手渐渐地都酸了,彼此只是无可奈何地勒住对方的脖子;到了后来,武雄那个败家子竟然合上眼皮,打起瞌睡来了。
还有,吴西郎从此消失不见了。
有一段时刻,我很期望大水牛赶快下一泡尿,那么我便有理由放开手,从牛车底下钻出来;况且,我身上穿的太子龙卡其学生服比武雄的还要新一点点,这让我有种吃亏的感觉。可惜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也找不到一个足以停止扭打的理由。
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从此之后,学校恐怕又会恢复到往常的上、下课时间,上课五十分钟,下课十分钟,再上课……还有,迟到的人要罚站在标语下面。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太清楚“上学迟到”可是一件顶严重的事情。
“慢慢走才迟到。”我对身旁的武雄说。
除了因为脖子被紧紧掐住之外,或许我和武雄都不太愿意把牛吵醒,所以我们很有默契地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毕竟,在这个陷入胶着的冷战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忘记要避免被牛车辗过。
“先来去焢番薯好呣?”武雄从书包里捏出一丸红龟粿,往天边掷去。
“你嘛免想。”
“好啊,惊你哦?”
“你免想。”
“走!”
“你先放!”
过完一个年,我们的猪圈依然没变,光线充足、通风良好,还有一个现成的焢窑。上学期种的番薯,已经长成一大片了,绿油油的番薯叶子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把土地庙口的阳光都遮住了。
“你放手!”
武雄取出先前预藏的火柴,把一些枯枝、树叶塞进灶里升火。我走到大陶瓮旁边,把缺口前面的番薯叶子拨开。
在我还没有决定应该悲伤或是大笑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在牛车底下翻滚扭打了起来,并且牢牢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吴西郎做的时计鬼王还在。
武雄像一只背着书包的虾子那样往后倒弹,他本来可以弹得更高的,只可惜他的方向偏了;更可惜的是,我还来不及抓住他,就听到他的头壳撞在车轮外的铁箍上,发出了一记清脆的金属声响。
我双手合十,给时计鬼王鞠了一个躬,没有五官的时计鬼王依旧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原地。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吴西郎的话,于是便翻起白眼瞅着时计鬼王……神像原本平坦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来,终于,我看见一张清清楚楚的,很像是吴西郎的脸……不对,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不是,不是,是刘阿舍仔……是……是云州大儒侠史艳文,是学校花圃里面站在“服从领袖”上面的那个铜像……又好像是炒海产的瘸手义仔,好像是我的外公黄水木,好像是级任导师谢烟飞,好像是摇铃的工友伯伯,好像是我自己……
“刷——”
一串急促而微弱的铜铃声自远方传来。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从牛车尾绕到武雄背后,出其不意地在他耳朵旁边发出一串怪声:
“要先去上课呣,咱是不是迟到啊?”武雄手上抱着一堆刚挖出来的番薯。
牛车上的老阿伯是个正直的人,即使睡着了,也坐得不偏不倚,连斗笠都不会歪掉。
听到“迟到”这两个字,我突然精神了起来,急忙向竹林外的学校方向奔去。
武雄从另一边的车轮后面轻轻踮到前头,然后像一只乌龟那样慢慢地把脖子伸出去,准备探视那胯下部位的消息……
“等我啦!”武雄扔下手上的番薯,重新调整好书包的位置,急忙地跟上来。
没有动静。
冲出竹林,穿过稻田旁的一大片坟墓,待我们重新回到大路上时,突然从路边的芒草丛里窜出一尾亮闪闪的青竹丝来;它在地上蜷曲扭动了几下,昂起头来,吐着红色的蛇信,狠狠地瞪着我和武雄,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靠右,它也往右;我们靠左,它又往左……
“哪有?白贼七仔。”我躲在牛车轮后面对武雄说。
“乎伊死!”武雄情急之下拾起一块路边的大石块,将它高高举起,准备砸下。
“闪卡开咧,要喷尿了。”武雄说着便带头倒退了三步。
“不行!”我拦住武雄。
停了。
“要迟到啊?”
停了?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牛屁股愈动愈慢。
我用力扭痛武雄的手臂,大石块掉下来砸在武雄的脚上,武雄痛得哇哇大叫起来,在我还没有决定应该悲伤或是大笑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在大路上翻滚扭打起来,并且牢牢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一辆载满甘蔗的牛车从我们后方驶来,虽然驾车的老阿伯已经睡着了,大水牛依旧很尽责地,一步一步地慢慢向我们接近……
我们的队伍,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和一头大笨牛。大笨牛又被我们分成两半,我们各自负责一座屁股,像是尽职的铁匠那样,一人一下,扎扎实实地轮流在牛屁股上甩红龟弹丸。
青竹丝依然狠狠地盯着我们……
“驶恁娘咧!”
大水牛一步步地向我们压过来……
“讨债啥?红龟粿又吥免我开钱买。”我又搓了一丸砸在牛屁股上,大水牛仍旧不痛不痒,反而走得更慢了,好像在等我们似的。不知道是我说的话,还是大水牛的态度激怒了武雄,我看到他把手伸进了书包里,不一会儿,也捏出了一丸红龟弹,往大水牛的另一半屁股狠狠掷去:
我们的手渐渐都酸了,彼此只是无可奈何地勒住对方的脖子。
“你在创啥?讨债囝仔。”武雄闷闷不乐地说道。
“你放手!”
“书包是要创啥的?”过了好一会儿,武雄终于抢先提出了这个我先发现的问题,我没有理睬他。一辆载满了甘蔗的牛车从我们身边经过,那头大水牛好像知道驾车的老阿伯早就已经睡着了,所以走得很慢,害我们也提不起兴趣到牛车后面去坐一段路。我从书包里剥下一小块软软黏黏的红龟粿,用手指揉成一个小弹丸,狠狠地往牛屁股甩去。大水牛的尾巴依旧懒懒地垂在屁股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先放!”
笔直的黄土马路上,两旁是高大粗壮的木麻黄,糖厂的烟囱飘出和昨天一样的味道,麻雀在围墙上吵得正厉害;路边的蟾蜍吃力地跳了几下之后,就像一颗石头似的跌进草丛里去。武雄和我并肩走在路上,我们的书包里除了红龟粿之外,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对书包还不太习惯的缘故。
“你免想。”
我永远记得小学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天我认识了吴西郎。
“你嘛免想。”
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手表和时钟的快慢都不一样的真正原因。每一个时计鬼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控制指针的移动速度,除非吴西郎特别交代(例如:上课时间走快一点、下课时间走慢一点),否则那些时计鬼便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躲在钟表里面作怪了。
《台湾新文学》冬季号,199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