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前面高起来的地方,靠近左边的角落有一架老旧的风琴,掀开来的风琴盖子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半头长长的黑发在左右摇摆着;就在琴声传出来的瞬间,所有的人,包括阿公、火炎仔和武雄,竟然都比我还先站了起来,连一声通知都没有。
就当我决定要勇敢地站起来,跟阿公说我要去放尿的时候,风琴声响起了——
我也赶快站起来。我觉得自己可能站得有点勉强,如果从侧面看过来,大概很像一尾直立的虾子吧!
这一招从前还蛮管用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却失效了。我重新调整好坐姿,放松心情,教堂的两侧有十几扇高大明亮的窗户,我一扇一扇,从左到右慢慢地看,可是看来看去,心里面却一直想到:到处都找过了,几乎可以确定教堂是一个没有厕所的地方了。看着看着,愈看愈慌,愈慌愈热,到后来,几乎快要把教堂看成一间大厕所了;所有的人进来之后都不讲话,也不打招呼,只会头低低地做自己的事……
在风琴的伴奏声中,牧师走上讲台,然后音乐停止了,大家又安静地坐下来,我们也跟着坐下来。
看来我得靠自己了。我想起从前搭公车的时候,阿公教我的一招方法。他说,想要放尿的时候,就看窗外的风景,想其他的事情,就会忘记要放尿了。
经过刚才突然的站立,再坐下,我感到内心升起一股非常温暖的喜悦。高深莫测的牧师再次拯救了我,教堂突然变得可爱了一些,虽然我还是找不到厕所在哪里。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走进教堂里来了,他们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的像阿公一样,一坐下就开始读册;有的则是跟火炎仔父子一般什么也不做,只是待在原地发呆。我压低嗓门,又问了一次武雄:“喂,你想要放尿呣?”武雄那个讨厌鬼依旧摇摇头,假斯文地安静着。
可惜好景不长,就当我刚刚才将身体调整到一个最适合忍耐的姿势时,风琴后面的那半颗头又开始左摇右晃起来了。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也学阿公抽出一本书来摊在膝盖上,除了前面有几张看起来好像是地图之外,其余全都是密密麻麻像蚂蚁一般的黑字;翻着翻着,蚂蚁竟一行一行地扭动起来,眼看就要往我的裤裆上爬过来了……我赶快阖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的阿公黄水木是一个非常机警的老人,这次,风琴声才奏出不到一秒钟,他就率先起身,从木条椅上弹起来,然后像一个精神奕奕的老教友那样将圣经捧在手上之后,对我们摆出一副先知的表情。只可惜我的阿公黄水木只对了一半,因为他拿错本了。这次大家都换了那本比较薄的、水蓝色胶皮封面的书之后才站起来。我的阿公黄水木有的时候是蛮固执的,譬如说,当别人都手捧诗歌的时候,他照样坚持把那本又厚又重的圣经翻得沙沙作响,照样从头唱到尾。
阿公戴上他的老花眼镜,从前面的椅背沟里抽出一本又厚又黑的书来看,暂时好像还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
我始终搞不清楚阿公到底唱了什么,或者牧师到底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接下来,我一直是那个最后才站起来,却最先坐下的。
“武雄,你要放尿呣?”我问武雄,他摇摇头。
厕所到底在哪里?
因为没有上过教堂的关系,进到礼拜堂里面的时候,我们就遵照阿公的指示,在那一排排像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木条椅之中,选了右手边最后面的那一个坐下来;待我们陆续坐好之后,阿公才坐到最靠近中间走道的地方,好像是要把我们的出路给堵起来似的。这样一想,我就开始觉得尿急了。
一只白色的短毛大公狗出现在右边倒数第三个窗格里,它在一棵椰子树前闻了几下,然后才从从容容地抬起腿来硬挤出两滴尿,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去。这个画面令我非常痛心。
其实,教堂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又高又长的尖顶红砖屋(墙上还冒出许多青绿幼小的蕨菜芽),枝丫交错如鹿角的大棵鸡蛋花散发出清爽的香气,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后院的韩国草整整齐齐的,好像有人用一把特大号的剃头剪收拾过的。坦白说,除了空茂央仔的林家古厝之外,整个烧水沟就再也看不到更气派的房子了。
“感谢上帝,咱天顶的父……”
经过这一番有惊无险的遭遇后,更加坚定了我想要当乞丐的念头。我不知道武雄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刚才空茂央仔的风光他也看到了,如果武雄能够当上乞丐头子的话,这一辈子除了剃头师傅之外,大概再也没有人敢动他的脑袋一下了。况且,算命仙仔阿川伯公不也说过,做人只要“身体健康,学问普通”就可以了吗?这个意思就是,肉酥配糜很好,认真读册就要考虑一下了。
或许是因为适当的磨炼,我好像变得更懂事了一点点,牧师从刚才一直挂在嘴边的这句话,我忽然就听清楚了。
果然,一枝草,一点露,武雄活下来了,他的眼神看起来也比刚才更成熟了一点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武雄被痛宰之后,我的心里都会对他升起一丝丝的敬意?火炎仔打得愈凶,我的尊敬就维持得愈久,我想,万一武雄被打死了,也许大家就会帮他盖一间庙也说不定。
只可惜除了这句话之外,其他的我就完全听不懂了。
讨厌鬼武雄倒是表现得很像一个孝顺的小孩。也许他的心情非常地复杂,所以并未闪躲,当火炎仔打了他的左脸时,便把右脸也伸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牧师讲到“咱天顶的父”的时候,我就很紧张地观望起来,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似的。(厕所到底在哪里呢?)
“驶恁老母卡好咧!”空茂央仔走远了之后,火炎仔立刻恢复正常了,他突然从一只木鸡,变成了一只斗鸡,一双拳头左右开弓地往讨厌鬼武雄的五分头上狠狠啄去,好像卖膏药的拳头师父在打沙袋那样。“恁爸若呒撞乎你死,您爸就跟你姓!”在干声连连的咒骂之中,火炎仔的拳头乒乒乓乓的像是一长串惊叹号均匀地穿插其间。
看着看着,果然就被我看出一点意思来了。在周牧师背后的那面白色墙上方,有一个挂得高高的木十字架,上面有一个披头散发,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张开双臂吊在上面,我心想,那一定就是“咱天顶的父”了。经过仔细观察判断,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教堂的秘密已经被我发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花了,我好像看到空茂央仔也略微地向牧师点了点头,并且吞了一口口水,依旧面无表情地拉着腰仔和她的洋娃娃,匆匆向远方走去,好像背后有人在追捕他们似的。
我很高兴,这回我是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了自己。经过精密地推敲四周环境地形之后,我敢说,教堂的厕所一定就在“咱天顶的父”背后那堵墙的外面。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可能了。
“平安……平安……”牧师的确是个高深莫测的人,在我们大家都还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便用略微颤抖而不失虔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腰仔提着洋娃娃转身离去的时候,牧师且礼数周到地,朝着站立在不远处的空茂央仔点了点头。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的心情轻松多了。接下来,当风琴声再度响起的时候,我也能跟着大家一起像打算盘珠子似的站起、再坐下了。
腰仔捡起洋娃娃的头之后,用黑黑的手指在金色的头发上梳了几下,再用衣角给洋娃娃擦了脸,才“咔”的一声把头跟身体接合在一起。
这都是“咱天顶的父”的功劳。坦白说,十字架上的神像,除了让我忘记了刚才的痛苦之外,还让我想起了一件快乐的事。说真的,“咱天顶的父”除了比较小尊一点,比较干净一些,还有比较缘投一点之外,那个模样还真的是蛮……蛮像空茂央仔的。
腰仔穿着她的血红色大衣,戴着破斗笠,低着头向我们走过来;她弯下身准备把洋娃娃的头捡起来时,火炎仔很热心地抢一步向前帮她捡,正要交给腰仔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手滑,洋娃娃的头又滚到牧师前面去了,一边滚,那双蓝色的塑胶眼珠子还一开一阖地眨动着……牧师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来眼睁睁地看着腰仔用手按住斗笠,然后把洋娃娃的头捡起来。
这个想法,我一直很努力地把它埋藏在心底不敢讲出来,因为,我可不想落得像讨厌鬼武雄的下场一样,被我的阿公黄水木当成练拳头的沙袋哩!
我遇上了这辈子的第二件奇迹了。
正当沉浸在新发现的秘密之中时,我又观察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前排的人开始传递着一个黑色的小布袋,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小十字;接到小布袋的人都会把手伸进去,再伸出来,然后再传给下一个人。
出奇地平静。
教堂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地方,神奇的事情一件接连着一件,先是令人找不着的厕所,接着是长得很像空茂央仔的“天顶的父”,现在又是神秘的黑布袋。
我躲在阿公的屁股后面望着武雄青亮油光的后脑壳,心中陡地感伤起来。我心想,可怜的讨厌鬼武雄,昨天我才偷了他一颗天霸王的弹珠和一叠皱纹纸,怎晓得他竟是那种会夭折的小孩哪!
不一会儿,黑布袋已经传到教堂中间了。牧师依然气定神闲地在台上讲演着;武雄那个虚伪的小孩捧了一本圣经在大腿上翻看着;我的阿公黄水木仍旧精神奕奕地准备随时抢在众人前面站起来;只有火炎仔跟我一样注意到了这件奇怪的事情,我们的目光都紧紧地跟随在那一个起起伏伏的神秘黑布袋上面。
腰仔放开空茂央仔的手向我们走过来了,牧师幸好抹了油,头发才没有竖立起来,我看到他偷偷地在肚子上划了一个小十字架。
等到小布袋快传到最后一排的时候,火炎仔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用力挖了几下鼻孔,然后张开他厚厚的大嘴巴,轻声地问阿公:
阿公把我拉到他的屁股后面,然后把尼龙衬衫里的老花眼镜和钢笔掏出来,塞到我的手上,交代我要拿好,不要掉了。一阵羞愧的感觉从我的背上浮起,让我起了好大一片的鸡皮疙瘩;我突然觉得过去这几年来我都误会我的阿公黄水木了,没想到他是真的很爱我的。
“喂,水木仔,昑嘛是要创啥?”
讨厌鬼武雄这次铁定要去收惊了(如果他还能活下来的话),他像一只特别难看的无尾熊似的紧紧抱住火炎仔的大腿;火炎仔全身僵硬,直挺挺的像只木鸡。
阿公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火炎仔一下,然后将手指头架在嘴巴上。
披头散发、两眼充血、鼻孔扩张,一身蛮力包裹在柔道服里的空茂央仔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水牛望向我们。我好像听到一阵牛蹄在柏油路上来回划动的声音。
黑布袋愈来愈接近我们了,火炎仔的屁股开始扭动起来,并且左右开弓地把手指头挤进大鼻孔里,挖出了很可观的成果:
空茂央仔停下来了。
“喂——水木仔——昑嘛是要摸彩是呣?”
武雄看起来好像是去放冲天炮似的,才一点完火,就拔腿往我这儿冲回来;我赶快把武雄推开,这个时候,我可不希望空茂央仔以为我们两个是好朋友啊……
我的阿公黄水木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用力地撞了火炎仔一肘子:“你哭爸啊!”
这时候,我想,包括牧师在内,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面都冒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摆武雄死定了!”
火炎仔安静下来了,他微微张开他的大嘴巴,用一种很茫然的眼神,看着教堂前方,吊在半空中的“天顶的父”。阿公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所有的人都和空茂央仔一样,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牧师忘了摸我的头了。阿公忘了骂我了。火炎仔的嘴巴张得比一片红龟粿还大。只有讨厌鬼武雄还很正常,见腰仔走过,他一时技痒,或者是想在牧师面前表现一下,便倏地像一只青猴似的摸到腰仔后面,探出手去把洋娃娃的金头发用力扯了一下,没想到这次用力过猛,竟把洋娃娃的脖子扯断了;“喀”的一声,洋娃娃的头砸到地面又弹了几下向我们滚过来了……
这个画面令我非常难过,因为,我的阿公黄水木并没有发现,刚才他这一下正好撞在火炎仔的手指上,所以,火炎仔从鼻孔里掏出来的那些像煤渣似的东西,就粘到阿公的白袖子上了。
一点都不假,正是空茂央仔拉着腰仔,腰仔提着她的洋娃娃,两个披头散发的人加上一个披头散发的洋娃娃,就在这个时候匆匆地打我们面前走过,好像后面有人在追捕他们似的。
神秘的黑布袋终于快要抵达终点了……
或许这就叫作急中生智吧,就在牧师青笋笋的手掌快要降落在我的头上时,我想起了烧水沟的大人们最常用来吓小孩的那句话。周牧师被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给震了一下,手掌也顺势缩了回去;他和其他的人,我的阿公黄水木、武雄和他的阿爸火炎仔都同时转过头去看空茂央仔在哪里。就在这个时刻,我遇见了我这辈子的第一件奇迹。
阿公隔着中间走道,从左边那一排人的手上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黑布袋,然后,我们全都听到了从袋子底部传出来的,一阵清清楚楚、稀稀哗哗的,银角仔在互相推挤碰撞的声音。
“空茂央仔来了!”我像一个快要被水淹死的小孩那样鬼叫起来。
我的外公黄水木,烧水沟的头号剃头师傅,是一个观察力很强的人,接过黑布袋之后,他只迟疑了半秒钟,就和之前的人一样,将手伸进袋子里,蜻蜓点水一般,又伸出来。
牧师走近我了……黑色的袖管里伸出一只又硬又白的手掌向我俯冲而来了……三双眼睛在我的背后一直推我……
火炎仔也把他挖鼻孔的手伸进去,才刚放进半截手掌,便立刻伸了出来,然后交给我。
阿公、火炎仔,还有武雄那个笨蛋都盯着我,准备看我的表现。
我把袋口撑开来,看见里面有许多闪闪发亮的银角仔,还有好几张伍圆的和拾圆的纸钞呢!我发现我的阿公黄水木已经在用他老花眼镜背后的眼珠子侦察我了,只好赶快把黑布袋口收束好,传给最后的一棒——武雄。
接着,牧师终于要向我下手了。
武雄揪住黑布袋,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它放在座椅旁边的空位上。
“平安!平安!感谢上帝。”周牧师又在武雄的头上摸了一下,这下子,武雄的五分头更像是抹了针车油似的青亮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在牧师带领大家祷告之后,我们一张开眼睛,抬起头来,便注意到,在最前面一排的座椅上,有一个人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牧师好!”武雄大声说道,很显然地对教堂失去了警觉。
过了一下子,他又回过头来看了我的阿公一眼。
“哑巴啊!”火炎仔对武雄斥责道。
我的阿公黄水木是个悟性颇高的人,他很快就领会了那个眼神的意思,于是便指示武雄赶快把绣了红色十字架的黑布袋交到前面去。
“呒要紧,呒要紧,真乖,真乖。”牧师伸起他的手掌在头发上梳理了一下,然后在武雄的头上拍了拍;刹那间,武雄的头发好像也抹了油似的发亮起来。
武雄拎起小布袋,正准备出发的时候,风琴悠扬的乐声又响起了。所有的人又手捧诗歌站立起来,武雄刚踏出一小步,阿公便叫他等一下,等到唱诗结束之后再去。
“平安……嘿嘿嘿……平安,周牧师啊,这个是阮大汉的,叫作武雄啦;彼个是水木仔伊孙啦,叫作阿生仔啦,昑嘛就是要带这两只来读册啦,嘿嘿嘿……”火炎仔说话的时候,顺便把我和武雄推到前线去,“吥成猴,晓问人是呣?”
众人正严肃地唱歌的时候,武雄偷偷地问我黑布袋要交给谁。我看了“天顶的父”一眼,告诉他交给教堂前面的牧师就可以了。为了怕武雄不相信我,我还特别举了空茂央仔和他的乞丐徒弟做例子;我说,就像那群乞丐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交给空茂央仔一样,我们也要把东西交出去,等牧师拣选完了之后,剩下的才是我们的。
“啊,火炎兄,平安!平安!”牧师转向火炎仔。
风琴声结束了,大家坐下来之后,最前排的那个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教堂的杨执事,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又回过头来朝我们深深地望了一眼。
“平安……平安……”阿公像是一个刚被抓到的逃学生一样,赶紧伸出他又胖又短的手掌来和牧师握手。
阿公催促武雄赶快上路。
“啊,水木仔兄,真罕见,真罕见,平安!平安!”牧师从他的黑色袖管里,向阿公伸出一双枯瘦而苍白的手掌。
武雄认真了起来,仿佛这就是他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件大事似的,很敏捷地抓紧黑布袋,从我们膝盖前的缝隙钻出去,才刚踏上教堂中央的走道,牧师竟又开始祷告了,所有的人也跟着合手,低下头来。
更可怕的是,牧师竟然和阿公一样涂了厚厚的一层发油,而且比阿公的还多,又臭又亮的发油,如果一丝丝全刮下来,至少也有半斤重吧!
原本还有点迟疑的武雄,在大家都低头祷告的时候,见机不可失,便一溜烟地踮着脚尖勇往直前。到了牧师的讲桌下方时,祷告尚未结束,武雄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充满了迷惑。我对他点点头表示加油。
牧师穿着一身奇怪的黑衣服,全身上下平平整整的没有半点皱褶,好像来来回回不知道被火车压过几百次似的,就算是金源利西装社展示橱里的衣服也没那么吓人啊!
武雄的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一手束着袋口,一手拎住底端往上提,然后,就在大家异口同声说“阿门!”的时候,“哗”的一声,武雄放开他紧捏袋口的那只手,银角仔和钞票像金珠仔一样掉落下来,狠狠地朝四面八方滚去……
到了教堂,当我第一眼看到牧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非当乞丐不可了。
然后,武雄就出名了。
在前往教堂的半路上,我就偷偷地在心里盘算着,做乞丐自然好过做大官的,做乞丐头子就更好了。大官是啥么碗糕?烧水沟镇长遇上空茂央仔就像八爷遇上七爷,矮了可不止半截啊!还是当乞丐好,等我将来长大当上乞丐头子,三不五时派人给阿公、阿妈送上几袋湿淋淋的蚋仔时,阿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不过,眼前的情况是,我和武雄马上就要读册了。读册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跟牧师学读册,长大之后是要当牧师吗?
接下来收拾的景象,因为太过恐怖,所以我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完全忘掉的。
这就是我对教堂的第一印象:矮米死猪、肉酥配糜、认真读册、做大官就不行做乞丐……
徒弟
像我和武雄这般立志要当乞丐的人,岂是我的阿公黄水木三两句话就可轻易动摇的?何况,我和武雄连未来做打狗棒的木料都准备好了,那是两根从雕刻店偷来的乌心石神明桌脚,就藏在大庙戏台下的库房里,两根怕都有四尺长呢!
自从阿公正式成为教友之后,每隔七天的那个早晨,就在第一班火车即将喷着白烟呜呜地离去时,我的阿公黄水木就会把脚伸进我的床板底下,然后用木屐的鞋头往上勾好几下,发出砰砰磅磅的声响把我叫起床、换上干净的衣服,准备上教堂做礼拜。后来,等我长大了之后,每当听到有人说礼拜天是安息日的时候,我还会没来由地,感觉有人用脚在我背后踹了好几下呢!
讲到“乞丐”,我和武雄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经过阿公这一番提醒,我和武雄立刻觉悟了:“认真读册”就是教堂最可怕的地方。
我的阿公黄水木应该算是一个很虔诚的信徒吧,有一年的感恩节礼拜,我就曾经亲眼看到他把一张绿油油的佰圆大钞塞进奉献袋里去;彼时,他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眼神非常清澈,并不像是一时冲动或拿错钞票的样子。
大苍蝇在半空中转来转去,好像找不到依靠似的,考虑了半天,才降落在癞皮狗姆达的烂耳朵上。姆达搔搔痒,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鼻管里发出一阵厌倦的声音。站在姆达旁边的火炎仔又一木屐往它的排骨上踹下去:“人讲要读册,你是呒欢喜是呣?督龟狗!闪边仔去——”
阿公说,去教堂听道理是很好的事情,早知道的话,他从小就要去做礼拜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知啦,”武雄张开他的大嘴巴,阿公头顶上的苍蝇恰巧飞过,差点被吸了进去,“要好好读册,才变做空茂央仔个徒弟仔。”
自从信教之后,阿公不但跟我一样学会了ㄅㄆㄇㄈ,连歪七扭八的罗马拼音都难不倒他了。有一次,剃头店烧热水的小炭炉被野猫掀倒,酿成了一场小火灾;幸好,火苗烧到墙上的那一张耶稣挂像的地方就停熄了,最后只烧掉了下半边的木框,画像则是毫发无伤,完整如昔。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引来不少人的围观,连周牧师和杨执事都曾经骑了铁马来亲眼看过哩。牧师来过的隔天,武雄他阿爸火炎仔还带着他去教堂跟牧师娘讨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耶稣画像回来挂在客厅,好像巴不得他们家也赶快烧一次看看似的。
“知呣?”火炎仔似乎得到了什么启发,便朝武雄训斥道。
为了省下读幼稚园的钱,上小学之前,我和武雄就在杨执事的谆谆教诲,和牧师娘的“肉酥配糜”的长期灌溉下,慢慢地长得像小树一样了。
“知啦。”我说。
那段日子,每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早上到中午十二点,我和武雄就跟孝男面仔、三八阿久仔,还有阿都仔那票可怜虫一起挤在一间小教室里,呼吸着杨执事那一头又黑又亮的发膏臭味。
阿公见我专注地看着他,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于是便交代起更重大的事业来:“囝仔人一定要认真读册,后摆大汉才会做大官、赚大钱,才乎人看衰坏……若吥好好读册,就亲像空茂央仔那阵乞丐徒弟仔,一世人吃饭出放屎制造肥料尔尔,按迡知呣?”
孝男面仔的外号是火炎仔取的,其实他一点也不爱哭,只不过,孝男面仔他阿爸经常在教堂里祷告之后泪流满面,抽泣不已,所以,火炎仔才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恁两个个给我斟酌听哦,昑嘛开始,恁两个拢总要去教堂读册,要认真听话,后摆才变做无路用的脚数。”阿公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正巧一只绿头大金蝇从他的面前路过,于是阿公就一拍子扫下去;遭受莫名攻击的大苍蝇从容地闪过,在半空中钩了一下,就转进到阿公的头上。我很好奇地望着那只正在摩拳擦掌的绿头金蝇,不知阿公头上又臭又黏的发油,会不会像捕蝇纸一样把它给抓住?
三八阿久仔是一个和武雄一样黑黑的恰查某,说起话来像火鸡母一样嘎嘎叫。她的左边头发用一条红色的缎带扎起了一条老鼠尾巴似的小辫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很爱漂亮的三八查某。三八阿久仔的丰功伟业,就是曾经在玩踢罐子游戏时,用她那只穿着白丝袜、红皮鞋的右脚踢中了武雄的小鸟,那也是武雄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在教堂里跪着流下泪来。那次踢“罐子”事件之后,三八阿久仔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热泪盈眶地跟牧师娘告解了半个小时。怪的是,经过这次事件之后,三八阿久仔跟武雄两人不但化敌为友,并且友谊蒸蒸日上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两人不只上课坐在一起,下课玩游戏也是当然的同一国,就连牧师娘分糖果的时候,也要互相挑三拣四地换来换去像对小夫妻似的,严重影响了教堂的神圣和庄重。
听到“乞丐”两字,阿公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突然正色说道:
至于阿都仔的外号则是大家一致同意的。阿都仔是一个白子,头发白、眉毛白、皮肤白、牙齿白……有一次,大家猜拳玩捉迷藏,阿都仔猜输了,武雄冲着阿都仔一直大喊:“哦,你是鬼!你是鬼!”恰巧被周牧师听到了,还把武雄叫去好好开导了一番。阿都仔经常带牛奶糖来上学,所以人缘很好。他还有很多的图画书,因为他妈妈说他不能出去晒太阳,只好在家里看书。
“恁爸转去再跟你算,若呒乎你一顿粗饱个,恁爸这粒头迮借你迌——”火炎仔像一架轰炸机似的盯着武雄道,“像你这般的,愈看愈厌,愈读愈册,后摆大汉做乞丐好啦,脚数!”
说起鬼,我就想起了周牧师说的一个笑话来了;印象中,这也是牧师所说过的故事中,唯一令我难忘的。
啪的又一声,武雄再次遭到了迎头痛击,这一次比前一下更扎实些,武雄站在原地,像个不倒翁那般跟我们鞠了一个躬,我还来不及回礼,他又弹回去了。
周牧师说,从前,有一个外国牧师到外地旅行,住宿在一间鬼屋里,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睡觉时,鬼出现了。慌忙之中,外国牧师在黑暗中摸到了床头上的圣经,向鬼掷去,鬼竟然不怕;接下来,外国牧师又取下项链上的十字架高高举起,鬼依然不怕。情急之下,外国牧师将手伸进公事包里,随手抓住一个奉献袋,还没拿出来,鬼就一溜烟地逃跑了。讲到这里,周牧师形容说:“输去看到鬼咧!”
“嘻嘻嘻……”武雄露出他又黑又丑的笑容,“督龟鸡……”
这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除了那个外国鬼让我想到火炎仔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我当时就一直纳闷着:鬼有什么好怕的?
“督龟狗?我看你才是督龟鸡啦!”阿公怒火未熄地说。
自从多年以前,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安安稳稳地住进林家鬼厝之后,烧水沟的人就愈来愈不怕鬼了;特别是像我这样,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空茂央仔陪着他死去的养父、母(也就是阿公的继父和亲生阿母),在太阳下山之后出来散步的人,更是看不出来鬼有什么可怕的。
“这只是督龟狗,呒算!”火炎仔不平地说道。
也许,因为我已经看得很习惯了,所以不会像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那样,偶尔看到一次就绘声绘影地四处向人张扬,说自己活见鬼了。
火炎仔说完,就一木屐踹在椅条脚的姆达身上,姆达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火炎仔一下,又阖上眼,动也没动一下。
其实,看见鬼的好处也不少,至少,当杨执事在我们儿童主日学班上讲到耶稣死在十字架上又复活的故事时,我可是一点都不曾怀疑过哩!
“知伊去死,是虎尾李仔讲的,又吥是我讲的,想想也有理啊……番仔火揳下去就啪一声着火啊,狗若扛下去就会惊咁呒影?”
关于耶稣复活的事,我不知道我的阿公黄水木有没有怀疑过,至于火炎仔可是从头到尾都不相信,照算命仙仔阿川伯公的说法,火炎仔这种人是“铁齿铜牙槽”,“有嘛要讲到呒”的家伙。
火炎仔敏捷地闪过那一拍子,连退三步躲在窗口边解说道:
有一阵子,每到黄昏的时候,阿公的剃头店就变成了一间小教堂了。就在阿公送走了最后一位来理发的客人,火炎仔炊完最后一笼红龟粿的时候,算命仙仔阿川伯公便会像白鹭鸶似的从椅条仔上放下他的一只细脚,拎着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从大树公那边走过来了。
“我听伊虎尾李仔在骗恁这些呒身份证的,恬恬吥讲话,呒人会当你是哑巴啦——”
于是,烧水沟剃头店的黄昏团契就开始了。主讲人就是我的阿公黄水木,参加者除了火炎仔、阿川伯公之外,有时还包括武雄和他阿母丽霞仔以及弟弟武男,阿妈和我则是当然的听众,只不过,我们听的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的收音机。
阿公在一旁好像已经吞忍很久了,手上的苍蝇拍子连扑了好几个空之后,突然就朝着火炎仔的脑袋瓜子扫过去:
阿公开讲的时候,我就负责保管算命仙仔的电晶体小收音机;阿公一边讲,我就一边把那个长方形的黑色小盒子转得滋滋作响。这时候,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姆达也竖起了耳朵走进来,趴在阿妈的小板凳旁,准备听俊荣仔的广播剧《爱的心声》了。
“啊我就吥知。”
“咳,咳。”阿公清清嗓子,喝一口麦仔茶,便正式开讲了:“卡简单来讲,耶稣就是外国个好人啦,嘛是阿都仔个神啦,拢同款啦,就是劝咱做人要做好,吥通做歹;做好人后摆死去上天堂,做歹就下地狱,稳死的啦,绝对乎恁假仙哩!”
“啊猫咧?”
阿公说完开场,便把头转向算命仙仔阿川伯公:“信这基督教搁有一个好处,免烧香,免烧金,后摆死去免人拜。”阿公说到这里特别对阿伯公使了一个眼色,“若亲像有人没某没猴的,或者是像我按迡没生查甫的,后摆死去拢免人拜,直接上天国,舒适搁好势,方便搁免纳税……”
“扛就惊。”
听到这里,在阿公期待的大牛眼注视下,终身未娶吃长斋的阿川伯公很温和地点了点头。
“啊狗咧?”
这时候,伴随着老旧收音机滋滋如雨的声响,一阵低沉的萨克斯风乐曲传来,《爱的心声》的主题曲《怎样会是我》已经唱了一半了,哀怨缠绵、如泣如诉的男女对口唱把剃头店内的空气转换成了另一种味道。
“揳就啪。”
或许是气氛的关系,阿公的语调也哀伤了起来:
“番仔火按怎讲?”阿妈的语气谦卑起来。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顶头,伊就是替咱大家死的,真正凄惨可怜……好加在,耶稣死了后搁过三天就活过来啊,继续向伊的门徒讲道理,搁继续讲四十天,才坐在云顶升去天国,感谢上帝,咱天顶的父……”
“啊知伊去死,虎尾李仔曾教我两字啦,伊曾教我‘番仔火’佮‘狗’啦。”火炎仔的腰骨挺了起来。
说到这里,阿公注视着火炎仔,火炎仔的眼睛眨了又眨,嘴巴张得大大的。
“咁有影迮歹学,半冬搁学呒三字哦,啊是学啥哪会按迡?”阿妈问火炎仔。
广播剧《爱的心声》主题歌已经唱完了,俊荣仔又鼓起他那如同吃了迷幻药一般的离奇嗓音,开始描述男主角金龙和女主角彩霞初次约会时,那天雷勾动地火的刹那:
“对啦,对啦,这是罗马字啦,嘿嘿嘿,昑嘛就是要带这两只去学罗马字啦,”火炎仔傻笑道,“我听虎尾李仔讲,这罗马字是多歹学咧恁咁知?卡早虎尾李仔跟一个阿都仔学半冬搁学呒三字迡,有够歹学个歹学啦!”
“这从头至尾,拢亲像一场梦同款,任伊金龙按怎甲想,按怎甲思考,都没法度甲理出一个所以然……这个彩霞输将伊金龙仔带入去一个迷宫同款……这个时阵,彩霞一个箭步甲踏偎来,来揽住伊金龙仔的腰,将嘴唇拄偎来……金龙在一阵的迷乱当中亦狂热了,伊真想要吸收伊彩霞口中芬芳的香味,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在凝视着对方的目睭……金龙的眼神当中,犹原有一股无法度来破解的疑惑,突然间,伊将彩霞仔推开——”
“啥么阿都仔话,博假博,憨面搁假福相,这矮米死猪是罗马字啦,讲乎你识,嘴须好打结。”阿公不屑地说道。
俊荣仔说到这里的时候,小收音机突然传出一阵的杂讯,打断了精彩的剧情和柔美的背景音乐。
“呒啦,囝仔人黑白乱讲的啦,不知去叼位学甲这乌鲁木齐阿都仔话啦,嘿嘿,嘿嘿,阿都仔话啦,嘿嘿……”火炎仔跟阿妈解说道。
火炎仔摇了摇脖子,阖上大嘴巴。他的眼神就像俊荣仔所说的“有一股无法度来破解的疑惑”。
“黄的啊,你是去吃到炸药是呣,人火炎仔又没惹你……”阿妈把看起来笨头笨脑(实际上也差不多)的武雄拉到一边,问:“武雄啊,你刚才讲啥么矮米死猪是在创啥么的?”
“呒影啦,我讲水木仔,那是牧师在骗囝仔的,你也讲甲亲像真的咧,”火炎仔讲到“囝仔”的时候,还特别看了我和武雄一眼,“人死就死啊,哪有可能搁活过来,骗人吥曾死过哦?”
“恁厝才死人啦,要吵死人甲我出出去!”阿公那个架势,好像准备也给火炎仔甩一巴掌。
“哪会呒影?”我的阿公黄水木有点上火了,他转而面向阿伯公寻求支援。
啪的一声,火炎仔一巴掌甩在武雄的五分头上,“叫你卡细声咧,你是呒听到是呣?七早八早就在吵死人!”武雄好像练了铁头功似的,火炎仔这一巴掌打下去,完全没碍着。
阿伯公阖上眼,正在为难时,火炎仔又说道:
“七早八早啊呒恁是在抖猴死囝仔是呣?等咧土脚斩坏你是要赔是呣?”阿公瞪着火炎仔父子斥责道。
“按迡啦,昑嘛你死一摆乎阮看迈,看三天后会搁活跳跳?吥免问仙仔啦,仙仔你免惊,后摆你若死了后,我迮甲你送上山头,初一、十五搁烧一大包乎你开,免惊!”
“矮米死猪,狗咬猪,猪呒尾,红龟粿……”武雄那个讨厌鬼就在这个时候踩着重重的步伐,喀喀喀喀地从剃头店的门口踱进来;火炎仔紧跟在后,好像在比赛似的,也把木屐拖得劈劈叭叭的。
这下阿公可是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睛泛起红色的火光,脸颊上的肌肉像一只胖眼镜蛇似的扩张开来,鼻孔的形状也变成了两个黑黑的正圆形。
“对啦,对啦,是唬唬啦,阿妈顸颟,阿妈顸颟,阿妈就是细汉呒读册,昑嘛才会啥么拢晓,你就要——”
这个场面让我紧张了起来,不知不觉地便拨动了收音机上的转盘,忽然间,小小的喇叭竟发出了比刚才高出两倍以上的音量,而且一点杂音都没有:
“啥么啊伊呜耶?????呒智识你——是ㄅㄆㄇㄈ……”阿公瞪大了眼珠子斥责道。
“没神经啊——没神经,肝脏没神经,一旦硬化真不幸。黑君牌肝肺丸,治疗你的肝,调整你的肺。肝若好,人就勇;肺若通,人就爽。肺部若无健康,真快你就见祖公哟——”
“牧师娘就是牧师的牵手,要乖乖听话,牧师娘才会教你啊伊呜耶????,按迡知呣?”阿妈还把一条娘娘腔的粉红色手帕塞进我的裤袋里,害我很不想出门。
正当阿公快要将那股火气转而喷向我的头上时,阿妈适时地从灶脚端出两大盘油葱粿和炒米香来,并且热心地将竹筷子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才化解了我差点扫到台风尾的灾难。阿妈亲切地招呼大家吃东西,那个模样,倒很像一位称职的牧师娘呢。
“知啦,”我说,“啥么是牧师娘?”
类似这般,业余牧师黄水木的布道大会总是在不太愉快的冲突,以及非常和谐的吃食当中草草结束。
阿妈也帮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并且一直吩咐我,以后要“乖乖听牧师娘的话,吥通手贱顾人怨,知呒?”
其实,我倒是蛮同情我的阿公黄水木的。人死了会不会复活我不知道,可是,人死了之后变成鬼,还照样活跳跳的,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吃完稀饭,阿公特地换上了一件新烫过白色尼龙衬衫,口袋上还插了一枝钢笔,连脚上的木屐也是昨天刚买的那一双。他挤了一大条发油在铜梳齿上,把灰灰的头发抹得又臭又亮,然后站在镜台前面从不同的角度照来照去,看起来就像一个还没换装前的圣诞老公公。
我第一次看见鬼的时候,阿公正好在举行他的黄昏布道大会。当时,阿公手捧我的儿童圣经注音本,很有精神地朗诵着浪子离家出走的故事。就当他扶着老花眼镜,吃力地念着“神爱罪人,并且赦免……”的时候,空茂央仔正好往剃头店的门口走来。
我的表现就稳重多了。我又呼噜噜地划了一大口稀饭,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我知啦。”
念到这里,火炎仔插嘴进来,打断了阿公的国语布道:
听到“肉酥”两个字,我和桌脚上的癞皮狗姆达同时竖起了耳朵。姆达真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它居然还站起来四处嗅着,好像很想找两双鞋来穿出门似的。
“等咧,等咧,水木仔,你讲啥么‘赦免’是在创啥的?”
那天早上,吃地瓜稀饭的时候,阿公用竹筷子夹起一小截昨天早上吃剩的花瓜,在我的面前比划着说:“阿公带你去一个所在,每天都有免钱的肉酥配糜,等一下吃饱不行甲我跑出去迌,知呣?”
阿公瞟了火炎仔一眼,没理会他。
就在幼稚园快要开学的前一个礼拜天,我的外公黄水木和武雄他阿爸火炎仔才突然决定加入基督教会的。
“等咧,等咧,水木仔,你是在念啥听拢呒,讲甲雾煞煞!”火炎仔再次干扰了业余牧师黄水木的讲道。
天顶的父
“听呒你就继续听就对啊,你按迡吵东吵西是在哭爸哭母是呣!”阿公终于忍不住摘下老花眼镜对火炎仔斥责道,说着说着一口痰便涌了上来。
我的确是听到了。只是我听不懂。
我的阿公黄水木怒气未平地放下圣经,走到门外的凉亭仔脚上,胸口炸出一阵喀喀啰的声响,把一口浓痰逼上了喉头。就在这个时候,空茂央仔刚好走到剃头店的门口,在他的身后,还有两团淡淡的人影——一个老阿公和一个老阿妈。
有时候,就在火车即将喷着白烟离去的瞬间,我的心里还会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外省的走去叼?”然后就会听到好像有一阵嗯嗯啊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是哑巴芬仔站在我面前比手画脚地用力诉说着什么。
威风凛凛的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停下脚步来,和阿公对望了一眼。
每隔七天的那个早晨,我还是继续录下那一大堆火车靠站时吵吵闹闹的声音。人群当中有吆喝着“便当、枝仔冰”的,有倒提鸡鸭的,有咒骂小孩的,还有追打扒手、翻墙逃票的。
正在气头上的阿公见到迎面而来的空茂央仔,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对象,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呸”的一声,将那口痰吐在空茂央仔后面,穿过那个老阿妈的身体之后,才掉到地上去。
自从我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呸,真衰,遇到空仔。”阿公又补了一句,才转身走回剃头店来。
“走啊?”
空茂央仔默默无语,继续向前走去,等“他们”走远了之后,我才想起来,刚才那个老阿妈竟长得跟阿公挂在神桌旁的那张炭笔画像一模一样。没错,她就是阿公的老母,也就是我的查某祖。
我学武雄把脚趾头伸出来活动一下,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开口说了我这辈子的第一句话:
经过刚才这一幕,火炎仔安静下来不敢再插嘴了。看到我的阿公黄水木竟然对人见人怕的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吐了一口痰,并且直呼为“空仔”之后,火炎仔心中顿时升出了无限敬畏,一直等到讲道结束,都没有再发出半点疑问。
阿妈抹掉眼角的泪水,走向我,把我从油亮光滑的竹摇篮里抱出来:“可怜啊,囝仔还晓叫老爸咧。”
在阿公热衷于讲道传福音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武雄最喜欢的课外活动,就是到空茂央仔的林家鬼厝去探险。
阿进仔推着他的粉圆冰,叮叮叮的小铃声慢慢地接近我们了。癞皮狗姆达的下巴贴在冰凉潮湿的水泥地上,它没有像从前那样兴冲冲地站起来咬自己的尾巴,它的烂耳朵朝上竖立了一下,又垂下来。
每天中午,儿童主日学结束之后,我和武雄各自回家吃完中饭,就说杨执事叫我们去教堂写功课,然后再拎着小布包溜到鬼厝那里去混一个下午。一直等到黄昏的夕阳开始滑向烧水沟时,我们才匆匆地赶回剃头店去,听我的阿公黄水木朗诵圣经故事。
接着是一段沉默。
鬼影幢幢的林家古厝正是全烧水沟最适合鬼混的地方。除了空茂央仔、腰仔、哑巴芬仔和经常来来去去的乞丐徒弟之外,住在林家古厝的鬼至少也有一打以上。
“送信的讲的,在外岛呒去的。”阿公坐在他的剃头椅上,对镜子里的火炎仔说。
这些鬼都穿着生前的衣服,他们大多待在固定的地方,而且多半不太爱理人。
“谁讲的?”火炎仔看向阿公。
不过也有例外的,譬如住在古井底下的水鸡土仔就很喜欢我们去找他。水鸡土仔的年纪跟火炎仔差不多,很喜欢找人说话,每次去古厝的时候,我都会先到古井那里去,把头伸到井口里面,跟水鸡土仔打一声招呼。
“外省的呒去啊——”阿妈说。
可惜武雄看不见鬼,也听不到他们说的话,要不然,他一定不敢站在井栏上往下小便的。
“水木婶仔,啊是哭按怎?”丽霞仔小心地问道。
为了教训武雄这个不敬鬼神的东西,并且替水鸡土仔出一口气,有一次,我就和水鸡土仔商量了一个办法,让武雄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
隔壁的火炎仔和丽霞仔在一阵阵的哭嚎声中来到剃头店的门口。丽霞仔抱着昏睡中的武雄,他的脚趾头从碎花被单底下伸了出来,开心地在半空中活动着。
有一天,我告诉武雄说,这个古井很灵验,如果把东西丢下去,然后站在井口边大喊一声:“我是憨猪!”那么,丢下去的东西就会再从井里倒弹出来。
然后是阿公拉开抽屉,将电剪收进一个饼干盒子里的声音。
接着,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乐,从井口丢下去,然后用手掌圈在嘴边,大喊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水鸡土仔立刻就把我的干乐抛回来了,连井水都还没沾到呢!
然后是老客人默默起身离去的脚步声,他没忘记把银角仔轻轻地放在镜台上。
这下武雄大感兴趣了。他先是丢下一颗金珠仔,然后也依样画葫芦地叫喊了一番,果然,金珠仔立刻从井口飞出来,掉在一旁的草地上闪闪发亮着。接下来,武雄好像中邪了似的,把小布包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削铅笔刀、橡皮擦、烧了一半的蜡烛、注音练习簿、红龟粿……全部拿出来一一试验,结果屡试不爽,所有丢下去的东西都从井底飞了回来。
然后是老邮差的铁马从凉亭仔脚离去的链条声。
到了最后,武雄终于把那从不轻易示人的,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元铜板拿出来了。
然后是阿妈的哭声。
武雄不愧是“铁齿铜牙槽”火炎仔的长子,他把那一元铜板放在手掌心里磨得出油了,然后上下左右地摇动几下之后,用一种非常骄傲的表情看着我,再把手伸到井口正上方,双掌松开一道缝隙,铜板咻地滑落井底。
老邮差戴起他的老花眼镜,拿着电报朝光亮的地方看了看,将电文解说了一番。
这下任凭武雄他怎么呼天喊地也不得不承认,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了。
“啊是讲啥,我吥识字要按怎?”
一开始,武雄还颇为镇定,只是略显讶异地问我:“哪会按迡?”
“哪会呒电报,有啥么好奇怪。”
我耸耸肩。
“哪会有啥么电报,迮奇怪。”
接下来,等到武雄恢复正常之后,急得差点想要跳到井底去把一块钱捞上来,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他的话,水鸡土仔可就有伴了。
“黄——水——木。”
终于,武雄冷静下来了。他只能无奈地踮着脚尖趴在井栏的红砖墙围上,把头探向井底的那一泓清水,对着自己的倒影不停地喊叫着“我是憨猪!我是憨猪!……”而已。到了后来,连井底传出的回声都开始沙哑了,那声音遥远而凄凉,只可惜没人性的水鸡土仔依旧不为所动。
“啥么人个电报?”
对了,那一块钱铜板,后来被我从水鸡土仔手上要了回来,拿去买了一大包咸橄仔,啃到嘴角都快破皮了呢!
正在后头洗菜的阿妈走了出来,她甩掉手上的水珠,抽起一条毛巾来擦手。
另外,住在大芭乐树上的倒吊拔仔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他长得有点像大庙里面的那个顺风耳,而且,特别喜欢偷弹别人的耳朵,或者是看别人互相弹耳朵。
“水木仔,电报!”老邮差站在剃头店门口朝里面喊道。
有一次,在大芭乐树下,我告诉武雄,只要他让我弹十下耳朵而不喊痛,那么,树上就会自动掉一个芭乐下来。武雄想了一下,竟然被他想通了;他说,为什么不是我让他弹十下呢?
“刮”的一声,老邮差拐进凉亭仔脚,支起他的大铁马。癞皮狗姆达斜眼瞧了他一下,大铁马的后轮还在原地转动着。
我说一定要弹他的耳朵才有效,而且,弹得愈用力,掉下来的芭乐就愈大。武雄不信,于是我就叫他弹我的耳朵试试看。
剃头店的躺椅上,一位老客人正在数落全烧水沟最胖的一个妇人,他的三轮车就在门外边滴着雨水。
“一!二!三!……”武雄认真地数着,而且,很明显地,他心中想的是“特别大”的那种芭乐。
我还记得我开口说话那天的情景。那天下午,西北雨刚刚下过,大路上的灰尘也安静下来了。凉亭仔脚的大榕树经过一番冲凉,好像方才被按摩过的老岁仔一样,显出非常爽快的模样。远方平交道的栅栏,发出和昨天一样的当当声;铁枝路边的一间矮瓦厝传出阵阵陶碗和铁匙推挤碰撞的骚动声——阿进仔推着一大桶香 QQ 的粉圆冰出门了。
好不容易十下弹完,我们两个都咬着牙,抬起头来看着树上纹风不动的芭乐,好像一颗颗绿色的灯泡似的高高垂挂在半空中。
无声也有无声的好处呢。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你看,早就甲你讲过啊,要用你的耳仔才有效啦!”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对武雄抱怨道。武雄那个败家子下手倒是挺爽快的,结结实实的十下弹在我的耳轮上,好像给我上了一层辣椒油似的。“快咧,昑嘛换你啊——”
羊群无声地来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样。
武雄在受难之前,往天空望了一眼,树上高高的芭乐也像一颗颗泛着青光的眼珠子在望着他,彼此相看两不厌。
“走啊。”……
“一!二!三!……”我也开始一丝不苟地数了起来。武雄紧闭双眼,脖子缩了,嘴巴也歪了,那表情好像是含了二十颗酸梅似的,而且还一直闪躲着往下蹲去,大大地影响了我的工作进度。“六!七!八!……站卡好咧,‘八’呒算……八!九!……”
“走啊?”……
断断续续十下弹完,我和武雄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就在武雄睁开眼睛的刹那,一个小小的,暗绿色的,长了许多黑麻点的芭乐掉落在我们两个之间。我把芭乐从地上捡起来,交给武雄。
“外省的走去叼?”……
“哪会迮小粒?”武雄失望道。
“咔、咔、咔、咔”……
“拢是你啦,惊甲要滀尿啊,站也站好势,害我吥敢出力!”我从武雄手上接过那颗差强人意的芭乐,往远处甩去。
棉花人拿着棉花糖牵着棉花狗无声地从天边走过去。
“搁一摆!”武雄望着天边一颗肥硕油亮的芭乐对我说道,语气非常骁勇。
我的录音带平顺地转动着。
“好啊。”我淡淡地回答道,正准备上工时,武雄突然喊停:
“走啊。”阿妈回答道。
“等一下,等一下。”
“走啊?”阿公手上拿着一把推剪,探头问道。
“创啥?”
外省的走的时候,阿妈便抱着我,守候在凉亭仔脚的椅条上。火车快要从大路的那头经过时,平交道上的栅栏便会当当当地放下来,然后,一列火车像流星似的从地平线上划过,阿妈赶紧拉起我的手,朝远方挥舞着。外省的在火车上,我知道外省的看到我们了。火车走远了,平交道上的栅栏又当当当地升起来。癞皮狗姆达低下头去伏在角落里,鼻孔里发出一丝哀伤的声音,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老牧羊犬。
“等一下,换边。”
羊群来了,又走了,和外省的一样。
“快啦,我的手会酸咧!”
最兴奋的要数癞皮狗姆达了,只见它像傍晚的燕子似的在羊群之间忙碌穿梭着,有时又像个陀螺一般在羊圈外边打转,忙得不亦乐乎。或许姆达的祖先就是一只牧羊犬也说不定。
武雄调整好姿势之后,再次闭上双眼,并且用手掌紧紧地捂在嘴巴上。
或许是因为外省的身上穿着草绿服的关系,有时候,那群山羊竟然像发现青草似的向我们走来。这时候,外省的便会从地上揪起几截草叶,放进我的手掌里,再伸到山羊的鼻孔前面。山羊们也很合作地嗅了嗅,再伸出舌头把青草捞进嘴底咀嚼起来。
“一!!二!!三!!……”我狠狠地圈起手指,差点把指甲给刺进指头里去了。弹了三下之后,我问武雄要不要休息一下,武雄的眼睛眯得比嘴巴还紧,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那群山羊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河里的小鱼一样游到东,再游到西。一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们老师叫我站起来表演山羊的叫声时,我还以为他的脑筋有问题哩!
我抬起头来对芭乐树上的倒吊拔仔使了一个眼色,倒吊拔仔很利落地垂下身来,倒吊在树枝上,把一颗又大又脆的芭乐交在我手上,然后才向武雄伸出魔掌……
最好看的就是那一大群白色的山羊了。一长串糖霜似的羊群从满地牵牛花的山坡上缓缓溜下,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条泛着甜味的毛毡,从人家的晒衣竿上被风吹落下来了。
“四!!五!!六!!……”我继续数下去。
我还清楚地记得,外省的抱着我坐在沟边的大石头上,癞皮狗姆达趴在一丛青翠的台风草堆里,不时地用前脚爪去搔扒耳朵上溃烂的脓疮,抓着抓着,忽然从树梢上飘下来一只粉蝶,姆达紧紧地盯着那片白色纸屑般的东西,脚爪还吊在半空中,忘了放下来,待那雪片般的翅膀悠悠落近时,它才倏地踮起前脚,腾空跃起……“喀”的一声,姆达抬高扑空的嘴巴,望着那瓣细小的白点像风筝似的飘向远方去了。于是,我的录音带上便留下了姆达的两排牙齿相互咬合撞击的声音。那声音敏捷而短促,听起来倒是有点空洞得令人伤感呢!
终于,十下数完,倒吊拔仔像荡秋千似的又缩回树枝里去了。
有时我想,大概连烧水沟里的水鬼也是个哑巴吧!
我把手上的芭乐伸到武雄前面,好让他在睁开眼睛之前,先闻一闻那股清香的味道。
坦白地说,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哇,真的迡,足大粒的芭乐迡!”
其实,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好处呢。
那天傍晚,武雄顶着两片红龟粿似的耳朵回到家里,丽霞仔问怎么回事,我灵机一动,说是杨执事处罚武雄不会算术造成的。“打乎死好,呒路用的脚数,死一个减一个!”火炎仔幸灾乐祸地说道。丽霞仔则不以为然,她哼了一声道:“别人个囝仔死了!”便去取来烧烫伤药膏给武雄抹了厚厚的一层在耳朵上,好像在涂猪油似的。
彼时的我和癞皮狗姆达一样有口难言,至于外省的呢?我想他是无话可说吧。
那天晚上,武雄和我便得到了生平的第一块垫板。那是一块双面贴了塑胶薄膜的纸垫板,正面是一只太空飞鼠,背面除了印有九九乘法表之外,还有注音符号ㄅㄆㄇㄈ……丽霞仔买垫板给我们,叫我们要好好背熟,才不会被杨执事处罚。接连几天下午,武雄却依然红着两只耳朵回家,为了好好地吃几颗又大又脆的芭乐,武雄几乎已经被左邻右舍断定为一个智商不足的小孩了呢!
走着、走着,就又来到了烧水沟边,还没到傍晚洗澡的时间,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半个人影。每隔一段时间,当糖厂排放热水的时候,便有一丝丝细小的蒸汽从沟面浮起,向两旁的芒草丛游去,再沿着灰绿色草秆上的粉白细毛升上来。升上来,升到天上去,变成一团一团的棉絮。棉花人,棉花狗,棉花糖。棉花人拿着棉花糖牵着棉花狗无声地从天边走过去。
一直等到学习九九乘法的这一年,我才正式成为一名乞丐的。就在我和武雄得到垫板之后没多久,我们在林家鬼厝的芭乐树下吃了七八个大芭乐,吃得肚子发酸,两腿发软,后来,还是我灵机一动,提议烤番薯来吃。我负责用土块搭焢窑,武雄负责去偷挖番薯。那天,因为捡来的树枝还不够干燥,所以火烧得不太顺利;武雄从他的小布包里取出垫板来扇火,扇没两下,我嫌他技术太差,于是把垫板抢过来,换我扇火。武雄没事可做,便转过身去面对着芭乐树小便,当他拉开拉链的时候,芭乐树上的倒吊拔仔已经像只蟒蛇似的垂下身来,准备在武雄的耳朵上狠狠弹一家伙了。我眼见情况危急,于是立刻抛下手上的垫板,赶快跑到离武雄更远的地方,好证明刚才那下耳朵不是我弹的。没想到,倒吊拔仔那个鬼鬼祟祟的东西,见我跑开,竟然就缩回树上去,不弹了。
姆达顿时更加精神了,它抬头挺胸地从那群野狗的地盘上走过,屁股上的天线也忍不住左摇右晃地摇摆起来。
等到武雄平静地尿完之后,他的垫板因为太靠近焢窑的关系,印着九九乘法和ㄅㄆㄇㄈ的那一面已经被烫得一片焦黄,面目全非了。
外省的像个隐形的哑巴那样走过去,没有人招呼他买东西,也没有恶作剧的小孩跟在我们后面喊叫:“阿兵哥,钱多多,吃馒头……”路旁的野狗们,远远地看到我们走近便避开了,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一只只全都伏进角落里,低着头从鼻孔里发出一丝哀伤的声音。
“你看!拢是你啦,垫板烧坏去啊!”武雄捡起他的垫板抗议道。
我们走到菜市场,蜂拥而至的小贩吆喝声,从我的耳朵钻进去,把我的录音带弄得像淹大水似的。
“呒要紧啦,还有一面是好的,”我把武雄的垫板抢过来,将焦黄掉的那面塑胶膜撕下来,然后翻过面来还给武雄,“你看,这面拢还好好咧!”
外省的抱着我,从大路上无声地走过。
“好啥么?你赔我。”武雄还不肯罢休。
一辆载满甘蔗的糖厂小火车从我们背后很远的地方驶过,平交道上发出一长串警铃的声音。
“赔你就赔你嘛,叫啥么叫——”我也生气地把垫板从小布包里取出来,然后把九九乘法表和ㄅㄆㄇㄈ撕下来,丢进焢窑里烧了。
癞皮狗姆达尾随在后,它的尾巴高高地竖起,像一根机伶的天线般侦伺着周围的动静。
后来我才知道,武雄的意思是要我的垫板跟他的换过来,可惜,等我搞清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的垫板上只剩下两只太空飞鼠了。
外省的抱着我,像是兜了一台录音机,继续往远方走去。
那天,吃完烤番薯回家之后,武雄他阿爸火炎仔心血来潮,说要考武雄心算,武雄一题也答不出来。火炎仔狠揍了武雄一顿之后,叫他把垫板拿出来背。
走着,走着,很快又来到了“金源利西装社”的玻璃展示橱前面,老师傅胜兴仔头发梳得整齐油光,颈背上的皮尺像一条小蛇似的垂挂在胸前。外省的抱着我伫足在西装社门口,室内的光线格外明亮,好像一个特大号的金鱼缸,五颜六色的布匹如同茂密的水草一般互相压挤着。玻璃橱后面有一个只有上半身的模特儿,罩着一件衣服,这种衣服,在我们烧水沟大街上几乎没有人穿。那外套怪模怪样的,倒是和外省的身上的军装有点相似,只要在口袋外面缝上盖子,再别上几枚金色的阶章就差不多了。外省的抱着我从玻璃橱窗看进去,好像在照镜子。镜子里面没有我,也没有姆达,只有一个半身的模特儿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衣领上伸出一个油彩斑驳面貌模糊的头颅。
然后,我们就变成乞丐了。
我们从隔壁火炎仔家门口经过,炊红龟粿的蒙蒙蒸汽从屋里绕出来,带着一点淡淡的糯米香味。我的好朋友武雄还在他的竹摇篮里昏睡着,他把自己的大拇指伸进两片厚嘴唇里用力地吸吮起来,发出小猪吃食的声音。
火炎仔把我的恶劣行为全部告诉了我的阿公黄水木,阿公闻言之后出奇地平静,依然维持了他业余牧师的风度。那天晚上,吃完晚饭之后,阿公从抽屉里抓了一点零钱,去大街上的文具店买了一块全新的垫板赔给火炎仔,然后宣布,他已经到空茂央仔那里去帮我们正式登记注册,从此以后我和武雄就是空茂央仔的乞丐徒弟了。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阿公还告诉我说,我的登记号码是第 1375 号,武雄是 1376 号。
癞皮狗姆达尾随在后,步伐从容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隔天下午,在武雄的家人还有算命仙仔阿川伯公的见证下,阿公把我和武雄送上了剃头椅,用三分剪把我们两个剃成了小光头。
外省的抱着我,像是兜了一台录音机往远方走去。
阿公当众宣布,这叫作“乞丐囝仔头”,因为我和武雄以后要当乞丐,可能没有机会再理发了,所以先帮我们理光头,未来就可以撑得久一点。
通常,在我老妈开始和阿公、阿妈斗嘴鼓之后,在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快要打第三个哈欠之前,我老爸便悄悄地把我从油亮光滑的竹摇篮里抱起来,往烧水沟的方向走去。一直等到我们快要走远了之后,剃头店里才会突然传出一声:“外省的走去叼?”
剃头的典礼庄严而肃穆,会场内无人交谈,只有我的阿妈林金莺红着眼眶,发出一点点哽咽的声音。
我老爸就安静多了。
从此以后,我和武雄就脱胎换骨,变成正式的乞丐了。
“对对对,卡早恁老爸水木仔乎日本警察抓去刑,就是吃这帖流氓藤好的。按迡抠一把洗乎伊清洁,捶乎烂,透米酒头仔灌一大碗,若呒者,恁老爸早就抬去种啊……夭寿骨日本警察哦……可怜哦……”阿伯公的一丝叹息缓缓地从他门牙的缺缝里挣脱出来。
我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变,首先是我们的名字不一样了。自从阿公帮我们注册之后,我的名字变成了 1375 号,武雄则是 1376 号。
“阿伯公,这是流氓藤,吃内伤的,对呣?”
在我的阿公黄水木的大力推行之下,大家都不厌其烦地用这一串长长的号码来替代我们原先的名字。
“对对对。”算命仙仔曲着一只脚,轻轻地捻着胡须尾巴点点头。
“喂,第 1375 号的,去菜市仔帮你阿妈提菜回来,有听到呣?”这是我阿公的声音。
“阿伯公,这是红骨蛇对呣?”
“来来来,1375 号的,要大碗还是小碗的?”这是卖粉圆冰的阿进仔在跟我说话。
我老妈可就能言善道多了,打从一下火车开始,在通往剃头店的半路上,我就至少录下了她和一打以上的小学同窗、老邻居、刈空心菜的欧巴桑、骑着铁马的老邮差,或是空茂央仔的乞丐徒弟打招呼的声音。到了大树公那边的时候,还不忘从她的包袱巾里面,取出一把刚才在铁枝路边摘来的青草药来,向算命仙仔阿川伯公核对一下:
“75 号的,76 号的有在剃头店呣?”火炎仔比较不耐烦一点,所以省略了“1300”。
就像乞丐头子空茂央仔一样,我老爸也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特色就是不说话,但我知道他不是哑巴,他不像哑巴芬仔那样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我老爸在我的录音带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1375 号的!孝男面的讲伊有看到你偷吃我的梅仔,是不是你?”这是恰查某三八阿久仔在审问我。
更奇怪的是,除了皮鞋后跟之外,我老爸就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我呒啊,是 1376 号的偷吃的啦!”我大声地反驳道。
“咔、咔、咔、劈——”我老爸不小心踩碎了一只小蜗牛。
“吥是我啦,吥是我啦,是 1375 号的偷吃的,吥是我啦……”武雄理直气壮地吼叫起来,一张大嘴巴里,不时地露出了半截被酸梅染红了的大舌头。
“咔、咔、咔、咔”的声音从远方慢慢向我接近了。
另外,我们跟空茂央仔那一大群乞丐徒弟的关系也不同了。
每隔七天的那个早上,就会有一班从远方开来的火车停在烧水沟小火车站,然后,我的老爸、老妈便挤在一群人当中走下火车,往剃头店的方向走来。人群当中有吆喝着“便当、枝仔冰”的,有倒提鸡鸭的,有咒骂小孩的,还有追打扒手、翻墙逃票的。在这些声音当中,最明显的就是我老爸皮鞋后跟上发出的,铁片撞击路面的咔咔声。
自从我和武雄正式注册之后,只要在半路上遇见空茂央仔的徒弟们,我们就会主动上前自我介绍一番;怪的是,除了乞食清仔之外,大部分的乞丐竟然都不理睬我们,好像对我们的小光头很不以为然似的。乞食清仔的风度就好得多了。我和武雄很喜欢跟在他后面当见习生,四处去捡东西,一面走,还一面学乞食清仔唱起哀怨绵绵的《乞食调》: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爸爸、妈妈来自同一个地方,却只有我爸爸是“外省的”。
父母生阮四界踅,
在我还没录下“爸爸”这两个字之前,我老爸的代号就是“外省的”。我的阿公黄水木这么叫他,我的阿妈林金莺也这么叫他。后来我才知道,除了阿公、阿妈、爸爸、妈妈之外,我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姊姊,不过那是过了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乎人看轻呒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录下“外省的”这三个字。
活在世间要忍受,
“嗯唉?!日也哭,暝也哭,吃饱哭,哭饱吃,外省的讲通啦。”阿公的声音虽然激动,但是手上剃刀的动作还是非常细腻,不愧是烧水沟的头号师傅。
命中注定免忧愁……
“恁看,拢是恁啦,吃老不知样,害阮金孙仔哮起来!”阿妈赶紧用毛巾擦干了手,把我从竹摇篮里抱出来,并且在我的背上拍个不停,差点按掉了我的录音键。
唱的时候,要配合步伐,不能抢拍子,才可以把呼吸调整得恰到好处;丹田顺畅了,才能一路唱下去,而且愈唱愈浓稠,好像在煮糖水似的。路走得好,走得远,是当一个好乞丐的第一步,这些都是乞食清仔告诉我们的。
“啊呒你是吃饱太闲嫌艰苦是呣?讲啥么阮孙是猴死囝仔,你才是死老猴、死呒人哭,去做火车挡好啦——”这是我的阿妈林金莺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她会活得比我阿公和他的客人还久。在我确定阿妈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之后,因为担心那个老客人会“死呒人哭”,于是我便开怀大哭起来。
怪的是,我们跟在乞食清仔后面那么多次,却从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论我们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乞食清仔就会把我们带回到剃头店附近,然后跟我们挥挥手,于是,我和武雄就只好像两只笨鸽子似的钻回自己的笼子里去了。
“咁有影?时机歹歹啊,你钱不捡,捡甲这吥成猴死囝仔,水木仔,我看你是——”老客人一句话还没说完,阿公的剃头刀刃已经架在他的脖子根上了。
有时候,遇上乞食清仔的花布袋子装满了,我们也会跟着他去林家鬼厝,一路直闯第二进房的正厅,看着乞食清仔恭恭敬敬地把花布袋子里的东西倒在空茂央仔面前。
“这个是呒人个,在烧水沟捡转来的。”这是我的外公黄水木的声音,他正在帮一个老客人刮胡子,语调有点冷淡,像是一个不太热心的牙医。那个客人被放倒在剃头椅上,身上覆盖着一块白色尼龙布。
彼时,空茂央仔就端坐在面向厅门的太师椅上,厅房两侧各有一张大椅条仔,一边坐着腰仔和哑巴芬仔,一边坐着两三个年迈的老乞丐。通常,空茂央仔只是象征性地站起来,绕着地上的一大堆杂物走一圈,然后又坐回太师椅去。偶尔,空茂央仔也会拣起一个油亮平滑的竹枕头,或是一个断嘴的陶制茶油罐。空茂央仔拣完了,就轮到腰仔和哑巴芬仔,接下来才是那些老乞丐们。腰仔比较喜欢拣衣服,哑巴芬仔专门收集各种梳子,至于老乞丐们,最喜欢的就是香烟屁股和火柴。
我还记得我按下录音键的第一天,便大有斩获。
等到空茂央仔他们都挑完之后,乞食清仔才把剩下的东西一一装回大布袋里去,然后恭敬地退出厅门外。这个时候,就是我和武雄最幸福的时刻了。
从张开耳朵到张开嘴巴的这段期间,我就像一台不用插电的录音机,默默地把我的身世记录下来。或许是无事可做的关系,我竟然像背课文似的把它们记得牢牢的,仿佛在准备月考一般。
才一出林家鬼厝,我和武雄就吵着要乞食清仔把布袋里的东西再倒出来让我们拣好玩的东西。
不知道从民国几年开始,打从我一张开耳朵,就已经住在阿公的剃头店里了。
乞食清仔的袋子里永远有令人惊喜的东西:会爬竹竿的木头人、跑起来喔喔叫的消防车、上了发条便蹦蹦跳的小鸭子、几乎完好的布袋戏尪仔,以及栩栩如生的飞鼠标本等等。为了争夺喜欢的东西,我和武雄往往吵来吵去、推来推去,接着就真的打来打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表现实在不算是训练有素的乞丐哩!
西北雨
一直到现在,只要有人提起圣诞老公公,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总还是乞食清仔背着一只鼓鼓的大布袋,不停地穿梭在烧水沟大街小巷的模样。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武雄的骨子里才渐渐长满了乞丐的天性也说不定。
但是,阿都仔的图画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出戏码从我出世之后,不晓得看过多少次了。在阿公厉声地责骂之后,阿妈便按照阿公的指示,把那一麻袋的蚋仔给丢进一个大陶盆里,洒点粗盐,用水浸泡起来。到了晚上,一大铝锅的姜丝蚋仔汤便会在我们,还有火炎仔家的饭桌上冒着热腾腾的白烟了。如果我不肯吃蚋仔汤,阿公还会忿忿地训诫我:“囝仔人真九怪,你看人火炎仔自细汉就喝这,喝甲按迡真勇真大棵,昑嘛,连武雄嘛比你卡大汉,你不知好歹你……”想到武雄可能长得比我更高更壮时,我总是很识轻重地赶快再闷头喝一大碗。
阿都仔他妈妈说,因为他不能出去晒太阳,所以买了好多彩色的图画书给他在家里看。去阿都仔家看图画书是我童年最甜美的回忆之一。阿都仔他妈妈淑华仔很喜欢我们去她家陪阿都仔,这样阿都仔就不会吵着要出去找其他的小朋友玩了。我和武雄也很喜欢去找阿都仔,因为每次去那里,淑华仔都会端出好多好吃的东西来给我们吃,什么梅仔糕啦,柿子干啦,咸肉饼啦,猪肉角啦……光是看就觉得很幸福了。所以,当我第一次在阿都仔家读到《卖火柴的女孩》时,就打从心底觉得特别地感人。
“乞食命!吃乞食的比乞食卡不如,甲恁爸拿去丢,知呣?!”
关于圣诞老公公,图画书上说,那是一个名叫尼古拉斯的外国人,有次为了帮助一个贫穷的人,于是把一袋金子从窗户扔进去,刚好掉到一只晾在壁炉上的袜子里,故事流传开来,就变成现在的圣诞老公公了。到了现在,在平安夜的时候,小孩子们总会挂起一条长长的袜子,希望圣诞老公公会送来一个大大的礼物。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每隔几天,便会有一个乞丐到阿公家来送蚋仔,这个时候,当着客人的面前,阿公必定会对从乞丐手中接下蚋仔的阿妈怒声斥责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
从空茂央仔的身上,我首次了解到何谓“以德报怨”的风度。那年,空茂央仔挨了耳光之后,不但没有使弄他的徒子徒孙们来阿公的剃头店捣蛋,也没有出过“八仙过海”那样的麻烦招数。所谓的“八仙过海”,就是派八个乞丐轮流到某个店家的门口站岗乞讨,他们手上托着一只饭碗,不停地用竹筷子在碗沿上咔咔咔地敲着,一敲一两个钟头才换班一次,从早到晚,直敲得人心烦意乱、关门大吉为止。相反地,自从空茂央仔挨了阿公一巴掌之后,他不但没有报复,反而更加地照顾我们了。除了定期派人来阿公家淘大粪之外,还不时地差个乞丐送来一麻袋的新鲜蚋仔。即使逢年过节的时候,阿公的剃头店门口也从来不曾传出半双竹筷子敲碗的声音。
那个叫作尼古拉斯的是外国的圣诞老公公,至于我们烧水沟的圣诞老公公嘛,一定就是乞食清仔,绝对错不了的。
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阿公之所以没有掀开那口棺材盖子,主要是想起了虎尾李仔所说的那个老人嗽声。那个干干涩涩的声音,虎尾李仔听到了,骷髅也听到了。
到了平安夜的时候,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就会派出乞食清仔扛着一大袋的礼物,在深夜里偷偷塞进我的长袜子里。
阿公说他当时之所以没有撬开伊姓林的棺材,并不是要给空茂央仔面子,只是不愿意“吵死人”罢了。
我把乞食清仔的秘密说出来之后,武雄那个笨蛋竟然不相信。我懒得理他了,还好阿都仔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所以,我就跟阿都仔约好了,在平安夜的那天晚上,我们都要挂起阿都仔跟他妈妈偷拿的长毛袜来装礼物。武雄说,到了那天晚上,他会记得放一块红龟粿在我的臭袜子里给我吃。
我倒是满同情虎尾李仔的,阿公的老母不见了,并不能全怪虎尾李仔拖了一点点时间。那天,里长伯仔带头,阿公、阿妈、火炎仔、丽霞仔,还有算命仙仔一行人全部进到林家古厝里搜了又搜,查了又查,除了空茂央仔他阿爸的棺材之外,四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阿公他老母的踪影。对了,就在大家都无计可施,正准备班师回朝的时候,突然间,阿公的大黑狗骷髅(它是姆达的阿公)冲着那口棺材狂吠了起来……
我们每次去阿都仔家,都会待上很长的时间,不到最后会挨揍的关头,绝不轻言回家。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每天都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的话,不能出去玩也没什么关系了。可是阿都仔却不这么想。
“讲到这个虎尾李仔,生鸡蛋呒,放鸡屎有尔尔。像空茂央仔彼种人,加讲加怒的……若吥是伊虎尾李仔在那儿骞时间,阮老母嘛呒去……”每当表演到这里,阿公便垂头丧气地将手上的剃刀收折起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这个时候,要是椅条仔脚的癞皮狗姆达再适时地吹上一两声狗螺的话,气氛一定会更加肃穆感人的。
阿都仔非常羡慕我们每天下午都可以去空茂央仔的鬼厝那边鬼混,或者是跟大人们到傍晚的烧水沟里洗澡。阿都仔说,黄昏的时候,阳光就不会那么赤焰焰的,而且,洗澡的时候,身体是泡在水里的,所以他也可以去。可惜淑华仔不这么想,依然不准阿都仔出门去。有一次,阿都仔吵得特别厉害,被他爸爸大炳仔打了一顿。阿都仔挨揍之后,隔天大炳仔就买了一台迷你脚踏车给他。可是,只准阿都仔在家里的走道上骑来骑去,连凉亭仔脚都不准上去。
“茂……茂央仔,我甲你讲……你甲水木仔伊老母的棺材交……交出来,知……知呣?若呒……若呒,我……我就吥……吥放你煞……你知呣?”虎尾李仔就像个交响乐团的指挥似的,站在远远的地方用他的警棍舞弄着。
阿都仔的脚踏车可让我跟武雄羡慕死了。那阵子,每天下午,我和武雄都跑去找阿都仔,叫他教我们骑脚踏车。
就在那个时候,永远迟到,却总是会到的虎尾李仔出现了。
一开始,我们像鸭子似的用两只脚在地上一前一后地滑来滑去,然后又用一只手贴着墙壁慢慢骑着;就在我快要学会骑的时候,武雄那个笨蛋忽然跳到车后座上,害我失去了平衡,结果狠狠地撞到阿都仔他们家的神明桌脚。一只红色的玻璃大花瓶掉到地上砸碎了,满地的玻璃碎片和花瓣像刚放完一串喜炮似的炸散开来。
“空茂央仔,驶恁老爸,好胆甲我死出来,不敢拚恁爸就乎你笑仔。”每当说起这段惊险的往事,阿公就会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似的,全身的硬刺都鼓胀了起来,“彼时阵,我作头前,恁里长伯仔作后壁,两支菜刀按迡剖来剖去亲像童乩咧;阮两个是忖死甲伊拚的……算命仙仔在外面甲恁阿妈拉住,恁阿妈哀爸叫母喊甲大小声,险些死死昏昏去哟……”阿公随手抄起一把锋利的剃头刀,作势比划起来,“彼阵乞食只不过是好看头尔尔,看我甲恁里长伯仔真正掠狂了,一个一个随人走甲哪飞咧……谁敢甲我挡?恁爸就甲伊点名做记号,来一个恁爸刣一个,不惊死的就偎过来试看唛……”这时候,阿公手上的剃头刀早已被他使弄得像枝七星锤似的操练起来了,“到尾仔,彼个空茂央仔还是乖乖甲我死出来了,恁里长伯仔向前甲伊押住,彼个死人面看得我真拄卵,恁爸迮扇一个乎伊不知影民国几年……”
于是,我和武雄的好日子就结束了。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武雄那个败家子竟然还怪我害他额头上撞了一个鼓鼓的包呢!
里长伯一行人到了林家古厝时,我的外公黄水木已经被一群乞丐给团团围住了。那个情况很像是我们的癞皮狗姆达被一大群“在地的”土狗给牢牢圈住的模样。
为了重享骑脚踏车的美好时光,我和武雄只好死缠着乞食清仔。
那年年尾,阿公的亲生老母害急病死了之后,又被一大群乞丐浩浩荡荡地抬回了林家古厝,虎尾李仔派员来报,阿公闻言怒火攻心,赤手空拳蹬着木屐便要去找空茂央仔拚命。当时情况十二万分的危急,有孕在身的阿妈慌忙地跑去向隔壁的里长伯求救,里长伯冲进厨房抄起两把菜刀,临出门前交代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火炎仔去大树公那里通知算命仙仔,便领着阿妈匆匆往乞食寮奔去。彼年,里长伯和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都还是健步如飞的欧里桑呢!
“乞食清仔,你送阮一台脚踏车好呣?”武雄大言不惭地说道。
果然,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憨囝仔,我是乞食呢,要去叼位生一台脚踏车乎你?”乞食清仔拄着他的打狗棒,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我听你在放臭屁!”每当重提这件往事的时候,阿公便对虎尾李仔火大起来,“我看你是恶人没胆,好看头尔尔,恁爸我就呒在信伊空茂央仔会飞天搁会钻地……我听你在讲干古,人死就死啊,搁会咳嗽、会散步?骗人在吥曾死过哦,伊是空仔,你也甲伊空作伙是呣?恁爸是呒遐好拐啦,遇到我,伊空茂央仔是加讲话吃扇好啦……”
“乞食清仔,你带阮去捡脚踏车好呣?”我觉得我的说法比较内行一点。
“空茂央仔按迡讲的时阵,那副棺材内面煞传出一阵个咳嗽声,干干涩涩个的老人嗽声,按迡闷闷啊束在棺材底,有够惊人……”虎尾李仔心有余悸地说,“我敢咒诅,彼当时,彼房间内只有我佮空茂央仔两个人尔尔,真正惊死人……”
“三八囝仔,脚踏车要去叼位捡?我做乞食一世人啊,连一个车轮仔嘛吥曾捡过。”乞食清仔头也不回地说道。
空茂央仔的回答轰动了整个烧水沟,他告诉虎尾李仔,把棺材停在房间里,这样,他阿爸就可以在太阳下山之后跟他一起出来四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远远地,送信的邮差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戴着一顶灰色的胶盔,咿咿歪歪地骑着他的黑色大铁马朝我们的方向靠近了。
空茂央仔的阿爸死了之后,被一群年轻力壮的乞丐装进棺材里,浩浩荡荡地抬进了林家古厝。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却不见出殡的队伍。又过了半个月,空茂央仔的乞食寮依旧安安静静,没传出半点唢呐声,这下,父老乡亲兄弟姊妹们都有点急了,于是便公推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去一探究竟。
大铁马的链条发出紧绷而干涩的哗哗声,好像在偷笑似的。
那一年,阿公刚娶了阿妈,空茂央仔刚死了阿爸。说到这儿,阿公特别吩咐我:“彼个是空茂央仔伊老爸,吥是阮老爸。”这个情况勉强可以说是“福无双至”吧。可是真正“祸不单行”的是,彼年年尾,阿公的亲生老母也死了。接着,空茂央仔就挨耳光了。
突然间,我觉得邮差好像一个绿色的圣诞老公公似的,载着一大袋神秘的礼物从我们的面前经过了。
这话可是一点都不假。我的阿妈林金莺、武雄的阿爸火炎仔和阿母丽霞仔,还有里长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如果他们两个能死而复生的话)都可以作证。
我心想,再好的圣诞老公公也不会把他的交通工具当作礼物送人吧?或许这就是平安夜只能挂袜子的原因,况且,就算挂出一个面粉袋也装不下一台脚踏车啊!
这倒令我更加爽快起来。我和武雄就巴不得早一点从空茂央仔的手上接下一枝拐仔来耍一耍。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我们连未来住宿的乞食寮都找好了哪;就在大庙埕戏台下的那个小库房,里面有几块现成的大块柳安可以拿来当床板,连露天的晾衣绳都是现成的。偏偏天不从人愿,阿公从来不曾像其他的大人那样,威胁着要把小孩子送去给空茂央仔当徒弟,也不曾用“空茂央仔来啊!”这句话来吓唬我们。我的外公黄水木可不会“助空茂央仔的威风来灭自己的志气”。空茂央仔算个什么脚数?我阿公总是当着虎尾李仔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他还曾经在众人面前打过空茂央仔一个大耳光呢!
邮差骑着他的大铁马,就像坐在风火轮上似的,才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一个粉圆大小的黑点往远方滚去了。
每当我和武雄从大庙口的两齿仔、阿祥哥,或是牛头仔手上赢来一大落尪仔标或是一裤袋金珠仔的时候,阿公就会用一种很不屑的眼光看着手舞足蹈的我们,然后撂下一句:“乞食分到吃,搁会弄拐仔花!”阿公说这句话,自然不是想借用空茂央仔来吓唬我们,毕竟,在阿公眼里,空茂央仔算是啥么碗糕?他只是想把我跟武雄打成空茂央仔的同类,好表达他内心的失望之情罢了。
我突然羡慕起周牧师来了。
这句话也经常用在我的身上。
周牧师的脚踏车是从哪来的?是不是“天顶的父”送给他的?如果我长大之后当了牧师,是不是就能分到一台脚踏车?可不可以只当牧师而不抹又黏又臭的发膏呢?
当然,我的阿公黄水木照例是不吃这一套的。空茂央仔是什么东西?我阿公说:“空茂央仔这一世人是免想要在我水木仔面前弄拐仔花啦!”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空茂央仔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瞪着我。身为空茂央仔旗下登记第 1375 号的正式徒弟,岂可长他人的志气而灭自己的威风呢?做乞食的当然就要用走路的才正统,骑着一台大铁马成天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
在我们烧水沟这个地方,大人们遇上小孩哭闹的时候,不说“老虎来咬人啊!”也懒得重讲那一大篇“桃太郎”的故事;他们只消左顾右盼,眼露惊慌地压低嗓子说声:“空茂央仔来啊!”稍有灵性的小孩子便很懂事地安静下来了。久而久之,空茂央仔自然就成为我们心中的偶像了。
想到这里,我不觉地抬头挺胸,步伐也坚定了起来。
对了,空茂央仔还拣过两个老婆,一个是腰仔,矮矮黑黑干干的,成天戴着一顶斗笠,穿一件红色大外套,手上拎着一长串橡皮筋甩来甩去的;另一个是哑巴芬仔,长发及膝,脸歪歪的像把镰刀,见到人就不时嗯嗯呀呀地傻笑,露出满嘴生锈的蛀牙。哑巴芬仔的脾气很好,是个笑面神,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是嗯嗯呀呀地笑个不停,特别是问她“哑巴芬仔,你要生囝仔呣?”的时候,她便笑得特别厉害。发明这个问题的正是我那青猴来投胎转世的好朋友武雄,有一次,他用同样的问题去问我们班的班长黄凤娇,黄凤娇整整哭了三又二分之一节课,武雄则被火炎仔整整修理了一点五个礼拜;火炎仔说,任何小孩子只要经过他的手,绝对可以“调整甲好势好势”。腰仔就不那么好惹了,任何人只要胆敢拉扯她手上的破洋娃娃一下,那么,接下来的半年之内,毅力惊人的腰仔都有可能偷偷跟踪在你的背后,冷不防地抽出一条橡皮筋来射你的眼珠子……在我们这一群混大庙口的小孩之中,武雄总是最先发现腰仔的人,因为他被偷袭的机会最大,所以早就养成了随时注意四周动静的好习惯。隔了一阵子,若是腰仔竟然忘记复仇的话,武雄还会若有所失地想尽办法再去扯一下破洋娃娃的金头发呢!
倒是武雄那个一身背骨的败家子还不死心,一味地缠着乞食清仔讨脚踏车;到了后来,乞食清仔烦了,只好把大布袋放下来,取出一个会打鼓的铁皮猴子来送给武雄。
到了我开始背书包上小学的那一年,空茂央仔的徒子徒孙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据说是比糖厂的员工还多一点点,谁也算不准,搞不好连空茂央仔自己都弄不清楚也说不定。反正,林家古厝是早就住不下了,大部分的乞丐都在外流浪,四处为家,每隔几天,他们就必定会回到空茂央仔那里,把身上所有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待空茂央仔拣选分配完毕之后,剩下来的才归他们自己。
这下武雄得意了。他把猴子背上的发条转紧,一放手,那只坐在地上、戴着一顶七彩小丑帽的铁猴子就卖力地舞动着手上的鼓棒,一上一下地敲打起来,束在腰上的小铁皮鼓很规律地发出“咔、咔、咔、咔”的金属声响。
空茂央仔占下林家古厝的第二年,手下就多了七八个勤劳又懂事的帮手,这些人除了成天挨家走户地乞食之外,还四处帮人淘粪坑、收甘蔗或是割稻谷,偶尔也会带回人家走失的鸡鸭或小孩;这种时候,他们便可以额外地分到一整块的油葱粿,或是几件旧衣服。
“换我玩!”我一个箭步靠上前去。
不知道从昭和多少年开始,空茂央仔的乞食寮就早已经在我们烧水沟站稳脚步了。那一年,空茂央仔只身独马搬进鬼影幢幢的林家古厝时,年方十九岁。逢“九”大凶,彼时,大家都认为空茂央仔这是在给自己看风水,为众人省麻烦了;没想到,那鬼地方硬是被空茂央仔给住得风调雨顺起来。最明显的好处是,从此,烧水沟的人全都不怕鬼了。“鬼有啥么好惊?鬼惊人,人吥惊鬼。人惊人才是惊死人,知呣?”每当走暗路的时候,阿公总是这么告诫我,“目睭金金看头前,鬼就不敢出来作怪,知呣?”因为空茂央仔的缘故,所有在烧水沟长大的小朋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抬头挺胸、面对黑暗的好习惯。
“免想!”武雄立刻弯下腰去一把捞起还在尽情打鼓的铁猴子。
这一大群天上掉下来的乞丐,正是空茂央仔最令人羡慕的好运气之一。
“背骨的!”我对武雄斥责道。
况且,空茂央仔也不是成天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他的正业是管理一大群乞丐,副业是摸蚋仔,跟阿公比起来,可是毫不逊色哩!
“按怎,我就是背骨的——”
当然,我对阿公的看法也很不以为然。空茂央仔只是比别人更幸运一点点(他总是遇到一些好事),还有,更聪明一点点罢了(当他遇到坏事的时候,就想办法把它变成好事)。
武雄站到离我远远的地方,才继续给铁皮猴子上紧发条。
空茂央仔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生活实在过得太舒适了。关于这一点,我阿公很不以为然,在他的眼中,空茂央仔这种人只是专门“吃饭出放屎,制造肥料”的没路用脚数而已。
咔、咔、咔、咔……
那时候,我以为“外省的”的意思是指那些看起来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人。
隔天,武雄那个得意忘形的东西还把铁猴子带到我们的儿童主日学班上展现一番,除了三八阿久仔之外,任谁也别想碰它一下。
每当阿公说到“外省的”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就会很自然地浮现三张面孔:空茂央仔、我老爸,还有头上有一圈光环的耶稣。
为了铁猴子的事情,我和武雄有好一阵子都不讲话,谁也不理谁,上学、放学也是各走各的。
“知啦。”
有的时候,我还是会一个人跑到林家古厝那边去找水鸡土仔和倒吊拔仔,独自消磨一个下午。偶尔,我也会默默地跟在乞食清仔后面,漫无目的地想要捡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黑白讲,你乱乱讲,空茂央仔姓林,林本源的林,知呣?外省的你——”
怪的是,烧水沟好像突然变大了。
“姓空。”
我跟在乞食清仔身后,听他重复唱着:“父母生阮四界踅,乎人看轻呒问题……”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空旷无边的感觉。
“空茂央仔姓啥?”
不论走了多远,走了多久,我似乎都还能听到武雄不断地给铁皮猴子上紧了发条,然后发出“咔、咔、咔、咔”的铁片撞击声。
“知啦。”
远远地,送信的邮差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戴着一顶灰色的胶盔,咿咿歪歪地骑着他的黑色大铁马朝我们的方向靠近了。
“姓张,知呣?”
大铁马的链条发出紧绷而干涩的哗哗声,好像在偷笑似的。
“不知。”
邮差骑着他的大铁马,就像坐在风火轮上似的,才一眨眼工夫,就变成一个粉圆大小的黑点往远方滚去了。
“阮老母姓啥?”
我跟在乞食清仔身后,默默地望着邮差自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消失了,突然间,我觉得我一点都不想要脚踏车了。
“姓黄。”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阮老爸姓啥?”
乞食清仔领着我,好像带了一台录音机往远方走去了。
“知啦!”我说。
一直等到学习九九乘法表的这一年,我才正式成为一名乞丐的。
阿公说,彼年他才十三岁,他亲生阿爸生皮蛇死翘翘了(每当说到这里时,阿公必定会伸出他的食指来勾两下),于是他阿母就带着他改嫁给猪哥窟的一个姓林的打铁匠,“但是啊,就亲像孔子爷嘛有讲过,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恁爸我是呒在信阮后叔啥米碗糕啦——人讲靠别人要死,靠自己是了不起,找甲阮老母讨三角银,自己就包袱仔款款跑出去学剃头啊,放阮老母佮两个小妹去跟伊姓林的。到尾仔,姓林的没生查甫的,才分空茂央仔来做客子……按迡知呣?”
在我当上乞丐徒弟之后没多久,有一天傍晚,家家户户正在吃晚餐的时间,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带了七八个员警到林家古厝把空茂央仔押走了。
空茂央仔是我阿公的继父的养子,比阿公小六岁。
后来,烧水沟街上的乞丐一天天地减少了,最后,连乞食清仔也不见了。
可我的外公黄水木却不吃这一套,不管在人前或人后(特别是在人前),他偏偏要咬牙切齿地加重那个“空”字,好展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火炎仔曾经说过,光凭这点气魄,我阿公黄水木就可以当个烧水沟镇长而绰绰有余了。
我的头发又长高了。
每次一说到这件事,阿公就显出很得意的样子。空茂央仔的本名是林茂央,除了我阿公之外,上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叫他“空”茂央仔,已经是不知道昭和多少年的事情了;而那个勇敢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捡过骨了哪!即使是武雄那个疯狗一般的阿爸火炎仔遇上空茂央仔的时候,也得敬他三分啊!
那一年的圣诞夜,我把阿都仔送给我的长袜子挂在凉亭仔脚外面的大榕树上,隔天起床之后,我把袜子取下来看,里面空空的,连一块红龟粿都没有。
没错,空茂央仔就是如假包换的乞丐头子、丐帮帮主。按照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的说法,空茂央仔已经达到做乞丐的最高境界了。一般在大街小巷穿梭的乞丐,除了人手一枝打狗棒之外,肩上必定还斜挂着大包小包的麻布袋、帆布袋、花布袋、农药袋等等;空茂央仔可不一样,除了同样蓬首垢面、长发披肩、打赤脚之外,空茂央仔不拿打狗棒(因为所有的狗都不敢露出牙齿对他狂吠),而且身上连一个口袋也没有。一年到头,不分春夏秋冬,空茂央仔永远穿着一套灰鸦鸦的(原来是白色的?)柔道服,听说那是台湾光复之后,一个日本柔道高手送给他的。若说空茂央仔身上连一个口袋也没有,倒也未必正确。虎尾李仔就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亲眼看见空茂央仔把人家养在院子里的大火鸡活生生地扭断脖子,塞进他上衣的斜襟开口里,“一下手,好亲像桌上拿柑按迡清洁溜溜,好势好势,按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个空茂央仔……”即使身为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在说到“空”茂央仔的时候,还免不了疑神疑鬼地看看前后左右,因为,整个烧水沟镇上,除了我的外公黄水木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敢在空茂央仔面前加上那个“空”字的。
后来,我和武雄又开始说话了,不说也不行,因为他们家被火烧了,全都住到了阿公的剃头店里。火炎仔一直怪我的阿公黄水木害他的房子被烧光光了,因为那天火烧厝的时候,我的阿公黄水木很英勇地冲进火炎仔他们家去抢救出许多东西,包括那一张耶稣挂像。
在我们那个地方,要想当一个抬头挺胸的乞丐,可得经过空茂央仔同意才行。
有的时候,我和武雄还是会跑到林家古厝去鬼混一下午,只是,再也看不见水鸡土仔和倒吊拔仔的踪影了。
一直等到学习九九乘法表的那一年,我才正式成为一名乞丐的。现在回想起来,那般的好运气,可不是经常会有的哪!
林家古厝又重新荒废了,连半个鬼影子也没有。
乞丐
每隔七天的那个早晨,我的阿公黄水木还是会把脚伸进我的床板底下,然后用木屐的鞋头往上勾好几下,发出砰砰磅磅的声响叫我起床、换上干净的衣服,准备上教堂做礼拜。在我睁开眼睛蒙蒙眬眬的瞬间,仿佛还会听到一阵火车呜呜喷着白烟即将离去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吆喝“便当、枝仔冰”的叫卖声,人群当中有倒提鸡鸭的,有咒骂小孩的,有追打扒手、翻墙逃票的,还有一阵“咔、咔、咔、咔”的声音从远方慢慢地向我接近……
无声也有无声的好处呢。自从我和武雄一样学会开口说话之后,烧水沟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乞食清仔送给武雄的那只戴着小丑帽的铁猴子,也在那场大火里给烧掉了。
羊群无声地来了,又走了,外省的也一样。
后来,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捡过许多东西,却始终不曾找到另外一个完全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