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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王襄不由得瞥了一眼陈元凤,却见他正回答着庞天寿的问题,私毫没注意到自己的不满。退到乐寿也就是这么二十来天,其余各营的将士大多是解甲休整,但这天寒地冻的,南面行营的将士不仅没个好地方睡觉,还在陈元凤的严令下,在这儿砍树和泥,盖起房子来了。他们又不是要长期驻扎于此,而且,按陈元凤的命令,他们盖的也不是军营,而是民居!

想到这些,王襄心中对于章惇与田烈武的怨恨,对于石越与宣台偏心的不满,变得更加炽烈了。大队人马在乐寿县城的街道中穿行着,逃难的百姓还没有多少人回来,城内本来就没什么平民,此时夜幕降临,更是看不到一个平民百姓,街道两旁都是举着火把的军士。透过军士手中的火把,可以清楚的看到,城中到处都是正在重建或者修葺未完工的房屋。

王襄既无法理解陈元凤的用意,心中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难道他统率的军队是厢军么?竟然要被迫去做这种贱役!若非是陈元凤态度十分强硬,又向他保证这对他的前途有利……王襄不时的把目光投向李清臣,进城之后,他弟弟王禀依然在前面领路,王襄却被陈元凤叫到了身边,只落后陈元凤一个马位,庞天寿与陈元凤的对话,他能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个宦官好奇心极重,对什么事都问东问西,亏得陈元凤好耐心,不厌其烦的细心解答;而李清臣却是有些三缄其口,颇有些宰执大臣的威严。

进入乐寿县城之中,王襄便不由得皱眉,心中忍不住的一阵烦闷。这乐寿县城曾被辽军攻占,城内驿馆、官衙皆已毁坏,不堪居住,就算是普通民居房屋也毁坏大半,南面行营数万人马退居于此城,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大半人马,不得不在城外扎营。李清臣与庞天寿这一大队人马到来,连住处都成问题,还是陈元凤腾出自己的行辕,才有了个像样的地方安顿这两位天使。那里原本是乐寿县的一座小佛寺,也是乐寿县城之内唯一保存完好的大建筑,辽人崇佛,辽军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但一般却不会毁坏寺庙,也很少屠杀或者掳掠僧尼,也幸得如此,要不然就算是陈元凤也要一筹莫展。王襄虽然是个武官,却也知道,不管身处的环境如何,接待上司永远是个不容轻视的大问题,尤其是在要接待的人之中,还有个举足轻重的宦官的时候,更加是不能随随便便的。

不过,王襄心里清楚,李清臣虽然寡言少语,但他的眼睛与耳朵,却不会错过任何东西。自开国以来,能够备位宰辅的,无不是人中翘楚,这些人大多城府极深,十分精明。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丝侥幸,李清臣素有刚正之名,他亲眼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许会过问一两句,能稍微制止一下陈元凤的乱来也好,每天部将的抱怨让王襄十分的头痛。

让王襄更加意外的是,李清臣、庞天寿与陈元凤见过礼,寒喧数句之后,二人似乎是见陈元凤与乐寿众文武皆是骑马,竟不好意思再安坐马车之中,竟也吩咐随从换了马,由陈元凤等人簇拥着进城。

“履善——”忽然,趁着庞天寿与陈元凤说话的一个空隙,李清臣淡淡说了句。王襄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庞大的车队在风雪之中行进得特别的缓慢,直到天色全黑,风雪渐停,乐寿县城才终于在望,陈元凤早已收到消息,率乐寿文武出城数里相迎。让王襄等人颇觉意外的是,不管是此前一直显得和谒可亲的庞天寿,还是高高在上、不假言色的李清臣,对陈元凤都十分的客气,甚至略略还有几分刻意的亲近。这让王襄在惊讶之外,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古以来,名将想要立功于外,无不需要在朝中有有力的奥援,他原本对于陈元凤并无多少期望,与陈元凤越走越近,更多的是形格势禁,不得不然。然而,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无意之中下对了一单大注。李清臣与庞天寿都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是官家最宠信的臣子,他们对陈元凤的微妙态度,无疑意味深长。王襄又悄悄观察陈元凤,却见陈元凤倒是神色如常,似乎毫无所察一般。

陈元凤在马上朝着李清臣微微欠了欠身,“邦直公。”

果然,庞天寿听了他的回禀,也没再多说什么。

李清臣指了指街道两旁盖到一半的房子,王襄心中方是一喜,却马上又跌回沮丧,他听到李清臣问道:“这便是履善札子中所说的么?”

“原来如此。”小黄门一脸的钦佩。现今石越威望正隆,听王襄说了是宣台的命令,他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客气几句,辞了三人,便驱马回庞天寿那儿覆命。

陈元凤点了点头,含笑回道:“这的确是其中的举措之一。”

“休要胡说。”王襄脸色一沉,喝止住王禀,又朝那小黄门淡然说道:“舍弟年幼无知,黄门莫要听他胡言。这不过是因为接连大雪,子明丞相怕阻塞官道,又体恤河北百姓罹此兵祸,不肯再劳动百姓,才下令未参加大战的各军,轮流抽调兵力,清扫维护官道。我南面行营硬仗打得少了些,这时候卖些力,亦是份内之事。”

李清臣轻轻“唔”了一声,眼中却是透着赞赏之意。

却听王禀愤然道:“什么宣台的敕令,不过是章子厚……”

王襄心中又是沮丧又是惊喜,又觉得有点儿讽刺,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二人说的显然与他横塞军的苦力活有关,看来他就算想体恤下部下也是没机会了,好在陈元凤的确没有骗他,这事也许真的会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原来两府诸公,喜欢的就是这种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东西么?军队不好好休整、训练,提高战斗力,却去盖房子?

“宣台的敕令?”连鱼元任都有些吃惊了。

正想着,却听李清臣又问道:“只是——将士们没有怨言么?不会影响士气么?”

“黄门误会了。”王襄摇了摇头,道:“这些将士在此,并非是特意为了迎接天使,而是奉的宣台的敕令。”

陈元凤笑了笑,回道:“大战之后,旧例是要休整,这天寒地冻,若说全无怨言自不可能。不过,只要与将士解释清楚了,非但不会影响到士气,反而会提高将士的荣誉感,军队之战斗力,较之以往,反能更胜一筹。”

“是横塞军?”小黄门似有点惊讶,“可是特意来迎接我等么?供奉吩咐,这天寒地冻的,让为国有功之臣在此受冻,非皇上体恤将士之意……”

“这个……履善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虽然心里愿意相信,但理智上,李清臣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王襄连忙抱拳回道:“请黄门回禀供奉,这都是我南面行营横塞军的将士。”

“下官并不曾有半点夸张。”陈元凤依然是很淡然的回答着,“这怪不得邦直公有所怀疑,换成下官,若只是耳闻,亦不免会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岂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事实终是事实,连下官亦不得不佩服子明丞相的远见卓识……”

小黄门笑道:“是供奉遣小人来问王将军,这官道旁边的将士,是厢军还是禁军?”

李清臣不由讶笑道:“这又关子明何事?”

因为风雪未停,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庞天寿派出的小黄门,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王家兄弟与鱼元任,那小黄门朝三人行了一礼。鱼元任认得这小黄门,笑着问道:“柳黄门,可是供奉有何吩咐么?”

“下官不敢掠人之美,下官向朝廷献上此策,又在乐寿试行,其实不过是受子明丞相启发。”

车队的前方,王襄、王禀兄弟和鱼元任并绺而行。王氏兄弟对汴京各省部寺十分熟悉,知道鱼元任不过是从八品上御武校尉,还是武阶,显然连一个主事都不够资格,而双方阶级相差更是悬殊,但二人却没有半点傲慢之色。以王氏兄弟的身份,平常就算是职方司郎中亲至,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职方司到底不是卫尉寺,管不着他们。但此刻,他们却本能的感觉到一种诡异,在这犒军的队伍中,怎么会出现职方司的人呢?不过王氏兄弟都是十分机敏的人,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他们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好奇,也并不设法套话,只是当成没事一般,与鱼元任说着闲话。

“受子明丞相的启发?石相什么时候又说过这些事情?怎的我从未听闻?”见陈元凤说得一本正经,李清臣亦是有些惊讶,又转向一旁留神听着庞天寿,问道:“庞供奉可曾听说过?”

从北望镇开始,就属于河间府的辖区了。过黄河之后,李清臣与庞天寿不时的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面张望,官道上的积雪显然也是清扫过,车队行进还算通畅,在官道的两旁,每隔数十步,便能看到几个身着红袄、头戴宽檐斗笠的士兵在巡逻。看了一阵,李清臣将窗帘放下,开始闭目养神;庞天寿却似是觉得有趣,把车帘掀开,探出头去,朝旁边的一个小黄门招了招手,那小黄门连忙驱马过来,听庞天寿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连连点头,然后拍马往前面驰去。

庞天寿也是摇了摇头,笑道:“在下亦未曾听说。”

短暂停留之后,车队便继续出发,冒着风雪过了黄河。

“邦直公与庞供奉不记得了,亦是正常。这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车队在王襄的带领下很快进了北望镇,在镇口等待的其他官员同样也没能见着李清臣与庞天寿,最后只得怏怏散去。因为要准备过黄河,虽然河面上早已结了厚冰,还搭了木板桥,铺上了稻草防滑,但这么大一支车队,过河并不容易,因此车队便在北望镇停留了一会,鱼元任与随队的官兵、民夫,终于喝到了一口热姜汤——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这“姜汤”其实是羊肉汤。喝着热腾腾的羊肉汤,车队中上上下下,都不由得对陈元凤与王襄交口称赞。李清臣与庞天寿虽然一直没有下马车,但热汤送至庞天寿车中,这位内东头供奉官也是好生夸赞了几句;李清臣倒没有说什么,甚至还皱了皱眉,但是最后也接过汤喝了。

“十多年前?”李清臣与庞天寿惊讶的看了对方一眼,却都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关系重大,小皇帝对此更是十分重视。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姜汤其实是陈元凤亲自吩咐备下的,王襄原本还暗中腹诽陈元凤太小气了。军中别的没有,犒军的美酒,堆积如山,陈元凤却不舍得拿出来孝敬李清臣。

陈元凤一面按绺徐行,一面轻轻点头,从容解释:“还是在熙宁兵制改革之时,石丞相当时前前后后,一共写了几十篇奏章,与先皇讨论整编禁军之事,其中有些奏章曾经明发天下,在当时便已为人熟知,而有些奏章大概因为议论的只是细事,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不太被重视。几年前,奉大行太皇太后旨意,朝廷曾挑选熙宁年间王、马、石三相奏议共九百篇刊行,下官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将子明丞相兵制改革之时的奏议全部细读一遍……”

鱼元任几人顶着风雪赶了一天路,早已冻得够呛,听到“姜汤”二字,眼睛都亮了,连忙抱拳笑道:“如此真是有劳了。”心里面暗赞王襄果然会做人。他们在前头过了几站,也有地方官讨好,准备了热酒肉汤,但那些地方官却不知道,当朝宰辅之中,要论清廉节俭,无人比得过李清臣——他是真的人如其名,甚至节俭到有些刻意了,他早就下过命令,一路行来,不可过于叨扰地方,因此地方上即便备了酒,也没人敢喝,倒不如备一些便宜点的姜汤,他们还能喝上两口。

“石相这几十篇奏章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谈论如何提高军队战斗力的。其中有三篇少为人知,却让下官深受启发,这三篇札子,乃是专论自古以来为何仁义之师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下官专门称之为‘仁义三篇’。石相称不论何人,哪怕是贩夫走卒,若是能令他相信自己所从事之事业崇高,便能爆发出不可思议之潜力,以及一种自我牺牲之特质,此亦是人之一种天性。而军队则可以巩固、放大这种天性。因此石相认为,要提高军队之战斗力,使将士相信他们是仁义之师,是为了崇高的原因而战斗,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仁义三篇’之中,类似的剖析人性,议论精妙令人击节之处,俯拾皆是,而三篇之中,又有一篇,是专论如何才能使军中将士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

王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他马上便神色如常,笑道:“还是参政体恤下情,考虑周详。如此,便由下官来带路。前头要过黄河,一切也准备妥当。北望镇里已煮了姜汤,待车队进镇,众家兄弟也可以喝一口暖暖身子。”

“在石相所说的众多方法之中,便有提到让军队给百姓砍柴、挑水、盖房子、用军粮接济百姓……这种种方法,不仅可以赢得民心,使百姓支持军队,更能使军中将士相信他们所做的,乃是正确的事。这种行为,不仅不会降低军队的战斗力,反而能提升士气,提高军队战斗力……”

听到“职方司”三字,王襄心中顿时一凛,尴尬的朝那几人笑笑,顿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亏得那鱼元任很快便驰了回来,朝王襄笑道:“王将军,李参政吩咐,将军远来辛苦,然风雪太大,车队中将士与民夫极是辛苦,便不在此相见了。今日参政要赶至乐寿,到乐寿再接见将军不迟。”

“下官也正是受此启发——大战之后,河北残破,如今皇上、朝廷忧心之事,莫过于河北之重建与军队之休整与恢复,这两件事都事关将来北伐之成败可否。契丹蹂躏大半个河北,好不容易收复失地,河北百姓自然希望能回到家乡,重建家园;而军中将士也是久离故乡,屡经大战,终于得胜,将士亦不免有松懈乃至厌战之心理。若不解决好这两件事,纵然勉强北伐,恐怕亦是祸福难测。所以朝野之中,许多人反对马上北伐,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石相早在‘仁义三篇’之中,就指出了这个两全其美之法。”

他这么一问,却见那几人皆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既不作答,但神色之间,却也无一般禁军士兵见到自己时的那种敬畏。他正纳闷,身边的王禀脸色却是变了一下,策马过来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哥哥好糊涂,这些分明是职方司的人。”

“人人皆知,军队在久战、大战之后,需要休整。然提及休整,一般人以为的无非是让伤员疗伤、补齐兵力、补充消耗的骡马、兵甲、粮草。但其实这些只是最容易做到,军队休整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缓解将士在久战、大战之后,积蓄下来的胸中郁气。长时间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命悬一线,不管战争的结果是胜是负,将士都会产生一种自我厌弃的心理,表现出来,或是普遍的厌战,或者便是无谓的暴虐。这一点,在晚唐五代那些骄兵悍将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长期战乱,一方面,他们也是极端的厌恶战争,渴望太平,另一方面,那些骄兵悍将无论对敌人还是对平民,甚至对自己人,都十分的残暴。军队若厌战,便打不了胜仗;军队若变得残暴,更可能招来反噬之祸。因此休整必不可少。”

王襄等人也不下马,只骑在马上,勒马耐心等候,他等得无聊,因随口向另外那几名骑士问道:“进兵部不是都要转文阶的么?如何这位鱼兄弟竟然是御武校尉?”

“但在‘仁义三篇’中,石相却指出,知道建设与守护的军队,要远比只知破坏的军队更少自我厌弃,尤其是长期的战争中,让将士在训练与战斗之外,也进行屯田、修路架桥、替百姓收割稻麦等等事情,能起到与休整相同的作用,甚至可能更好。故此,下官以为,石相在‘仁义三篇’中所论之事,与今日之事颇为契合。朝廷在河北屯聚着数十万大军,若能令无伤病之将士,在这个冬天协助各地州郡重建家园,不仅能令河北百姓更拥戴朝廷与王师,让将士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乃是崇高仁义之事业,同时也是一种休整,这比起整个冬天让他们无所事事,只知关扑与嫖娼,岂不要好得多?再者,有这么多的军中壮年加入,河北之重建亦可事半功倍。便以南面行营将士在乐寿而言,最多再用一个月,乐寿县城便可恢复旧观,乐寿的百姓回到家乡,绝不至于挨饥受冻,可以专心专意准备春耕。若南面行营诸军在乐寿驻扎得更久一些,还可以拨出军中骡马,帮助百姓春耕——军队能如此替百姓着想,下官以为,河北百姓亦不可能再排斥北伐!”

“好说。请王将军稍候。”那鱼元任不卑不亢的朝他又欠了欠身,转身策马朝车队中跑去。

陈元凤侃侃而谈,听得李清臣与庞天寿频频点头,连一直在腹诽的王襄,若不是他心里面清楚陈元凤对于所谓的“让将士们觉得自己崇高”云云其实毫无兴趣,也会觉得他说得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兵部?”王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却不容多想,笑着说道:“原来是鱼兄弟,还请鱼兄弟代为通传一声。”

王襄不知道如果认真的向南面行营的将士们宣讲这些道理,他们在这寒风凛烈冰雪交加的冬天盖起房子来会不会少一点怨言?但他不怎么相信,横塞军的将士会因为他们在乐寿县城盖房子,而觉得自己就摇身一变成了仁义之师。如果乐寿县现在有许多的百姓,这些百姓每天都箪食壶浆的来感谢他们,时间久了,那他们倒还真有那么一丝可能就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了。但现在这样,能少骂点娘,王襄就谢天谢地了。

“不敢。”那校尉阶级与王襄相差甚远,不料对方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生好感,连忙又是欠身一礼,说道:“末将御武校尉鱼元任,在兵部当差。”

但这些陈元凤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南面行营将士那边浪费口舌,他这番话,也只是专门准备说给汴京的大人物们听的。

“原来是王将军。”上前的几骑当中,一名校尉装扮的骑将朝着王襄抱拳拱了拱手,王襄听他口气,似是认得自己,王襄在天武一军做副将也有些时日了,京师禁军将校,认得他的人不少,但他定睛望去,却对那校尉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却也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回礼,笑道:“这位兄弟好生面熟,未知是哪一军的?”

只要汴京的大人物们相信了,那就行了。

未多时,王襄与众将便驰至车队之前,车队在前方开路的骑兵见有人靠近,也分出几骑上前拦阻,王襄不待他们喝问,便高声喊道:“前面可是李参政、庞供奉车驾?下官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奉宣抚判官陈公履善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他看到李清臣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人群之中,不知道有谁大喊了一声,众人忙朝着西边踮脚望去,便见视野的尽头,冒出几个黑影来,渐渐的,黑影越来越多,骑兵、车队、旗帜,皆渐渐清晰起来。王襄心中一喜,朝亲兵招了招手,令亲兵牵马过来,跃身上马,向车队那边驰去。身后,王襄的幼弟王禀与几名亲信将领,也上马跟上。留下一群文官在亭中干瞪双眼,面面相觑。

“王将军可是横塞军都校?”

“来了!”

王襄连忙欠身回道:“回参政话,末将奉命权领横塞军。”

在这个时候,别说是些些风雪,便是刮刀子下震天雷,王襄也只好先忍耐着。

李清臣微微额首,又问道:“王将军的横塞军中,可有将士在协助重建乐寿县城?”

这位李参政,会是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回参政,在乐寿城中修葺房屋者,多是我横塞军将士。”

因此,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李清臣一定会抓住每一个机会。而他这一次的差遣,皇帝也肯定会让他暗中留意军中的人材,简拨重用,以平衡军中势力。

“是么?那众将士对此可有怨言?”

而他王襄,在此之前,已经成功的在皇帝与朝廷诸公心中留了不错的印象。接下来,就要看李清臣与庞天寿对他的印象了。尤其是参政李清臣,在众多宰执相公之中,他几乎是突然之间获得皇帝的信任而崛起的。这种信任并不牢靠,亲政还不算太久的皇帝很可能只是想利用他来影响两府,李清臣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想获得皇帝真正的信任,他需要向皇帝展现他的能力。一般来说,向皇帝提供与众不同的政见是一条捷径,但如今已经不是熙宁之时,朝中有声望之隆甚至超过当年的司马光与王安石的石越,还有强大的旧党存在,想靠着新奇的政见获得赏识,恐怕一不小心,反而会将自己弄得粉身碎骨。他这样的宰执,想要稳固君宠,现在只能依靠三样法宝:或是替皇帝游说两府,帮助皇帝在两府中推行他的政见;或是有出色的执行力将皇帝的想法执行好;或是能够经常向皇帝举荐受到皇帝认可的人材。

“契丹暴虐、河北山河处处残破,我横塞军将士本多河北人,较他军更多家国之痛,如今能为重建家园出一份力,正是我横塞军两万将士所愿,又岂会有怨言?”

倘若手里只有那几位优秀的将领,其余的将领不堪重用,那皇帝与密院的相公们,自然不会为了平衡去冒风险做傻事。但只要他们认定还有其余的将领也是可靠的,那这种平衡便势在必行。

听王襄这么说,李清臣终于又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横塞军将士真是深明大义。”

这一点,陈元凤绝没有骗他,对于朝局颇为熟悉的王襄,经陈元凤点破之后,自己便已想明白这一层。他心里很清楚,他不仅有机会去统率更好的部队,而且机会还很大。因为皇帝也好,枢密院也好,只要手里有可靠的人选,他们就一定会尽可能平衡军中各派系的势力。

此番北上,李清臣可以说是肩负重任,便如众人所猜测的,除了代天子劳军、宣布奖赏之外,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了解河北官员、将士、百姓的想法,掌握前线的实际情况,以供皇帝参考决策是否北伐、何时北伐。

而且,最要紧的是,便如陈元凤所言,倘若朝廷要趁胜北伐的话,那一定会重新布局。如今的几个行营,是为抵御辽军入侵而设,一旦攻守易势,重新调整也是势在必行。只要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他王襄便也有机会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皇帝想要趁胜北伐,一举恢复幽蓟, 这在汴京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汴京朝堂之上有争议,而举足轻重的右丞相石越又态度不明,皇帝也不能不考虑。皇帝已然不是才亲政时的模样,如今他比半年前,又要成熟许多。李清臣揣测皇帝的心意——趁胜北伐,已是不容反对了,整个大宋,除非是石越坚决反对,否则大概无人可以改变皇帝的决定;但究竟何时发起北伐,却还是可以商量的。

若然朝廷决意趁胜北伐,有的是不世之功,等待王襄去建立。

只不过,这个时间绝对不可能是老成持重的范纯仁希望的那样等到五年之后再议;甚至连御前会议成员中,多数人私下里认为较稳重的方案,即在三年后再谋划北伐,皇帝也不可能接受。小皇帝的耐心最多不会超过一年,而如果想讨得皇帝欢心的话,这个时间自然是越快越好。

王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屑。那并非一场完美的大捷,甚至可以说,王厚因为失察,还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只是这个时候,举国都被全歼四万辽国铁骑而震惊,一片欢欣鼓舞,无人愿意去计较那些损失而已。

但河北残破、民心思安、军队需要休整,也的确都是小皇帝所担忧的问题。若有人能想到可行的办法,替小皇帝解决好这些问题,以便尽快发动北伐,那绝对是大功一件!

北伐!只要朝廷真的决意北伐,那么,王厚的安平大捷又算什么?

这个陈元凤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他想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还没开口,连近在汴京的文武百官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远在河北却反而先上了札子,向皇帝提出解决的办法。算算时间,恐怕他一到乐寿,便已在谋划此事。但皇帝非轻信之君,耳听为虚,皇帝并不完全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好事,所以竟特意派使者追上已然到了河北的李清臣,要他好好看看乐寿的情形。

北伐!一想到这两个字,王襄立即热血沸腾。这两个字,具有偌大的魔力,连眼前的寒冷,仿佛也可以被这两个字驱散。

对此,在见到陈元凤之前,原本李清臣也将信将疑,但现在,他心里却已经信了七分。此前陈元凤的札子上并没有提到他这个主意源自石越的奏议。这倒不足为怪。但现在陈元凤主动告诉了李清臣,却的的确确令他的建议变得更加可信,毕竟那是石越说过的!李清臣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不算“知兵”,对兵事当然要慎重再慎重,如果只是陈元凤的观点,他是不敢轻易相信的,可他绝不会怀疑石越“不知兵”。

他心里面回想着陈元凤给他所做的分析。

李清臣决定把陈元凤说的“仁义三篇”找出来亲自细读一遍。他的看法最终可能会影响到皇帝。他判断对了,又能合乎皇帝的心意,皇帝会更加信任他,他在两府的地位会更加重要;若判断错了,就难保将来皇帝不会迁怒于他。这种差遣,其实有极大的风险,但这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是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拒绝的。李清臣这次出使河北,对于河北的政情军情民情,他当然会一如既往,秉持公正的态度向皇帝如实报告。但在他的心里,也是极想要把握住这次的机会,尽可能的促成皇帝想要的北伐的,这样他自己也能成为收复燕云的有功之臣,这不仅有助加强他的权力,在大宋国史上,也将毫无疑问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便在他已绝望之时,陈元凤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一个机会。

所以,他心里还是希望陈元凤的办法能行得通的。

但是,见识过田烈武与耶律信的血战之后,王襄心里也明白,他的横塞军太弱,统率这样一支军队,根本不可能建立什么功勋。原本王襄已经万念俱灰,他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公——象苗履那种莽夫,却能统率宣武一军这样的天下精兵,最后落个惨败的下场,而自己胸中谋略胜苗履万倍,却只能带横塞军这种鱼腩……

心里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却听到旁边庞天寿笑嘻嘻的说道:“王将军果然治军有方,横塞军众将士亦是令人钦佩。不过,陈宣判——我方才听宣判所言,这‘仁义三篇’,本是出自石相之手,那为何石相不大力推行此政呢?在下听来,宣判所说的,是极好的主意……”

这让王襄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李清臣顿时悚然——这阉人——他转头去看庞天寿,却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故意刁难陈元凤还只是就事论事的一问,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恐怕陈元凤不好回答。

在统率横塞军随南面行营北上之初,王襄还曾经抱持过一些幻想,他以为凭他的才华,到了河北,那就好象是将一把尖锐的锥子放在一个纸袋中,不冒头都不可能,他一定会受到宣相石越的器重,在河北大放异彩,从此名动天下。但是,现实却是如此冷酷,在汴京声名极好的宣相石越,竟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对于非嫡系的军队与将领,休说重用,便连一视同仁也做不到,只是一味的排斥打压。几个月来,他与横塞军都被石越看得死死的,得不到半点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立下泼天的功劳,封万户侯、名垂青史。

他又回过头看着陈元凤,陈元凤朝着庞天寿叉了叉手,说道:“供奉问得极是,但石相为何不大力推行此政,下官却也是不太明白。或许是石相认为此政尚有瑕疵不足之处,不值得推行;又或许……”说到此处,陈元凤却有些欲言又止。

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庞天寿笑道:“又或许……宣判说话只说一半,好不愁人。”

在宋朝的武将当中,王襄素来自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名将之资。他出身将门,文武双全,熟读兵书,精通韬略,而且与一般武将不同,他还是一个雅士,往来达官显贵之间,也如鱼得水,他对于大宋的宫廷与朝廷十分熟悉,对朝局政局的变化,更是十分敏锐。这些资质,休说一般的武将,便是现在声名如日中天的王厚王处道,也及不上他。同代人中能勉强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唐康一人,但唐康到底出身商贾之家,哪比得上他是名门之后。而且,若论真材实学,他二十余岁时便曾单骑说走萧禧,这样的风采,恐怕也只有秦汉甚至战国时那些名将才有。

陈元凤哈哈一笑,“下官亦只是妄言——石相或许只是有他的顾虑。”

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自己的前途。

“顾虑?”庞天寿似乎更加好奇了,“石相会有什么顾虑?”

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站在外面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王襄虽是习武之人,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汴京养尊处优,此时一张脸冻成了酱紫色,早有些耐受不住,只是心里想着李清臣与庞天寿的身份,才强自忍耐。

“这个……下官也是臆测,参政、供奉听听便可,亦不必当真。下官觉得,安平大捷之后,石相便与之前变得有些不同,行事有些拘束。尤其是开战之前那股绝不与契丹议和的锐气,几乎是荡然无存。其实这种改变,甚至在安平大捷之前,我军胜势将定之时,便隐隐表现出来了。下官与石相乃是布衣之交,对石相的为人还是略有几分了解的,石相的性子,是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当我大宋前途未卜、未来充满各种挑战之时,石相的确是率领大宋走出困境的不二之选,但真正当我大宋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放眼四顾已无敌手之时,石相就变得没那么会应付此种局面了,他只会更加的谨小慎微。这倒并非是石相才具不足,实是他性格使然。对国事如此,对他个人之事,亦是如此,石相是功劳越大,反倒越慎惧。所以,当契丹南犯之时,举国惶然,石相却能不计个人得失荣辱,慨然欲与辽人决一死战;而如今契丹仓皇北窜,他却反而开始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且石相西平西夏,北拒契丹,我大宋自开国以来,为人臣者之功业,无有过之者。再加上安平劳军之时,又出现那点小意外,虽然天下皆知石相之忠心,皇上英明,亦不至为此计较。但石相乃当世智者,岂会不早谋全身之路?以下官对石相的了解,石相是绝不会将自己处于难以收拾的位置的。此亦是他对皇上的忠心之处。石相当然不会怀疑皇上的英明,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皇上虽然英明,但以尧舜之贤,亦不能令天下无小人,石相熟悉汉唐故事,自然知道该防患于未然。这实乃是真正的大忠啊!”

这多半便是汴京来的那位李相公的车队了。有好事的人甚至冒着风雪,跑到北望镇去给镇里的监税官报信。不过这显然有些多此一举,在北望镇的镇口的一座亭子里,早就有十几位官员,正迎着风雪,翘首等待着这只车队的到来。而站在这些官员最中间的,赫然是横塞军都指挥使王襄。

“……是以,我看石相心里是有些担忧月盈则亏,已然露出隐退之意了。契丹已败,我大宋正如日中天,石相并不是不能趁此机会,再立下那前所未有的大功劳,而是石相不愿意再立下这样的功绩。因为石相知道,当契丹南犯之时,要力挽危澜,实是非他不可!他有义不容辞之责。而如今契丹大败,北伐燕云,收复故土,这份功业,却已不是非他不可,但凡才具气度能至石相十之二三者,便已可以勉强胜任……”

半年多来,冀州的百姓看惯了各色军队,但这些骑兵都裹着绛红色大氅,头上并没有戴作战的兜鍪,在遮风雪的席帽之下是黑色的长脚幞头,甚至还有不少人扎着罕见的紫绣抹额,这可是只有在宣台石相公的卫队身上才会看到的装扮。不少冀州百姓早就听说过紫绣抹额代表的意义——这是班直侍卫与卫尉寺部队特有的饰物,因此,不用多想,许多人便已经猜到了这只车队的来头。

陈元凤从容说道,李清臣看他眼中隐隐露出的那种感动与钦佩,心中一阵恍惚。陈元凤的确是石越的布衣之交,但他久闻二人关系并不亲密,熙宁之时,陈元凤更曾是吕惠卿的得意门生……李清臣本以为他是要说石越什么不是,谁知道,李清臣不觉略有些惭愧,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元凤话中对石越虽然有些批评,但那些批评,在李清臣看来,却是非常公允的。相反,陈元凤还一直在为石越的激流勇退辩护,夸赞他是“大忠”!但他也没有无限的拨高石越,至少李清臣就认为,石越的确当得起陈元凤的每一句称赞。

漫天的风雪中,一列绵延两三里的车队,顺着官道逶迤而来。这列车队中,仅仅马车便多达四五百辆,每辆马车上都插着几面赤红的旗帜,只是在风雪之中,看不清具体的旗号。车队的前后两侧,到处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这些骑兵身材之高大,令沿途无意中看见这车队的当地居民,都暗暗咋舌。

也许这个陈元凤的确是真正的君子。所以,石越得势的时候,他并不去趋炎附势,哪怕现在石越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也能从容平静的批评他的缺陷与不足之处。真正的君子,被人误解也是正常的,因为他们的守则往往不合于世俗的观点,他们只遵循圣人的教诲,不屑于媚俗。大概也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质,陈元凤当年才敢于断然道出益州的真相,虽然令吕惠卿就此倒台,却是避免了先帝做出误判,挽救了大宋。再想想这些年陈元凤在各地为官的官声——清廉、有吏材、常与同僚关系冷淡甚至紧张……李清臣突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难怪,陈元凤虽然不是旧党,政见与范纯仁颇有相左之处,但范纯仁却一直都对陈元凤另眼相看——李清臣心中更觉愧然,果然还是范纯仁更有识人之明!

北望镇。

“吾真不及范公矣!”李清臣不禁在心里慨叹道。

两天后,十一月廿一日。

此次出使河北代天子劳军,要公布对有功将士与官员的奖赏,关于陈元凤的李清臣是记得的——散官由正四品下通奉大夫连升两级,拜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现在的散官就相当于熙宁以前的本官,这个晋升意义非同小可,陈元凤这是要一步登天了!陈元凤的确有不小的功劳,散官晋两阶也并无不妥之处,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也是皇帝有意趁机简拔。从三品,意味着陈元凤已有资历出任一寺寺卿或者六部侍郎,甚至是御史中丞或者同签书枢密院事!虽然陈元凤的差遣暂时不变,还是留任河北路学政使、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但李清臣与庞天寿却都知道,皇帝其实有意拜他为御史中丞!但此前皇帝私下询问李清臣的意见时,李清臣委婉的表了示反对,御史台台长要由正直的人来出任,他对陈元凤并不了解,很担心他沦为皇帝的应声虫,只知道奉承上意,全凭皇帝心意行事。现在看来,这个担心倒是可能有点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