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欲如何权宜处置?”
但这却是这一天以来,赵煦听到的惟一稍稍顺耳的话。
“朝廷既想再试一下能否攻下幽州,又担忧山后的耶律冲哥不得不防,不如稍稍做点长久打算,让唐康、慕容谦部退守涿、易,与蔡京、燕超一道,保护后方粮道并防范耶律冲哥东出,同时干脆下令章惇放弃急攻幽州的打算,让他和田烈武、陈元凤做好长久围困幽州的打算,停止攻城,在幽州城外扎好营垒,筑起长墙围困幽州,朝廷则尽快给章惇、田烈武补充兵员,增调禁军或者干脆组建几支新军去增援田烈武,助其围城……”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看了一眼石越、范纯仁、章惇、吕大防、许将等人一眼,心里惴惴不安。因为他想说的并非只是纯粹的军事意见,如今这个场面,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进什么漩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王厚还是不希望冒险。他这个方案,如果是在今天朝议的开始阶段提出来,绝对是两面不讨好,恐怕立即就会被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否决,然而,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来,给人的观感却全然不同。
王厚的确是有话想说,但他是个武臣,不得不多考虑一下场合问题,正在那里犹豫,冷不防被皇帝点名,吓了一跳,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朝廷计议已久,然至今难以定议,但幽州城下一直放着章惇和唐康不管,亦不是个办法,臣在想,是否先权宜处置一下?”
在韩忠彦等支持唐康的人听来,王厚的方案和唐康的主张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认清现实,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相持,只不过唐康和慕容谦想要做的更彻底的一点,他们想要全线回守涿、易线,降低宋军补给难度,做全面相持的打算;而王厚的建议就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他将双方的立场折中了一下,宋军继续维持对幽州城的压力,保留了章惇的一丝脸面,也保留了章惇的一丝希望,同时也是赵煦的一丝希望。
讨论了大半天,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还憋了一肚子气,赵煦也没心思再讨论下去了,正要退朝,突然瞥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枢密副使王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没好气的问道:“王枢副可是有何话要说么?”
如果真的实施这个计划,宋朝的投入将成倍的增加,一方面要维持在幽州城下大军的长期补给成本将极其高昂,而且风险也会很大,另一方面,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唐康、慕容谦部撤离幽州,所谓的“围困幽州”就是一个笑话,双方顶多就是在幽州一带对垒而已,宋朝必须加大兵力的投入,保守估计也要增兵五万以上,才能重新恢复围城的可能。然而,缓不济急,无论是增调禁军,还是组建新军,最快也得一两个月。
一开始计划的如意算盘,一个也没打响。石越又给所谓的承诺,加了这么一个附加条件,赵煦气得哆嗦,他板着脸看着石越,冷冷的说道:“相公若不愿意,朕亦不勉强!议和之事,休要再提!”
所以,韩忠彦等人觉得王厚的建议,实际上就是在最近一两个月内,宋军由攻转守,不过是唐康和慕容谦去涿、易构垒防线,而章惇、田烈武和陈元凤一道,就在幽州城外构筑营垒进行防守。
“臣自不敢忘。”石越欠身回道:“国家有事,臣义不容辞。若陛下肯答应臣所提条件与辽人议和,臣明日一早,便赴河北,保证绝不负陛下、朝廷所托。”
而在赵煦等人听来,王厚的建议避免了章惇那种孤注一掷的风险,也没有要求放弃幽州,还做出了积极进取图谋幽州的姿态,这是一个增加兵力,以便兵分两路,让唐康、慕容谦去防守耶律冲哥,让章惇、田烈武去专心攻打幽州的稳重而不失进取的方案,并且兼顾到各个方面的立场……
但赵煦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他担心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趁着没有人插话,便赶紧转移话题,质问石越:“石相公可还记得当日答应过朕什么?”
在经历了漫长的争吵、争论,一个个的新方案提出来,又一次次的被否决,加上吕大防的将从中御,石越要求的和谈,皇帝的坚持,顺带还夹杂着皇帝与石越火花四溅的冲突……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时候,有一个妥协的过渡性方案,真是松了一口气。
这殿中一众重臣,虽然对石越所说的议和条件很感兴趣,但大多数人,心里面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多多少少,都抱着再等一等,让形势明朗一点再做要不要谈判的决定也不迟的想法。赵煦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却正好歪打正着了。
于是,赵煦简单的征询了一下众相的意见,王厚的方案,竟戏剧性的无人反对。
他现学现卖,当场向石越漫天要价,给他的主张设置障碍,但扫了一眼殿中诸相的表情,赵煦便知道自己仓促之间,开价离谱了一点,连忙又补了一句:“总之,在形势明朗之前,朕不会同意议和,议和也议不出对我大宋有利的条件!”
但范纯仁和韩忠彦马上就对他们此时的妥协感到了后悔,他们根本没想到,受到了刺激的赵煦,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朕不同意相公所说的条件,朕已经向辽主开出了议和的条件,相公的条件顾全了辽主的脸面,那朕的脸面又由谁来顾全?”赵煦质问石越,“除非相公所说的三个诸侯国,皆由我大宋宗室任诸侯王,否则,朕满意不了!”
他立即决定采纳王厚的建议,并下令王厚马上挑选将领,募集兵士,组建四支新的步军,列入振武军编制,同时令许将负责计算、筹措新增的军费。
石越的说辞,让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等人明显流露出意动之色,连许将、李清臣等人也若有所思,显然在认真权衡这个方案对于自己、对于宋朝等各个方面的利弊,这让赵煦再度焦虑起来。这样的结果,是他绝对不甘心的。
许将早就预料到军费可能不足,趁机当廷叫苦,要求政事堂同意发行一笔短期盐债,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筹措到足够的军费。而到了这个地步,范纯仁等人再不想增加军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伐陷入困境而完全不做任何妥协,况且是刚刚同意的事情,想反悔也开不了口。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范纯仁等人总算同意,增发一笔为期三年,总价三百万贯的盐债充作北伐军费。
“那只是相公满意,朕并不满意,北伐二十万将士也未见得满意!”
这点钱显然不够,范纯仁等人的想法是,稍稍做点让步,顾全下赵煦的面子。这笔钱就当成是给北伐的备用补给了。想新建四支振武军,六万禁军步兵,光是盔甲、兵器、战袍等基本费用,就需要近五百万贯才能置办得下来……一文钱难得英雄汉,何况缺口是几百万贯。
“幽蓟之地,安禄山昔日曾以此乱唐,若单独只设一个诸侯国,假以时日,若有雄主,说不定会成为另一个祸患,不可不防,然一分为三之后,三个诸侯国都不足以对宋、辽两国造成威胁,而有此三诸侯国为缓冲,我大宋再也不必担心辽军会直接威胁到河北乃至汴京,而辽国也不必害怕我大宋攻取幽州后,会威胁到中京。且辽国不仅仍能保有南京道的赋税收入,三个诸侯国也都是耶律氏的支属,此俗语所云肉烂在自家锅里,辽国依然有各种办法发挥其影响力,比起与我北伐大军拼个鱼死网破,最终即便取胜也会元气大伤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于我大宋而言,幽蓟地区本就以汉人为主,在其从辽国统治中独立之后,即便其诸侯王仍是耶律氏,但迟早也会变得亲宋,尤其是辽国每年都要征收其巨额贡赋,而我大宋却分文不取。比起强行攻取幽蓟需要和辽国拼个你死我活,即便获胜也要付出惨重代价相比,若能通过和谈获得这般结果,亦足以满意。”
然而,他们没想到许将早有准备,他马上又借口军费仍然不足,提出大举拍卖一百座矿山,以筹措一千万缗的经费,将其中一半用于北伐,另外一半,则用于建立火铳局,负责对屯兵厢军、教阅厢军、各路巡检、衙役捕快进行火铳训练与换装——许将的理由是,可以以此为诱饵,趁机扩大拍卖生产、贩卖包括火铳在内的指定兵器的公牒,也就是特许牌照,只要将这个全面换装火铳的消息传出去,并向外宣布初期换装经费就达到五百万贯,这一批计划拍卖的十张公牒,他至少都可以卖出五百万贯,而这笔收入可以全部调拨为北伐军费。
随着石越说出他的设想,殿中诸相都由最初的惊讶、匪夷所思、不以为然,转而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设想的利弊与可行性。
这两个计划,哪怕是范纯仁都难以反对了。和发行盐债不同,这两个计划背后,将会至少有数十个家族由此受益,表面上是公开拍卖,但实际上一般人也入不了场,受益的家族,必然和朝中手握实权的大臣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反对肯定是没用的,况且旧党和石党本来就主张将矿业生产与兵器生产交由民间运营,所以,每次只要有新党的宰执提出类似的计划,在朝中基本上就不会遇到阻力。
“在现在辽国的南京道,建立三个独立的诸侯国,做为两国的缓冲!”石越的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分割涿州范阳、蓟州渔阳、幽州析津府,建立三个独立的诸侯国,并从辽国宗室中挑取合适的人选,出任诸侯王,其中范阳国的诸侯王,由我大宋自辽国宗室中挑选,其余两国则由辽主自行决定。三国可以有自己的军队,自行任命官员,自行决定王位继承者,但三国也需要同时向大宋与大辽称臣纳贡,为两属之国,并须缴纳与绍圣七年诸州赋税相当或稍高的贡赋,宋辽各取一半,大宋此后再将应得的一半,转赠给辽主。做为回报,由大宋与大辽一同为其提供保护,若宋辽两国中,有一国背盟进攻任何一位诸侯,三诸侯便自动与另一国结为盟约,共同抵御背盟者……”
但如此一来,王厚的方案,竟诡异的得到了全面的实施。此时连韩忠彦也只安慰自己,组建四支振武军,就当是有备无患了。
“那子明最终想达成什么样的盟约呢?”范纯仁也不禁有些好奇。
而手里突然之间多出了一千三百万贯的北伐预算,虽然因为计划要组建四支新的振武军,盔甲、兵器、战袍等基本费用,加上其他各种开支,就花掉了一大半,再加上剩余部分还要用于北伐诸军的补给,基本上钱还没到手,就已经花光了,但这对赵煦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宽裕了。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下令,加大向西夏、青唐、大理采购马匹的规模,也终于能够从中拨出一笔钱来,下诏征发天下囚犯至雄州,重修雄州城……
“这当然只是漫天开价。”石越笑道,“辽人虽然不会同意,但以燕换云,这个开价在表面上,仍在合理范围之内,辽人便会知道朝廷有谈判的诚意。”
有了钱以后,连做皇帝这件事,似乎都要愉快多了。
“这个……”赵煦还没来得及说话,韩忠彦便已忍不住插话道:“子明,恕我直言,这个条件,辽主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让出山后的云、应、朔三州,日后若朝廷撕毁盟约,辽人恐怕不仅守不住山前诸州,连中京都会处在我军的威胁之下。”
到这次廷议结束之时,赵煦的心情,也总算平遂了许多。
石越又看了一眼正认真听自己说话的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许将等人,方又继续说道:“北伐大军如今已控制涿州、易州、固安等地,半个析津府已落入我大宋手中。若朝廷以让出现今占据的诸州,再加上一定的补偿为条件,与辽人商议换取其西京道的云、应、朔三州,和谈便有机会开启。”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赵煦就能够原谅石越的“背叛”。
赵煦大怒,但想了一下,此时发作多半只能自取其辱,终于还是忍住。
回到福宁殿,赵煦回想起在崇政殿发生的事情,依旧郁郁难平,在寝殿稍稍休息了一会,但总觉气闷,坐也坐不住,也没有心思看奏章,想了一下,遂决定摆驾熙明阁,又让内侍召李清臣去熙明阁陪驾。
“若陛下真的能看清北伐如今之处境,两全之法,未必没有。”石越轻轻的顶了回去。
熙明阁位于禁中西南,和两府就隔了一条街,赵煦到熙明阁时,在政事堂值日的李清臣,早已在阁前等候。
赵煦讥讽道:“只恐世间难得两全法!”
赵煦也不让其他人跟随,只让庞天寿和李清臣陪同,三人缓步登阁。
“臣以为,于我大宋而言,最重要者乃是燕云十六州地理形胜之利,而于辽人来说,燕云十六州则是其财赋之命脉,如今两国数十万大军对峙,我军固然有战败之可能,然辽人更无必胜之把握,且辽人更害怕失败,更无法承担战败之后果,因为那很可能让辽国就此衰败乃至分崩离析,辽人只是为了避免那样的命运,而不得不决一死战。因此,若朝廷提出的条件,能够兼顾自己的利益与辽人的处境,双方便有可能达成盟约。”
这熙明阁内,收藏着高宗赵顼的手稿及各种遗物,阁顶则供奉着赵顼的遗容,并有熙宁一朝一些已故重臣的画像配享陪祀。
“朕倒要听听相公的高见!”
赵煦自入阁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他父亲的各种遗物前流连观看,一直到登上阁顶,向赵顼的遗像上香拜祭后,又久久伫立于遗像之前。皇帝明显有心事,李清臣和庞天寿也不敢多嘴,只是小心陪着。
“陛下若想要燕云十六州,靠和谈自然是没办法。但陛下若是想让河北成为腹地,汴京不复受到辽人的威胁,则未必不可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煦才终于离开他父亲的遗像,扭头看向陪祀左右的王安石与司马光的遗像,正好王安石画像前的香堪堪燃尽,赵煦信手从香案上拈起三柱香来,亲自点上,插进香炉。然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他到熙明阁后的第一句话:“日后石越也会陪祀熙明阁吧?”
石越用诚恳的语气,说着让赵煦觉得无比刺耳的话。他勃然色变,冷笑道:“那相公以为什么样的条件,才不会自取其辱?相公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要在和谈中,达到北伐想要达到的目的!”
李清臣愣了一下,但皇帝有问,他不好不答,只好老老实实回道:“以子明相公的功绩,入阁陪祀的殊荣,应当不会旁落。”
“看来陛下并未明白臣刚才为何要请殿中诸公认真考虑北伐战胜的代价与战败的可能。陛下,惟有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做出理智的决策。陛下的条件,若在北伐之前和辽人提出,未必不能谈一谈,然而事到如今,再提出这般条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王安石在左,司马光在右,那他应该在王安石的下首?”
“这便相公想要的么?”赵煦不以为然的讥讽道,“若辽人愿意归还燕云十六州,朕何乐而不为?朕愿意遵太祖皇帝之遗命,按燕云十六州的汉人户籍丁口,向辽主赎买!只要辽主肯答应,此后两国可以永缔盟好。”
“应当如此。”李清臣小心回道,“熙宁诸臣,除王舒王和司马陈王外,子明相公居第三,亦是实至名归。”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呢?”石越淡淡说道,“况且,谈归谈,打归打,北伐该如何还是如何,朝廷不会有什么损失,辽人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两军僵持之时,原本就是谈和的最好时机,双方皆有所恃,又皆有所惧,那就有机会妥协让步,达成交易。”
赵煦又问道:“韩琦、富弼、文彦博他们,依礼法,该在宝文阁?”
“谈判能谈出什么?”赵煦讥讽道:“纵有苏张为使,辽人难道会将幽州拱手让出么?谈判只会给辽人更多整军备战的时间!”
“宝文阁供奉仁宗、英宗御集、御书,韩琦、富弼、文彦博功业,主要还是在仁、英二朝,自当陪祀宝文阁。”
“陛下为何不愿意?”
赵煦点了点头,说道:“也难怪石越不肯为朕尽力,当年韩琦、富弼、文彦博,亦不肯为高宗尽力。”
赵煦愣了半晌,才明白石越的意思,“相公是想和辽人谈判?”但他马上摇了摇头,“朕不同意!”
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李清臣心中却惋如炸起一个惊雷。他和石越交情本就淡薄,前几次朝议,和石越更是多有分歧,自是无意为石越说话,但这种话题,牵涉太广,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当下只能委婉回道:“陛下,高宗曾御笔亲题韩忠献公两朝定策元勋……”
“臣以为,若北伐的代价过高,风险过大,就该同时考虑战场之外的手段。北伐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见得非要通过战争才能得到,战争威胁比起战争本身,才是更有效的方式。”
但话未说完,已被赵煦打断,“石越亦未始无定策之功,熙宁十八年平石得一之乱,石越功莫大焉。然定策平叛,他效忠的是先帝,而非朕……”
他忍不住问道:“那相公究竟是何意?”
李清臣到此时,已经知道今日这熙明阁之行的话题轻松不了了,他连忙打起精神来,小心应付:“高宗与陛下父子,本是一体。”
果然,此时听到石越说他并非主张退兵,殿中诸相,都神色如常,没有半点的惊讶。惟有赵煦一脸愕然,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但心里却又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同的!”赵煦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参政,安平的案子,幕后之人,十有八九,是石越原来的门客潘照临。”
只不过,殿中诸相都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人,在石越没有真正表露自己的意图前,他们也不会着急表达自己的意见。
李清臣心中又是一声惊雷,但他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试探问道:“可是职方司查到了什么证据么?”
小皇帝还是年轻了一点,有点沉不住气,但石越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是主张此时退兵休战,这崇政殿中,恐怕不会有人支持自己。要不然,他也不需要绕这么大一圈,讲这么多大道理,目的也只是提醒殿中诸相,认真去思考北伐的代价与风险。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沉没成本”,大宋已经在北伐上付出了这么多,又没有真的遭遇战败,军国大事又不是儿戏,要提前中止北伐,没点切切实实的危险,不要说那些此前极力鼓吹、支持北伐的大臣不会答应,就算是范纯仁,也同样不会轻易同意。
“哪有什么证据?!”赵煦冷笑道,“职方司的结论,和潘照临毫无关联,潘照临反倒是受害者……”
石越摇了摇头:“臣并非主张此时退兵。”
“那陛下便不可言潘照临乃是幕后之人。”李清臣并没有多问细节,而是语重心长的劝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石越。
赵煦又是一阵冷笑,“朕当然知道,说了又有何用?无凭无据,死无对证!”
他盯着石越,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问道:“那石相公的意思,是要朕退兵么?!”
李清臣又是一惊,“陛下说的死无对证……”
但这也让孤家寡人的赵煦越发的觉得愤怒。
“潘照临死了。”赵煦语气冷淡的说道,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和职方司无关,和朕、和朝廷都无关……”
然而,殿中没有一个大臣敢在这种事情上,站出来反驳石越和吕大防。只要瞥一眼正在殿角默默记录的史官,就知道此时站出来帮皇帝说话,几乎就是主动去国史《奸臣传》上预定一个名额,而皇帝又未必能回报在此时的支持,便如石越所说的,这崇政殿中的事情,都是有它的价格的。得不到足够的回报,便没有人会去无缘无故的付出。
李清臣听到“潘照临死了”五个字时,脸色都白了,直到听赵煦说完,才稍稍松了口气,问道:“石相公知道了么?”
石越谈“利”,吕大防讲“道理”,赵煦心中暴怒,却发泄不出来,憋在心里,更是让他有一种抓狂的感觉。
赵煦摇了摇头,却又语带讥讽的说道:“朕正想着将此事告诉石越,顺便,将职方司调查安平一案的卷宗,也给他瞧瞧!”
“军国大事,恐怕由不得陛下任性!”石越还来没得及说话,吕大防已经先不客气的将赵煦给顶了回去,“北伐若有道理,臣等自会支持北伐;北伐若无道理,这天下也不只是陛下的天下。”
“若如此,石相公便只能辞相了。”
赵煦见此情形,只觉诸相皆在动摇,一时忧怒交加,不由怒声喝道:“不论如何,朕都皆不允许北伐仓皇收场!”
“辞相便辞相罢!”赵煦突然愤愤的低声吼了出来,“朕于石越,已是格外优容,他却始终不愿为朕尽心尽力,一直敷衍以对,此是人臣事君之道么?!此是人臣事君之道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再在朝中尸餐素位?!”
石越说完之后,崇政殿诸相,皆陷入沉默。
石越要罢相,李清臣本是乐观其成,但他又理智的觉得这个时机不太妥当。此时罢免石越,必然会引起朝野清议的轩然大波,会有无数人反对、劝谏,虽然是石越主动辞相,但李清臣甚至担心门下后省会有给事中封驳……最终的结果,反而是在增强石越的影响力。更何况,在这个时间点罢相,日后北伐若真有什么万一,所有的责任就真的和石越完全无关了,人们到时候反而会加倍想念石越,这几乎是在为他复出埋下伏笔。
说完,石越又转向殿中诸相,真诚的说道:“诸公皆朝廷之肱骨,应当知道,若北伐需要付出的代价过大,战败的风险过高,朝廷最该做的是什么!至于多大的代价才是过大,多高的风险才算过高,每个人的看法都会不同,诸公心里也有自己的分寸,我无需置喙。我所乞望者,只是诸公此后所做之判断,皆是在认真权衡过利弊之后的结论。”
正琢磨着怎么样劝皇帝再忍耐一阵,却听赵煦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参政一直对朕说,石越实无不臣之心,韩忠彦也一直和朕说,石越绝非权臣——安平大捷之后,缴解兵权回朝,足见其忠,改革门下后省事,亦非权臣所为,今日又是宁可与北朝议和,亦不愿为率臣率兵收复幽蓟——便如参政所言,这是能做司马懿、桓温的机会!呵呵!有此三事,可谓天下咸知其忠!自今日之后,若尚有人疑石越之忠,大约会被人嘲讽为有眼无珠、用心叵测罢?”赵煦几乎是有些刻薄的反讽着,“便如安平一案,人人皆说,就算潘照临真是幕后之人,石越亦必不知情。呵呵……理虽如此,然潘照临如此奇士,其投身石越幕府,又岂得无原由?!”
但大宋朝的宰相,没几个人会在乎皇帝这种程度的愤怒。石越只是朝赵煦欠了欠身,便继续说道:“陛下若以为臣无礼,可治臣不敬之罪。然臣以为,如今是该慎重思考,北伐取胜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了,也到了该认真衡量,北伐战败的可能会有多大的时候了。”
皇帝这番诛心的话说出来,李清臣几乎有些同情石越了。而一旁的庞天寿,更是听得冷汗直冒,小心的将自己缩在一边,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来。
“放肆!”赵煦被石越问得语塞,不由恼羞成怒。
却听赵煦又讥讽道:“呵呵!忠臣!难道当日太祖皇帝,便不是周世宗的忠臣么?!”
“陛下,不惜任何代价这种话,用于两军阵前鼓舞士气可以,用于两国谈判时空言恫吓可以,用于报纸之上激励民心亦可以,然惟独不能用于这庙堂之上。”石越毫不客气的给热血沸腾的赵煦泼了一盆冷水,“世间的确有无价的东西,然而,会被陛下与大臣们在崇政殿中慎重会议的事物,都是有价格的。燕云十六州若果真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复的故土,那么太祖、太宗一直到高宗的历代列祖列宗,又为何没有那般去做?”
他话音刚落,熙明阁外的天空,几乎在刹那间,突然便阴沉了下来,一时狂风大作。
“那又如何?”赵煦慨声问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退缩不成?狭路相逢勇者胜,畏首畏脚,又有何用?上下一心,戮力求胜,我大宋国力,远胜辽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获胜的,必是我大宋!”
赵煦走到窗边,望着熙明阁外,席卷整个禁中大内的大风,脸色黑沉如铁。
“便如微仲公所言,战争之胜负,许多时候不只是由战场之上的因素决定。除非能够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的击溃辽军,瓦解辽人抵抗的意志,否则,只要战局陷入到僵持阶段,北伐,就一定会是一场苦战。”
便在此时,自楼梯处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小会的功夫,已经做到内东头供奉官的童贯出现在了熙明阁顶楼的门口。
石越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向赵煦,幽幽叹了口气,“没错,萧佑丹的确已经死了,但他改革之后的宫分军制度仍在,他给辽国留下了一份殷实的家底,让辽国在危急之时,能爆发出让人不得不担忧的战争潜力。北伐于我大宋而言,或只是收复汉唐故土,然于辽国而言,却是涉及到国家兴衰存亡之战,想要夺取幽州,不付出惨重代价,是不可能成功的。我大宋虽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北伐,但辽人是在自己经营一百数十年的土地上作战,他们能集结的军队只会更多,萧岚已证明他不是无能之辈,耶律冲哥更是一时名将,辽主还率领着自己的御帐亲军在中京,随时也可能南下,无论谁做率臣,面对这般局面,能有一半的胜负之数,便已是不错。更可虑的是,据臣之估算,就算打赢和耶律冲哥的决战,在萧佑丹的宫分军制度下,辽国应该还能征召最后一次军队,才会彻底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虽说最后一次被征召的宫分军战斗力肯定远不如今,然我军的情况,到时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入内省内东头供奉官的职掌中,很重要的一项是负责通进边疆奏报与机速文字,也就是凡是不经由通进银台司、进奏院进呈,不经过两府,直呈皇帝的奏章,也就是其他朝代所谓的“密折”,皆由内东头供奉官进呈。而宋代的“密折专奏之权”,与其他朝代大不相同,其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给事中泄密——盖因经正常途径上呈的奏章,都要经给事中之手,而许多“无法无天”的给事中,根本就不管奏章是不是“实封”,是不是涉及机密,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人或者事,拿起剪刀就剪,暴力拆封,毫不掩饰,对此皇帝与宰相都无可奈何,只好另辟一条上呈奏章的途径,专供报告紧急军情以及一些需要保密的事件。因此,宋朝这个制度,有一个极为独特之处,并不是皇帝决定谁有这个“密折专奏之权”,这个权力,是需要经过两府宰相的审核,才能获得的。并且,即便拥有这个特权的人,一般事务,也是不允许经由入内省上呈奏章的,否则结果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萧佑丹已经死了。”张商英立即知情识趣的接了一句。
但也正因如此,童贯这个内东头供奉官如此匆忙的出现在熙明阁中,让赵煦、李清臣和庞天寿心中都是一紧。
石越摇了摇头,“辽人最难对付的,并不是两耶律。两耶律虽是一时名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根之水,无源之木,是不足为虑的。辽人真正难以对付的,是萧佑丹!”
童贯见到赵煦,快步过来,行了一礼,果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奏章来,双手呈上,一面禀道:“官家,殿中侍御史杨畏急奏。”
“不是因为耶律冲哥?”众人都露出惊讶不解之色,李清臣忍不住问道:“莫非子明相公是在担心耶律信?”
“杨畏?”赵煦有些莫名其妙,童贯这个阵仗,他差点以为章惇和唐康那边出什么大事了,这时听到奏章来自杨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生出一丝不快来,“杨畏能有何事?用得着你这般急急忙忙?”
石越转头看了许将一眼,又扫了一眼殿中众人,见许多人脸上都露出认同之色,又耐心解释道:“冲元公所言,不无道理,然我做此判断,并不只是因为耶律冲哥。”
“这个,奴婢不知。”童贯老老实实的回道,“但杨殿院还在内东门司候着,等官家召见。”
但并不只是赵煦不同意石越的判断,许将便忍不住说道:“但子明相公所谓胜负之数,未免过于长他人志气。我北伐大军虽攻取幽州不甚顺利,然二十万大军,未有损伤,而辽军乃新败之军,仅能龟缩于幽州城中,据城坚守,耶律冲哥在山后迟迟未增援幽州,说得好听一点,是虎视眈眈静待时机,但山前诸州,乃是辽国财赋重地,战场之上,瞬间万变,他又焉敢确信我军一定攻不下幽州?耶律冲哥坐视我军围攻幽州,必有其不得已之处,或是惧于我北伐大军兵威之盛,不敢轻举妄动,或是其平叛之后,士卒疲惫,不堪再战……然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总之辽军之形势,亦并不乐观,胜负之数,无疑仍是利于我大宋。”
赵煦稍稍认真了一点,将奏章递给庞天寿,庞天寿拆开封皮,取出奏章,又交还给赵煦。赵煦打开奏章,才读了几行,脸色便涨得通红,待到读完,气得双手直颤,愤怒的将手中奏章掷于地上,口中直呼:“岂有此理!真岂有此理!”
石越也不生气,从容回答:“臣非是能未卜先知,说到底,这也只是臣的一点愚见罢了。”
童贯吓得慌忙趴倒在地,口称“死罪”,庞天寿也垂首躬身,不敢出声。
“石相公说什么胜负之数,这是能未卜先知不成?”赵煦忍不住讥讽道,“否则,这胜负之数,又是如何而来?”
李清臣不动声色的捡起地上的奏章,打开扫了一眼,亦是满脸惊愕——原来,杨畏的奏章,竟然是在弹劾石越擅遣吴从龙与辽国秘密议和!奏章中并称石越以前的门客潘照临最近突然出现在雄州吴从龙府上,杨畏怀疑其是奉石越密令,前往幽蓟,与辽人接洽。
“这也是臣想说的。”石越不亢不卑不冷不热的回道,“此前,朝廷庙算,北伐利大于害,成功希望极大,故而兴师北伐,但如今之势,以臣之见,若仍用章惇之策,未来胜负之数,恐怕是负多胜少,而即便更换率臣,改弦更张,然无论由何人出任率臣,胜负之数,最多也只有一半一半,即便最终获胜,也必定是一场惨胜,代价会极为沉重。”
李清臣迅速读完奏章,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真快”!杨畏没有资格参加今日的朝议,毫无疑问,这是朝议的内容被泄露了,杨畏一定是早就掌握了这些情况,只是在等待时机,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石越的这些话,可不是赵煦想听的,他冷冷的打断了石越:“石相公,北伐还没有战败呢!”
投奔过王安石,又得到过刘挚的提携,然后反戈一击造成刘挚下台,杨畏为了向上爬素来不择手段,他绝对不会因为畏惧而放弃一个扳倒石越的机会,而且他又是殿中侍御史,若要从朝中找一个人来对石越率先发难,杨畏的确是最佳人选。但这件事背后肯定不只是杨畏一个人,他的背后至少还有一个翰林学士以上的人物,甚至是宰执大臣,李清臣脑子里迅速闪出一串的人名,想要揣测和杨畏联手的那人究竟是谁,但一时之间,竟全无头绪。
“但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在庙算之时,认定安平之败后,辽军已无力阻止我北伐诸军。而北伐之利害,则正是倘若辽军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无能为力,而是逐渐稳住了阵脚,甚至反而能威胁到我北伐大军的安危。倘若北伐战败,不仅一切预想皆成泡影,对我大宋来说,也会是一个沉重打击,这一场战争将是两败俱伤,甚至我大宋会伤得更重一些。”
脑子里闪过这一串念头后,他才想起,原来石越今日所说议和之事,竟早已在暗中筹划至此。他禁不住冒出一个想法——难道今日石越所说的条件,竟是他和辽人不断暗中交涉后得出的结果?甚至,他和辽人之间已有默契?辽主竟然愿意接受那样的条件?
“我大宋北伐的利益是什么?人人皆知,是收复山前山后的燕云故地,可以让河北变成大宋的腹地,让汴京变得更加安全,燕云的土地人民,相对来说倒没那么重要,一场大战下来,没个二十年,燕云诸州恢复不了元气,朝廷在二十年间,每年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反哺燕云诸州,为的,就是那个长远的安全。”
但赵煦却没有李清臣这样细腻的心思,他愤怒的质问道李清臣:“私自交通敌国,擅遣使者议和,够不够下御史台狱?!够不够下御史台狱?!”
石越仿佛毫无觉察,只是继续说道:“因此,若我们想赢下一场战争,还是应当抛开其他所有种种,单纯的只用‘利’来考量,何时当发动战争,何时当结束战争。所谓‘利’,亦有两面,一则为利益,一则为利害。”
李清臣心里回答:当年范仲淹就差点因此下台狱。但这把火,轮不得他来点,这个时候,他只需要保持默然就好了。
包括赵煦在内,殿中所有想援引儒家经典,尤其是《公羊传》驳斥石越的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先被石越这一番话,将一肚子话给生生堵了回去。
“让杨畏来见朕!即刻遣使往雄州,令吴从龙分析!写完奏折,叫他自己去御史台见杨畏!”怒气难遏的赵煦急促的连下几条旨意,犹自余怒未息,又大喊道:“石越在哪里?朕要见他,朕要他当面跟朕解释!”
“孙子说的话,当然不是圣人之道,甚至颇违《春秋》之义。”石越没有给蠢蠢欲动的反对者机会反驳自己,“在何种情况下可以发动战争,我们自是应当奉圣人之教,以春秋大义为本。然孙子以善用兵而为后世尊崇,《孙子兵法》所论,皆是如何才能赢下战争,故圣人教我们应当为何而战,而孙子则教我们如何取得胜利,避免失败,二者亦不可偏废。不知为何而战固然可悲可叹,然再应当打的战争,若不能取得胜利,则不仅毫无意义,更对国家有害。数以万计的军民会因为战败而死,朝廷的财力也会因此困窘,圣人亦绝不会支持这种愚蠢的战争。”
熙明阁外的狂风,越来越大,终于,就在此时,大滴大滴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紧接着,遥远的天空深处,响起了一连串沉闷的轰隆声,一场倾盆大雨,就这样,漫盖了整个汴京城。
“孙子云安国全军之道,在于兴师致战,当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石越环视殿中诸人,淡淡说道:“喜恶、道德、名誉、历史恩怨,都不应当成为战争的理由。发动一场战争与结束一场战争,只能由一件事情来决定,那就是利益!”
街东,熙明阁的东南方向,西府枢密院,韩忠彦听到天空中传来的闷雷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走出办公的厢房,来到门外的走廊上,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不由一阵心烦意乱。自古以来,人们都喜欢选在秋季进行战争,这是有原因的,冬季寒冷多雪,春夏又经常下雨,这样的暴雨只要下得几天,不仅交战的双方都得高挂免战牌,对运送补给的车队,更是一场灾难。但这北伐,就是想要打辽国一个立足未稳,如果拖到秋天,黄花菜都凉了……韩忠彦看了一会雨势,摇头叹了几口气,慢慢的又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以石相公之意,又当如何?”不快的赵煦连对石越的称呼都变了。
枢密院的东边,东府政事堂,范纯仁独自一人在厢房内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闷雷声连珠价的响起,范纯仁开始尚不为所动,但雷声由远而近,不绝于耳,他终于不胜其扰,掷笔于案,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册书读了起来。正读得入神,一名堂吏走到门口,向他叉手行礼请安,被打扰的范纯仁,不动声色的将书册合拢,便见书册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晋书”两个大字,左下角更有一行小字——“卷九十八”……范纯仁随手将手中的书册压到正在处理的公文下面,招呼堂吏进来,一面下意识的瞥了一眼窗外。
石越的反问,让崇政殿中的众宰臣们都非常的惊讶,因为他的话中似乎在暗示反对召回章惇,而赵煦在惊讶之余,更是以为石越为了逃避对自己的承诺,竟准备力挺章惇,心中不由有些恼怒。
与范纯仁的厢房隔窗相对的,正是石越的房间。范纯仁知道,此刻,石越并不在他的房间中,就在差不多一刻钟前,兵部侍郎司马梦求前来求见石越,然后,两人便一道离开了政事堂,不知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