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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然而,现在我的要求业已达成,再也没有别的要做的事了。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早就死了吧。十几天前,妻到市谷的婶婶家去了,她生了病,身边缺少人手,是我劝妻去帮忙的。她不在家期间,我写下这份长信的大部分。妻不时也会回家,我就赶紧将信隐藏起来。

打我下定赴死的决心之后,又过了十余天,你该知道,期间的大部分都用在撰写这封要留给你的长篇自传上。起初我想与你面谈,但是写下来一看,觉得反而能把自己更清晰地描绘出来,令我十分兴奋。我并不是异想天开地在写,我想把我的过去当作人类经验的一部分,真实地记录下来,因为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的努力,对于了解人性,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人,想必不会是徒劳的吧。前些日子,我听说了渡边华山[3]为了要画‘邯郸’画[4],将自杀日推迟一周的故事。在别人眼里,这或许可以解释为多此一举,但是在本人心中,因为与自己的要求相匹配,所以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而我的努力呢,也不仅是对你的践约,大半还是被自身要求推动的结果。

我打算把自己的过去,无论是善是恶,和盘托出供人参考。不过要请你答应,只有对妻一人例外,我什么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想让妻对我过去留下的记忆,尽可能纯净无瑕地保存下去。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在我死后,只要妻还活着,请将此信作为仅向你公开的秘密,把一切的一切藏于你的心中。”

我将留下妻而去,我不在后,妻的衣食住尚不必担忧,那是幸运的。我不想让妻受到残忍的惊恐,不打算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我要在她不知不觉时悄悄地离开人世,希冀在我死后,妻认为我是猝死,或者认为我是发疯而死,那我就满意了。

[1]西南战争是明治十年(1877)封建士族以西乡隆盛为首的士族弟子发动的反政府暴动,以鹿儿岛为据点,包围进攻熊本。当年九月二十四日,西乡以下的叛军首领或战死或自戕,暴动被政府军平定。

两三天后,我终于下定了自杀的决心。正像我不明白乃木先生寻死的理由一样,也许你也会无法理解我自杀的原因吧。倘若真是如此,我想那是时势演变中的人的不同,因而是无奈的,抑或说是各人天赋的性格差异关系。为了尽可能地让你了解这个不可思议的我,所以我才打算用以上的详述描述自己。

[2]西南战争中,任联队长的乃木在三月二十三日的交战中,联队旗手河原冲进敌阵后阵亡,军旗被夺走。乃木自责,试图自尽,后在部下谏诤下作罢。

我在报纸上看到乃木大将生前留下的文字:‘西南战争[1]中被敌人夺取军旗[2]之后,觉得有愧,一再想自杀,好歹活到了今天。’我不禁屈指计算起乃木先生打算赴死后存活下来的年月。西南战争是明治十年爆发,到明治四十五年结束已有三十五年的时间。在这三十五年期间,乃木先生一直想死,等待着死亡的机会。我在思忖:对于如此想死的人来说,是活着的三十五年痛苦呢,还是用刀子一下子捅入腹部的一刹那痛苦?究竟是何方更痛苦呢?

[3]渡边华山(1793—1841),原名渡边登。江户时代末期的南画家。因反对、批判幕府政府的保守政策获罪,被禁闭在故乡田原,后自杀。绘画汲取西洋技法,擅长肖像等写生画。

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天皇出殡那天晚上,我像平时那样坐在书房里,听到了安葬时的信号炮。在我听来,那是明治时代永远离去的告知,后来一想,那也是乃木大将永远离去的通知。我手里拿着号外,冷不防地冲着妻嚷嚷:‘他是殉死,殉死!’

[4]即“邯郸催梦图”,取材于中国故事《邯郸梦》,反映功名和荣华的虚无。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殉死’一词,因为平时并没有使用它的必要,它沉淀在记忆的深处,已经开始腐朽了。听到妻的戏谑,才想了起来。我回答妻说:‘假如我要殉死的话,也打算去殉明治精神而死!’我的答复,其实也只是开开玩笑,却因此滋生了一种自己为古老、废弃的语言赋予了新意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