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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詹妮娜控制住自己不骂出来,开始大笑不止,笑得倒在了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地疯了样地大笑:“做个好人!原谅!”

詹妮娜想要骂他有多卑鄙,但耳边突然响起这些话:“做个好人!原谅!”

一周的休息之后,詹妮娜又开始了之前艰难的生活,比之前更为艰难,就连日常饮食都要争取很久。

弗拉德克冷笑着,用方言说着:“我碰到他了。现在我们来吃点东西吧。”

像以往一样,她还在合唱团唱歌,穿着合唱团女郎的衣服,透过幕布看着剧院越来越少的观众,在舞台上和更衣室里穿梭,听别人低低的交流声、争吵声和音乐声。但现在她的想法和感觉已经不一样了,与之前的詹妮娜相比判若两人!

“顾问刚刚来过!”她朝他大喊道。

她不再在观众的眼神中找寻对艺术的激情和热爱,也不介意前排那些评论员们挑剔的目光,贫穷已经让她学会了判断观众来剧院是为了消遣还是真正欣赏艺术,判断自己的工资是会增加还是减少。贫穷教会了她从储存室里偷出在舞台上用的面包,回家的路上吃掉,她经常只靠这个捱过一天。现在没有人爱慕她,没有人送她回家,也没有人和她谈论艺术。

很快,弗拉德克就带着脂粉、一瓶威士忌和一包三明治回来了。他好奇地打量着詹妮娜和房间。

科特里基从她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顾问对詹妮娜很生气,也不再来剧院了,而弗拉德克也只偶尔才跟她说上几句话,看她的次数就更少了,总是推说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必须要陪着她。

詹妮娜气愤至极,含泪大喊道:“卑鄙无耻!卑鄙!卑鄙!”

詹妮娜知道他在说谎,但并没有揭穿他,因为他对她的态度很平淡。她很蔑视他,却又不能完全断了往来,因为她依然还是会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对他也很冷淡,不让他吻她,但却不能直接骂他是个浑蛋,因为他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纽带。

“哦,真是个浑蛋!浑蛋!我属于这样一个浑蛋……我!他们是豺狼,不是人,是豺狼!淫秽下流!”

詹妮娜现在变得消瘦,脸色苍白得吓人,目光呆滞,看上去一副经常吃不饱的样子。她像个影子一样飘荡在剧院里,看上去很平静,但饥饿的感觉一直阴魂不散地萦绕着她,她脸上充满了绝望。

“真是个喜剧演员!”顾问低声自语道,生气地快速穿好了外套。他冲了出去,重重地带上了门。

她整天整天地没东西吃,头脑中空荡荡的,只回想着一个声音:

“请马上离开房间!”詹妮娜喊道,气得发抖。

“我要是有东西吃就好了!有东西吃就好了!”除了这个欲望,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这个我同意,但你没必要生我的气,发这么大的火,这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同样的饥饿感席卷了整个公司。女人们很快变卖掉了所有东西,而男人们,尤其是那些诚实的人,也卖掉了自己的财产,甚至连发套也没留下,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是个浑蛋!”

他们每晚都这么恐惧地等待着。

“我发誓,我并不想惹你生气!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友好和同情。弗拉德克先生……”

“我们今晚有演出吗?”这个声音全剧院都听得到,在更衣室里,在幕后和秋风渐起的餐厅花园里,在阳台上等待着客人们的侍者们,都在重复这句话。连金也坐在售票处说着,身体冷得发抖。

詹妮娜惊讶地看着他,一会儿,她感觉到他的手搭在了她身上,又冷又湿,她气得满脸通红,跑到门边,披巾也掉到了地上,露出她性感的双肩,用力打开门大喊道:“出去!”

更衣室里大家都被压抑得很沉默。格拉斯最好玩的笑话也不能驱走演员们眉间的阴云。他们都无心化装,无心熟悉剧本,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演出开始,不时跑去售票处低声询问:“我们今晚有演出吗?”

“弗拉德克先生说你病了,所以我就想上来看看你。”顾问快速说着,扶着眼镜,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卡宾斯基每天都会上演一出新戏,但这并不能吸引观众的眼球。他演出了《华沙之行》和《强盗》,但票房仍然空空如也。他们演出了一些短剧如《唐·塞萨尔·巴桑》《将军的雕塑》和《算命者拉·沃尔森》,但剧院里仍然没什么观众。

詹妮娜急忙跳了起来,往裸露的肩膀上搭了一块披巾。

“天啊,你们想要什么?”总监从幕后朝观众们喊道。

顾问咳嗽了几次,友好地朝她伸过手去。

“您觉得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如果这儿有三百人,那还会吸引三百人过来的,但如果只有五十人来了,天这么冷又下着雨,就只有二十人会留下来。”编剧跟卡宾斯基解释道,以往大家都习惯待在幕后,但第一场雨开始的时候,就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

詹妮娜正在梳头,听到门开了,以为是弗拉德克回来了,就没有出来查看。

“观众们是一群不知道第二天去哪儿放青的畜生。”彼得先生憎恨地说。

顾问进入了房间,悄悄打开了詹妮娜房间的门,脱下帽子和外套,走了进去。

是的,他们憎恨观众,却又不得不讨好他们。他们骂观众,说观众们是“畜生”,用拳头恐吓他们,朝他们吐口水,但只要他们蜂拥而至,演员们脸上才有了光彩,并深深地感激那些变化无常的观众,观众们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想法,每天都要换一下口味。

弗拉德克带着钱,高兴地吹着口哨离开了。

“观众就是娼妓,娼妓!”托波尔斯基低声骂道,一副很吓人的样子,“今天和王子约会,明天就投进了小丑的怀抱!”

顾问很爽快地拿出钱包,给了弗拉德克十卢布,说:“很高兴能帮到你。如果还需要,请让詹妮娜小姐转告我一声,我就会把钱给她了。”

“你说的是事实,但那不会帮你多赚一个卢布。”瓦沃泽基说道,他的幽默感依然存在,但已经变得尖锐苦涩,因为咪咪已经离开了,加入了波兹南的另一家剧院。

顾问擦了擦眼镜,有一点点犹豫,还不能下定决心进去,而弗拉德克又返了回来,喊道:“尊敬的顾问先生!请您恕我冒昧,借我四卢布好吗?我还要先去找卡宾斯基要钱,这儿还要买药。我真不走运,不过朋友要求的,我能怎么办呢?我今晚会把钱还您,但您不要跟奥罗斯卡小姐说。”

尽管演出季还有一个星期才结束,但公司的人已经离开了一些了。尤其是合唱团,几乎都走光了,因为她们挨饿的人最多。

“去吧。她已经见了我,那也一定会见您的。我一个小时内就会回来,我们可以聊聊天。”弗拉德克说完话,匆匆离开了。

雨从早上下到下午,从下午又下到晚上,一直下个没完。剧院的人们变得越来越难受了。屋顶到处都漏雨,更衣室都被水淹没了,地面上满是泥巴。整个剧院都冷得刺骨。

“但如果……”

詹妮娜觉得,这间剧院正在慢慢垮塌,把所有人都埋在了它的废墟里,只有华沙剧院却依然屹立不倒。

“您会见到她的。这是她房间的钥匙。她会请您进去的,她还告诉我说她希望朋友们来看望她,因为她常常独自一人。”

华沙剧院厚实的墙因下雨而变得发黑,看上去也更加坚不可摧,不论什么时候看,都给詹妮娜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感。有时候她觉得这栋大建筑物是屹立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之上,它喝人血,吞噬了人的思想和生命,就因为这些而变得更加坚实。

“你是开玩笑的吧。那怎么可以呢?尽管我对她还是很友好的……”

“我快要疯了!我快要疯了!”詹妮娜这么说着,头埋在双手里,不切实际的梦想比饥饿更让她无法忍受了。

“我带您去吧。”

尽管如此,仍有一件事能让她平静下来。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自己快要做妈妈了,所以,她能坐着好几个小时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那些奇怪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会渗透进自己体内。詹妮娜觉得自己心里在发生可怕的改变,她没有母亲,也没有自己可以倾诉的对象,没人开导她,安慰她,她不敢去想,一想起就很难受,就很激动,就会突然说不清理由地颤抖哭泣。

顾问朝他凑过去,然后又扶了扶眼镜,说道:“当然要去,我很乐意。我以前就很想去,但她不太好接近。”

发现怀孕之后,詹妮娜哭了很久,但流出的不是绝望的眼泪,而只是觉得遗憾和羞耻,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感觉到死亡之神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近,让她全身发抖,不久就又恢复了平静。她不再去想不好的事,不再屈服于人们长期忍受或因不幸而受到打击的宿命,把那些让她烦心的事都擦去,也不再问宿命将要把她带去何方。

“哦,不,当然不严重。您不自己去看看她吗?”

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了饥饿了,詹妮娜开始在房间里找寻可以卖掉的东西。她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却只找到了一些演出用的衣物。

“她病得很严重吗?”

索温斯卡几乎又每天都来催她还未交的房租,每天的抱怨也让人无法忍受。詹妮娜不能请她帮忙卖掉衣物,因为她知道索温斯卡会趁机拿走那些换来的钱,因此她决定自己去卖。

“是的,她病了。我现在去给她买药。”

她用一张纸包好了一件衣服,去门口等待着买者,门童在院子里闲逛,女佣们来来去去,未出门时透过窗口她看到了很多平常就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女人们。不,不能在这里卖。很快邻里街坊就都会知道她现在没钱的。她又去了附近的一栋房子,等了一小会儿。

“什么?詹妮娜小姐真的病了?他们私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我不太相信,我觉得……”

“买二手货!买二手货!”一个老犹太人嘶哑的叫卖声传来。

“谢谢,我很好,不过奥罗斯卡小姐病了。总监夫人刚刚让我来看看她怎么样了。”

詹妮娜叫住了他。老犹太人转过身来,到了她身旁。他又老又脏。

“上午好,你过得还好吗?”

她跟着他来到了附近一栋房子的门廊里。

“上午好,尊敬的顾问先生。”

“您有什么需要卖掉吗?”犹太人问道,放下了包裹,用手杖敲着台阶,低头看着詹妮娜的纸包,双眼通红。

刚一出门,弗拉德克就发现了顾问的身影。突然,他头脑中闪现出一个念头,微笑着友好地靠近了老顾问。

“是的。”詹妮娜说着,打开了纸包。

他用自己的钥匙把门关上,然后离开了。

犹太人用肮脏的手拿起了那件衣服,在阳光下打开,看了好几次,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又把衣服放回了纸里,拾起自己的包裹和手杖,说道:“这么好的衣服我可不要。”他走下阶梯,鄙夷地撇了撇嘴。

“出去时把门关上,我要换衣服。”

“我想卖掉它,便宜一点没关系的。”詹妮娜朝他的背影喊道,想着也许卖了还能得到一个或半个卢布。

弗拉德克听到她的命令,立刻跑了出去。

“如果您有旧鞋子或是旧枕套,我会买的,但这种东西对我没什么用处。谁会买呢?真是垃圾!”

“去给我买点脂粉过来,我今天要去剧院演出。”她对他说。

“便宜一点没关系的。”她低声说道。

詹妮娜冷冷地对他,因为她很快就明白他来是想找她借钱。

“那你开个价吧。”

第二天上午弗拉德克来看她。他看上去很有礼貌,温柔地吻她的手,让她无法拒绝。他抱怨着卡宾斯基,最后才不满地发母亲的牢骚。

“一卢布。”

“我会疯了的!我会疯了的!”詹妮娜低声自言自语道。

“你还是让我去死吧,那最多也不超过二十个铜板。它有什么用,谁会买啊?”他又折回来,取出衣服,平静地再次审视着它。

她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双手抱着头,好像要平息头脑中不断的纷争,这些争辩的声音都快让她分不清对与错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看到所有好的或坏的都在经历磨难,他们都在奋斗,都在反抗现有的生活,谋求活路。

“光这些丝带就花了我好几卢布呢。”詹妮娜说着,然后就沉默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拿到二十铜板。

“做个好人!”她说着,再次看到了米洛斯卡,她微笑着承受所有痛苦,从不伤害任何人,是全公司所有人的笑柄。然后是沃尔斯卡,不顾一切地把孩子从死亡线上救回来,自己还要忍饥挨饿。还有老舞台总监,所有人都冷落他,还有农村里的农夫们,像畜生一样地活着,还有城市里受尽剥削的工人们。还有不断的谎言和犯罪。詹妮娜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破碎,大声反抗着,她心里想到的是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们,所有经历了不公平待遇的,所有受误会的,所有受苦难的人流着泪浮现在她面前,他们头上传来坚定的呼喊声:“做个好人,原谅,祈祷!”她身旁响起一阵大笑,像是对上边话的回应。

“丝带!那是什么……都是些带子罢了!”犹太人惊呼,快速查看着衣服,“好吧,我给你三十铜板。这样可以吗?我是个诚实的人,这价不可能更高了……我是个好心人,却不能给更高的价格。三十,可以吗?”

“原谅!”她说着,面前浮现出父亲的面孔,然后是剧院,卡宾斯基、玛柯斯卡、科特里基、安娜小姐和索温斯卡,想起了那些受尽欺凌的日子。

这次交易让詹妮娜觉得反感、羞耻、难过,她很想要丢下一切逃跑。

“不,不可能是幻觉的。”她低声自言自语,她仍然能感觉到他安静平和而纯净的眼神,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做个好人!祈祷!原谅!”她走过街头时,不断重复着这些话。

犹太人把钱数给她,带上衣服离开了。从自己房间的窗口里,詹妮娜看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检查着衣服。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圣玛丽教堂附近,她再也看不见了为止。詹妮娜揉揉眼睛,怀疑这次谈话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只这么点钱,我能做什么啊?”她无助地低声叹息道,手里紧握着那肮脏的黏黏的铜板。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慢慢地说道,“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过得不怎么开心。我的邻居们都说我是个疯老头,镇上的人都骂我是个老不死的,我一个人独居,等待死亡的来临。很久以前我才了解了一点点爱和磨难的含义,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低声说着,呆呆地看向远方,像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人活着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遗忘,不然会活不下去。但这些你一点也听不进去,不是吗?我有时候会说废话,自言自语,忘记了一切,因为我老了。你看上去是个很诚实的人,因此我也给你一点点小小的建议:你觉得痛苦的时候,所有的事都让你沮丧的时候,生活好像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来乡下吧,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沐浴在阳光之中,抬头看着蓝天白云,想想有什么能永恒,并祈祷……你就会忘了所有的烦恼。你会感觉更好,人也会更坚强。现代人的焦虑是由于他们不认识自然,不认识上帝,所以灵魂孤单寂寞。我还要告诉你,原谅一切,对所有人都仁慈一点。人们坏是因为他们无知,因此你要对他们好。最善良的才是最聪明的。天气暖和的话,我每天都会在这里。也许我们某天还会再见的。再见,祝你开心幸福。”他友好地朝她点头以示道别。

詹妮娜可以用这钱来付房租,去付在剧院吃饭的钱,还一些之前欠合唱团同伴们的钱,但她没想这些,只带着三十铜板去店里为自己买了点吃的。

他把鱼竿当成手杖,把钓到的鱼放在一个小罐子里,和詹妮娜一起走,他年纪看上去很大,但步伐相当稳健。

她回了家,吃过饭,正准备休息的时候,索温斯卡进来了,说这半个小时里一直有人在等着她,很快,奈泽斯卡的女佣就进来了,眼睛都哭红了。

“那我们一起走吧。”

“小姐,请快点跟我走吧,我的女主人病得很严重,现在很想见您。”她说。

“是的,时间到了,而去华沙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奈泽斯卡夫人病得很严重吗?”詹妮娜喊道,从床上跳起来,匆匆戴上了帽子。

“你要走吗?”她问老人。

“牧师下午一直在做祈祷,她只有几个小时可活了。”忠诚的老用人低声说道,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呼吸都很艰难,但我知道她想说的话,所以我就跑来见您,请您马上去见她。弗拉迪斯洛先生在哪儿?”

待在这里久了,她也疲乏了,天也渐渐地黑了,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应该和他妈妈在一起吗?”詹妮娜说。

詹妮娜思考着老人的话,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忧伤,还有一点点恐惧,老人的话让她有所触动。

“他应该这么做,但他是个不孝之子。”女佣悲凉地低声说道,“因为和他母亲吵架,他已经一个礼拜没在家里待着了。天啊!他总是诅咒她,辱骂她,甚至还想打她。哦,仁慈的上帝啊,这就是他回报她爱的方式,她甚至经常省下吃饭的钱给他用。她很节俭,病了都不肯请医生用药,而他……哦!哦,上帝会为他母亲流的泪狠狠地惩罚他的!我知道这不能怪您,小姐……我实在不能想象……但是……”她平静地低声说,在詹妮娜身旁一瘸一拐,不时擦着因失眠和哭泣而发红的眼睛。

太阳开始落到了河对岸山的背面,阳光也黯淡了下去,像是快要烧尽了一样,余光染红了河水。灌木丛看上去像是被压缩了,它们显得更低矮,而根部更宽。河岸上金黄的沙滩也因太阳的余光而失去了光彩。远景都是模模糊糊的,好像被笼罩在太阳燃烧的烟幕之中一样。大地也好像忙碌了一天,累了,陷入了沉寂之中。

街上吵闹喧嚣的声音和街道旁水管上滴水的声音传来,詹妮娜几乎听不见她说的话了,这些声音也淹没了一切。将死的妇人召唤她过去,她就一个人去了。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奈泽斯卡家的第一个房间里就挤满了人,詹妮娜经过的时候跟他们打着招呼,但没人回应她,大家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也有一些人能从自然中汲取他们生命的养料。”

在奈泽斯卡的卧室里,只有她床边还坐着几个人。詹妮娜直接走向了老妇人。她直挺挺地躺着,却一直看着詹妮娜穿过房间走过来。

“所有人都是那样。”

詹妮娜一进入房间,所有人都突然停止了谈话,这让詹妮娜不由得战栗不已。她迎上奈泽斯卡的眼神,就再也无法转开视线了。她在床边坐下,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跟她打招呼。老妇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平静地重重地问道:“弗拉德克在哪儿?”

“不论做什么都是愚蠢的。”他又开始说道,“如果没事干了,就能花很久的时间待在河边。观察鸟儿、星星,查看树的年轮,听风声,欣赏美景,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无可取代的永恒的奇迹。这里的生活和人们的生活截然不同。只是不要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自然,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自然的话,鸟儿的歌声不过是刺耳的尖叫,树林也不过是一堆干柴火,动物们只是人吃的肉,草地也只是一堆干草,那样的话,你不会感觉到美好,只是在为生活而生活。”

她神情凝重,眉头紧锁,发黄的眼白里透出一股恨意。

他们又沉默了很久。老人盯着水里,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着什么,詹妮娜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詹妮娜被她的问话吓到了,答道。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谈论这些,我太烦了。”

“你不知道,你这个贼!你偷走了我儿子,居然还敢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奈泽斯卡喘着粗气,努力提高自己说话的声音,但听上去很疯狂,让人害怕。她眼睛大睁着,透出仇恨和威胁的光芒,苍白的双唇发抖,又瘦又黄的脸抽搐着。她稍稍从床上抬起身子,像是要用尽所有剩余的力气,嘶哑地喊道:“你这个拉客妓女!你这个贼!你……”然后她疲软地躺了下去,发出一声呻吟。

“还有另一种:能减少我们苦难的方法就是打开自己的心,与自然合而为一。”

詹妮娜跳了起来,好像有一股电流击中了她一样,但老妇人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又跌进了椅子里,抽不出手来。她绝望地看着房间里所有的人,但他们表情都很冷淡。她闭了一会儿眼睛,不去看那些女人黄黄的满是皱纹的脸庞,她们骨瘦如柴,站在她面前,在房子里的微光中盯着她,像鬼怪一样。

“你鼓吹的就是平静、祥和!除了这个什么也不知道!不,我还是更喜欢有激情的生活。”

“这就是那女人!那么年轻,还已经……”

“有智慧的人啊!”

“真是下流的贱货!”

“谁会这么束缚自己?谁能够忍受得了呢?”

“如果她对我儿子做了同样的事,我一定饶不了她。”

“是的,平和就是幸福。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不需要欲望和激情,不要有什么奇思妙想,就能得到幸福。紧闭心门,不要让它为一些蠢事而烦恼。”

“我们那时候这样的女人要上枷刑的,我记得很清楚。”

“那就是幸福吗?”詹妮娜问道,突然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安静!安静!”有个老妇人想要平息大家的怒气。

“自杀不过是受苦的人一声再平常不过的呐喊,是人对自然规律的小小抗议。人必须让自己的生命之光慢慢地燃烧,直到生命的尽头——这才是幸福所在。”

“为了这么个女人他跑去当演员,为了她他挥霍无度,为了这么个贱女人,他竟然对自己的母亲拳脚相向!去死吧,你这贱货!”

“像树一样地活着然后枯萎还不如自杀呢!”

詹妮娜身边都是这种憎恶和责备的声音,她们话语和眼神中的憎恶感让她心里充满了罪恶和羞耻感。她想要大声喊:“请你们仁慈一点!我是无辜的。”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越来越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发生了什么事。詹妮娜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她觉得老妇人紧握着的手和她周围令人恐惧的眼神让她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死亡深渊,掉下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一点让她更觉得恐惧。

“没有爱,世界也不会灭亡。”

后来,詹妮娜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个行将就木的女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想要跳起来抛开,但那种念头只是转瞬即逝,没在她脑海里留下一点痕迹。她脸色因害怕而变得苍白,呆呆地坐着,盯着奈泽斯卡的脸。她再次想起了之前想起过的事,那一大片绿色的井水好像要淹没她,让她失去知觉。她都没意识到她们把自己从奈泽斯卡身旁拉开,并把她推到一个角落里,她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我可不想活在一个平静的,没有梦想和爱的世界里。”

奈泽斯卡快死了。气愤和憎恨好像让她多撑了几个小时,只等着詹妮娜到来。现在,所有的都结束了。奈泽斯卡笔挺僵硬地躺在那儿,双手放在床罩上,其他人机械地整理着床罩,她的眼睛悲伤地往上看着,像是看透了永恒,而她也快要进入那永恒之中了。

“只要有生活经历,有思想就可以了。要记得,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快乐和小满足,都会让我们付出比它真正价值更多的东西。例如,一个普通人绝不会花一千卢布买一个梨,他很清楚这样是荒谬的,因为他知道一千卢布和一个梨的价值有天壤之别。但除了生活用钱,他还要为更多小事情而挥霍——一场无关紧要的恋爱,持续时间不过是一个梨成熟的时间,人从来不考虑自己所耗费的时光是无价的,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像一只公牛一样,只要有人拿红布朝眼前一晃,他就朝那红布冲了过去。很多人不是自然而死的,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一样,而是由于破产,倾尽所有力量只为了一些琐事,而这些琐事的价值都比不上一天时光的价值。”

昏黄的烛光把她最后痛苦的眼泪映上了琥珀的光泽。她灰白的头发在枕头上乱成一团,更添了悲怆感,她的头也不断摇摆着,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她呼吸沉重,努力吐出一点气息。她的脸扭曲到变了形,嘴唇痛苦地抽动着,好像要扯开喉咙以吸入更多空气。在与死神抗争的过程中,她发白的舌头不时从嘴里伸出来,身体紧绷,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出,像是一条条绳索在捆绑着她一样。

“可能达到那么无动于衷的地步吗?”

房间里那些跪着的人们不断啜泣着,奈泽斯卡也不断呻吟着。房间里人们热泪盈盈,低沉的祈祷声此起彼伏,还有仆人和孩子们的抽泣声,悲伤的氛围浓重。房间另一头,死亡的阴影不断扩大,像是要吞噬了一切。蜡烛昏黄的光像是要让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之中。

“那才是智慧。我们无所欲,无所忧,对我们应该获得的一切都淡然相待。”

房间里的人都是跪着的,像是在乞求死亡之神要仁慈一点。只有奈泽斯卡,她僵硬地毫无意识地躺着,在死亡之神的逼迫下苟延残喘着。

“人们那么任性地把自己和外面丰富的世界隔绝,这样对吗?”詹妮娜问道。

一个银灰色头发的老人来到床边,跪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祈祷词来,就着烛光,开始朗读《悔罪书》,他吐词清晰,声音很悦耳,诗篇的语句,像一道突然出现的彩虹,也像是充满了恐惧、眼泪、力量和神圣的恩泽的闪电,在所有人头顶萦绕着荡漾着:

“我能从报纸上和剧院里了解到什么?只是人们的爱恨与斗争,坏和恶一如既往地存在,世界和生活只是个巨大的搅拌机,任何有见地的思想都会被搅成一团泥。什么都不知道比什么都知道要好多了。”他继续说着。

“上帝啊,请对我仁慈一点,我弱不禁风;上帝啊,请为我疗伤,我的骨头很痛。”

詹妮娜沉默了,觉得他说的话很荒谬,也不太真实。

“您是我的避难所,只有您能避免我遇到灾难……”

“其实都是一样,只多了这一条:对他们来说,著名的人物伟大的人物都不存在,这世界有没有牛顿或莎士比亚都是一样。他们无知,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生活,一点也不。”

“让不幸去逃亡吧,只有相信上帝的人才能得到恩惠。”

“是的,但他们是农民,所以想法就不一样。”

“我爱的人和我的亲朋都离我远远的。”

“没有。对你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但这些都是自然平常的事。农民们对这剧院的事和世间的事能有什么兴趣呢?当然没有,难道不是吗?”

“那些在我之后的人们也为我设好了陷阱,那些想伤害我的人整天都耍尽了阴谋诡计来诬陷我。”

“难道你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人们是怎么生活的,都在做什么,想什么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话语一句比一句言辞激烈,飘荡在空气中,像一股强烈的风,让人们头更低了下去,带着悲伤的赎罪的祈愿的泪水,头低垂到尘土里。所有人都跟着老神父念着,那种模糊的单调的让人流泪的声音让詹妮娜从麻木中回过神来。她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因此也跪在了房间的门槛上,干裂的双唇低声朗诵着那些早就被抛诸脑后的祈祷词,在那种温和的悲伤的情绪中体会到一种快感。

“因为我对这个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简单地答道。

“用牛膝草擦我的身体,让我变得纯净,洗去我的罪恶,我会变得比雪更洁白。”

“对,我就是搞不清这是为什么。”

“不要在我面前遮住你的脸,以免让我跌落深渊。”

“我居然对剧院不感兴趣,我也不读报纸评论。”他替她说完了这一句。

“凭您的仁慈我才能对抗我的敌人,打败所有想要折磨我的人,因为我是您的仆人。”

“跟你说过话以后,我真的很难相信你居然……”

詹妮娜急切地重复这些语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脸上掉落,与其他祈祷者的眼泪混合到一起,洗去了她过去的所有悲伤和记忆。一会儿之后,她就泪如雨下了,这让她觉得窒息,于是詹妮娜站了起来,离开了。

“你看你,居然惊讶地看着我大叫:‘不可能!’看我的眼神居然像看到了疯子或是野蛮人一样,你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

在街上,她遇到急匆匆地害怕地跑回来的弗拉德克。他停下来向她询问自己母亲的情况,但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开了。

“不可能!”

除了死一般的疲倦感,詹妮娜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去了克拉科夫郊外的圣安娜教堂,那里灯火通明,她坐在一把长椅上,看着明亮的祭坛和在周围跪拜祈祷的一大群信徒。她听到那里牧师庄严的腔调和唱歌的声音。她看到墙上那些快乐的安详的圣人雕像,但所有这些都没能唤醒她内心的情感。

“我从来不去剧院,也不读报纸。”他答道。

“您要帮我消灭我的敌人,消灭所有折磨我的事物。您要消灭他们……”詹妮娜机械地重复着,离开了教堂。不,不,她现在不能祈祷,不能。

“你一点也不知道卡宾斯基,你也没读过《泰沃立》?”在华沙居然有人不熟悉剧院,对剧院不感兴趣,这让詹妮娜十分惊讶。

之后,詹妮娜好好地睡了一觉,什么梦也没做。

“我不知道他,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第二天卡宾斯基给了她一个原本属于咪咪的大角色。詹妮娜平静地接受了。她同样平静地出席了奈泽斯卡的葬礼。她是最后一个去的,因此没被任何人发觉。她平静地看着墓园里那些坟墓,看着奈泽斯卡的棺材,坟墓旁的啜泣一点也没有打动她。她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她对周围发生的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是,我在卡宾斯基的公司。你一定知道他吧?”

晚上詹妮娜去剧院演出。她穿着和平时一样的衣服,呆呆地看着桌子上一排排的蜡烛,看着满是涂鸦的墙壁,看着坐在镜子前的女演员们。

“你是华沙剧院的吗?”他问道,再次抛出了钓竿。

索温斯卡总在更衣室里闲逛,好奇地观察着她。

詹妮娜对他庄重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感到惊讶。

同伴们和詹妮娜说话,但她什么也不回应。她有时候会变得麻木,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而心底里,她总是想着那个将死的女人,她的邻居们低声批评指责她的声音,夹杂着《悔罪书》的内容。

“我从来不生气。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为别人的话生气或恼怒。一个人只要找到自己的路并坚持走下去就好。”他又说道,往钓竿上加了鱼饵。

突然,她听到舞台上传来一个声音,听上去很像格泽斯科维克兹,这让她浑身战栗,于是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我问你这话,并不是想惹恼你。”

弗拉德克正站在舞台上,和玛柯斯卡聊得热火朝天,他还吻着她裸露的双肩。

“我不过是个钓鱼的老头,也很喜欢闲聊。我已经很老了。夏天天气好的话,我总会来这儿钓上几个钟头的鱼。知道我是谁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在这世上只能活几十年,时候到了,自然就死了的人。很久以前,我的同伴们都管我叫‘饭桶’。”他微笑着说道。

詹妮娜停在幕后,一种无名的感觉掠过心头,像冷冷的锋利的剑锋一样掠过,但很快就离开了,唤醒了她心里的感觉。

詹妮娜不知不觉被他的话所触动,问道:“你是谁?”

“奈泽斯基先生!”她喊道。

“啊哈!喜剧的殿堂!模仿着你们认为的真实世界。都是幻想!折射的都是人的心灵。伟大的演员都是留声机,他们有时候扮演圣人,有时候扮演天才,但大多数时候扮演的都是傻子。跟他们说话的更是傻子。演员、艺术家和创作者们所表演的都是他们自己,因为人最了解的莫过于自己。对他们来说,那些都是真实的,不过那也才是悲剧所在,因为他们一旦没有了用处,不再有人需要,他们就会被丢弃。”

弗拉德克转过脸来,剃得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他低声对玛柯斯卡说了几句,她就微笑着离开了,他没好气地走向了詹妮娜。

“我是剧院的。”詹妮娜答道。

“您有什么需要吗?”他暴躁地问道。

“你是谁……我的意思是,你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是的……”

“所有这一切加起来都是空的,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认识了自己,就没有什么能让人觉得不幸。”他说。

那一刻,她很失望,她想告诉他她很不开心,她病了。她很想听到怜悯安慰的话,很想告诉某人她所受的苦,在某人怀里哭泣,但听到弗拉德克那么尖锐的声音,她突然记起了自己在他身边所经历的磨难,想起他是多么卑鄙,于是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

“所有这一切加起来都不足以让人觉得非常非常不幸。”詹妮娜回应道。

“我们今天有演出吗?”她问道。

“你还是个孩子。你一定是遇上了失恋、事业受挫,也许是少去了一次晚宴让你这么悲伤。”

“当然有。财务那儿有约一百卢布的钱。”

“生活!”詹妮娜低声重重地说道,声音有点嘶哑,泪水盈满了眼眶。

“请帮我找他们要点钱来吧。”

“忘掉什么?”

“你想什么呢!你想让我变成傻瓜吗?另外,我可要回家了。”

“是,我想来感受自然,忘掉一切。”

詹妮娜瞥了他一眼,平静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那你只想平静一下?”

“带我回去吧,我今天感觉很累。”

于是她更靠近了他,平静地说:“我没想死。”

“我可没时间,他们都在家等着我呢,我要马上回去了。”

她突然很想向他吐露心声。

“噢,你真是卑鄙!你真是卑鄙!”她低声说。

詹妮娜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看着他。他们彼此友好地对视了很久。

弗拉德克退后了几步,不知道是该微笑,还是假装动怒。

老人斜睨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

“你那话是对我说的,对我说的吗?”他问道。他不敢骂,因为她高傲的面容和尊重的眼神让他把伤人的话吞了回去。他不想对她那么粗鲁。

詹妮娜内心更加平静祥和。她感觉很好,广袤的天空,平静的水面和幽静的树林让她振作起来,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感觉到了生命之美,远离了尘世的烦扰。

“是对你说的!”詹妮娜回答道,“你真卑鄙!你是这世间最卑鄙的人……听明白了吗?……最卑鄙的!”

他调整了一下鱼饵,然后又恢复了沉默,有鱼儿咬住了鱼饵,他的注意力完全转向了那儿。

“詹妮娜!”他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洗脱她对他的指责一样。

“哈,哈!这种事在河边可不常见。”

“我不允许你这么叫我,这是对我的侮辱!”

“我还没想过要死。”她平静地回应道。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大喊大叫的?”他生气地大声喊道。

“啊哈!我知道我们不熟悉彼此。刚刚还以为你想要投河呢。”他说。

“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从心底里讨厌你。”

詹妮娜疑惑地看着他。

“唷!这就是你选择扮演的角色吗?你是准备去华沙剧院进行首演吗?”

他看上去就是个老实诚恳的人,她很想和他说话,正想着要怎么开始话题的时候,他先问了她一句:“你想去河对岸走走吗?”

詹妮娜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詹妮娜很快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因为她注意到一位拿着鱼竿的老人经过身旁。他经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几乎就坐在了她身旁的岸边,把鱼线抛到河里,等待着。

索温斯卡过来了,用一种神秘的怜悯的腔调低声说道:“你这么生气可不好,你必须压抑自己。”

詹妮娜躺在岸边黄色的沙滩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忘记了一切。她好像是随着水流而下,漂过岸边的房屋、树木,好像进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蓝色的遥远的世界,上面是无垠的天空。她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随着波浪的起伏,她生出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愉悦感。

“为什么?”

她看到平静的河面因船儿驶过而泛起涟漪,她深深地呼吸着这里平静的空气,觉得自己重又恢复了体力。

“这对你有害而无益,因为……因为……”她对詹妮娜耳语道,把理由都告诉了她。

詹妮娜经过了四周一片死一般沉寂的华沙城堡,走上了去比兰尼的路。比兰尼阳光明媚而温暖,河边有凉凉的清风拂面。

想到索温斯卡看出了自己想要隐藏的事,詹妮娜的血液羞愧地冲上了脸庞。她没有力量去回应她,也没有时间,因为她要上台了。

这些让人心旷神怡的记忆几乎让詹妮娜完全恢复了健康。第八天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可以下床散步了。她很想呼吸新鲜的空气,去未被城市污浊空气玷污的树林,洒满阳光的广阔天地。她觉得城市让她窒息,在城市里,她必须收起自尊心,不断反抗世俗,才能获得独立。

他们正要演出《乡下来的城里人》,詹妮娜第一场扮演一个跑龙套的。

詹妮娜一躺就好几个小时,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只想着那些青翠的树木。她漫步在满是覆盆子的野草地上,穿过长满了树一般高的黑麦田,黑麦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叶子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穿过满是树脂清香的树林。她沿着每一条路,每一条林间小道,向遇见的所有花草树木们问好,向田野、树林、山坡和天空大声喊道:“我来了!我来了!”她微微笑着,像是找到了遗失的幸福。

那天晚上,男更衣室里可是炸开了锅。在“圣诞夜”这一幕上演之前的间隙里,扮演“巴特克·柯泽卡”的托波尔斯基给卡宾斯基送了一封信,或者称作最后通牒,要求卡宾斯基给他五十卢布,如果拒绝给钱,他和玛柯斯卡不会再参与演出。等待卡宾斯基的答复时,他开始慢慢地卸妆。

她在那儿长大的树林,那些无法言说的奇妙景色,那些深深吸引着她的大树,现在在她心里愈发清晰起来。詹妮娜现在很想它们,晚上静静聆听,好像能听到树林秋天的低语,枝丫沙沙拂动的声音。她心里满是大树轻轻摇曵的身影,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花草树木,鸟儿们欢快的歌唱,小松柏的清香和悠然自得的自然生命。

卡宾斯基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跑过来大喊道:“我会给你二十卢布。啊,啊,你们一点也不可怜我!”

但那些在布柯维克的记忆,那些她独自做梦,忘记了一切的奇妙的夜晚,现在都生动地浮现在她脑海里。那生机勃勃的自然,广阔的田野,幽静的峡谷,青翠的树林,陡峭的山峰,充满了鸟语花香,这一切都让詹妮娜疲惫的内心感伤不已。

“给我五十卢布,我们会继续演出,如果不给,那……”

“我没有家。”她想着,竟然不觉得痛苦,“这整个世界就是我的家。”她又想道,突然想起格泽斯科维克兹告诉过她父亲的事,心里开始隐隐作痛。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涌上詹妮娜心头,不是因什么重要事情而心神不定,而是美好的过去不会再回来的失落,是祭奠过去的痛苦。

说到这里,他扯下了半边假胡须,也开始卸下绑腿。

詹妮娜想起了布柯维克的家。

“上帝啊!财务这里只有一百卢布,这些钱还不够所有支付所有花销。”

索温斯卡的脸色突然大变,她生气地看着詹妮娜,想狠狠地指责她,但看到詹妮娜平静的面容,她又控制住了自己,离开了房间。

“马上给我五十卢布,不然这戏你自己去演吧,或是把钱退给观众。”托波尔斯基平静地说着,卸下了另一只绑腿。

“那就奇怪了,对她我又没做错什么。”詹妮娜说。

“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至少你还是个男人!想想吧,你做的都是什么啊?”卡宾斯基请求道。

“我只能说这么多……她一点也不爱你,一点也不!”

“您没看到吗,总监……我正在脱下戏服。”

“是吗?”詹妮娜问道,但语气一点也不好奇,她现在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

间歇时间拉长了,外面的观众们开始大喊大叫,不耐烦地跺着脚。

“诚恳?你会知道她有多诚恳的!”

“不,我宁愿死也不愿这样!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现在决定背叛我吗?”卡宾斯基继续说道。

“也许她是有点小气,但她是个诚恳的女士。”

“亲爱的总监,话说再多也没用。你可以愚弄任何人,但愚弄不了我。”

“不是,但她和我有点事要谈。哦,她可真是个老狐狸,老巫婆!”索温斯卡说。

“但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如果我给你五十卢布,那我就没钱付剧院的租金了!”卡宾斯基绝望地喊道,在更衣室里跑来跑去。

“你和她是老朋友了?”詹妮娜问道。

“我说过了:要不给我们五十卢布,要不我们回家。”

“忘了告诉你,老奈泽斯卡夫人昨天来看我了。”

大厅里满是观众们的喊叫声和嘘声。

“不。”詹妮娜平静地答道。

“好吧,给你五十卢布。你一点也不介意抢劫自己的同伴,因为你会组建你自己的公司。拿去吧,但我们的友情可就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呢?你回去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你恢复了,再回剧院来也不迟。”

“不要担心我的公司。我会聘你当工作人员的。”

“绝不回去!”詹妮娜答道。

“在我加入之前,你就会把我这儿的人都拐走的。”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她很真诚地向詹妮娜提议道。

“不要再说了,你这小丑!”

索温斯卡现在很同情她的遭遇,像妈妈一样对她,她进来了,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

“我会叫警察来,他们会让你安静的!”卡宾斯基被激怒了,大声喊道。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那样呢?”詹妮娜非常害怕地问着自己,“如果他们不需要我们,那我们就该离开他们,避开他们,只为自己而活,也只和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但她的头脑再次变得混乱起来,她不能想象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如果那样的话,活着可能就没有了价值。她的思想乱成了一团麻。

“我会马上让你安静下来的,你这马戏团来的!”托波尔斯基喊道,刚换好衣服,就揪住了卡宾斯基的领子,踢了卡宾斯基一脚,让他飞出了更衣室,然后托波尔斯基出去,登上了舞台。

她看到一大群人漫无目的地慢慢游走着,而另一边,所有的艺术家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穿过这一大群人,大声宣扬着什么,激昂地唱着歌,歌声飘到空中,连星星都听得到。艺术家们试图让这杂乱无章的人群变得秩序井然,低声地恳求着他们,想在这里边开出条路来。但这一大群人既不笑,也不点头表示赞同,一点也不让步。他们蜂拥而至,把艺术家们都踩在脚底。

演出平静地结束了,但售票处那边又开始了新的争吵。演员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只看得到头和脸,脸上涂的油膏演完就要清洗掉,而现在在气灯下清晰可见。他们都大声嚷嚷着要自己被拖欠的工资。他们愤怒地在财务的窗口挥舞着拳头,眼睛里闪烁着怒火,声音也喊叫得嘶哑了。

对詹妮娜而言,那一大群格泽斯科维克兹们,科特里基们,顾问们都是愚昧无知的,他们带着半是嘲弄半是赞赏的表情,低头看着那一大群艺术家们带着讨好的乞求的表情作画、演出、吟诵、创作。

卡宾斯基仍然为刚刚发生的吵闹而面红耳赤,不停地颤抖着,与每一个人解释,只想发放与平常一样少得可怜的薪水。

詹妮娜脑海中浮现出文学、诗歌、音乐和绘画等等高雅的艺术。她还无法分辨它们功利的特性和它们纯艺术的特性。她看到所有艺术家表演着,歌唱着,创作着,只为娱乐那些野蛮的乌合之众。为了那样的人们,他们倾其一生,赌上自己的力量和梦想;为了那样的人们,他们一生努力奋斗,历经磨难,并为之而死去。

“谁要是还不满足,就去找托波尔斯基!我这儿可没钱了……”他喊道。

“艺术是什么,在哪儿才能找到艺术?”她不安地问着自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消遣,而不是自己想要追求的梦想。

詹妮娜靠近了窗口,说:“总监,您答应过今天发我薪水。”

“我曾经想为一群乌合之众而表演!那哪有艺术的容身之所?真正的艺术,成千上万的人为之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艺术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钱!”

“我的梦想是什么?只是为了钱而扮成小丑娱乐大家。”詹妮娜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舞台只是小丑和受过训的猴子们的表演场地。

“我也没钱。”她平静地请求道。

“我的梦想是什么?我的梦想是什么?”她低声自语,看到了一大群不关心演出质量的人们,他们来剧院只是为了取乐,他们渴望见到的是小丑和马戏团。

“别人的钱我也都还没发,他们却没像你这么纠缠我。”

詹妮娜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灰暗渺小,所有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不真实的。人们都很厚颜无耻,用谎言掩盖了所有真相。她不再期待变成舞台上的女皇。

“卡宾斯基先生,我都快饿死了。”她直接回应道。

“它现在和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样了!”她叹息着。

“那就去挣钱啊!别人都知道怎么自力更生。我喜欢单纯的女人,但仅限于在舞台上看到她们。你这个喜剧演员!去找托波尔斯基吧,他会给你钱。”

詹妮娜想着,就连剧院也不再那么有光彩了。她现在看到的都是不断地争吵、阴谋诡计、人们的虚荣和自己的失望。

“噢,托波尔斯基一定不会让公司员工穷困潦倒的。他会付给他们应得的工资,他不会骗人的!”詹妮娜脱口而出。

“我不爱他。”她想着,心里对弗拉德克产生了厌恶感。

“那你直接去找他吧,不要再回来了!”卡宾斯基大喊道,听到托波尔斯基的名字就怒火中烧。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詹妮娜再次问自己。她现在觉得爱上他很丢脸。

“听着,总监!”格拉斯说,但詹妮娜不再听下去了,而是推开人群,离开了剧院。

一想到自己曾为他陷得那么深,她就觉得又羞又愧。她现在觉得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她不能原谅她自己。

“去挣钱……”她自己重复着这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会爱上他?”詹妮娜自问道。

她走在几乎空空荡荡的街头。气灯昏黄的火光照着安静的大街小巷,像是坟头的鬼火一般。深蓝色的天空里,星光闪烁着,像是一顶巨大的华盖覆在城市的上头。一阵凉风袭来,寒冷直刺詹妮娜的骨头。

她现在很了解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爱过他。

“去挣钱啊!”詹妮娜再次自语道,经过了中心剧院。连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詹妮娜看着剧院,然后转过身去。她突然头痛得厉害,像是有个火热的铁环套住了头一样。她浑身虚弱无力,很想要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再不起来了。不久,她再次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有人关心地问一声,她就会乖乖地投入那个怀抱,不再痛苦得战栗不已疲乏不堪。

詹妮娜看到的都是邪恶的坏的事物。她面前出现了所有同伴的影子,她鄙夷地把他们都抛在了脑后,连弗拉德克也是一样。他只来看过她一次,为自己的失踪道歉,但她只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要求他离开。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街头,不知道要做什么,寒冷的夜风,死一般的寂静和疲惫把她折磨得无法自拔。她有了错觉,眼前出现了很多幻影,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只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根本就没有幸福!”她痛苦地重复了一遍,她现在彻底绝望了。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詹妮娜不由自主地问道,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幸福……”詹妮娜低声自语道,她觉得命运的神秘面纱现在才完全揭开来。她现在看清楚了,而之前,她一直都在黑暗中摸索着、期盼着。

城市沉睡着,世界一片安静,这安静好像是她问题的唯一回答。

在那些漫长的白天,那些寂静的夜晚,她慢慢地回想着自己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自己遇上的不公平的待遇,这一切都让她非常痛苦。

詹妮娜觉得自己好像快速地在一个斜坡上下滑,底部是奈泽斯卡冰冷的尸体。

詹妮娜并不是真的病了,只是心累了。在剧院生活了三个月,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现在,她的心很累很累,却没有什么能医治。

“死亡!”詹妮娜自己回答道,“死亡!”她不转眼地盯着那张死尸的脸,那脸颊上依然残存着眼泪,她并不觉得害怕,心里反而很平静。

大家都在演出,学习,创作,生活。而她只是毫无生气地躺着,灵魂像被揉碎了,不敢去想自己的未来,只是痛苦地挣扎着,只等死神来带走她。

她看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在找寻心灵平静的源头。

詹妮娜托人带信给总监说自己病了,但并没有人来看她。卡宾斯基夫人只派文森特来说嘉泽很想继续学钢琴,除此之外,再没别人来过。

然后,她想起了父亲、剧院和她自己,发生的这一切她都好像只是在剧本中看到或读到过。

日子一天天地拖着步子慢慢走着,对那些一无所有,连希望都失去了的人而言,真是度日如年。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回家后大声问自己。她不敢去想明天会是什么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落到了井底,她只能在里面看外面遥远的蔚蓝的天空,有时候变成深黑色,有时候有星星闪烁,有时候有翅膀掠过,遮挡了她的双眼,她什么也看不到。她只觉得,生活的旋涡无声无息地渗进了平静的井底,渗进了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痛彻她的心扉。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去剧院,哪儿也去不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时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像一根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自己。

詹妮娜病倒了,躺在床上。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房间也变得昏暗,但詹妮娜仍然坐在窗口,空洞地看着窗外,眼窝深陷,双唇因感冒而发黑,低声问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