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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我绝不会的!”她重重地强调着。

年轻的女孩儿只是瞟了她一眼。

“你父亲已经跟格泽斯科维克兹做了承诺,就一定会遵从的,但结果会怎样?”

“詹妮娜小姐!”

“不,我绝不会结婚的!爸爸可以收回他的话,他不能强迫我——”

克伦斯卡夫人进来了,像平常一样,说话之前,静静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她面露同情之色,声音也格外温柔。

“是的,又有得吵了,又有得吵了!”

她听到父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听到车站的钟声,和一些犹太人登上火车时唧唧喳喳说话的声音;她看到了父亲的红帽子,和戴着镶黄边帽子的电报员透过窗口在跟一个女人搭讪,她看到了也听到了一切,但什么也没放在心上,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

“我已经承受了太多了,我可以扛得住更多压力。”

于是,她热血沸腾,马上又变得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来了,而不是顺从别人的安排。

“恐怕这件事不会这么快结束的。你爸的脾气这么古怪,我都不知道你曾经是怎么撑过来的。如果我是你,詹妮娜小姐,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就马上去做!”

“我会去姨父那儿,对的!在那儿我就能上舞台了。没人能逼我留在这里。”

“我现在很紧张,给我点建议吧。”

但很快,这种毅然决然之后,她心头生出一种女性特有的无助感。

“首先,在灾难来临之前,我就要离开家,以避免它降临到我头上。我会去华沙。”

“不,不,不!就算会被赶出家门,我也绝不结婚!”她狠狠地自己重复着这些话。

“那么,接下来你会怎么做?”詹妮娜颤声问道。

詹妮娜看到父亲在休息,从房间里又退了出来。

“我会加入剧院,之后该怎样就怎样。”

她径直闯进父亲的房间,想要断然地告诉父亲不必让格泽斯科维克兹过来了,但奥罗斯基已经在悠然自得地休息了,坐在一把大扶手椅里,双脚放在窗台之上。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脸已经变成古铜色的了。

“是的,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但是……”

甚至,她也喜欢格泽斯科维克兹,因为他和她在一起时,从来不跟她谈情说爱,也不会像那些崇拜者们一样疯狂地追着看她的表演。她喜欢他是因为他只会抱怨所有在学校里所遭受到的嘲笑,作为农民的儿子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和羞辱,而他又是怎样用拳头回报了所有这一切。跟她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会微笑,但这微笑中明显透着一丝忧伤。

然后她不再往下说了,以前的无助和恐惧感再次包围了她。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回答克伦斯卡夫人的问话。

詹妮娜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婚姻这回事。有时候她也会去想象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的场景只会在脑海中停留一小会儿,但婚姻她却从来都没想过。

詹妮娜穿上一件夹克,摸出一顶帽子来戴上,手持一根木棒朝树林里走去。

“不,不,绝不!”她不断地重复着,激动得在房间里乱转,“我绝不会和格泽斯科维克兹结婚的!”

她爬上岩石嶙峋的山顶,在那里她能看到整片树林,以及后面的村庄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坐在那里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与她内心里的不平静状态格格不入,像风暴就要到来,她难以平静。

格泽斯科维克兹的求婚和父亲的坚持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反抗心理。

傍晚詹妮娜回到家里。她没有跟父亲或是克伦斯卡夫人说话,而是一吃过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读乔治桑的作品《孔苏埃洛》,一直到很晚。

詹妮娜还不能鼓起勇气踏出关键性的一步。她隐约有不祥的预感,有时候,这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感让她觉得非常害怕。这时候,她还没有下定决心。一场小小的变故就能让她的梦想连根拔起,并让她远离自己的家,就像一场风暴会连根拔起树木,并把它们卷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她现在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把自己展示给整个世界。而与此同时,克伦斯卡夫人也不断地告诉她有关喜剧演出公司的活动消息。詹妮娜已经准备好了钱财和其他的一切。她父亲也确定了她的继承权,这样,她一年的花费增长到了约两百卢布。

整晚她都不断被噩梦惊醒,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直到天亮了,都没再睡着。她睁眼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被车站灯光照亮的一块。火车隆隆地从远方驶来,她长时间地听着它富于节奏的声响,就像听见了许多人在窗外说话,交谈。

克伦斯卡夫人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因为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想让詹妮娜离开家里。她完全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断地宣扬剧院演员是多么高贵的职业。

她听到父亲下令准备丰盛的晚餐,并督促他们为此做准备。克伦斯卡夫人踮着脚转来转去,并对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这使詹妮娜感到不安。她感到疲惫茫然,内心里已经刮起了一场风暴,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因为她一直在心里与父亲争吵。她也试着去读书或是做点什么事,但太过激动了,什么也做不了。

“你这个喜剧演员!”他这么称呼她,向她嘲弄地吹了声口哨。

她跑出了树林,但很快又返回来,因为她不知道在那儿能做什么。她心里更加害怕,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论怎样,她都无法摆脱这种沉闷的情绪。

而奥罗斯基可不了解她的这种“疾病”,只是对此示以一个轻蔑的微笑。

她坐在钢琴前,开始机械地弹着曲子,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的琴声更加剧了她的不安。然后她又弹起了肖邦的《夜曲》,这些神秘的音调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充满着泪水,痛苦的哭喊,黯然的绝望,寒冷的月光,轻声的呻吟,离别时的哭泣,心灵的共鸣和可悲的生活。

她渴望着登上舞台,感受这些不同凡响的情感。她觉得冬天都变得温暖了,雪花也特别轻盈,春天的日子过得太慢,夏天非常凉爽,而秋天则过于干燥,她的想象力把这些都放大了。她想要看到最美丽的最丑陋的,所有的愿景都被无限放大。

突然,詹妮娜停止了弹奏,大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从母亲离世后她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但这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很难估量这对詹妮娜产生的巨大影响,她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梦想的翅膀开始丰满,生活也得以充实。她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角色,邪恶的、高尚的、实在的、平常的、英勇的和拼搏奋斗的。她经常读这样的语句,受这样的思想和感情的熏陶,她觉得自己的心能容下整个宇宙。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么长久的争斗和反抗,从来没觉得这么有压力。她非常想与另一个人分担自己的忧伤,非常希望能跟人倾诉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感受以及无法解释的困惑与恐慌,以换得一些同情。她很需要同情,那样的话,就能减少一点压力,苦恼不会那么强烈,流泪也不会那么痛苦,只要有一个女性朋友能让她敞开心扉就好。

她开始饶有兴致地读报纸上的戏剧评论和演员的生平细节。最终,由于厌倦了无聊的生活,又或是凭着一时的冲动,她买了一整套《莎士比亚全集》,并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她找到了一直在找寻的梦想,找到了自己生活的重心,她的目标和她的理想——剧院。她以自己坚韧的个性,囫囵吞枣似的读完了整套莎翁全集。

克伦斯卡夫人唤她去吃晚饭,并称格泽斯科维克兹已经在等候了。

所有这些故事都激起了詹妮娜内心强烈的表演欲,但这种欲望并不能完全吸引她的注意,这欲望还不是她一直期待的梦想。

她擦干眼角的泪,整理了一下头发,就走了出去。

詹妮娜全神贯注地听着克伦斯卡夫人讲述她当演员时的生活。一说起这段,克伦斯卡夫人就极度兴奋,并对那些故事添枝加叶,她不再回忆那段生活的艰难困苦,只把那些最闪亮的经历展示给未谙世事的詹妮娜。她找出以前演出时用过的已经发黄发霉的台本,并表演给詹妮娜看,陶醉在过去的回忆里。

格泽斯科维克兹吻了她的手,并坐在了她的身边。

演出之后,詹妮娜与克伦斯卡的关系就亲近了,有一次克伦斯卡在无意中说出了自己过去所有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

奥罗斯基心情愉快,不时挖苦詹妮娜,并向她投来得意的目光。格泽斯科维克兹非常安静,心情紧张,不时说一两句话,但声音非常低,低得连詹妮娜都难以听清他说了什么。克伦斯卡夫人则显得非常兴奋。

“很好,很好!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至少我不会以你们为耻辱。”他说的这些就算是给她们的表扬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显得很沉闷,晚饭吃得也非常慢。奥罗斯基有时候陷入沉思之中,然后眉头紧锁,捋着胡须,目光狠狠地扫过女儿。

“真是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天生的女演员!”女士们悄声议论着,对詹妮娜心生几分怜悯。而奥罗斯基,正被人们对女儿的溢美之词所包围着,对此只是耸了耸肩。然而,他还是感觉非常满足,于是,他走到后台,爱抚着詹妮娜,并吻了克伦斯卡的手。

晚饭后他们到了客厅里,喝黑咖啡。

克伦斯卡也造成了一时的轰动效应。这就是她以前经常在真正的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幕间休息时所有人的话题都是她和詹妮娜。

奥罗斯基飞快地喝完了咖啡,离开了房间,在詹妮娜额头上吻了一下,离开时大声说着一些旁人不知所云的话。

詹妮娜全心投入,全情倾注于自己的角色,与角色如此相配,演出也堪称完美。她完全就是个农妇帕洛瓦,演出结束时,收获了大批粉丝的欢呼雀跃。这一场演出的胜利让她满心欢喜,因此演出结束让她从心底里觉得遗憾,觉得戏收场太早。

客厅里只剩了他们俩。

平常詹妮娜很尊敬地与克伦斯卡保持着距离,从来不会把东西交给她看管,也不会听她的建议和意见,克伦斯卡在排演中却找到了与詹妮娜接近的理由。她开始不知疲倦地给詹妮娜说戏。

詹妮娜一直只看着窗外。而格泽斯科维克兹一直红着脸,看起来很紧张,想要说什么,却端起了咖啡,不时喝上一小口,直到喝光了所有咖啡,就用力推开了杯子和茶托,不小心把它们推到了桌子下边。

排演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因为演员阵容改了好几次。滑稽剧院最常见的纷争就是——没有哪位女士愿意出演一个衰老,喋喋不休又丑陋不堪的角色,也不愿出演侍女,大家都想演的是女主角。

她嘲笑着他的蛮力和紧张。

有人就提议请詹妮娜·奥罗斯基来扮演这一角色,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无所畏惧。她很冷淡地接受了这个角色邀请,而克伦斯卡夫人也想找回过去的记忆,要求奥罗斯基让她担任由莱利亚的角色,并对外保密。

“这样的时候,男人会毫无察觉地吞掉一盏灯。”他回应道。

而剧目导演坚持要上演这场戏,因为他想要借此嘲笑某个邻居,但女士们没人愿意出演帕洛瓦或由莱利亚的角色。

“那还真是不错。”她也回复道,同时再一次暴出一阵空洞的大笑。

附近的一个村里正组织建设一个业余文艺团队演出。已经选定了三场独幕剧,角色大都已经确定好了,然而还有一个空缺:布莱金斯基的独幕剧《三月单身汉》里帕洛瓦一角还没人愿意出演。

“你是在笑我吗?”他不安地问道。

她到了二十一岁时,就开始失去等待的耐性了,而此时发生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决定了她的未来。

“没有,但是吞灯这个举动想想都觉得奇怪。”

兹伦克维兹是一个贫困村子的村长,欠了很多账,曾跟她求过婚。詹妮娜曾公然嘲笑他,并当面告诉他,她可不会用自己的钱替他还债。

他们又恢复了沉默。詹妮娜仍然盯着窗口发呆,而格泽斯科维克兹扯下了他的手套,狠狠咬着自己的胡子,因心底的情感冲动而发抖。

对任何知道她的人来说,她就是个谜团。同时,在她内心深处,自己一直在与欲望斗争,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自问为什么她会活着。她忙于学业,但并没有找到什么乐趣。她觉得必须要找到能彻底改变她人生的事物,而她迟早会找到的,但与此同时,痛苦的等待也让她近乎疯狂。

“你怎么了?”她简单地问道。

男人是詹妮娜最排斥的,他们的厚颜无耻让她愤怒,而女人们的八卦和算计又让她厌烦。所有人似乎都对她很冷淡。她各种各样的故事,真真假假的,早在邻里间传得到处都是。

“因为……因为……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不,我不能再受这样的煎熬了,所以我就说了:我爱你,詹妮娜小姐,我想娶你。”他大声喊着,随即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来。但很快地,他用手敲击着额头,握着詹妮娜的手,重新说道:

她的朋友海伦·沃尔德,也是个美人坯子,整天只想着妇女解放这回事,已经与她分开了。海伦去了巴黎学习科学。而詹妮娜可不愿去,因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学习抽象的东西。她所渴望的,是能对她自己的气质产生影响,能时时引起她关注的事物。

“我爱你已经爱了很久了,但却不敢告诉你。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爱……我爱你,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

十八岁时,詹妮娜高中毕业,回到了家里。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文静,但内心里却比以前更不安宁。

他热切地吻着她的手,用他蓝色的充满真诚爱意的眼睛看着她。他的嘴唇因紧张而发抖,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有时候奥罗斯基也会以詹妮娜为傲,因她男孩子一样的冒险经历震惊了所有邻舍,而在朋友面前给她足够的面子。不论外面天气如何,她都敢独自穿过树林,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野兽一样。她还会上树掏鸟巢,跟农民小伙在草场上一起骑马,而且一点也不引以为耻。为躲开父亲,她有时候会离家好几天,梦想着回学校,而在学校里,她又梦想着返回她家里,尽管同样要忍受孤独。

詹妮娜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平静地说:“可是我不爱你。”

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但却都不得不臣服于她的威力。她很明白自己在同学中大姐大的地位,同学们对她态度冷漠,嘲笑她穷酸的衣着,禁止她参与他们的所有活动。随后她会对他们实施报复行动。

她不再感到不安。

她从不哭泣或抱怨,只会用拳头解决自己的问题,根本不管这样可能带来的后果。与此同时,她的成绩也一直是班里最好的。

格泽斯科维克兹猛地跳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打他一样,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颤声说道:

几年内她的同学都开始躲着她,就连老师们也避之不及,因为她秉承了父亲残暴的性格,而且无法自控。

“詹妮娜小姐,做我的妻子吧,我爱你。”

詹妮娜获得了母亲的部分遗产,她父亲很直接地告诉她这笔钱的利息会用于支付她的开支,他可不会再给她一个戈比。她上的是一流的寄宿制学校,但交完学费之后,她的钱就所剩无几了,连支付她急需的日常开支都不够,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来满足自己的经济需求,因为自己的捉襟见肘而羞于见人。

“但我不爱你,所以我一定不会嫁给你,我不会结婚的!”她回答的语调也是冷冰冰的,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的嗓音里带着一点点对他的怜惜。

詹妮娜长得很快,生理和心理素质极佳,但长期生长在厌恶和不断的争吵的环境之中,加上母亲常常抱怨父亲的残暴,她自然不喜欢父亲,也很害怕父亲。这让她养成了内向的性格,对父亲充满了怨恨。她尤其对父亲的专制和吝啬嗤之以鼻。

“天啊!”格泽斯科维克兹惊呼道,把手放到头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会结婚!你不会成为我的妻子!你从来没爱过我!”

现在到第三次假期了,他等得心焦气躁,因为他已经厌倦了独自一人的生活。詹妮娜一到家,他们父女就开始针锋相对起来。

他在她面前激动地跪下来,抓住她的双手,疯狂地吻着,流着眼泪,热切地谦恭地恳求着她。

他很快将詹妮娜送进了一所寄宿制学校,每年假期时才回来见他一次。圣诞和复活节她都是在姨妈家度过的。

“你不爱我吗?你渐渐地就会爱上我的。我发誓,我和我的父母会成为你的奴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等。一年,两年,五年,你会爱上我的。我会等,我发誓我一定会等你!但请不要拒绝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对我说不,那样我会绝望到发疯的。这怎么可能呢?你居然不爱我!但是我爱你,我们都很爱你,没有你,我们都会活不下去!不,你爸说你会同意的,但现在你,你却说……天啊!我会发疯的!你多么残忍,多残忍啊!”从地上跳起来后,他痛苦地喊道。

他讨厌詹妮娜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她碰巧是个女孩儿。依他自己粗野残暴的性格,他宁愿要一个儿子,这样他不仅能拿他练练拳脚,也能让他对他大呼小叫。他曾梦想过要一个儿子,并期望他会是个野蛮的大小伙子,充满活力,健壮如牛。

他猛地脱下手套,将它们撕成碎片,并扔在地上,把外套的扣子一颗一颗从下往上地扣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那么,再见吧,詹妮娜小姐。但不论在哪儿,我会一直,永远爱你。”他努力轻声说完这些,低下头去鞠了个躬,然后走到门边。

离婚几年后,她就死于神经衰弱,只留下一个女儿,当时十岁。奥罗斯基很快就强行把女儿带离了妻子的娘家。

“安德鲁!”她急切地叫他。

奥罗斯基对女儿的爱是含着怨恨的,也就是说,他爱着女儿是出于对女儿的恨意。他讨厌女儿,是因为妻子。两人恩爱了两年之后,她无法忍受他的专横和怪癖,就离开了他,因此他恶毒地诅咒她,并且起诉了她,尝试着逼迫她回来,但却更让她铁了心离开。他愤怒得发了狂,但他冷傲无情,一意孤行的性格让他没有去请求妻子回来,妻子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如果他不那么做,也许她会回来的,但他没有。她唯一的不足是她有病,这种病任何医生都束手无策。她多愁善感,像含羞草一样,只要一点点眼泪、痛苦或悲伤,就会陷入绝望之中无法自拔。她还非常害怕雷雨风暴、青蛙、黑暗的房间、不吉利的数字和震耳欲聋的声响,因此,这样残酷的丈夫简直是在谋害她的生命。

格泽斯科维克兹从门边返回到她身边。

另外,天气不好的秋季和漫长的冬夜让她更有机会接近自己的目标,奥罗斯基已经五十八岁了,有风湿病,常常很痛苦,风湿发作的时候,就会痛苦到连说话都是语无伦次的。只有她知道该怎么抚慰他,那么多年的戏台表演经验,已练就了她如今的聪明才智。而她唯一的阻碍就是詹妮娜。克伦斯卡注意到,只要詹妮娜在家里,她就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她决定耐心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安德鲁,”她恳切地说,“我不爱你,但是我尊重你,嫁给你,我做不到,但我觉得你是一个高贵的人。你当然明白,对我来说,能不能嫁给我爱的人才是最要紧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谎言和虚伪,我也一样。我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但我自己也不好过,我自己也不幸福,哦,不!”

奥罗斯基已经适应了她的存在。她也知道何时才是适合上场的时候,分寸把握得非常到位,因此从未得罪过主人。

“詹妮娜,如果你能够……如果你能够……”

奥罗斯基是个鳏夫,很有钱,现金就有好几千美元,还有个独生女儿,长期在外求学,对家里不管不问,因此奥罗斯基不大喜欢她。克伦斯卡一到这里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很快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开始为追求婚姻努力,为自己拼最后一次。

他看到她是那么伤心,就不再往下说了,然后,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她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奥罗斯基就因见到了广告而来见她,他急需一位管家,因为詹妮娜还在上学,而他自己又无法管理所有的仆人。克伦斯卡看上去很文静谦和,失去了丈夫后似乎满腹伤感,因此他没有问她任何过去的经历,就立刻聘用了她。

詹妮娜仍然坐在那儿,盯着他离开的那扇门,而奥罗斯基这时进入了房间。

克伦斯卡没什么才能,但却很聪明,因此,在最后一批追求者离开之后,她并没有陷入沉沦,而是在《凯尔采公报》上登了一条这样的广告:“一位政府官员的中年寡妇,非常想谋求管家或是助理秘书的职位,雇者最好也是单身。”

他在楼梯上遇到了格泽斯科维克兹,从他脸上的表情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变老,不再有年轻时如花般的美貌了。因此她卖掉了所有家具,再加上亡夫的遗产,独自生活了半年之久。她非常想再找一个伴侣,于是昧着心意去讨好他们,却都没能成功把自己嫁出去,因为她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手头的财产让她恢复了当演员时粗枝大叶,浪荡挥霍的性格,一心只求寻欢作乐。她仍然那么妖媚,于是很快身边就聚集了一大帮各种各样的追求者,跟他们一起,她挥霍掉了自己的所有财产,和自己为追求丈夫时所建立起来的声誉。

看到父亲进来,詹妮娜害怕地叫了一声,奥罗斯基本来一肚子火,看女儿这副样子,又不忍心发怒。他的脸色苍白,眼珠子朝外凸出,头不停地摇摆着。

最终他死了,她也自由了,但她却再也不想回到剧院。一想起曾经到处流浪时的苦日子,和作为滑稽剧演员时的穷日子,她就开始发抖。

他坐在桌子旁边,强行克制着自己,平静地问道:“你跟格泽斯科维克兹都说了什么?”

过去的事又重新在她眼前浮现:她曾经整年整年地待在一群滑稽剧演员之中,因为找到了一个愿意跟她结婚的人,她离开了剧院。她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如今回忆起来,仍然像是噩梦一般。她的丈夫非常容易吃醋,因此经常打她。

“就是我昨天跟您说的,我不爱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她冷冷地答道,但听到父亲似乎很平静的声音,她还是吃了一惊。

克伦斯卡夫人命令下人清理桌子,之后自己就坐在面向车站月台的窗口做起了针线活。她不时停下活计,盯着树林,或是长长的铁轨,但一切看上去都是寂静而冷清的。终于,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轻柔地围着桌子转圈,微笑着轻声自言自语:“我会得到他,我会得到他的。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依靠,我的流浪终于要到头了!”

“为什么?”他突然问出这一句,就像他还不了解她的想法一样。

奥罗斯基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我告诉他我不爱他,也根本不想结婚。”

“先生,如果我能告诉您我的想法,那么——”她迟疑了一下,低下了头。

“你就是个傻瓜、笨蛋、蠢货!”他咬紧了牙齿,气得龇牙咧嘴的。

奥罗斯基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喝了咖啡,突然说道:“谢谢你!我想你才是唯一懂我的人。你真是个好人,克伦斯卡夫人。”

她对他的态度冷冷的,而且,她又恢复了以前固执和倔强的样子。

克伦斯卡夫人假装同意他的观点来讨好他,不时加进一些细节。她很小心地抱怨自己也不得不因为詹妮娜而忍气吞声,重重地叹着气,一找到机会就编故事来哄骗他,以讨好他。她拿过咖啡和烧酒,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她这么巴结他,故意地触碰他的手臂,眼帘低垂,她不断挑逗他,以点燃他的热情。

“我说了你会嫁给他的。我跟他保证过你会嫁给他,你也一定会嫁给他的。”

然后他开始长篇大论地抱怨詹妮娜固执、任性,和她给他造成的各种麻烦。

“我不会的,你别想强迫我,任何人都别想逼我结婚!”她不满地回应道,坚定地看着父亲的双眼。

“唉,这都是我的命啊!”他叹息着,“吃饭都不能安安静静的,总要听到这些喋喋不休的废话。”

“就算是拖,我也得把你拖去教堂。我会逼你的!你必须去跟他结婚!”他嚷嚷着,声音也沙哑了。

她顺从地递过菜肴,殷切地劝说道:“先生,您不必这么自找烦恼,这对您的健康无益。”

“绝不!”

“别坐在那儿光看着,把菜都端上来。”他朝克伦斯卡夫人喊道,而克伦斯卡夫人对詹妮娜的遭遇面露同情。

“你会嫁给格泽斯科维克兹的。我告诉你,我,你的父亲命令你这么做!你必须马上同意,不然我要杀了你!”

詹妮娜重重地坐了下去,把勺子丢在桌子上,又起身狠狠地带上了门,离开了房间。

“很好,那就杀了我吧,只要你愿意的话,但我绝不会服从你的安排的!”

“你这丫头就跟你妈一样的疯狂。等着瞧!安德鲁会用枪口对着你,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该如何制服。他不会饶了你的。”

“我要把你赶出家门!”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是啊,您的理想女婿就是这么个无人可敌的家伙,他会变成个霸王的。”

“很好!”

“兹伦克维兹是兹伦克维兹,但格泽斯科维克兹是个绅士,我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很善良、聪明,可不是杜布兰尼学院毕业的傻瓜,又身强力壮的。他能制伏性子最烈的马,只轻轻一拳就能打掉一个农民的六颗牙齿,对你来说,这样的人还不够好吗?我发誓,他跟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不论爱是不是有意义,爸爸,这都跟您无关。这是与我的未来息息相关的事,但您从不跟我商量一下。那时兹伦克维兹也跟我求婚。我也告诉过您我一点也不想结婚。”

“很好!”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凛然回复道。詹妮娜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心里不屈服的堡垒就加厚一层。

“你就是个蠢货。所有女人都是这么做的,她们都把自己嫁了。爱不过是小孩子才说的废话,是没有意义的。别再烦我了。”

“我会把你赶出去的,听到了吗?就算你饿死在外面,我也不会再管你,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消息!”

“没有哪个有尊严的女人会把自己卖给她第一个遇见的人,仅仅因为他有能力养活自己!”

“非常好!”

“我再说一次,你真是个蠢货。”他生气地喊道,又吃了块鸡丁,“爱不过像酱料罢了,没有酱料,你一样可以吃鸡,酱料不过是个奇怪的现在风行一时的东西罢了。”

“詹妮娜!我警告你,你不要逼我。我求你了,嫁给格泽斯科维克兹吧,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已经老了,会死去,然后留下你一个,孤苦伶仃,没人保护你,支持你,詹妮娜,你从来没爱过我!如果你知道我这一生有多不幸,你会可怜我的!”

“她们为爱而结婚,嫁给她们爱的人。”

“不,绝对不会!”她凛然说着,对他的请求也不屑一顾。

“那又怎样?女人结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他喊道。

“我有自己的财产,没有格泽斯科维克兹或是像他那样的人,我也会过得很好。啊哈,所以您想让我结婚只是想让我找个依靠?”她挑衅般地反驳他。

“我也最后一次告诉你,不行!”她用力地丢回一句。

“真是蠢货!”他严厉地吼了一声,“你会结婚的,因为你会有自己的家,衣食无忧,还有个照顾你的人。我可不想因为你而毁了我自己,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

奥罗斯基猛地坐进一把椅子,但由于用力过猛,椅子变得支离破碎。他撕开衬衣的领子,狂笑着抓起椅子断裂的扶手,朝詹妮娜举了起来,但詹妮娜脸上冷峻轻蔑的表情让他恢复了理智。

“不!我决不会嫁给他或者其他的男人!我不会结婚的!”

“滚出去!”他大声嚷嚷着,手指着门,“滚出去!听到没有?我命令你从我的家里滚出去,不要再回来了!你永远不要再回到我住的这个地方来,否则我会把你碎尸万段,之后再把你扔出门外!从此,我再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发誓一定要让你成为格泽斯科维克兹夫人!”

“很好,那我走了。”她机械地回应着。

“我不会成为他的妻子的。如果他能喜欢别人,那就更好了。”

“我再也没有女儿了!今后我也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消息!去死吧,我要杀了你!”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像个疯子一样。

“胡扯!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不知道他会是个好丈夫吗?尽管格泽斯科维克兹是个农民,但对你来说,他比王子都要强,只有傻子才会想娶你。他有权挑选最好的女孩儿做妻子,但他选了你,你应该心怀感激才对。明天他会跟你求婚,一个月内,你就会变成格泽斯科维克兹夫人。”

他已经完全疯狂了,从屋子里冲了出去,詹妮娜在窗口看着他跑进了树林里。

“那有什么用,爸爸。既然您告诉了他一切都会好,那您明天自己接待他就行了。告诉他,对我来说,一切都很不好。我不想和他说话。我明天会去凯尔采!”

她只是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她预料到了所有的事,但没想到这一幕。她非常愤恨,但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心烦意乱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沙哑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从这里滚出去!滚出去!”

“这是我们的事。”他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的事。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转向詹妮娜,“他明天会来家里吃晚饭,这件事你们可以自己谈。”

“我会走的,我会走的……”她心碎地低声呻吟着,眼泪溢满了她整颗心,“我会走的……”

“那您是怎么跟他说的,先生?”克伦斯卡夫人很快插了句嘴。

“上帝啊!我为什么这么不幸啊?”过了一会儿,她大声喊道。

“他想跟你求婚,詹卡。”

知道了这一切,克伦斯卡夫人靠近了她。克伦斯卡夫人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然后试图安抚她,但詹妮娜轻声请求她离开。现在,她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詹妮娜平静地瞟了他一眼。

“爸爸已经下了逐客令,我必须走了。”她说着,自己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格泽斯科维克兹先生今天过来和我见了面。”奥罗斯基说着,慢慢地端过汤来,因为他经常主持宴会,宴会前是要先喝汤的。

“那真是荒谬!你爸爸会改变心意的。”

她朝父亲点点头,然后就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不,我不会再留在这里。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

这时,詹妮娜进来了。她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身材匀称,肩膀宽度适中。她的长相也不同寻常,眼睛是黑色的,眼神深邃,前额笔直,眉毛浓密,鹰钩鼻,双唇丰满。此时双唇紧闭,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光洁的额头上有两道线纹。浅红色的卷发盘在她小小的圆圆的头上。她的嗓音很奇怪,很低沉,像是男中音一样。

“你会去你姨妈那儿吗?”

克伦斯卡夫人没有回话,只是摆好了桌子,准备上菜。

詹妮娜思考了一会儿,但她很快下定了决心,阴沉的面容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啊哈!你节省下的钱是想多给自己买点好东西吧,我知道,你用不着向我报告。”

“我会加入剧院,我决定了!”

“您这么说对我们太不公平了,先生,我们女人可比男人们节省多了。”

克伦斯卡夫人责怪地瞥了她一眼。

“胡说八道!你脑子里都是些肉丁、糖果和美味佳肴。你还说是为我做的,都是胡扯!”

“过来,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会搭乘下一趟火车离开。”

“但是,先生,我这是特地为您做的……”

“下一趟客运火车去的可不是凯尔采。”

“奢侈,太奢侈了!有汤和肉的一桌饭给一个国王都足够了!你会毁了我的。”

“那不要紧。我会去新西里西亚,在那儿南部搭乘去维也纳的火车去华沙。”

“当然是您的最爱,鸡丁、酸模汤(1)和炸肉排。”

“如果我是你,詹妮娜,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不然,以后有你后悔的。”

“晚上吃什么?”

“我说过了这话,就绝不会反悔的!”

“詹妮娜小姐很快就回来了。”克伦斯卡夫人回答,她兼任这家的管家和保姆,头发是浅色的,面容姣好。

詹妮娜不再听克伦斯卡夫人说话,而是开始收拾行李。她的内衣、外衣、书籍和笔记,还有各种小物件,她都仔细收拾好了放进了在学校时用的行李箱里,就像是要回学校一样。

“詹卡在哪儿?”他问道。

最后,她冷冷地与克伦斯卡夫人道别。她外表冷峻,双唇却微微发抖,这意味着风暴虽然刚刚过去,但她的内心还远未恢复平静。

完成了工作之后,他锁上所有的抽屉,眼光扫过月台,然后回了家。他不是从客厅进入房间的,而是从厨房,因为他想要知道晚餐准备了什么。他看了下锅灶里的火,用拨火棍在火里戳了个洞,以使燃料充分燃烧,因洒在地板上的一些水责备了侍女之后,才进入餐厅。

她叫克伦斯卡夫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楼下。一个小时内,她就去了树林。

每个人都拿他取乐,但他却毫不在意,依然坚持自己的做派,并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一切事物的出场都是有顺序的,如果没有顺序,那就会出错。”

“永别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那些树木也向她低下头来,树叶子都发出了悲伤的沙沙声。

由于站长本人就是自己的上司,所以他只要发现自己账目上的错误,或者是自己作为调度员的工作上有什么疏忽,就会写一封给自己的批评信。

“永别了!”她轻声说着,直直地盯着透过柏树枝叶照到地面上的落日余晖。

火车站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知道他古板,也都以此取笑他。布柯维克站并没有调度员,因此他也就扮演着双重的角色,在两张桌子旁分别做站长和调度员的工作。

树们安静地站成一排,像在听她的最后道别,默默地思考着,一个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人,一个陪着它们成长的人,一个在它们怀中做过梦的人,怎么能跟它们道别?

那人没回话,就带着信离开了,十分庄重地把它放在窗子另一边的一张桌子上。站长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摘下红帽子,朝那张桌子走去,然后又戴上了一顶镶红边的帽子,费力地拆开他刚才封好的信。他看了信,在信纸另一边写下几行字作回复,又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要求安东尼交给“火车站站长”,也就是他自己。

树木们伤心地嘟哝着,发出叹息,像是在唱着告别曲,一种悲伤的情绪萦绕在树林上空。小草轻轻地摇晃着,榛树的新叶不安地震颤着,松树细长的松针簌簌地哼唱着呻吟着,都在为詹妮娜的离开而伤心难过。鸟儿的鸣唱也让人心碎,断断续续的,像是受了惊吓。而用树叶和苔藓,还有如雪般洁白的山谷百合铺就的地毯上,不时能看到动物们掠过,它们寻找同伴的呼唤声穿过了整片树林,像是在回应着那悲戚的叹息声。

“把这个交给调度员!”奥罗斯基命令道。

“留在我身边,留下来!”树林好像在这样请求着。

一个工作人员出现在门口。

这种呼声高涨,扫光了掉落的树枝,吞噬了天上的白云。只有七色的阳光倾泻而下,用无法抗拒的声音诱惑詹妮娜:“走吧!走吧!”

与此同时,车站站长也完成了他的报告,并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在日记上做下记录,并放进了一个信封,收件人写明“布柯维克车站监管员”,然后喊道:“安东尼!”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唯一的声音是昆虫的吟唱和橡子掉落的声音。

她儿子跟她一样,内心深处仍然是个农民,平静外表之下的内心里燃着对女人,对妻子的狂野的欲望之火。这个年轻力壮的武夫,能把两百磅的装满了小麦的麻袋扔进马车里,常常像个普通劳动者一样辛劳工作,劳作之余,詹妮娜美好的形象就在他心中浮现,挥之不去。他已经完全为她甜美的外貌所倾倒。现在,他像阵飓风一样地飘过森林,跨过春天碧绿的田野,去告诉他的母亲即将要到来的幸福快乐。他知道他会在母亲最爱的房间里找到她,那间房间的墙上,挂着三张圣像,都是镀金的,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

“永别了!”詹妮娜轻声说着。

“我们家里就会多了个公主,我们会把她供奉在客厅里。别担心,安迪,我不会弄脏她的手的。我会爱她,服侍她,为她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她要做的所有事就是读法语书和弹钢琴,那可是贵妇人才会做的事!”他母亲常常这么说。

她站起身来,返回车站。她走得很慢,边走边留恋地看看那些树,看看林间小道和山坡。

通常,安德鲁会对母亲的这种唠叨报以一笑,然后会吻着她的手,跟她保证,一切都会如她所愿。

然后她开始想象自己全新的未来。她心中慢慢生出一种自我意识,勇气也得以提升。

“安迪!”她常跟儿子说,“安迪,我希望你能娶奥罗斯基小姐。她真是个高贵的女子。当她看着你时,你会出于敬畏而微微发抖,会想要跪在她脚下以求得她的宠爱。她一定非常善良,因为任何时候她在树林中遇到人,都会为他们向上帝祈福,跟他们聊天,带孩子们玩儿,换了别人可做不到!她与生俱来的温柔可真出众。有一次,我出门遇见她,她吻着我的手问安,我就给了她一篮蘑菇。而且,她很聪明。呵呵!她也知道我有个优秀的儿子。安迪,娶她吧。快点儿起来,太阳都出来了!”

她在月台上偷偷看着父亲,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吸引了她,让她热血沸腾,她与父亲的距离更疏远了。

母亲是个老农妇,尽管现在身份变了,衣着却也一点没变。她把詹妮娜看作一位公主。她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像贵妇人一样的媳妇,貌美如花,出身高贵,她丈夫和他的钱财以及在邻里间的威望并不能使她满足。她常对自己过去的农妇身份耿耿于怀,对所有的恭维都产生怀疑。

她去了火车站站长办公室,要求买票。她站在窗口,大声询问着。而奥罗斯基也猛地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但却并没有说话(因为他是自己售票的)。他平静地给她找了钱,捋着胡须,冷冷地盯着她。

“她一定说了!”他轻声说着。他年轻富有,也非常爱她。“我们会在一个月内举行婚礼。”他很快地加了一句,肯定了这个想法,他快活地跑过树林,弄断了头顶的树枝,踢开了路上腐朽的树桩,吹着轻快的口哨,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也在想着,母亲要是知道了,得多高兴啊!

离开时,她转回头去,正好迎上他愤恨的目光。他很快从窗口离开,大声咒骂着,而她继续前行,只是,不知何故,她走得更慢了,双腿发抖。他眼中闪着光,仿佛因泪水上涌而发红,那情景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奥罗斯基对他很热情,都没征询女儿的意见,就武断地告诉他一切都会如他所愿。因此,格泽斯科维克兹认为詹妮娜不会拒绝他,她父亲一定跟她提过此事。

火车进站,停了下来,她登了上去。她仍然从窗口盯着车站。克伦斯卡夫人在房间里用一块手绢朝她挥着手,假装抹着眼泪。

最终,他才决定跟她父亲谈论此事。

奥罗斯基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和一双洁白的手套,像在等着什么人一样地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甚至都没往她的方向瞥上一眼。

安德鲁经常去看女孩儿,同时越来越迷恋她,但从不敢向她表白。她也喜欢他,但她率真直爽的性格常常会让他把刚想好要说出口的表白咽下去。他觉得她是高贵的女神,不可能看上他这么个山野村夫,但恰恰由于他出身卑微,他就更想得到她。

钟声响了起来,火车开始缓缓驶出站台。

他曾是个农民,不论物质条件如何改变,内心的本质依然没变。他儿子的受教育程度并不高,现在在帮父亲打理生意。两年前,站长的女儿从凯尔采学院完成学业回来后,格泽斯科维克兹就开始追求她,并疯狂地爱上了她。他的父亲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直接告诉他,如果想要结婚就结婚,一切都随他自己。

电报员鞠了一躬,向她告别,但她并没有在意,她只看到她的父亲慢慢转过身去,回到了办公室里。

附近的许多老邻居们都还记得,老格泽斯科维克兹年轻的时候姓格泽斯科,后改为现在的姓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大家都曾为此嘲笑他,但没人因他换姓而责备过他,因为他并没显出一副贵族气派,也没有因财富而盛气凌人。

“永别了!”她轻声说。奥罗斯基跟往常一样,按时下班回家吃晚饭。

格泽斯科维克兹,尽管长得不帅,却是个很实在的富翁。车站周围的树林和附近的一些农舍都是他父亲的财产。老格泽斯科维克兹出身农民,还开过旅馆,后来靠做木材和牲畜饲料的生意发了家。

克伦斯卡夫人看到詹妮娜离开,尽管心里非常高兴,但也有点不安,她心怀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脚步比平常更为轻柔,态度也比之前更为谦逊谨慎。

站长目送着客人离开之后,再次进入办公室,处理日常工作的事务。格泽斯科维克兹能请求跟他女儿结婚,他很满意,同时他认为女儿也会满意,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奥罗斯基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因为他没有诅咒任何人,甚至也没提起詹妮娜。

他们开心地吻别,然后,年轻男子跳进了月台边一辆轻型卡车里,沿着一条通往林中的小道快速开了出去。不久他又停下来,回过头去,摘下帽子,向着那第二层的窗口深深鞠了一躬,就消失在树丛中。驶过一段路以后,他从车里钻了出来,叫仆人开车离开,自己则沿着一条便道前行。

第二天,他给詹妮娜的房间上了锁,并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书桌抽屉里。

“拿出勇气来,孩子!不要害怕,我告诉你,一切都会好的。我会马上告诉詹卡这件事。你明晚跟我们一起吃饭,跟她求婚,她会答应的,一个月内你们就能结婚,我们也会变得更亲近的,嘿!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安德鲁·格泽斯科维克兹先生。我常常梦想着能有你这么个儿子。不幸的是,我自己没有,但我至少还能有个这样的女婿。”

那一晚,他没有入睡,眼窝深陷,脸像死了一样的苍白。克伦斯卡夫人整晚都听到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第二天他还是照常出去上班。

“这样的明天我有点害怕。”

晚饭时,克伦斯卡夫人鼓起勇气想跟他说点什么。

“再见!……哦,再过来一下,让我抱抱你。明天我们要举杯好好庆贺一下这件大事。”

“啊哈,我居然还跟你在一起。”他若无其事地说着。

“明天,再见!”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男子高兴地说道,伸出他的大手以示告别。

克伦斯卡夫人看着貌似平静的他,脸也变得苍白。她开始跟他谈论詹妮娜,说她很同情詹妮娜,她怎样劝她不要离开,她是如何真诚地请求她不要离开。

站长站在他面前,习惯性地用手捋着灰白色的胡须,对年轻男子露出慈祥的微笑。站长也是个强壮结实的汉子,肩膀很宽,蓝色的眼珠子在浓厚的睫毛下透出快乐的光芒,不过也能从这眼神中看出他某种坚定不移的意志。他鼻梁笔挺,双唇丰满,眉毛粗短,目光尖锐,这一切都显示出他暴躁的性格特点。

“你真是愚蠢!”他朝她喊道,“她离开是因为她不想留在这里。她想死在外面,就让她死在外面算了!”

车站站长奥罗斯基从办公室出来,遇上一个矮墩墩的年轻男子,男子头发颜色很浅,几乎是亚麻色的。年轻男子穿着,或者说,是被绑在一件时尚西装里,手里拿着帽子,身边的仆人正帮他把外套套上。

女儿的离开让奥罗斯基陷入了孤独之中,克伦斯卡夫人对他心生怜悯。

春天的下午,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树木也严肃地挺立着,不再交头接耳般地说悄悄话。巨大的柏树叶子低垂着,像是在温暖的阳光中安静地睡着了。丛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鸟的啼鸣,伴着水鸟的鸣唱和昆虫的嗡嗡声,像是催眠曲一样。蓝色的铁轨延伸到远方,越远颜色越深,最后甚至变成了紫色。

“现在,”他咆哮着,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您,夫人,今天必须离开。我会开给您应得的工钱,然后,请您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不然,我发誓我一定会请人把您赶出去的!我命中注定是孤独的,我不需要任何陪伴和同情!你这坏蛋!”

太阳升到了南边,看起来更为明亮耀眼,给人的感觉也更为温暖,山坡被染成了红色,顶峰上的岩石也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他重重地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杯子瞬间被顿成了碎片,然后,走了出去。

微风吹过,车站旁的林木沙沙作响,像是在哼唱着小调,车站上方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灰白色的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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栋布罗瓦铁路线上的布柯维克站坐落于一个美丽的地方。火车站前,山上的松柏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树林之上是光秃秃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山顶,山间有狭长的山谷,璀璨的池泽点缀其间。所谓的车站不过是一栋双层的砖头建筑,站长和他的助理就住在这里,旁边一栋小木屋里住着电报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铁轨尽头的另一栋小木屋里住着保安,分散在角落里的开关室和发货仓是唯一能证明这里还有人居住的证物。

(1) 酸模汤,典型的欧洲传统食物,酸模俗称野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