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缩了缩宽阔的肩膀。再三看了看表情严肃的素和，嘟囔着：
“你为什么活着？”
“不知道！”
素和从父亲身后叫了一声。
素和嚼着拿在手上的芒草回答说：
“爸！”
“还不如不活了。”
天色一暗，山里就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橡树、冷松的枯叶像雪花一样偶尔飘落到两人身上。
父亲抬起手想狠狠地给素和一巴掌。但，还是磨蹭着放下了。可能是看到素和正在气头上，又或者因为素和快成为大人了，父亲忍住了没有发作。
“过了立秋，没有人会来了。”
“是啊，是啊！”
父亲把提篮从右手换到了左手。汽水瓶子当当作响。
素和觉得父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非常愚蠢，她边向外啪啪地吐着芒草叶，边怒吼着：
“茶馆关了吧！”
“笨蛋、笨蛋！”
素和与父亲一同用脚拨开山白竹，走在距烧炭小屋三四百米的山路上。
三
素和没有回答，使劲揉了揉被水花溅湿、闪闪发光的鼻尖。父亲默默地收拾着。
过了盂兰盆节，关了茶馆，素和最讨厌的季节到来了。
“素和，今天卖了多少？”
父亲在这个时节会每隔四五天就背木炭到村子里去卖。本来可以雇人的，但为此要多支付十五、二十钱，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所以父亲就把素和一个人留在家里，独自下山到山脚的村子里去了。
父亲拨开绝壁上的红色爬山虎叶走了出来。
素和在晴空万里的时候会出门去采蘑菇。父亲烧制的木炭，六十千克左右能赚五六钱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单靠木炭没有办法维持生活，所以父亲会让素和去采蘑菇，然后拿到村子里去卖。
素和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疑心地眨巴着眼睛。瀑布在呜咽。“八郎啊！”“三郎啊！”“八郎啊！”
一种叫朴蕈的又黏又滑的蘑菇能卖上好价钱。它大量生长在羊齿类植物茂密生长的腐木上。素和每每眺望着这些苔藓就会想起自己唯一的朋友。素和喜欢在装满朴蕈的篮子上轻轻撒上绿油油的苔藓，然后提回小屋。
素和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他们兄弟俩好可怜，把父亲满是炭灰的手指塞进小嘴里泣不成声。
只要是木炭、朴蕈卖上好价钱，父亲一定会满身酒气地回来。偶尔会给素和买带镜子的纸质钱包或其他一些东西。
她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那是父亲抱着素和守炭窑时说的故事。三郎和八郎是一对砍柴兄弟。有一天，弟弟八郎在河谷里逮了一些山鱼拿回家的时候，哥哥三郎还没有从山里回来，弟弟就把其中一条烤着吃了，发现非常好吃，于是忍不住又吃了第二条、第三条，最后他把逮的鱼全吃光了。不想吃完之后，喉咙渴得不行，八郎把井里的水喝光之后，还渴得厉害，他跑到村外的河边，开始拼命喝水。喝着喝着，身上开始冒出一片一片的鳞。三郎赶来的时候，八郎已经变成一条可怕的大蛇在河里游动着。三郎大叫：“八郎啊！”河里的大蛇流下了眼泪，答道：“三郎啊！”就这样，哥哥在岸上、弟弟在河里边哭边喊，“八郎啊！”“三郎啊！”但是却毫无办法。
因为秋风的缘故，从早上开始，山里天气突变，盖在小屋上的草席被风刮得晃动着。就在这一天，父亲早早地就下山去了村子里。
素和那天也和平时一样呆呆地站在瀑布旁。阴天的秋风刺痛了素和红红的脸颊。
素和一整天都在小屋里待着。难得想把头发扎起来，素和就用父亲买来的波浪形发带扎住绕起来的发根。然后再把火烧旺，等着父亲回来。夹杂着树木沙沙的声音传来了几声野兽的嚎叫。
她发现瀑布的形状是绝不会相同的。水花飞溅的样子、瀑布的宽窄都在发生着眼花缭乱的变化。她还发现瀑布的尽头不是水而是云，从瀑布口滚滚升起的样子就可以察觉到。还有，水是不可能这么白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素和一个人吃了晚饭。黑色的米饭浇上烤过的大酱。
直到最近，素和的想法才开始变得有深度。
到了晚上，风停后，渐渐冷了起来。如此安静的夜晚一定在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能听到天狗伐倒大树后，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小屋附近，有人磨红豆的沙沙声；远处山里人的笑声也清楚地传了过来。
那时的素和还在毫无畏惧地眺望着瀑布，期待着有一天飞泻而下的瀑布出现干涸。素和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瀑布的形状总是毫无变化。
等得不耐烦的素和盖着稻草被在炉子旁睡下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时不时地朝入口处的草席这边窥视。想着肯定是山里人在偷窥，素和就一动不动地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在雨天，素和会在茶馆的角落里盖上草席睡午觉。茶馆上方有一棵高大的橡树，它伸展开的茂密树枝下刚好成了避雨的绝佳场所。
白色的东西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入口，借着未燃尽的炭火光亮一看，外面白茫茫的。下今年第一场雪啦！素和仿佛在梦境中一般，非常高兴。
把茶馆交给素和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素和从小在山里长大，不用担心她会踩偏岩石掉进瀑布潭。天气好的时候，素和还会一丝不挂地游到瀑布潭附近。游的时候如果看到有像游客的人，她会把发红的头发往上一拢，大声叫：“过来店里坐坐。”
好疼。身体又麻又重。素和闻到了那熟悉的、臭烘烘的气味。
这样的生活要一直持续到下霜。
“笨蛋。”
父亲像无所谓似的，边嘟囔着边抬头看了看瀑布。然后两人把店里的点心收进提篮，提回烧炭小屋。
素和短促地喊了一声。
“哦，什么都没卖出啊！”
然后不明就里地冲了出去。
“什么都没卖出。”
暴风雪轰的一下全打在脸上。素和不由得瘫坐在地，眼看着头发和衣服全都白了。
“今天卖了多少？”
素和站了起来，肩膀耸动，大口喘着粗气，慢慢迈出了步子。衣服在狂风的撕扯下变得乱七八糟。她就这样一直走着。
在黄昏时分，父亲一身黑黢黢的，从烧炭小屋来接素和。
瀑布声越来越大。素和加快了步伐。她用手掌擦了好几次鼻涕。瀑布声在几乎是脚的正下方响了起来。
在快到夏天，只要能看到稀稀拉拉到山里游玩的游客时，父亲就会每天早上用提篮把点心提到茶馆，素和则赤脚跟在后面。父亲把点心放下就回去了，剩素和一个人看店。只要一瞥见游人的身影，素和就会大声吆喝：“过来店里坐坐。”因为父亲重申了好多次要她这么说。但是，素和清脆的吆喝声被瀑布巨大的轰鸣声掩盖，基本上客人连看都不会看她一下。有时候一天还卖不到五十钱。
在冬天树木疯狂的吼叫声的空隙中，素和低低地叫了一声：“爸！”之后便跃身跳进了瀑布潭。
在素和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在瀑布旁用圆木和苇帘子搭建了一座小小的茶馆。店里卖汽水、咸薄饼、不掺水的糖果和两三种粗点心。
四
马秃山里有十几座烧炭的小屋，瀑布旁也有一座。那座小屋建得离其他小屋比较远，它的主人不是当地人。茶馆里的女孩子就是那座小屋主人的女儿，叫素和。父女两人一年四季都生活在那里。
素和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昏暗，可以微微听到瀑布的轰鸣声，感觉那声音来自头顶之上。身体随着轰鸣声摇晃着，寒冷刺骨。
在立春前十八天到立秋前十八天中天气好的日子里，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从马秃山升起的缕缕白烟。那是因为这一时节山里的树木枝繁叶茂，适合烧制木炭，而人们都在忙于烧制木炭。
知道自己是在水底之后，她莫名地感觉到舒畅、爽快。
二
伸了伸双脚，忽然身体开始往前漂移。鼻尖差点碰到岸边的岩石。
他先沉到了瀑布潭深处，然后消瘦的上半身蹦出了水面。当时，他眼睛紧闭，嘴巴微微张开，蓝色T恤破了好几处，采集用的背包还挎在肩上。之后，又被猛地拽向了水底。
大蛇！
正好在瀑布附近的四五个人目击了这一切。一位将近十五岁的、正在深渊旁的茶馆里的女孩子看得最清楚。
“我变成了大蛇！太好了，这样就不用回小屋了。”素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甩了甩胡须。
学生爬上了绝壁。在已过中午的时候，初秋的阳光还明晃晃地照在绝壁顶上。学生刚爬到绝壁的中部，他脚蹬着的有头那么大小的石头就裂了。像被从悬崖上剥落那样“哗”地掉了下来。中途他被挂在了绝壁的老树枝上，但树枝断了。在一声巨响之后，学生砸进了深渊。
一只小鲫鱼而已。嘴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刚才也不过是稍稍动了动鼻尖上的小疙瘩。
瀑布潭三面都是高耸的绝壁，只有西侧这一面狭长地开了个口，水流撞击着岩石，不断从那里向外流淌。绝壁因为瀑布飞溅的水花总是湿漉漉的。绝壁上到处生长的羊齿类植物在瀑布的轰鸣声中摇曳着。
鲫鱼在瀑布潭附近的水深处游来游去。刚以为它要扇动胸鳍浮上水面，不想它猛摇了一下尾鳍，钻到了瀑布潭深处。
今年夏末，有人死在了这个瀑布里。并不是故意跳进去的，完全是因为不小心。死者是一位为了采集植物来到这里的肤色白皙的东京学生。这附近有很多稀有的羊齿类植物，经常有人慕名而来。
它的游乐就是追追水中的小虾或者躲到岸边芦苇的影子里，又或者吮吸下岩石上的苔藓。
马秃山因背面的景色绝佳，所以在当地非常有名。山脚下的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是一座贫寒的小山村。沿着从村外流过的小河逆流而上两千米左右就可以来到马秃山的背面，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条十丈宽的白色瀑布。在夏末到秋天的时节，山里的红叶非常漂亮，从附近城镇来的人们让这个村子变得稍稍热闹了起来。在瀑布脚下，有人甚至开起了简单的茶馆。
之后鲫鱼一动不动了，胸鳍偶尔微微晃动一下。它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小山被叫做马秃山。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因为从山脚的村子仰望悬崖就像看到奔驰的骏马一样，可事实是看起来更像老人的侧脸。
不久它弯曲身体，向瀑布潭游去，看起来就像是树叶被吸入瀑布潭一样。
位于本州北部的山脉叫做盆寿山脉。因为它不过是一个起伏三四百米的山陵，所以一般的地图上都没有标记。很多年前，据说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义经(1)带着家臣一路往北逃亡，在准备渡往遥远的虾夷时曾乘船经过这里。当时，他们的船撞上了横亘在这里的山脉，冲撞的痕迹现在还都保留着。就在山脉中央隆起的小山的山腰上，那块约三十步左右的红土悬崖就是当年冲撞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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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即源义经（1159—1189），日本传奇英雄，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名将。
李月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