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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

我第一次跟您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吧?那个时候我对您还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好像是个品行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和您一起喝酒,之后,您还开了个小玩笑吧。但是,我并不介意。只是感觉到身体不可思议地轻松了许多。我不知道对您是一种什么感觉,既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从那以后我为了能让弟弟高兴,就经常从他那儿借您的著作来读。有些的确非常有意思,可有些却稍显索然无味了。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热心的读者。可在这六年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您的事情就像雾一样在我的心中弥漫,挥之不去。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地下室楼梯上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里突然变得鲜明生动起来。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决定了我命运的大事。我是多么爱慕您啊,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恋爱吧。一想到这儿我就感觉自己无依无靠,心里空荡荡的,忍不住一个人抽泣起来。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像《海鸥》中描写的妮娜那样爱上了一个作家,我也并不是憧憬小说家那类人。如果您觉得我是个文学少女的话,会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希望能为您生一个孩子。

我现在请求您的并不是罗巴辛什么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只是希望您能接受我这个主动上门的中年女人。

如果在很早之前您还是单身,而我也没有嫁给山木的时候,我们两个相遇并且结婚了,或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吧?虽然有时会这么想,但其实我已经死心了,我和您是不可能结婚的。取代您的夫人,那像是卑鄙下流的暴力行为,我是绝对不愿意那么做的。哪怕只是做您的小老婆我也毫无怨言。(我非常不想说出这个词,但即使叫做情人,通俗点说跟小老婆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我还是直白地说出来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小老婆的生活都是很艰难的。人们都说,小老婆一旦没有用了就会被抛弃。一到了六十岁,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回到他原来的妻子身边。因此,我同住在西片町的仆人和乳母聊天的时候,也曾听他们说过:“绝对不能当别人的小老婆啊!”但是,那说的只是社会上其他小老婆的遭遇,如果是我们的话,就会不一样了吧?我想,对于您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工作了吧。而且,如果您能喜欢我的话,两个人相爱或许也会给您的工作带来好处。这样,您的夫人可能也会接受我们两个的吧。虽然这个想法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在强词夺理,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事实上的确有一位皇族想要用新日币五十万元买下这栋别墅作为他的住所,之后却没有音讯了。艺术家或许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吧。但是,他还是忍受不了被我们想成《樱桃园》里罗巴辛那样的人,于是一副心情很糟糕的样子,之后又闲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问题的关键就仅仅在于您是否给我回信。您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我虽然很害怕收到您的回复,但又必须清清楚楚地问个明白。之前给您写的信上说我是主动送上门的情人,在这封信里,我成了主动上门的中年女人。其实现在仔细想想的话,如果您没有给我答复,我即使想要主动送上门也不知道怎么送了,就只能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日渐消瘦了吧。我求您不要什么也不说啊!

到底是艺术家,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好像生气了一样,歪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现在突然想起,您的小说非常直白地描写过许多恋爱冒险这一类的故事,也因此社会上对您的评价很不好,说您是大坏蛋,但其实您是个富有常识的人,对吗?我并不懂什么常识。但我觉得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幸福的生活。我想要为您生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生别人的孩子。因此,我来同您商量。如果您能明白我的心意的话,就请给我回信吧。希望能明确地告诉我您的想法。

我听了以后笑着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契诃夫的《樱桃园》。其实是您要买下这栋别墅吧?”

雨终于停了,有阵阵的风吹过。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接下来我打算去取配给的一级酒(六合)。用袋子装着两个朗姆酒瓶,把这封信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再过十分钟左右就去坡下的村子里。这个酒我不打算给弟弟喝,要留给我自己。每天晚上都用玻璃杯喝上一杯。酒这种东西,本来就应该用玻璃杯喝的吧?

“我听说,您准备把这栋别墅卖掉?”艺术家的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表情,突然这么问道。

您难道不想来我这儿吗?

但是我听了以后却感觉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还完全想象不出三十岁以后的事情吧。

M.C先生

“你一定不要恋爱啊,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就会变得不幸福。如果要恋爱的话,还是等长大以后再考虑吧。三十岁以后再谈吧。”

今天又下雨了。现在窗外正下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都不出门,就只等着您的回信,可到现在您也没有回复我。您到底在思考什么呢?或许我不应该在上一封信里写关于那位艺术家的事吧。您是不是在想我故意写下这桩亲事,是想要挑起您的竞争心呢?可是那桩亲事自那以后就没有下文了。刚刚我还跟母亲两个人笑着谈起了这件事。最近一段时间母亲总是说她舌尖痛,直治劝她采用美学疗法。用这个办法,母亲的舌尖渐渐不痛了,人也变得精神了起来。

“三十岁。如果说女人在二十九岁之前身上还留有少女气息的话,那么一到三十岁,在她身上就再也找不到这种少女的感觉了。”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本法国小说里说过的这句话,感觉到一阵阵令人无法忍受的空虚寂寞向我袭来。看向窗外,大海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像玻璃碎片一样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在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就是这样啊,就没有再更深地考虑了。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对“女人的生活到三十岁就完了”这个说法无动于衷,现在想想,真是令人怀念啊。手镯、项链、礼服、腰带,随着这些东西一个一个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越来越淡了吧,变成了一个寒酸的中年女人。不,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但是,中年女人的生活也是女人的生活啊。这些日子,我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点。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十九岁,一位英国女教师回国之前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刚刚我站在走廊的檐下,一边看着被风卷成旋涡状的绵绵细雨,一边思考着您的心境。这个时候我听见母亲的声音从餐厅那边传来:

“但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爱的话是不会考虑结婚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这么说着,我又忍不住地想把嘴捂上。

“牛奶已经煮好了,过来喝吧。”她接着说道,“天气真冷啊,我把它热得滚烫的。”

艺术家认真地回答我说:“女人的话,这样就可以了。女人只要无所事事地活着就好了。”

我们在餐厅一边喝着还在冒热气的牛奶,一边说起了前些日子那位艺术家的事情。

“那么,即使我不爱您也没有关系吗?”我微笑着问他。

“您也觉得那位艺术家跟我不合适吧?”

艺术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您真是一位难得的人。不管对谁都能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能同您这样的人一起生活的话,或许会给我的工作带来许多新的灵感吧。”他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装模作样的语气说道。我也想过,如果靠我的力量就能让这么了不起的艺术家的工作返老还童的话,那无疑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被那位艺术家抱着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嗯,的确不合适。”母亲很平静地说道。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您所说的那种幸福。如果让您觉得我很狂妄,那么非常抱歉。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为我生一个孩子吧,为我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在他的随笔中也说过想要一个为他生孩子的女人。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幸福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虽然我也想有很多钱,但只要能够抚养孩子,其他的我也不要求什么了。”

“或许是我太任性了吧。其实我也不是讨厌那位艺术家,再加上他好像有很多钱,我也想过和那样的人结婚其实也挺不错的吧。但到底还是不愿意啊。”

“是吗?”他用一种慌慌张张的语气说,擦了一下汗,接着说,“但是,请您还是再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件事吧。我能让您……怎么说呢,或许我不能给您带来精神上的幸福,但与之相对的,在物质方面我会尽最大努力给您幸福,至少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哎,坦白说就是这样了。”

母亲听完我的这番话笑了:“和子你真是个坏孩子啊。既然不愿意的话,前一段时间还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跟他说了那么多话。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那封拒绝的信现在应该已经到轻井泽的别墅了吧。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

“哎呀,可是我觉得很有意思嘛,其实还想再多跟他说点什么的。我是不是不够谨慎啊?”

母亲由于身体不太舒服,就叫我去招待,我在中国式的房间请他喝茶,说道:

“不是啊,是太黏人了,和子你太黏人了。”

那个时候,艺术家还住在轻井泽的别墅,于是我就把拒绝的信寄到那所别墅去了。可是艺术家却错过了收信,第二天突然来山庄见我了。他说他本来是要去伊豆的温泉工作,路过这儿就顺便来看看我们,对于我的回信他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艺术家不管多大年纪了,做事还是会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幼稚。

母亲今天的精神状态也很好。

“当然可以了,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勉强。”

她看了看我昨天第一次盘起的发髻说:“头发少的人就适合盘发呢。你盘起的这个发髻太漂亮了,真想给你戴上一个小小的金色王冠。但是不适合你啊。”

“我拒绝他也可以吧?”

“哎,真让人失望啊。我记得妈妈您什么时候说过,我的脖颈白白的很漂亮,应该尽量把脖颈露出来。”

那位艺术家的妻子在早些年前就去世了,他通过一位跟和田舅舅关系非常要好、又自负于谣曲的皇族向我母亲表达了这个愿望。母亲知道后让我把自己真实的想法直接告诉他。我本来就不愿意,也就没有认真考虑的必要,便直白地给那位艺术家写了回信,告诉他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你就只记得这样的事。”

“不,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母亲却很从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尊重艺术家是我们家的家风。

“即使稍微被人称赞了一下,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啊。记住这些事会让人感到很开心。”

“这是不是恋爱呢?”我开玩笑说,“他说不定是喜欢母亲您呢。”

“之前那位艺术家是不是也夸奖过你什么啊?”

没有收到您的回信,所以我只好再一次地写信给您。之前给您写的那封信充满了狡猾的,仿佛蛇一般的奸计,您一定一个一个地都识破了吧?的确,那封信的每一行字都是我绞尽脑汁耍弄计策写的。结果,您大概会认为我给您写信只是为了求您救济我的生活,管您要钱吧?关于这一点,我也并不否认。但如果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资助人的话,虽然很抱歉,我没有必要特别去选择您。其他还有很多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愿意资助照顾我的有钱人。而且不久之前,还有过一次好像很奇妙的提亲,或许您也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人,据说好像还是艺术院的会员什么的。这位艺术家为了追求我还特意来到了这个山庄。他就住在西片町,离我们原来的家不远。我们原来是邻组,还会时不时地遇见他。有一天,我记得好像是秋天的傍晚,我跟母亲两个人坐车从那位艺术家的住所前面经过的时候,他正一个人站在家门口发呆。母亲透过车窗轻轻地向他点头致意。那位艺术家虽然看起来很难亲近,可当时他那黝黑的面孔一下子就变得像枫叶一样通红。

“是呀,所以我才会变得那么黏人嘛。他说跟我在一起会给他带来灵感,哎,真受不了。虽然我并不讨厌艺术家,但还是不愿意跟他那种看似平易近人、老是装模作样的人在一起。”

最近我有点变胖了。我觉得与其说我变成了一个动物性的人,不如说我渐渐地变得更像一个人了。这个夏天,我就只读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直治的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我的,契诃夫。M.C)

我听了吓出一身冷汗。

我期待着您的回复。

“我也不太清楚啊,反正是直治的老师,大概是个臭名远扬的坏蛋吧。”

这样的话,我也必须抹去我心中的彩虹了。然而,只要我还活着,我心中的彩虹是不会消失的。

“臭名远扬?”母亲露出好像很高兴的眼神喃喃低语道,“真是个有意思的词啊。但臭名远扬反而会更让人放心,这不是很好吗?就像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一样可爱。那些只会在背后使坏的人才更可怕呢。”

但最重要的是,M.C是怎么看我的呢?一想到这点,我就变得十分沮丧了。可以说,我是主动送上门的吧。该怎么说好呢,也不能说是送上门的妻子,或许应该说是送上门的情人吧。因为如果M.C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因此,拜托您了。帮我问问看那个人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六年前的那一天,我的心中浮现出了一道淡淡的彩虹,那既不是恋也不是爱。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那道彩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明艳,我至今为止一直为它着迷,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暴雨过后晴空中悬挂的彩虹稍纵即逝,但是人心中的那道彩虹却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请您帮我问问那个人吧,他对我到底抱有怎样的想法呢?是否把我看成那种雨后的彩虹呢,而且是已经消逝了的彩虹。

“是这样吗?”我听了母亲的话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轻飘飘的,仿佛要变成烟飘散到空中去了。您能明白我这种心情吗?我为什么会如此的高兴呢?如果您不能体会的话,我可真要打您了。

M.C和您一样,有妻子和孩子。而且,好像还有比我更漂亮更年轻的女朋友。可是,我觉得除了去M.C的身边,已经没有其他能让我活下去的办法了。我虽然跟M.C的妻子没有见过面,但我听说她是个非常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我一想到他的妻子,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但是我又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比那更可怕,所以还是做不到不依赖M.C。“要像鸽子一样淳朴,像蛇一样灵敏”,我也希望我的恋情能像耶稣说的这样。但是,母亲、弟弟以及社会上的其他人肯定也不会支持我。您是怎么想呢?到头来我除了一个人去思考,一个人去行动,就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了吧?一这么想,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这么麻烦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在大家的祝福中解决吗?就像解决代数题一样,在思考一道非常难解的因数分解题的时候,我费尽心思地去思考,总会找到能把难题顺利解开的头绪,这么想着我就豁然开朗了。

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想来我这儿玩儿一次吗?要是我让直治把您带来的话,总觉得有点不自然,所以请您装作喝醉了,顺路来我这儿吧。让直治带您来倒是也可以,但最好还是您一个人来,趁着直治去东京玩儿不在家的时候来吧。要是直治在家的话,您一定会被直治拉走,然后你们就一起去阿咲那儿喝酒了。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很尊敬艺术家。江户中期有一位叫做光琳的画家,曾经在我们京都的家里逗留了很久,还在隔扇上画了非常精美的画。因此,母亲一定会对您的来访感到十分高兴,或许会让您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休息吧。请您一定不要忘记关灯。我会一只手拿着小蜡烛,悄悄地顺着昏暗的楼梯爬上去。这样不行吗?进展太快了吧?

现在,我想清清楚楚地告诉母亲和弟弟,告诉他们我从以前开始就爱上了一个人,将来我还打算做那个人的情人,同他一起生活。那个人我想您也应该知道。他名字的开头字母是M.C。以前,我一遇到什么痛苦的事,就想立刻飞到M.C的身边,这种想念仿佛会让我死掉。

我就是喜欢品行不端的人啊,就喜欢那种臭名远扬的坏蛋,而且我也想变成那样的坏蛋。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让我活下去的办法了。您是日本最臭名远扬的坏蛋了吧?我从弟弟那儿听说,最近又有很多人攻击您,说您肮脏不堪、卑鄙无耻,恨您恨得不得了,可我知道后却越来越喜欢您了。如果是您的话一定有很多情人吧?但是我相信从现在开始,渐渐地您会变得只喜欢我一个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忍不住这样想。那样的话,您同我一起生活,每天都会轻松愉快地去工作。小的时候经常有人对我说:“跟你在一起会忘记许多不开心的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被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好孩子。所以,我想您一定也不会讨厌我的吧。

因此,我来找您商量了。

现在要是能和您见面就好了。现在已经不需要您回信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了。我真的很想见您一面。我去东京您家里拜访或许是最简单的见面方法了吧?但是母亲现在算是半个病人,我既是她的护士也是她的病人,片刻都不能离开,所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那么做的。求您了,来这儿看看我吧。哪怕只看您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而且,见面之后,您就会明白所有的事了。请您看看我两边的嘴角长出来的细微的皱纹吧,看看这些象征着时代的悲哀的皱纹吧。不管我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的面容才最能清楚地让您知道我心中的想法。

我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在我的胸中突然浮现出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个词。对于我来说,是没有现实主义这种东西的。再照这样发展,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生活下去,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一阵阵的不寒而栗。母亲还是半个病人,时而卧床不起时而又能起来,弟弟的情况您也知道,他的心病很严重。在我这儿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去附近一家兼做旅店的饭馆喝烧酒,而且差不多每三天他就要把我们卖衣服挣来的钱拿走去东京游玩。但是,令我感到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事。我只是清楚地预感到,我的生命会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逐渐腐烂流逝,就像芭蕉的叶子没有凋落就会腐烂消逝一样。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十分恐惧,真的是再也受不了了。因此,即使违背了“女大学生”的理念,我也想逃离现在这样的生活。

在给您写的第一封信里我提到过我胸中浮现的那道彩虹,它并没有萤火虫的亮光或者是星光那样幽雅的美丽。如果我的思绪能这么淡淡而又悠远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或许能够渐渐地忘记你。我心中的那道彩虹是火焰架起的桥,它仿佛要把我烧焦了。麻药中毒者迫切渴望麻药的时候也不会像我这么痛苦吧?我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也没有在做卑鄙的事,但还是会想我是不是在自以为是地做一些傻事呢?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我经常会反省自己,是不是疯了啊?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在冷静地计划着一些事。真的,请您来我这儿一次吧。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哪儿也不去,就一直等着您,请相信我。

“或许是吧。”

求您再和我见一面吧,那个时候如果您讨厌我的话就请直接说出来。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点燃的,所以也要由您来熄灭它啊。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将它熄灭的。总之请您和我见一面吧,见一面的话我就得救了。如果是在《万叶集》和《源氏物语》那个时代,我所说的这些根本都不算什么问题。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您最宠爱的情人,成为您孩子的母亲。

“总是感觉很累吗?会不会是得了一种会使人发困的神经衰弱的病啊?”

如果有人嘲笑这封信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在嘲笑一个女人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他就是一个嘲笑女人生命的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海港内令人窒息的浑浊的空气,即使海港外等待我的是狂风暴雨,我也要扬起风帆迎风起航。那些休憩的船帆无一例外都是污秽不堪的。嘲笑我的人们肯定都是休憩的船帆,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或许半年,或许一年吧。”我回答说,然后用右手遮住了半边脸,接着说道:“好困啊。最近总是感觉昏昏沉沉,疲倦得不行。”

令人苦恼的女人。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最痛苦的其实是我。那些在这个问题上感受不到丝毫痛苦的人,正一边休整着他们丑陋的船帆,一边批判这个问题,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你靠卖东西维持生活的话,大概能支撑多久呢?”

我是知道的,那些在社会上评价很好、受人尊敬的人其实都在说谎,他们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这个社会。我只把那些臭名远扬的坏蛋当成我的朋友。臭名远扬的坏蛋,我即使被钉在这个罪名的十字架上死去也毫无怨言。即使会受到万人的责难,我也可以反过来对他们说,你们这些伪君子难道不比臭名远扬的坏蛋更加危险吗?

昨天我感到很难受,身体发烫,还喘不过气来,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午过后,坡下农家的姑娘冒着大雨帮我把米背了回来。我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把衣服都给了她。在餐厅,她面对着我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用一种非常现实的语气对我说:

能懂我的意思吗?

对于我来说,现在的生活实在是让人受不了。这并不是喜欢和讨厌的问题,而是如果一直这样的话,我们母子三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似乎说了许多有一点强词夺理的话。感觉到这只不过是在模仿弟弟罢了。但我只是等待着您的到来,只要能再见您一面,我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我想跟您商量的事,如果从“女大学生”的角度来看,可能是非常狡猾而又肮脏,甚至算是一种性质恶劣的犯罪行为。但是我,不,是我们,如果一直按照现在这个状况的话,是肯定无法活下去了。您是我弟弟直治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人了,因此,我打算将自己心里所想的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希望您能给我指点。

等候。喜、怒、哀、恨,人类的生活有着许多这样那样的感情,但说到底那不过只占了人类生活的百分之一,剩下的那百分之九十九难道不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吗?我怀着望眼欲穿的心情等待着幸福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但希望还是落空了。唉,人类的生活是多么的悲惨啊!人们会想如果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但这就是现实。然而,每天从早到晚又都在虚幻地等待着什么。实在是太悲惨了。“啊,能生下来真好。”我希望大家都能愉快地去体会生命、人类和这个社会。

我有一件事想同您商量。

您能跨越那阻碍我们的道德吗?

前一段时间直治又来打搅您了,给您添了许多的麻烦,真是太抱歉了。(其实这是直治的事,应该由他自己来跟您道歉,我擅自来向您赔礼,自己也觉得很荒谬又没有意义。)但今天,我并不是为了直治的事而来,而是我自己有事情想请您帮忙。我从直治那里听说,您由于在东京的公寓受灾而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我一直很想去您在东京郊外的住所拜访,但是由于母亲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而我不能抛下母亲一个人去东京,就只好给您写了这封信。

M.C(这并不是“我的契诃夫”的名字缩写。我并不是爱上了一个作家。My Child)

到底要不要写信呢?我着实犹豫了好久。可是,今天早上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来耶稣说过的一句话:“要像鸽子一样淳朴,像蛇一样灵敏。”于是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来了精神,就决定给您写信了。我是直治的姐姐,您还记得我吗?如果忘记了的话就请您回忆起来吧。

今年夏天,我给一个男人寄去了三封信,都没有得到回复。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够让我活下去的方法了。于是我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写在了这三封信上,怀着仿佛从海角顶点跳进汹涌的波涛中的心情,把信投入了信箱。可不管我等了多久,都没有回信。我委婉地向弟弟直治打听那个人的情况,那个人没有任何改变,每天晚上都去喝酒,净写些越发不道德的作品,社会上的人们变得更加反感、憎恨他了。他还劝直治从事出版行业的工作。直治听了也跃跃欲试,特地请他和其他两三个小说家做顾问,好像还有人为他们提供资金。听了直治的话,我感觉在我爱的这个人周围丝毫感觉不到我的气息。与其说我觉得羞耻,还不如说这个世界跟我原来想象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好像是另一种奇妙的生物。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弃在了秋天的旷野中,不管怎么叫都没有人回应,一种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悲凉感觉向我袭来。这难道就是失恋吗?除了这样一直在旷野中徘徊,等待着天黑以后被夜间的露水冻死,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一想到这儿我更是悲从中来,心潮起伏,一阵阵没有眼泪的恸哭让我两个肩膀剧烈地抖动,难过得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呢?”弟弟的笔记本上这样写道。这样看来的话,我觉得我也品行不端、舅舅也品行不端,就连母亲好像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所谓的品行不端,会不会就是指性情温柔体贴呢?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都要上京去见上原先生一面。既然我已经扬起风帆起航出港,就没有道理继续在原地徘徊不前,必须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就在我做好准备要偷偷上京的时候,母亲的身体状况却发生了转变。

索性什么都不想,横下心来做一个行为不端的人又能怎么样?那样的话,弟弟反而会更加快乐吧。

一天夜里,母亲咳嗽得很厉害,一测体温居然有三十九度。

月光花。唉,其实弟弟也是很痛苦的吧?而且,前方的道路都被堵上了,什么事情该如何面对如何解决,恐怕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吧。或许,他就只是每天拼了命地喝酒吧。

“可能是因为今天太冷了吧,估计明天就好了。”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小声说道。但在我看来绝不只是咳嗽这么简单,于是我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先请坡下村子里的医生来看看。

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也不怎么咳嗽了。但我还是去了村子里的诊所,告诉医生我母亲最近突然变得虚弱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发烧,而且我觉得咳嗽也跟一般伤风感冒的咳嗽不一样,希望医生能来出诊。

中毒,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吧。我夸赞上原先生,并且从弟弟那儿借上原先生写的书来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我说着这样的话。弟弟听了虽然会说:“姐姐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他呢?”但又十分高兴地接着说道:“那么再看看这本吧!”把上原先生其他的书推荐给我看。就这样我也开始认真地读上原先生写的小说了。我们两个经常会说起上原先生这样那样的事,然后弟弟每天晚上都会大摇大摆地去上原先生那里玩儿,看来弟弟会慢慢地按照上原先生计划的那样把兴趣转换到喝酒上吧。而关于弟弟欠下的药房的债务问题,我私下里曾经跟母亲商量过。母亲用一只手遮住脸,一声不响地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很凄凉地笑着对我说:“还是先别想了,即使发愁也于事无补,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还完,但我们还是每个月至少还一点吧。”

医生说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去,然后边说着“这是别人送的东西”,边从客厅角落里的橱柜拿出三个梨给我。中午过后不久,医生穿着白底碎纹布的短和服来出诊了。他按照惯例听诊叩诊了半天,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

我同上原先生见过面,并且觉得他是个好人这件事仿佛让弟弟觉得很高兴。那天晚上,弟弟一从我这儿拿到了钱,就马上去上原先生那儿了。

“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吃点药就好了。”

“我见过上原先生了,他是个好人。以后就和他一起喝酒游玩吧,你觉得怎么样?虽然酒也不是很便宜的东西,但如果是酒钱的话,我会一直给你的。药房的债务你就不用担心了,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不知怎么的感到很可笑,然后忍住笑问道:“那需不需要打针呢?”

直治在知道我离婚以后,总觉得自己背负了很大的责任,说道:“我去死吧!”,然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脸都变得扭曲了。我问弟弟到底欠了药房多少钱,他告诉我的那个金额庞大得吓人。但后来我知道弟弟骗了我,他并没有说出真正的金额。之后查清楚了,实际的欠款大概有弟弟告诉我的三倍那么多。

医生认真地回答我:“没有那个必要。只是小感冒,静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了。”

“难不成,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一个晚上,被丈夫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十分的恐惧,禁不住哆嗦了起来。现在想起来,不管是我还是丈夫,那个时候都太年轻了。我既不知道什么是恋,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深深地迷恋上了细田先生的画。那段时间,我不管对谁都这样说:“如果能成为那位先生的妻子的话,会过上多么幸福而又美妙的生活啊!如果不能和那么风度翩翩的人结婚的话,那么结婚也就毫无意义了。”因为这些话,大家就都误会了。但即使这样,既不懂恋也不懂爱的我依旧满不在乎地跟别人说着我是如何地喜欢细田先生,而且绝不收回这些话。正因为如此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那个时候,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受到了丈夫的怀疑。虽然我们俩都没有提出离婚,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人都对我们冷眼相待,我便同陪我一起过来的阿关回娘家去了。再之后,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我也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从此我跟山木也就断了联系了。

可是一周之后母亲的体温还是没有降下来。咳嗽倒是好了,但体温早上的时候还是三十七度七左右,到晚上就升到三十九度了。但医生第二天吃坏了肚子一直在休息,我只好在拿药的时候请护士把母亲不乐观的病情转告给医生。医生听后还是说这是一般的感冒不用担心,只给我开了一点液体口服药剂和药粉。

这以后我跟丈夫之间一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这个问题都会被搬出来。我曾经想过“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吧”,就像在礼服的材质裁剪错误时,就会想着反正已经不能再缝合到一起了,必须全部扔掉,开始裁剪别的新材质。

直治跟以前一样,还是在东京游玩,已经十多天没有回家了。我一个人感到十分的不安,就给和田舅舅写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母亲的病情有所变化。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母亲持续发烧了差不多十几天,村子里的医生说他肠胃终于变好了,便又来给母亲诊治了。

“我知道!是细田对吧!不管怎么样你对他还是无法死心吗?”

医生用一种十分小心谨慎的神情诊治着母亲的胸部,突然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又转过身对我说:“我已经查明发烧的真正原因了,左肺有一点浸润。但是,不用过于担心。发烧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只要静养就会痊愈了,不用担心。”

有一天,我被丈夫训斥时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凄凉孤寂,冷不防地脱口而出:“我是有情人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稍有怀疑,但又怀着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的心情,因此对医生的诊断也渐渐地放心了。

我随着车子摇晃着,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像大海一样宽广了。

医生走后,我对母亲说:

上原先生帮我叫来了出租车,我们两个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分别了。

“真是太好了,妈妈。医生说只是肺部有一点浸润,大部分的人都会有这种情况的。只要您保持好心态,病很快就会痊愈的。都怪今年夏天的气候不正常。夏天真讨厌,夏天的花也讨厌。”

其实,我并不喜欢上原先生。但从那以后,我心里就有了这个“秘密”。上原先生咔嗒咔嗒地在楼梯上走着。我怀着一种不可思议而又纯净的心情慢慢地跟在后面。走到了外面,微风轻轻地吹在脸上,让人感到心情无比舒畅。

母亲听了,闭起眼睛笑着对我说:

我们一起在地下室昏暗的楼梯上走着。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上原先生在楼梯中间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飞快地亲了我一下。我就那么紧闭着嘴唇,接受了他的吻。

“听人说喜欢夏花的人就会在夏天死,我本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年夏天,但是因为直治回来了,我就一直活到了秋天。”

上原先生很认真地摇着头说:“不了,今天已经喝了很多了。我帮你叫辆出租车,回去吧。”

连直治那样的人都能成为母亲活下去的支柱,我这么想着,就感到十分难受。

“那么,您还要再去哪儿喝点吗?”我问他。

“这样的话,夏天已经过去了,那么妈妈您也度过了病情的危险期吧?妈妈,院子里的胡枝子已经开花了,还有败酱、地榆、桔梗、黄背草、芒草也都开花了。院子已经完全变成秋天的样子了。等到了十月,您的发烧肯定就好了。”

“有这么多钱的话,还可以再去两三家店喝点呢。别跟我开玩笑了。”上原先生皱着眉头这么说道,但接着又笑了。

我日夜这么祈祷着。九月那种好比秋老虎一样闷热的季节快点过去就好了。等到那个时候菊花盛开,每天都是晴朗的小阳春天气,母亲的体温一定会下降,变得健康起来吧。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和那个人见面了,说不定我的计划也会像大朵菊花争奇斗艳地盛开那样顺利进行呢。哎,快点到十月吧,母亲的体温能降下来就好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翻着钱包,告诉上原先生我带了多少钱。

给和田舅舅寄去明信片以后大概过了一周,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曾经为天皇和皇族诊治过的老医师三宅先生带着护士从东京赶来给母亲治病了。

“也不知道我带的钱够不够啊……”

老医师同我已故的父亲也有交往,因此,母亲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而且,老医师一向不拘泥于礼节,说话方式也很随意,这也使母亲很开心。那天诊断什么的被放到了一边,两个人无拘无束而又融洽地聊着天。我就在厨房准备布丁。当我把布丁拿到房间里去的时候,诊断好像已经结束了,老先生像戴项链一样把听诊器随意地挂在肩膀上,坐在走廊下的藤椅上。

“是吗?那这样的话,你付账吧。”

“连我都可以去小摊边站着吃面条了,还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啊。”

“很贵吗?要是不贵的话,可以让我来付账……”

他们两个继续悠闲地聊着天。母亲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一边听老先生讲话。应该没什么事了吧,我一下子放心了。

“哎,其实是我感觉拘束得受不了了。——大姐!结账!”

“您觉得情况怎么样呢?村子里的医生说左肺有一点浸润。”我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向三宅先生问道。老先生若无其事地轻声回答说:“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不会啊,没关系的。”

“太好了,妈妈。”我终于如释重负般由衷地笑了起来,冲母亲说道,“医生说您的病不要紧呢。”

“这样的话,你弟弟大概是成不了酒鬼了。但不管怎么说,成为爱喝酒的人终归还是好的吧。我们回去吧,都这么晚了,你会不会不方便啊?”

这个时候,三宅先生突然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往中国式房间走去。我看他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样子,就悄悄地追了过去。

上原先生听了,终于好像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接着说:

老先生走到房间墙饰下,停住脚步对我说:

“才不是呢。我可是见过酒鬼的,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啊。”

“我听见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也是个酒鬼啊。”

“难道不是浸润吗?”

“是吗?但跟那些人始终还是不一样的吧?”

“不是的。”

“其实我也是个酒鬼啊。”

“那是支气管炎吗?”我问道,眼泪已经快流出来了。

“我曾经见过一次爱喝酒的人。那还是在新年,我要出门的时候,我们家司机的一个熟人脸像鬼怪一样通红通红的,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打着鼾呼呼大睡。我吓了一大跳,不禁大叫了出来。司机跟我说这个人是个酒鬼,大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司机把他拽下了车子,用肩扛着不知道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人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瘫软着身子,嘴还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着什么。我那个时候还是第一次看见酒鬼,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也不是。”

“哦不,我是说你的弟弟。他要是能改喝酒就好了。以前我也有过麻药中毒的时候,人们总觉得麻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但其实酒精和它是一样的,但人们对酒精却格外宽容。让你弟弟成为一个爱喝酒的人吧,你觉得怎么样?”

难道是结核!我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是肺炎、浸润或者支气管炎的话,我想尽办法也会给母亲治好。但如果是结核的话,恐怕就没办法了。我感到脚下的地面仿佛裂开了一样,站都站不稳了。

“嗯?”

“声音听起来非常不好吗?呼噜呼噜的?”

“其实要是喝酒的话也好啊……”

由于十分不安,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上原先生一边喝酒一边抽着烟,但始终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我也只好沉默着。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但感觉很放松,心情很好。

“嗯,左右两边都是。”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着酒,然后又让人拿来了另一杯,劝我也一起喝点。我喝了两杯,但一点醉意都没有。

“可是,母亲她……看起来精神很好啊。吃饭的时候还会一个劲儿地说好吃……”

我们走进了东京剧场后面大楼的地下室。大概有四五伙客人,在这个二十张榻榻米左右大小的狭长房间里围着各自的桌子,静悄悄地喝着酒。

“实在是没办法啊。”

外面还是初冬的傍晚。风一吹过还是会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凉意,好像是从隅田川那边吹来的风。上原先生仿佛是在逆风而行,稍稍地耸起了右肩,一声不吭地朝着筑地的方向走去。我只好小跑着在后面追赶。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的。多吃点奶油、鸡蛋和牛奶,妈妈的身体就会变好的,对吗?只要增强了身体的抵抗力,烧就会退下去的吧?”

上原先生这么说着,已经披上了和服外套,从鞋箱里拿出一双新的木屐,一穿上就沿着公寓的走廊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嗯,什么都应该多吃点。”

“还是到外面去吧。”

“对吗?是这样吧?每天再吃五个番茄呢?”

他带着一点鼻音,断断续续地说道。看来他是把我当作他老婆的朋友了。我跟他解释道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听到后“哼”地笑了出来。我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感到一阵阵的害怕。

“嗯,番茄也对身体有好处。”

“我老婆……刚刚跟孩子一起……去取配给物资了。”

“那么,就没问题了,对吗?妈妈的身体会好的吧?”

我去的时候上原先生正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报纸。他身上穿着条纹状的夹衣和藏青碎纹的短外褂,那个样子看起来既像个老人,又有点像年轻人,仿佛是至今为止从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兽一样,总之上原先生留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一个古怪的人。

“但是,这次你母亲的病或许是致命的。最好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那个时候的我同现在比较起来,不,根本无法比较,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整天无所事事,只会过悠闲的日子。尽管如此,弟弟管我要的钱却越来越多了,我忍不住担心起来。有一天,在看完能乐演出回去的路上,我让车子在银座停下,自己一个人下了车去了上原先生在京桥的茅野公寓。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人力所不能及的令人绝望的壁垒。

“个子小小的,脸色很不好,而且态度很冷淡。”阿关回答道,“但是他很少会在公寓里,大多数时间都只有他的太太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两个人在家。这位夫人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漂亮,但是既亲切又体贴,是一位非常有修养的人。我觉得把钱交给这位夫人是没有问题的。”

“两年?还是三年?”我一边颤抖着一边小声问道。

“上原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总之,怕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在信上这样写着。于是,我按照他所说的,让阿关偷偷地把钱送到了上原先生的公寓,但是弟弟在信上发的誓全部都是骗人的,他没有去盐原的别墅,药物中毒却越来越严重了,可是他求我要钱的信都是以一种近乎悲鸣的痛苦的语气写着,什么“这次一定会把麻药戒掉”,又是发誓又是悲切地苦苦哀求我,让人看了会不忍心而把脸转过去。于是我一边想着这次他说不定又是骗我,一边却又让阿关把胸针什么的卖掉,然后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

然后,三宅先生说他那天在伊豆的长冈温泉预订了房间,就带着护士一起回去了。我把他们送到了门外,然后仿佛梦游一般地走回了房间,坐在了母亲的枕头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母亲问:

我现在感觉既痛苦又羞愧,已经没有脸和姐姐见面了,即使是打电话也觉得羞愧不已。所以希望姐姐吩咐阿关把钱送到住在京桥×街×号茅野公寓的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一定只知道他的名字吧?上原先生在社会上的名声好像很不好,大家都觉得他是不道德的人,但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姐姐请放心地把钱送到他那里去吧。钱一送过去上原先生就会立刻打电话告诉我的,所以请姐姐一定这么做,因为我这次中毒,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妈妈知道的;我打算在妈妈不知道的情况下,想尽办法把中毒治好。这次我从姐姐这里拿到钱以后,就马上把欠药房的钱全部还清,然后就去盐原的别墅休养,等完全恢复健康之后再回来。这次绝对是真的,等把药房的债务全部还清之后,我绝对不再使用麻药了。我可以向神灵起誓,请姐姐一定要相信我。拜托你,请一定不要告诉妈妈,让阿关把钱送到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那里去。

“医生是怎么说的?”

自那以后,已经六年了吧。直治那个时候麻药中毒成了我离婚的原因。不,不能这么说,即使没有直治的麻药中毒,我想以后我也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离婚。或许这是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的事吧。直治因为无法支付药房的费用而困窘时,曾多次死乞白赖地向我要钱。但那个时候我刚刚跟山木结婚,不可能那么随意地用钱。而且,我觉得背地里把婆家的钱接济给娘家的弟弟是很不合情理的事。于是,我私下同陪我一起过来的乳母阿关商量了一下,把自己的手镯、项链和礼服什么的都卖掉了。弟弟给我写信说道:“请给我钱吧。”信上还写着:

“他说只要烧退了就没有问题了。”

读到这里,我把直治的《月光花日志》合上,放回了木箱中,然后走向窗边,把窗子完全地打开,一边俯视着烟雨迷蒙中显得白茫茫一片的庭院,一边回想起了那个时候的往事。

“那胸口呢?”

姐姐!

“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看,肯定就像您上次生病那样,等过一段时间天气变凉快了,您一定就会恢复健康了。”

请不要对我投以蔑视的目光。

我也想相信自己撒的这个谎,忘掉“致命”这么可怕的字眼。我感觉到如果母亲去世的话,我的身体也会跟着一起消失,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今后我要什么都不想,给母亲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鱼肉、汤、罐头、肝脏、肉汤、番茄、牛奶、清汤。对了,要是有豆腐就好了,我还可以给母亲做豆腐酱汤,还有白米饭、年糕等。只要是好吃的东西,我就算卖光所有的东西也要买给母亲吃。

我听到了从墙壁那边传来的窃笑,深夜,我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站起来,向中国式房间走去。我把房间里的躺椅搬到了母亲房间的檐廊附近,然后坐在那儿看着母亲的面容。母亲的睡脸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病人的样子。眼睛既美丽又澄澈,脸色也生气勃勃的。母亲每天早上都会按时起床去盥洗室洗漱,然后在浴室旁边的三铺席房间里自己梳头,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的才会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吃饭。吃过饭后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会坐起来。母亲在上午会一直读书或者看报,只有到下午才会开始发热。

请不要把我推倒在地。

“啊,妈妈很健康的,一定会没事的。”我在心中努力地否定着三宅先生的诊断。

每天都在等着您的回复,日日夜夜都瑟瑟发抖。

等一到十月,菊花盛开的时候……想着想着,我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眼前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见过的景色,但在梦中会时不时地见到,所以感到十分亲切,“啊,又来到这儿了。”这么想着,就已经来到了森林中的湖边。我和一个穿着和服的青年一起静静地走着,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周围的风景仿佛都被绿色的雾笼罩着。还有一座雪白而又别致的桥沉在湖底。

这并不是夸大其词。

“啊,桥沉下去了。看来今天哪儿也去不了了。要不就在这儿的旅店住下吧。应该会有空余的房间吧。”

我因为羞愧已经快要死掉了。

湖边有一所石筑的旅店。旅店的石头被绿色的雾润湿了。石门上雕刻着金字“HOTEL SWITZERLAND(1)”。当我读到“SWI”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母亲的事。母亲到底会怎么样呢?我感到了疑惑,她也会住在这个旅店吗?接着,我和青年一起走进石门来到了前院。雾气弥漫的院子里盛开着一种像绣球花一样的大红花。小的时候,我看到被子上零零散散的通红的绣球花图案时,会莫名地感到悲伤。现在想来,原来真的有这种火红的绣球花啊。

拜托你了。

“你不冷吗?”

我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在演戏。

“嗯,有一点。耳朵被雾气淋湿了,耳朵背面感到很冷。”我一边笑着一边说,“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我已经预料到我会蒙受种种屈辱,正在独自呻吟。

接着,青年露出了非常悲伤而又慈爱的微笑回答说:

望你的回信一定是个好答复。

“她已经在坟墓里了。”

请给我回信吧。

“啊!”我小声地叫了出来。对啊,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的葬礼不是很早就举行过了吗?啊,我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禁不住浑身发抖,感到了无法形容的悲伤,接着就醒过来了。

请回信吧。

往阳台看去,已经是黄昏了。雨还在下着。绿色的寂寞氛围像梦里那样笼罩着周围的一切。

一封借钱的信:

“妈妈。”我喊道。

总而言之,人只要活着,就一定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在干什么呢?”母亲轻轻地反问我。

严肃=愚蠢

我高兴地飞奔起来,跑进了母亲的房间。

这是一场智力竞赛。

“刚才我睡着了。”

讨厌别人,也被别人讨厌着。

“是吗?我以为你在干什么呢,睡了好长时间的午觉啊。”母亲仿佛觉得很有趣,淡淡地笑了。

一个人,不,是一个男人,难道不想着“我是最优秀的”“我有许多的优点”就活不下去吗?

母亲能够这样优雅地呼吸着,生活着,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我由于无比地高兴和感激,忍不住哭了起来。

什么是自尊心?自尊心到底是什么呢?

“晚饭做什么菜呢?您想吃什么呀?”我兴高采烈地问道。

吗啡 阿特罗莫尔 纳尔科蓬 盼得本 巴比纳尔 班奥宾 阿托品

“算了吧,什么都不吃了。今天烧到三十九度五了。”

(元旦试作)

我一下子就像被压扁了一样。然后,我不知所措地在昏暗的房间中呆呆地来回走着,突然间我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却依旧终日黯然神伤。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到三十九度五呢?”

羽毛渐渐丰满长成大鸟,

“没关系的,就只是发热之前太难受了。头会有点痛,浑身发冷,接着就开始发热了。”

岁月流逝,

天已经变暗了,雨虽然停了,却又开始吹风。当我打开灯正准备去餐厅的时候,母亲说:

幼鹤在出生时就失去了光明,

“有点刺眼,还是别开灯了。”

请原谅我吧。现在,哪怕一次也好,请原谅我吧。

“您一动不动地躺在这么昏暗的地方,不累吗?”我站着问母亲。

妈妈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好人,一想到妈妈,我就忍不住想哭。就算是为了向妈妈表达我的歉意,我也该死。

“我是闭着眼睛躺着啊,所以也没什么区别了。一点都不会感到寂寞。反而是灯光太刺眼了让我觉得很难受。以后这个房间的灯就不用开了。”母亲回答说。

“这样吗?胆小鬼……可以了吧?”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默不作声地把房间的灯关上,去了隔壁房间把那儿的台灯打开。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凄凉,急忙走去餐厅,把罐头鲑鱼放在冷饭上吃了。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

“就骂我是个胆小鬼!”

一到晚上风吹得更加猛烈了,九点钟以后风雨交加,变成了暴风雨。两三天前卷起来挂在走廊边的帘子被风吹得啪嗒啪嗒直响。我在母亲隔壁的房间里,以一种很奇妙的兴奋感读罗萨·卢森堡写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前两天从二楼的直治房间里拿来的。那个时候我还擅自把《列宁选集》,还有考茨基的《社会革命》也都一起拿来读了,它们就放在隔壁房间我的桌子上。早上母亲洗完脸回来路过我的桌子时,无意间看到了这三本书,把它们一一拿在手中看了一眼,接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把这三本书悄悄地放回桌子上了,她用一种很悲哀的表情看着我。但那眼神只是充满了深切的悲伤,绝对不是否决或者是厌恶的意思。母亲读的书大都是雨果、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等人的作品。但我是知道的,即使是写着这种美好故事的书里,也蕴藏着掩盖不掉的革命气息。即使像母亲那样天生就有教养(这么说或许不一定对)的人,让她毫不意外、把革命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来迎接或许也是不可能的。我就这样读着罗萨·卢森堡的书,也不是一点儿装模作样的成分都没有。虽说如此,我也有我自己的浓厚兴趣。这其中所写的虽然是经济学的内容,但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把它当经济学来看的话,也未免太无聊了。其实这就是个非常简单易懂的事情。不,或许我就是无法理解经济学这个东西。总之,我觉得它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人类都是吝啬的生物,而且永远都是吝啬的。如果没有这一前提的话,学问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对于不吝啬的人来说,不管是分配的问题还是其他什么问题,都丝毫不感兴趣。尽管如此我也还是再读这本书,而且在其他的地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兴奋感,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毫不犹豫地站在最前方破坏旧思想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我眼前甚至浮现出了一位已婚女子冲破道德的束缚,毫不在乎地冲到她所爱的人身边的身影。破坏是一种哀伤、悲切却又美丽的东西。这是一种通过破坏,重建,最后得以完成的美丽幻想。但是,一旦破坏了,或许就再也不会有完成的那一天。但正是因为深切的爱,才不得不破坏,不得不进行革命。罗萨正悲伤却又一心一意地追随着马克思主义。

“怎么骂你呢?”

那是十二年前的冬天。

“妈妈,请您骂我吧!”

“你就像是《更级日记》里的那个少女啊,看来对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听说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着梅花树枝头上绽放的两三朵花蕾,在那个枝头上,海德堡的一个年轻学生上吊自杀了。

有个朋友这么对我说,接着便不再同我来往了。那个时候我向那位朋友借了两本列宁的书,我连看都没看就还给他了。

尽管这么痛苦,到最后也只能以自杀告终,这么想着,我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你读过了吗?”

这样的话,到头来除了自杀就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吧?

“很抱歉,我还没有读。”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一致。

那个时候我们正站在可以看见尼古拉大教堂的桥上。

我装作早熟,人们就会说我早熟;我装作好吃懒做,人们就会说我是个懒汉;我假装写不出来小说,人们就会说我写不出来小说;我装作满嘴谎言的人,人们就会说我只会说谎;我假装自己很有钱,人们就会说我是个有钱人;我装作一副冷淡的样子,人们就会说我是个冷淡的人;可是当我真的很痛苦禁不住呻吟出声的时候,人们却会说我是在装模作样假装痛苦。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看啊?”

可是那样的好人并不想要和我结识。

那位朋友比我还要高一寸,非常擅长外语,红色的贝雷帽跟她十分相配,大家都觉得她的脸很像莫娜·丽萨(2),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

我想跟那种并不追求受人尊敬的人结识。

“我不喜欢这个封面的颜色。”

人类在说谎的时候一定会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嘴脸。最近领导人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可笑,哼!

“真是个奇怪的人。其实不是那样的吧?其实你是害怕我了吧?”

而被卷进这种自暴自弃中死去,我绝对不干。那样的话索性一个人死去更好。

“才不是害怕呢,我只是受不了这个封面的颜色。”

战争。日本的战争就是自暴自弃。

“是吗?”

连对他们说“去死吧!”这样的话都觉得浪费口舌。

她有点悲哀地这么说,然后就说我像是《更级日记》里的那个少女,断言不管她怎么说也没用了。

可是在我们的阶级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全是些白痴、幽灵、守财奴、像得了狂犬病一样的疯狗、说大话的人、假装自己很有才华只会从云上小便的人。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俯视着冬天的河流。

正义吗?所谓的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体现在那种地方。人道?别开玩笑了。我可是知道的,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可以不择手段地把对方打倒,甚至杀掉。这如果不是宣告着“去死吧!”还能是什么?快别掩饰了。

“请多保重。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话,那么我祝你永远健康,拜伦。”

颓废主义吗?可是不这样做的话就活不下去。和这样指责我的人相比,那些能够坦率地对我说“去死吧”的人反而更加难得,让人觉得心里爽快。但是几乎没有那种会直接对你说“去死吧”这样的人,都是些小心谨慎、城府很深的伪君子。

她这么说道,然后飞快地用原文朗诵了拜伦的诗句,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

想要还掉一千元的债务,结果却只拿到了五元钱。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能力也不过如此。这可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小事啊!

我感到很愧疚:“对不起。”

其他的还有巴黎郊区的大地图、直径一尺左右的赛璐珞的陀螺、写出的字可以比线还要细的特制笔尖,全都是当初当作不经意间得到的珍品而买的东西,可是掌柜看了只是一笑,说他要走了。“等一下!”我拦住他。最后的结果是我又让他背了许多的书回去,只得了五元钱。我书柜里的书大部分都是不值钱的文库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里买来的,当然也就只值这么点钱了。

我小声地向她道歉,然后就向御茶水车站走去。回头一看,她还站在桥上,一动也不动,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我。

首先,是石膏手像。这是维纳斯的右手,是一只像大丽花一般的手,是一只雪白的手,它下面只有一个小台子支撑着。但是仔细看的话就可以看出,这是维纳斯被男子看到她全裸的样子,大吃一惊,羞怯得整个身子都变成了淡淡的红色,扭动着发热的身体时的手的样子。维纳斯那因为裸着身子而感到仿佛喘不过气的害羞样子,通过这只指尖没有指纹、掌心没有掌纹的纯白柔美的右手完全地表现出来了。这是一种使人看了会怜悯到心里难受的表情。但是,这归根结底只是个不实用的破烂儿东西。掌柜估计只值五毛钱。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朋友了。我们虽然去同一个外教家里上课,但并不在同一个学校。

在药商那里欠了一千元的债务。今天偷偷地把当铺的掌柜带到了家里,把他带到了我的房间,让掌柜看看这个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可以当作抵押品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就拿走,我急需钱用。掌柜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屋内的东西说道:“算了吧,也不是你的东西。”“好吧,那这样的话,就把我至今为止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东西拿走吧。”我说着好像很有气势的话,可是收集起来的破烂儿连一件可以当的都没有。

十二年过去了,我果然还是没有从《更级日记》中再前进一步。在这段时间里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我并不憧憬革命,也不懂什么是爱情。至今为止大人们都教导我们,革命和爱情是最愚蠢、最使人厌恶的两个东西。战争之前和战争期间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战败以后,我们就开始不再相信那些大人说的话了。觉得不管什么事都要按照与那些人所说的相反的方法去做,才能有真正的活路。其实不管是革命还是爱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美妙的东西。一定因为太美妙了,所以这些大人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那是不能吃的酸葡萄。我想确信:人类是为了革命和爱情而生的。

不然的话,就一边睡着一边死去吧!

隔扇轻轻地被打开了,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问我:

想要钱。

“你还没有睡啊?不困吗?”

真是没意思。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表,已经十二点了。

会有没有不良品行的人吗?

“哎,我还一点都不困呢。读着这本社会主义的书,我就禁不住兴奋起来了。”

朋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抒发自己的感想:这就是那家伙的坏毛病了,真可惜啊。即使被人爱着也不知道。

“是吗?那有酒吗?这种时候如果喝点酒再睡觉的话,能睡得更香。”

文章没有水平,人也达不到要求,还给别人吹玩具喇叭听,这在日本是最傻的人了。你还算好的了,希望你一直健康地活着——这样祈祷祝愿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母亲以一种玩笑般的口吻对我说。可她那个样子看起来有些颓废,并近乎妖艳。

就算是向着歌德我也敢这样起誓说,不管多么好我都写得出来。通篇结构严密精细,具有适度的诙谐性,以及能够让读者潸然泪下的动人之处,或者是庄重的,所谓的那种令人正襟危坐、完美无缺的小说,朗诵起来像是荧屏上的解说词一样,但这太让人害羞了,我哪能够写得出来呢?本来想要写出这种杰作的意识就是带有劣根性的。读小说的时候会正襟危坐简直就是疯子才会干的事情。那样的话,倒不如都穿着正装礼服来写作了。越是好的作品,看起来越不装模作样。我只是因为想看到朋友们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脸,才故意将一篇小说写得很失败很拙劣,还假装摔了个屁股蹲儿,一边挠着头一边溜走了。啊!朋友当时那副高兴的样子还在眼前浮现。

终于到十月了,然而天气并没有变得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还像梅雨时节一样,闷热又潮湿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而且,一到傍晚,母亲的体温就会在三十八度到三十九度之间浮动。

所谓的学问,只是虚荣的另一个名字,是人为了不成为人而做出的努力。

接下来的一天早上,我看见了非常恐怖的事情。母亲的手浮肿起来了。经常会说早饭好吃的母亲,最近却总是坐在床上,就只吃一小碗粥,香味稍微浓一点儿,她都会受不了。那天我煮松茸清汤给她喝,可她现在连松茸的香味都讨厌,把碗放到嘴边一下就又轻轻地放回桌子上了。那个时候,我看了一眼母亲的手,不禁大吃一惊。她的右手浮肿得很厉害。

历史、哲学、教育、法律、政治、经济、社会,和这些学问相比,一个处女的微笑更加珍贵。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证明了这一点。

“妈妈!您的手怎么了?不要紧吗?”

面对金钱和女人,论理便羞怯地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母亲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也有点微微浮肿起来。

论理,终究是只对论理的爱。而没有对活着的人类的爱。

“没关系啊。这点程度不碍事儿的。”

那也是人类的孩子,正活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肿起来的啊?”

思想?都是假的。主义?都是假的。理想?都是假的。秩序?都是假的。诚实?真理?纯粹?全部都是假的。话说牛岛的紫藤有上千年的树龄,熊野的紫藤也有数百年的树龄,听说牛岛紫藤的花穗有九尺长,熊野紫藤的有五尺长,而我只对花穗情有独钟。

母亲像感到了一阵目眩一样,没有回答我。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这不是我母亲的手,这是别的女人的手。我母亲的手是更加纤细、更加小巧的手。我所熟悉的母亲的手是优雅的、可爱的。那双手是不是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呢?母亲的左手虽然还没有肿得那么严重,但还是令人心酸,让人不忍去看。我只好移开视线,注视着壁龛上的花篮。

被烧死的感觉,虽然痛苦,却一言半语都不能叫,这自古以来都不曾有过,这种史无前例的仿佛来自无底地狱般的情形,万万不可以掩盖。

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终于控制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往餐厅走去。直治正一个人在那儿吃着半熟的鸡蛋。他很少会回伊豆的这个家,即使回来,晚上也一定回去阿咲那儿喝酒。早上总是露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也不吃早饭,就只吃四五个半熟的鸡蛋,然后就回二楼去,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

这个房间现在是准备给直治用的。四五天之前,我跟母亲商量了一下,拜托农家中井先生帮忙,把直治的衣柜、桌子、书橱还有五六箱书和笔记本,总之就是把之前西片町住宅直治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这里,等直治从东京回来以后再让他自己把衣柜、书橱什么的放在他喜欢的位置。在他回来之前,我想还是就这么随便放着比较好。因此现在房间里到处都散落着东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随意从脚边的木箱里拿出了一本直治的笔记本,打开看看,封面上写着《月光花日志》。其中随意写了许多下面我描述的东西。这大概是直治在麻药中毒时非常痛苦的时候写下的手记吧。

“妈妈的手肿得……”

但我总觉得母亲是在说谎。她跟我说已经没关系了,虽然现在也可以起床了,但看起来食欲还是不太好,也不怎么说话,这让我非常担心。直治在东京到底在干什么呢?一定是和那位叫上原的小说家等人一起在东京游玩,卷进东京那股疯狂的浪潮里去了。我越这么想就越感到一阵阵的痛苦与难过。冷不防地跟母亲说起蔷薇,还脱口而出了“因为没有孩子啊”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话。渐渐地,我越来越觉得受不了,就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但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连身体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好,于是就摇摇晃晃地爬着楼梯,去了二楼的西式房间。

我刚向直治开口就低下了头。我连话也说不下去了,就只能低着头泣不成声。

“利凡诺液真是一种好药啊,戴着这个口罩,舌头也不痛了。”母亲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直治没有说话。

过了正午,直治说要和东京的朋友还有文学方面的老师见面,换上西装,从母亲那里要了两千块钱就去了东京。从那以后,将近十天直治都没有回来。于是,母亲就每天都戴着口罩,等待着直治回来。

我抬起头来,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说:

吃过早饭以后,我按照直治刚才说的那样,把纱布浸泡在利凡诺液里,准备好了口罩就送到了母亲那里去。母亲一声不响地接过了口罩,就那么躺着,顺从地把口罩带子挂在了自己的两个耳朵上,那个样子真的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一样,我看到了不禁感到一阵阵的悲哀。

“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你注意到了吗?肿得那么厉害,已经不行了。”

“戴吧,”虽然声音很低,但母亲却是很认真地回答道。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只要是直治说的话,不论什么母亲都会相信而且照办。

直治的脸色也变暗了。

“妈妈,您要戴口罩吗?”我向母亲问道。

“看来已经很快了。哎,终于变成这么无聊的事儿了。”

不光是口罩,像眼带啦、眼镜啦这些戴在脸上的东西母亲一向都不喜欢。

“我还是要把妈妈治好,尽我最大的努力也要把妈妈治好。”

“但是妈妈一定不喜欢戴口罩什么的。”

我用右手紧紧地攥着左手说。突然,直治低声地抽泣了起来:

“这叫美学疗法。”

“一点用也没有啊!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一点用也没有吗?”

“这叫什么疗法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胡乱擦着眼睛。

我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天,直治为了向和田舅舅报告母亲的病情,而且也想听听和田舅舅对今后的事有什么打算,便去了东京。我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哭。在清晨的雾气中去取牛奶的时候,在对着镜子梳拢头发、涂口红的时候,我都一直在哭。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幸福生活里的种种回忆,像一幅幅的画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可不管再怎么哭都于事无补。

“那一定是心理作用引起的,一定是晚上张着嘴巴睡觉,也太不注意了,戴个口罩吧。用利凡诺液浸一浸纱布,把它放在口罩里就可以啦。”

傍晚,天黑了,我一个人站在中国式房间的阳台上,抽噎了好久。秋天的夜空中有星星在闪闪发光,有一只别人家的猫在我脚边蜷缩着,一动也不动。

母亲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第二天,母亲的手比昨天肿得更严重了。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因为嘴里面干裂得厉害,她连橘子汁都喝不下去了。

“舌头痛,是吗?”他好像这才发现母亲身体不舒服似的说。

“妈妈,再把直治的那个口罩戴上,您觉得怎么样呢?”

第二天早上,直治趴在睡铺上,边吸烟边眺望着大海。

我本来是打算笑着对母亲说的,可是说话的时候感到一阵阵的难过,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我关了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一样充溢着整个蚊帐。

“你每天都这么忙,一定很累吧?要不还是给我雇一个护士怎么样?”母亲非常平静地说。

“没什么好讲的,没什么好讲的,全都忘了。到了日本,上了火车,透过车窗看到的水田真是美丽极啦。就这些了,都讲完了。把电灯关掉吧。这样怎么睡得着?”

我深深地体会到,跟自己的健康比起来,母亲更关心我的身体。这使我感到更加悲伤了,我站起身来,跑向浴室旁边的三铺席房间去,放声大哭起来。

“能不能讲点南方的事情给妈妈听听呢?”我躺着说。

中午过了不久,直治陪同三宅老先生和护士一同回来了。

深夜的时候,直治踏着粗野的脚步回来了。我们三个人钻到铺着席子的房间里的一顶蚊帐里睡了。

总是爱开玩笑的老先生这个时候也露出了一副好像生气的样子咚咚地走进了病房,立刻开始了诊察。然后,也不知道是对谁轻轻地说:

我真的很想哭。

“身体衰弱了很多啊。”

“哦,那么鸦片他是不是已经戒了?你先吃饭吧。还有,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都在这房间里睡吧。把直治的被褥铺在当中。”

然后就开始给母亲注射樟脑液。

母亲听了,歪着头笑了笑,说:

“医生您住哪呀?”妈妈含糊不清地问道。

“听说他在阿咲那里喝酒呢。”

“还是长冈。我已经预约好旅馆了,不用担心。这位病人应该不要再担心其他人的事情了,要更加随性地,想吃什么就多吃点。如果补充好营养,会变好的。明天我再过来看您。我们留了一个护士在这儿,有什么事请喊她去做。”老医生向着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道,然后给直治递了个眼色之后走出了房间。

我去母亲那里,对她说:

直治一个人送走了医生和随行护士,我看着终于回来了的直治的脸,那是一副强忍着没哭的表情。

阿咲像是硬把到口的话咽下去似的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我们从病房出来,走向了食堂。

“那就请你让他喝吧。”

“快不行了?对吧?”

“那倒不会,不过……”

“没救了。”直治歪着嘴角苦笑了起来,“衰弱到了晚期,医生说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不会喝出什么病来吧?”

直治这样说着说着,眼里不自觉地溢出了泪水。

“不是,不是甲醇,可是……”

“是不是可以不用向大家用电报通报了?”我冷静沉着地说道。

“所谓的烧酒,就是甲醇吗?”

“关于这件事我跟舅舅商量过,舅舅说现在不是一个能聚集人心的年代。即使让别人来了,在这么窄小的屋子里进行反而对人家不敬。在这附近,也没有比较像样的旅店,即使是长冈的温泉,也不能同时预订两三间房,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穷得连招待那些伟大的人的力量都没有了。舅舅本来应该马上就来的,但是,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是又小气又不可靠的人。昨天晚上也是,不管妈妈的病,倒是教训了我一大堆。被这么小气的家伙教训,能觉醒过来的人,古今中外都没有一个例子。姐姐和我比,妈妈和那家伙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真让人受不了。”

“哎呀,您看这不要紧吧?他在喝烧酒呢……”阿咲把平时就圆滚滚的那对鲤鱼眼睛睁得更大了,像发生了重大事件似的压低声音说。

“我还好说了,要是你的话,今后也不得不跟舅舅亲近……”

我准备了直治喜欢吃的烧苹果和用鸡蛋做的菜,餐厅也换上了明亮的大灯泡。等了他很久,阿咲突然从厨房后门走进来:

“那我宁愿不这样,干脆到大街上要饭去还好些。姐姐你才是,今后也会跟舅舅纠缠不清。”

我到村子里唯一的旅店去,拜托老板娘阿咲说:“我弟弟回来了,分一点酒卖给我吧。”阿咲回答说:“真不巧,酒刚好卖光了。”我回来告诉直治,他脸色陡然一变,像个陌生人似的说:“哼,都怪你不会讲话才会这样。”他问了我旅店的地址,就趿拉着在院子里行走时穿的木屐跑出去了。之后怎么等他都没有回家来。

“我的话……”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是我的话,我有去的地方。”

“变得庸俗了,看上去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似的。有酒吗?今天晚上我可要喝个痛快!”

“相亲?决定了?”

“那我呢?”

“不是。”

“变了,确实变了。瘦了,也憔悴多了,不如早点死了的好!像妈妈这样的人,在这种社会里是怎么也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太凄惨了,叫人不忍心看啊!”

“自食其力?一个女人自己干活?算了,算了。”

“怎么样?妈妈变了吧?”

“也不是自食其力。我,要成为一个革命家。”

直治在母亲枕边坐下,说了声“我回来啦”,并鞠了一躬,紧接着他站起来,把狭小的家到处看了一遍,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走。

“什么?”直治用一副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就在这时候,直治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跟三宅先生一起的护士小姐来叫我了。

我给她涂了复方碘溶液,但是似乎没什么用处,因此我很担心。

“您母亲好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我慌忙赶到病房,坐在母亲床前,“怎么了?”我把脸凑近母亲。但母亲欲言又止,一副沉默的样子。

“会让人笑话的。”

“想喝水吗?”我问道。

在这两三天前,母亲因为舌头生病卧床了。光看舌尖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说只要舌尖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吃饭也只喝点稀粥。“请医生来看看吧。”我劝她。她却摇摇头苦笑着说:

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也不是要喝水的样子。

这就是直治第一次见到我时所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却小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哎呀,真是糟糕透了。这个家一点情趣都没有。在门口挂个招牌吧:‘来来轩,出售烧卖!’”

“是吗?什么样的梦?”

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提前通知,夏天的傍晚从后门走进庭院来。

“是关于蛇的梦。”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继续看她的书。最近几天,母亲一直都戴着纱布口罩,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最近明显有点沉默寡言了。这口罩是听直治的话戴上去的。大概十天前,直治带着一张黝黑的脸从南方的岛屿回来了。

我心里突然一紧。

我脱口就说出了连自己都很意外的话,说完之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停地摆弄着放在膝盖上的毛线。这时我仿佛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很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说:“因为你已经二十九岁了呀!”这声音就像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听了叫人害臊,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整个脸热得像发烧一样。

“在外廊的放鞋子的石头上,有一条红色条纹的母蛇,你看见了没?”

“因为我没有孩子嘛!”

我身体开始发冷,立马站起来向外廊走去,越过玻璃窗,我看到放鞋子的石头上蛇正在沐浴着秋天的阳光伸长着身体。我突然感觉到一阵目眩。

“没有,我只是说你有这种脾气,很随意地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勒纳尔狐狸的画啦,给娃娃做手帕啦,你似乎很喜欢这些事。而且你说起庭院里的蔷薇的事来,好像在说活人的事一样。”

“我记得你,你比起那个时候更大更老了,可我还是知道你就是那条被我烧了蛋的母蛇。你的复仇我已经领受到了,请回那边去吧。赶快给我去那边啊!”

“也许是吧。您觉得可怜吗?”

我心里这样默念着并长久地凝视着那条蛇,但那条蛇却怎么也不肯听我的话,动也不动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护士小姐看见那条蛇的存在。我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我知道了,”母亲很平静地回答我说,“你好像把它当件大事呢。”

“没有啊,妈妈。梦都是不可靠的。”

这是指走廊前面的蔷薇。这蔷薇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或是英国,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个国家了,反正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把它移植到这山庄庭院里来,直到今天早上它才开了一朵花。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为了掩饰窘态,我假装刚刚才发现一样,大声嚷嚷了一声。这朵紫色的花给人一种严肃、骄傲和坚强的印象。

我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着,看向放鞋处石头的上面,终于,蛇开始移动着它的身体,缓慢地从石头上离去。

“蔷薇终于开花了。妈妈,您看到了吗?我刚才才发现它终于开花了。”

已经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看着那条蛇,心中第一次涌上了放弃的念头。我父亲逝世的时候也是,传说枕头旁边有一条小黑蛇,还有那个时候,在院子里的树上有一条蛇缠绕在树上的,我也看见了。

我张皇失措,不知回答什么好,就故意大声地说:

母亲已经连从床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迷迷糊糊的,把身体完全交给陪护的护士小姐,并且,饮食什么的,已经几乎不用通过喉咙了。自从见过那条蛇之后,我好像从悲伤的谷底走了出来,心里平静了许多,突然安心了一样的幸福感让我的心有了宽裕,这之后,我能做的就是尽量陪在母亲的身边。

“怎么啦?”

从这之后的第二天开始,我就挨着母亲的枕头边坐下,开始织毛衣什么的。虽然比起别人来,我很早就开始接触针织,但一直都不太会。所以母亲一直在纠正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以此来指导我针织的技巧。那一天,我也并不太有想织毛衣的心情,在母亲面前织总会感觉有些不自然,我还为了显示我的能力,把毛线的箱子拿出来开始一心一意地织起了毛衣。

母亲正靠在房间角落的桌子上看书,她很诧异地问我:

母亲一直在盯着我的手,“是要织你自己穿的袜子吧?那么如果你不多打八针的话,穿的时候肯定会不够的吧?”母亲这样说道。

“妈妈!”

在我小时候,不管母亲怎么教我,我都不能织得很好,但是还总会缠着母亲,有一点害羞的,有一点怀念的,想到像这样子教我什么东西的事,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近来阴雨绵绵,令人纳闷,不论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厌倦,所以今天我把藤椅搬到铺着席子的房间檐下的走廊上,想把今年春天打到一半的毛衣继续打下去。毛线是浅紫红色的,不太鲜艳,我打算给它配上深蓝色的毛线,打成一件毛线上衣。这些浅紫红色毛线是从二十年前我上小学时母亲给我织的一条围巾上拆下来的。我把那条围巾的一端当头巾用,把它戴在头上往镜子里一照,感觉像个小丑。而且它和其他同学的围巾颜色完全不一样,我真不想要它。一个关西巨额纳税者家庭的同学曾经用少年老成的口吻称赞我说:“你围着一条好围巾哪!”我听了反而更加觉得难为情,这条围巾以后就被丢在一边,一次也没围过。但是今年春天,由于所谓的废物利用吧,我又将它拆开想打一件毛线上衣,可是对那暗淡的颜色总觉得不是很满意,结果打了一半又放弃了,今天因为无所事事,突然心血来潮取出来慢腾腾地继续打下去。然而,我在打毛衣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那浅紫红色的毛线和阴霾的灰色天空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既柔和又温和的色调。这一点我过去是完全不知道的。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重要的道理:服装必须考虑它同天空颜色的调和。调和,这是多么优美而绝妙的事情啊,这让我不由得有点惊讶。灰色天空和浅紫红色毛线搭配起来,双方会同时显得生机勃勃,这真让人不可思议。我觉得手上的毛线忽然变得暖和起来,冷冰冰的阴霾的天空也变得像天鹅绒那样柔和了。并且,我还想起莫奈的《雾中寺院》这幅画。我好像通过毛线的颜色才第一次认识到“搭配”的意义。母亲有雅致的爱好,她完全知道这种浅紫红色在冬季的雪天里是多么的协调而美丽,才特地为我挑选的,可是由于我自己的无知,一直不喜欢它,但是母亲一点也不强迫我这个孩子,完全随我高兴,对这颜色一句也不解释,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年来一直默不作声,等着我自己真正发现这种颜色的美丽。我深深感到她是一位好妈妈的同时,也突然意识到我和直治两个人时刻都在虐待这样一位好母亲,让她为难,让她日益衰弱下去,也许不久就会使她丧命,我心中忽然涌起无法形容的恐怖和不安的阴云。我越是东想西想,越是觉得在未来的道路上尽是异常可怕的坏事情,内心非常不安,甚至觉得怎么也活不下去了,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就把棒针放在膝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闭着眼睛,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母亲就这么一直睡着,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从早上开始她就没有进食了,只靠我用纱布蘸一点茶水偶尔给母亲润润口,但母亲意识一直很清醒,还是时不时地跟我温和地搭话。

心里惶恐不安,好像已经怎么也活不下去了似的。这就是所谓不安的心情吧,痛苦的浪潮在我心里不断翻滚,像白云在骤雨过后的天空中接二连三地匆匆掠过一样,使我的心脏时而收紧,时而松开,脉搏跳动不规则,呼吸变得急促,眼前发黑,模糊不清,感觉全身的力气忽然从指尖上流失,连毛线都打不下去了。

“报纸上好像登了天皇陛下的照片,再给我看一次。”

我把报纸举在母亲脸的正上方给她看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前后是我们母女俩最后的幸福时光的回光返照,接着直治从南方回来了,我们真正的地狱生活便也开始了。

“变老了。”

“妈妈,刚才真对不起!”

“不是,这是照片没照好。不久前的照片才是,又年轻又欢腾的。反而是这种时代,他才高兴的吧。”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双膝说:

“为什么?”

然后我和父亲乘汽艇游琵琶湖。我跳进湖里,水藻中的小鱼碰到我的腿,湖底清晰地映出我两条腿的影子,它们不停地划动着——这些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地在我脑海里时而浮现,时而消失。

“因为,陛下以后也就被解放了嘛。”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我和父亲坐汽车到那须野游玩途中下车时看到的情景,那是一望无际的秋天原野的景色。野外盛开着胡枝子、瞿麦、龙胆和败酱草等秋季花草,野葡萄还没有熟。

母亲露出了很落寞的笑容,然后,过了一会儿说道:“即使我想哭,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哎呀,如果和子的秘密能够结出美好的果实就好啦,妈妈每天早上都在向爸爸祈祷:请保佑和子幸福吧。”

我突然想到,母亲现在是否就是幸福的状态呢?幸福感难道不就像是沉在悲伤的小河底,发着微光的金沙一样的东西吗?达到了悲伤的极限,有一种不确定的微弱的心情,如果说这就是幸福的话。天皇陛下、母亲还有此刻的我确实都是幸福的。安静的秋天的早晨,柔软的阳光照耀下的秋天的庭院。我放下手中织着的东西,眺望着发着光的海面。

母亲脸上微微发红,笑得很美丽,她说:

“妈妈,我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很不谙世故呢?”

“妈妈,我前些日子想过一件事:人完全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是什么呢?是语言、智慧、思考和社会秩序吗?所有这些在不同程度上其他动物也都有吧?说不定还有信仰呢!人类吹嘘自己是万物之灵,但人类和其他动物好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吧?可是,妈妈,我倒发现其实有一点还是有区别的,您不知道吧?有一样东西是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只有人才有的。那就是人有秘密!您说是吗?”

我这样说着,虽然还有想说的话,但又不想让在一旁的护士小姐听到,她一会儿要给母亲输液,此刻她正在准备着,于是,我又止住了说话的欲望。

“是吗?如果不是细田先生的家的话,那又是什么地方呢?”

“说一直以来?”母亲浅浅地笑起来,追问道,“那你是说你现在就谙世故了?”

“反正不是细田先生的家。”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是这样吗?我想你不会一直都想着那位细田先生吧。你说有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世故什么的,确实不知道。”

“什么两人互相爱慕,全是瞎说。那不过是山木先生胡乱猜测罢了。”

母亲把脸背过去,自言自语一样地小声说道。

“妈妈那时候说你辜负了我,不是指你离开了山木先生家,而是因为山木先生告诉我说:和子和细田两人互相爱慕。我当时听他那么一说,真觉得自己的脸色都变了。细田先生早已是有妇之夫,还有子女,不管你怎样爱他也无济于事了……”

“我确实是不知道。或许这世间就没有一个知道的人,不是吗?即使到了现在,大家也都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当时我很感激妈妈那样说我,并且都高兴得哭起来了。

但是,我必须继续生活下去。或许是个小孩,但也不能一直撒娇了。从此以后,我必须跟世间斗争着活下去。啊,像母亲这样的不跟别人竞争任何事,又不招人憎恶,能够结束这么美丽而悲伤的一生的人,大概母亲就是最后一个了。我觉得死去的人很美丽,生存这件事,幸存这件事,倒是很丑陋的,带有血腥味道的污秽的事。我在榻榻米上躺着,就像一条怀了孕的蛇一样。但是,我还有不能彻底放弃的东西。即使浅薄,我也要生存下去,把所想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做完,继续与世间的一切做斗争。母亲终于要离我而去的事情一旦确定下来,我的浪漫主义和感伤都将渐渐消失,我也会想去变成一个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闪失的狡猾一点的生物。

“当你离开山木先生家回到西片町的家里来的时候,妈妈认为当时并没有讲过什么责怪你的话,只说了一句:‘你辜负了妈妈对你的期望啊!’你还记得吗?你听了就哭起来……我也觉得当时不该用‘辜负’这样重的字眼……”

那天午后,我为母亲润着口,听到在门前停下一辆汽车来,是和田舅舅和舅母一路从东京飞驰而来。舅舅进了病房,在母亲的床边沉默地坐下。母亲的脸的下半部分被手帕遮着,但她就这么看着舅舅,哭了起来。但只是变成了一副哭泣的脸,并没有眼泪。像个玩偶一样的感觉。

“说吧!”我小声地回答说。

“直治在哪儿?”过了一会儿,母亲转向我,对我说。

“可以说说以前的事情吗?”

我走到二楼,见直治正在西式房间的沙发上躺着看杂志,就对他说,“妈妈在找你。”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道:

“哇,又是这种悲剧的场面啊。你们可真行,在那待着居然还能这么忍耐。神经怎会这么粗呢?还怎会这么薄情呢?看我是多么的痛苦,心里难受极了,身体也开始不好了,简直不能在妈妈旁边待下去了。”

我仍旧一声不吭。

可他边说着边穿上外衣,和我一起下了二楼。

“是细田先生那儿吗?”

我们俩并排坐在母亲的床前,见她突然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来,沉默着指指直治,再指指我,然后把头转向舅舅的方向,把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我感到自己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舅舅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母亲像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轻轻地闭上了眼,把手收回了被子里放好。

“嗯。”

我哭了,直治也低下头呜咽了起来。

“和子。”

这时候,三宅家的老医生也从长冈赶来,总之要先给母亲输液。母亲可能是因为已经跟舅舅见过面已无遗憾了,就对医生说道:“医生,请尽快给我个痛快吧。”

我坐在床上低着头,默不作声。

老医生和舅舅互相看了一眼。沉默着,然后,两人的眼里都迸出了泪光。

事实上,每天干庄稼活我也有点吃不消。刚刚之所以像发疯一样大哭大闹,就是因为干农活的疲劳和悲伤心情混杂在一起,一切都觉得既可恨又讨厌。

我站起来走向食堂,买了舅舅最喜欢吃的狐汤面,分成医生、直治、舅母的四人份,拿着去了中国式的房间。然后我把舅舅从丸之内酒店带来的三明治给母亲看过之后放在了母亲枕头边。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你和田舅舅的嘱咐……妈妈刚才给你舅舅写了封回信,我是这么写的:我自己的孩子的事就让我来安排吧。和子,我们把衣服卖掉吧。把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全卖掉,拿出钱来挥霍一下,过一过舒适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让你干农活了。买贵一点的蔬菜又有什么关系呢?每天干那种农活,对你来说也太勉强了。”

母亲小声问道:“很忙吧?”

母亲也微微地笑着,沉下身子坐到窗子旁边的沙发上,说:

大家在房间里都暂时讲些其他的话,舅舅、舅母因为有事情,当晚必须回东京,他们把看护的钱递给了我。三宅先生和随行的护士小姐也得一起回去,就再交代陪护护士很多处理的方式,总之现阶段母亲的意识还算清醒,心脏也不是那么的脆弱不堪,只靠输液应该还能维持四五天,所以大家在那天就只好又坐上汽车回了东京。

我起来坐在床上,用双手理着蓬乱的头发,一看见母亲的脸便嘻嘻地笑起来。

送走了大家,我走回房间,母亲用只有对我的那种亲切的微笑小声嘀咕道:“很忙的吧?”她的脸色十分有生气,甚至散发着光彩。我觉得那是因为能够见到舅舅所以很开心吧。

“嗯。”

“没有啊。”我稍微有点高兴,对母亲莞尔一笑。

“和子!”

没想到,这却是母亲最后的一句话。

傍晚的时候,母亲悄悄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吧嗒”一声开了电灯,然后走近床边,非常温柔地叫了一声:

三个小时后,母亲去世了。在秋天的安静的黄昏里,护士小姐给她把了把脉,在我和直治,仅有的两个亲人的陪护下,日本最后的一个贵妇人,我们美丽的母亲去世了。

说罢,我就急忙跑了。我先到浴室,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把脸和手脚都洗了洗,然后到房间里换上西服,这时禁不住又大声哭了起来,真想尽情地放声痛哭一场,于是跑到二楼西式房间,一头扑到床上。我把毛毯一直蒙到头上,放声大哭,好像人都哭瘦了。后来神思恍惚,我渐渐地怀念起一个人来,很想他,很想他……特别想和他见一面,特别想听到他的声音!简直想念得像双脚脚底被艾草灸着,一动不动地忍着灼痛一样,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情。

母亲死了之后,她的脸基本没有任何变化。父亲死的时候还稍微有些变化,但母亲的脸色却没有一点改变,就只是呼吸停止了。什么时候没有呼吸的也不清楚。脸上的浮肿也不明显,脸颊像蜡烛一样滑滑的,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歪着保持着微笑,比起活着的母亲来看更显妖媚。我觉得很像圣母玛利亚。

“只要我不在就好了,对不对?我可以走。我有去的地方!”

母亲突然把脸背过去,她也在哭。我想扑上去抱住母亲对她说声“对不起”,可是双手因为做农活弄脏了。我略微踌躇了一下,不知怎的又扫兴地说:

斗争,开始。

我抬着头,顺口又说出了这些不合时宜的蠢话。

我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我还有一定要为之奋斗的东西。新的伦理,不,这么说也充满着伪善的味道。爱情,我只为爱情而斗争。就像罗萨必须凭借新的经济学才能生存那样,现在的我只有靠爱情生存下去。我认为就连耶稣揭露世间所有宗教学家、道德家、学者、权威人士的伪善,为了把真正的爱的意义一点也不犹豫地传达给众人,才派遣了他的十二名弟子到各方。他的弟子所说的话跟我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没关系的。

“是呀,我傻,因为傻才被您骗了,因为傻才被人当作累赘了嘛。我走了比较好是不是?穷,怎么啦?钱,又怎么啦?我真搞不懂。我只是相信爱,因为相信妈妈的爱才活到今天呀。”

腰带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贴身衣物,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派你们前去,就如同送羊入狼群,所以你们要像蛇一样灵敏,要像鸽子一样淳朴。你们要对人有所防备,因为人会把你们交给公会,也会把你们送进会堂鞭打。并且你们会因为我,被送到诸侯君王的面前;你们被送去之后,不用思考怎么说话,说什么话,到时候我必将赐予你们该说的话。因为这话不是你们自己的话,而是你们的灵魂之父说的话。并且你们要为了我的名,被大众憎恶,只有忍耐到最后才能得救。有人在这座城市里逼你们,你们就逃到其他城市里去。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你们还没走完以色列的城市,人之子就会到了。

“你真傻呀。”母亲低声说,她的声音气得发抖。

即使杀了身体也得不到灵魂,不用害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献给地狱的人才需要害怕。你们不要认为我是来给地球带来和平的,我不是为了和平,相反是为了给地球带来战争而来的。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胜过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胜过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丧失生命,为我丧失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3)

我站在那儿又哇地哭了出来,一直哭个没完。

斗争,开始。

“您骗了我,妈妈您骗了我。在直治回来以前,您一直在利用我。我是您的女佣人。现在不需要我了,就叫我到皇族那儿去。”

如果我为了恋爱的话,一定会死守耶稣的这个启示,我发誓的话会不会被耶稣大人训斥呢?为什么恋爱不行而爱情就行,我不知道。我老是认为这就是相同的东西。为了不知名的爱情,为了恋爱,为了那一份悲伤,把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了地狱的人,啊,我自己不正是这么一个人吗?连我自己都想这么说了。

我原本想马上说一声“对不起”的,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又说出别的话来了。

托舅舅他们的安排,母亲的葬礼在伊豆安静地举行了,在东京又举行一次正式的葬礼之后,我和直治回到了伊豆的别墅,过着每天朝夕相对却不开口讲话的、没有理由的、尴尬的生活。直治以出版需要大笔资金为由,把母亲的大批宝石拿走,在东京喝得烂醉,再回到伊豆的别墅来,像个病人一样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摇摇晃晃地回来睡觉。有一次还带回来一个年轻的舞女样子的人,就算是直治也要不好意思了。

母亲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脸上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神色,她一声不响地面对我站着,看上去似乎比我稍稍高一点。

“我今天去东京行吗?我想去朋友那玩玩。我会在东京待两三晚,你就留下看家吧。吃饭的话就请那位帮忙啦。”

“和子!”

我没有察觉到直治的虚弱,我就像条灵巧的蛇一般,把包里塞满化妆品和面包之后,极其自然地去东京和那个人见面了。

我站了起来。

事前就从直治那打听到了,那个人住的地方,就在东京郊外。在荻洼车站下车,从北边出口再走大概二十分钟的地方,就是那个人在大战后的新住址。

“现在变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衣服卖掉不行吗?把这房子也卖掉不行吗?我什么都能干。到村公所当个女办事员什么的都可以。如果村公所不肯用我的话,我就去当打夯女工什么的。贫穷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一直在想,只要妈妈爱我,我就一辈子都待在妈妈身边,可是现在看来妈妈似乎更喜欢直治。那么我走,我走好啦。反正我和直治一向合不来,三个人一起过的话大家都会感到不幸的。反正,我和妈妈两个人已经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从今往后,就不掺杂任何外人,只是直治和妈妈母子俩过日子,由直治好好地来孝敬您啦!我也已经厌烦了,我对以前的生活都感到厌烦了。我走,今天我就走!我有去的地方的!”

那是寒风刺骨的一天。我在荻洼站下车的时候,天色开始有点昏暗,我抓住一个过往的行人,把那个人的地址告诉他,让他告诉我该在哪转弯什么的。之后,我在昏暗的郊外走了近一个小时,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我都涌出了眼泪来。在这之后,走在石子小路上,我被绊了一下,木屐的带子都被弄断了。正当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看见右边的一户人家的门牌,在黑夜里也泛着白光,那上面赫然写着“上原”。我顾不得只有一只脚穿着鞋,走近那户人家,更加仔细地看了看,确实写的是“上原二郎”,但家里却是漆黑的。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脱口而出说了过分的话,但话像是由别的生物讲出来似的,不受我控制了。

我瞬时又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然而,我以献身的勇气靠在了玄关的格子门上说道,“请问家里有人吗?”我用指尖抚摸着格子边小声地喊道:“上原先生。”

“我为什么穿着这种胶底短布袜,我为什么穿这种胶底短布袜!”我一开口,眼泪就夺眶而出,不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抬起头,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想:“对母亲这样不好!”可是我的话却像无意识似的,似乎同我毫无关系似的接连不断地顺嘴就说出来了。“您不是说过吗?您不是说过,因为有和子你,因为和你在一起,所以我才想去伊豆的?您不是这样说过,没有和子您就活不下去了吗?所以我才什么地方也不去,一直待在妈妈身边,像这样穿着胶底短布袜干活,我是想让妈妈您尝到好吃的蔬菜,可是您一听到直治要回来,就突然把我当作累赘,叫我去给皇族当女佣人,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不久有了回音,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了。

玄关的门从里面打开,那是一个纤细的带有古风韵味的比我大三四岁的女子,在玄关里微微一笑,“请问您是?”面对这种询问的语气,我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我可不干那活!那种活儿……”

“不,那个……”但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说出口,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我的爱情才会让我内疚,又惶恐又卑微,“先生呢?他不在家里吗?”

母亲惨然地微微一笑,一句话也没回答。

“什么?”她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可怜兮兮的我。

“为什么不合适呢?妈妈,您说吧,为什么不合适呢?”

“但是,他经常去的地方……”

“你舅舅说,别的工作对和子来说恐怕有点不太合适吧。”

“很远吗?”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工作了吗?”

“不远。”她像是觉得好笑一样地用一只手遮住嘴说道,“就在荻洼,在车站前的一家叫做白石的卖关东煮的店,只要去那儿,大概就会知道他在哪儿了。”

“不是,你舅舅说的是到驹场家去帮忙,”母亲举了一家皇族的名字继续说,“你舅舅说那家皇族和我们也算是近亲,所以和子上他家去帮忙,兼做那家小姐的家庭教师,大概也不会感到孤单或是拘束的。”

“哦,是吗?”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去别人家帮忙,是指去当女佣人吗?”

“哎呀,您穿的鞋有点……”

“是呀,好像又患这种病了。但是听那人说,不把它戒掉是不允许回来的,所以他一定能戒了回来。你舅舅在信中还说,即使他戒了鸦片回来,像他这种让人操心不已的人可不能马上让他出去工作。如今在这混乱的东京工作,连正常人都感到有点失常,何况一个刚刚治好中毒毛病的病秧子呢?他立刻会像发疯一样,谁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啊。因此直治回来马上要把他领到伊豆这山庄来,什么地方也别让他去,暂时就在这里静养比较好,这是其一。还有一点,和子,你舅舅还嘱咐了另外一件事,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如今又是冻结存款,又是扣财产税什么的,要你舅舅像以前那样寄钱给我们有些困难了。因此直治回来之后,妈妈我、直治和你三个人都不工作,生活费全靠你舅舅想办法的话,他就会很辛苦。所以舅舅说趁早给和子你找个婆家,或者找个人家去帮忙也好。”

我被她邀请进了屋子,在玄关处的台子坐下,夫人为我拿来了简便的木屐替换,让我在那修理起了带子。这时候夫人还拿来一支蜡烛,并说道,“不巧的是,家里的电灯泡两个都坏了,最近的灯泡实在太贵了,要是我家先生在的话可以让他去买,但这两天晚上他都没有回来,这已经是第三晚了,没有灯我们只能早睡了。”

我好像吃了什么苦果似的把嘴都扭歪了。直治在上高中的时候模仿一位小说家,麻药中毒,因此欠了药房一笔惊人的借款,母亲花了整整两年才还清药房这笔债务。

夫人边笑着边说,在夫人的背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眼睛大大的、不太爱跟人亲近的小女孩。

“怎么又这样!”

敌人,我虽然不这么觉得,但不知道哪一天他们就会以我为敌,并憎恨我。这么一想,感觉我的恋情也冷却了下来,我穿好木屐,起来拍了拍灰尘,突然就觉得一阵寂寞涌了上来。这时候我只想冲进玄关抓住黑暗中夫人的手大哭一场,但考虑到这之后自己的傻样子,只好作罢。我说了一句很客套的“谢谢您”之后,就鞠了个躬走了出来。吹着寒风,我的斗争开始了。

“五六天前,你和田舅舅来信说,有个以前在他公司里工作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去看他,在闲聊的时候才得知,这个人恰巧和直治在同一个部队。直治也平安无事,大概不久就能回来了。不过有件事可真叫人伤脑筋。据那个人讲,直治鸦片中毒似乎很严重……”

恋爱,喜欢,思念。真正的恋爱,真正的喜欢,真正的思念。因为恋爱所以没有办法,因为喜欢所以没有办法,因为思念所以没有办法。那位夫人确实是少见的好人,那位女孩也确实很漂亮,但是,即使让我站在神的审判台上,我也不觉得有丝毫的愧疚,人生来为了爱和革命,即使是神也没有道理给出惩罚,我一点错都没有,因为是真正的喜欢所以可以大摇大摆,在见到那个人之前,就算露宿街头两三晚也没关系,一定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在车站前的叫做白石的店。但是,那个人不在。

“这件事情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不过我想在两个人心情都好的时候说,今天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反正这也不是件好事情。不过今天我总觉得我应该能坦率地讲出来了,希望你能耐心地听我讲完。其实,直治他还活着呢。”

“肯定是到阿佐谷去了,从阿佐谷站的北口下车,走大概一町半的路程,有一家小五金店。在那右转再走半町的路程,就有一家叫柳的小馆子,先生近来和那儿的姑娘可亲热了,肯定在那儿呢。”

我跟着母亲走到紫藤架下,在长凳上并排坐下。紫藤花已经凋谢了,下午柔和的阳光透过紫藤叶洒在我们膝盖上,把我们的膝盖染成一片绿色。

我走到了车站,买了票,坐上去往东京的省线。在阿佐谷站下车,北口,大约一町半,有一家五金店,在那右转走半町,那家叫柳的店就在那儿。

“什么事呢?如果是有关死的事情我可不爱听。”

“他刚刚走,人很多,还说了接下来要去西荻的千鸟大婶那儿喝个通宵呢。”

“不休息一会儿吗?”母亲继续笑着说,“今天妈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呢。”

这是个比我还年轻的、沉着而又有气质的亲切的小姐,这就是传说中和那个人很亲热的小姐吗?

说罢,我和母亲两个人都笑了。

“千鸟?在西荻的什么地方呢?”

“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所以喜欢蔷薇的人就会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呢。”

我心里没底,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我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要疯了。

“我讨厌夹竹桃。夏天的花我大多都喜欢,可是夹竹桃太过于张扬了。”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西荻的车站下车,然后南口的左边那儿吧。你可以到那儿问问交警就会知道了吧。反正他们那个气势好像是不会满足于一家的,说不定在千鸟之前还会去其他家喝酒了。”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生硬的语气说道。

“我去千鸟找找看,再见。”

“我喜欢合欢树的花,可是这庭院里一棵也没有。”母亲继续平静地说道。

于是我又原路返回,从阿佐谷开始沿着省线往回走,经过荻洼,西荻洼,在车站的南口下车,我吹着寒风寻找着交警,终于找到了千鸟的方向,然后再按照交警告诉我的路线走在夜晚的路上,终于看见了千鸟的蓝色灯笼,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格子门。

今天母亲在看着我干活的时候,忽然这么问了一句。我一声不响地给茄子浇水。啊,这么说,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有一间房间,旁边是一个六席大小的房间。房间里烟雾缭绕,十来个人正围着房间里最大的那张桌子,很亢奋地喝着酒。有三个比我年轻的姑娘也混杂在里面,抽着烟,喝着酒。

“听说喜欢夏季的花的人就会在夏季死去,这是真的吗?”

我站着,扫了一眼,看见了他,然后,瞬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六年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失火的时候母亲还开玩笑说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从那以后,像是要安慰我一样,她一次都不提及有关火灾的事,并且处处照顾我,可是,母亲内心所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还要大十倍。那场火灾之后,母亲偶尔会在半夜里发出呻吟声,而且,到了刮大风的夜晚,她在深夜里会假装起来上厕所,偷偷地在家里到处巡视。而且她脸色始终很苍白,有时甚至走路都显得困难。从前她也说过想帮我做点田里的活,有一次她竟然不听我的劝阻,提着大桶打了五六次井水来浇地,结果,第二天就说肩膀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整天躺着不能起床。从那以后,她对田里的活似乎彻底死心了,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干活。

这就是那个我的彩虹,M.C,我生命价值所在的那个人吗?六年过去了,头发还和以前一样乱蓬蓬的,但令人感到忧伤的就是头发变少了,有些还变成了红棕色;脸色发黄,眼睛里充满血丝;门牙掉了,嘴像是闭不上一样在不停地动着,看上去就跟一只老猿猴弓着背坐在屋子角落里没什么两样。

从那时候开始,我总觉得母亲很明显是一副病人的样子了。而我却恰恰相反,觉得自己正在逐渐变成一个既粗野又庸俗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是在不断吸取母亲身上的活力而日益胖起来的。

有一位小姐发现了我,用眼神告诉上原先生我来了。他还是维持着坐姿,只伸长脖子看了我一眼,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只用下巴示意我坐过去。在座的人对我毫不关心,继续大声嚷嚷着,但也都一点点地让开,让我坐在了上原先生的右边。

火灾。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了下来。上原先生往我的酒杯里倒满酒,再把他自己的杯子倒满,“干杯。”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蛇蛋。

两个酒杯碰撞,轻轻地接触,“嘭”地发出了悲伤的一声。

从胶底短布袜为话题无意中讲了这些废话,有些离题了。如今我正是穿着这双可以说是战争唯一纪念品的胶底短布袜,每天到田里去排遣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躁,而母亲近来看上去却明显地日益憔悴了。

“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有人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另一个人应和道:“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两人把杯子碰在一起发出了“嘭”的一声,然后喝光了酒。四周开始到处是“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的声音。响起这无聊的歌,越发炒热了现场的气氛。他们像是用这么无聊的节奏挑动气氛,把酒强硬地灌进喉咙一样。

可笑的是,我身边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么一双胶底短布袜,其余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让人觉得很愚蠢也很无聊。

有人说完“那我先走了”之后,便晃悠着离开了座位,但马上又有新的客人混杂进来,只是稍微跟上原先生点了点头,就又坐在了一起开始喝酒。

去年,不曾发生什么事情。前年,不曾发生什么事情。大前年,也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上原先生,那个地方的‘啊啊啊’是该怎么念呢?是念‘啊,啊,啊’呢还是‘啊啊,啊’?”

我说过我不愿讲也不愿听有关战争的事情,可是却在不知不觉中讲了我自己“宝贵的体验”。不过在我的战争回忆中还想稍微讲讲的,简单说来也就是这么一点事了,除此之外就像那首诗写的那样,可以说是:

那个探出头来问上原先生的人,我之前看过他的戏,是舞台剧的演员藤田。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分别了,那位年轻军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到我们干活的地方来过。我也只玩了那么一天,以后还是隔天在立川的山中艰苦地劳动。母亲总是很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却反而强壮了起来。现在我对干打夯女工之类的力气活还是挺有信心的,干地里的农活也不觉得怎么苦了。

“是念‘啊啊,啊’。比如说:啊啊,啊,千鸟的酒客真不便宜啊。”上原先生说。

我跑到那军官的面前,把书还给他。我想说句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头默默地注视着那位军官的脸。当两个人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那位军官的眼里也闪烁着泪花。

“就只会讲钱的事。”有一位小姐说道。

“啊,今天真是辛苦啦。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两只麻雀就只值一钱。这是贵还是便宜啊?”有一个年轻绅士问道。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突然觉得似乎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位年轻军官,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从木板上下来,正在整理头发,又听见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正往我这儿走过来,他说:

“还有句话是连一厘的债务都得还清。一些人是五塔兰特,一些是二塔兰特,一些是一塔兰特。这是很过分、很复杂的比喻啊,基督教算账很麻烦嘛。”另一个绅士说道。

我吃过饭便爬到木板上躺着看书,看完书就迷迷糊糊地开始午睡。

“另外啊,那家伙还是个酒鬼呢。不觉得《圣经》里关于酒的比喻有很多吗?《圣经》中记载着,他曾被责难为嗜酒的人,是嗜酒的人而不是饮酒的人。那说明这绝对是个喝酒的好手,至少能喝下一升酒吧。”另一个绅士说道。

他说着把饭盒放在草地上,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了。

“打住打住,啊啊,啊,你们这些畏惧道德的人,就用耶稣来当挡箭牌,知慧小姐,我们来干杯吧。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上原先生说完,就跟一个最年轻漂亮的小姐碰了下杯,猛地一口干了。嘴角滴落了酒,脸颊都开始湿了,然后他像是发脾气一般乱擦了一气。

“我给你送饭来了,一个人很无聊的吧?”

然后连续打了五六个大大的喷嚏。

我坐在木板上看书,大约看完半本的时候,那位军官就咯噔咯噔地走过来了。

我悄悄地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向病恹恹的苍白的瘦弱的老板娘询问厕所在哪。回来时经过那个房间,又看见了刚刚那个漂亮的知慧小姐,她好像是在等我回来的样子。

说罢,那军官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您肚子不饿吗?”表情看似很亲切,她微笑着问道。

“啊,是吗?是您丈夫吧?在南方的话倒是真够呛的。”他仿佛听错了我的话,连连摇着头悄悄地说,“总之,今天你就在这里负责看守。你的饭,一会儿我会给你送来,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有点饿,不过我带了面包。”

“谢谢。我家也有喜欢看书的,只不过他现在还在南方。”

“虽然我这没有什么东西,”病弱的老板娘懒懒地坐在长方形火盆旁边说着,“在这间房里吃点东西吧,跟那些酒鬼一起,一晚上也吃不到什么。坐下来吃点什么吧,来,知慧小姐也一起来吧。”

我拿起那个袖珍本,说:

“喂,小娟,酒没有了。”隔壁传来绅士的喊声。

那个袖珍本上写着“三套车”。

“这就来,这就来。”这么回应着,那个叫小娟的三十岁左右的、穿一身漂亮条纹衣服的女佣用盘子端着十来个长柄酒壶从厨房走出来。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就在这木板上睡一个午觉吧。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就读读这本书吧,虽然也许你已经看过了。”他说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袖珍本,腼腆地把它扔在木板上。

“等一下。”老板娘喊住她,“给我们这来两壶。”老板娘笑着说,“另外,小娟,还麻烦你到后面的铃屋给我们叫两份乌冬面来。”

“就站在这儿吗?”

我和知慧小姐在长方形火盆旁边坐下,烤着手。

他露着雪白的牙笑了。

“请用被子吧,天气真冷呢,不如我们喝一杯?”老板娘说着,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酒,然后往另外两个杯子里也倒了酒。

“每天都干吃不消的吧?今天就请你在这里看守这些木材吧。”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喝酒。

他这样说着,朝松树林方向疾步走去。我虽然觉得很不安,很恐怖,心扑通扑通直跳,但是还是跟在他后面走。在树林深处堆积着刚从锯木厂送来的木板,那军官在木板堆前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

“大家酒量都不错嘛。”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这么悄悄地说着。

“喂,你!你给我到这儿来!”

这时候我听见了咔嗒咔嗒开前门的声音。“先生,我拿来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们那个经理可精明了,我一直强调要两万,可他才给我一万。”

有一天天气晴朗,我从早上起就跟男人们一起搬运圆木,一个值勤监视的年轻军官皱紧双眉,用手指着我说:

“是支票吗?”上原先生哑着嗓子问道。

这样讲过之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无聊透顶,一个人偷偷地笑起来。

“不是,是现款。对不起。”

“我是个日本人啊!”

“没事,没关系了,我来写收据。”

“没有。”这回她稍稍笑着回答。

这时候其他的人依旧在进行着“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的无聊的干杯歌。

“你也认为我是特务吗?”

“直先生呢?”

“因为你像外国人嘛。”年轻姑娘很老实地回答说。

老板娘用认真的表情问知慧小姐。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说出那种话来呢?”我问同我并肩挑畚箕的年轻姑娘。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直先生的保镖。”知慧小姐慌张得红了脸。

我听了吓一大跳。

“最近他跟上原先生之间有什么过节吗?他们以前可是总在一起的啊。”老板娘郑重地说。

“她就是特务吧?”

“听说他最近喜欢起跳舞来了,是不是爱上了舞女呢?”

上山两三次之后,我发觉国民学校的男学生老是奇怪地盯着我看。有一天我正挑畚箕,两三个男生跟我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小声说:

“直先生就是这样,又酗酒又跟女人乱搞,这样的人不会有好结局的。”

那一整天都在挑畚箕。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忍不住哭了。第二次干的是拉绳子打夯,然而,我觉得最有趣的就是这项工作了。

“还不是上原先生教导得好。”

山中烟雨迷蒙,将近五百名男女掺杂的队员浑身湿透,就这样站在那里恭听这番训话。队员中还混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大家都冷得快哭出来了。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渐渐渗到上衣,不久就连贴身衬衣也湿透了。

“但还是直先生性质更恶劣啊,这种没落了的大少爷……”

“战争一定能胜利,”那位军官一开头就这么讲,接着说,“战争一定能胜利,但是如果大家不按照军队的命令工作,就会妨碍作战,就会产生像冲绳决战那样的后果。因此大家必须完全照吩咐的那样做事。此外,也可能有特务钻进这座山来,你们都要互相提防。今后你们也将像士兵一样进入阵地工作,有关阵地的情况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这一点希望你们特别注意。”

“那个。”我笑着插了句话。我觉得沉默着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这两个人的失礼。

第二天下雨,我们在立川山脚下排好队,先听一个军官训话。

“我是直治的姐姐。”

我决定去了。

老板娘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她又看了我一眼,知慧小姐反而是很平静的样子,“我就觉得你们的相貌很像,在那个昏暗的房间时,我看着就突然想到,你跟直先生长得很像。”

“因为这是军队征召,所以必须本人去。”那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原来是这样啊,”老板娘改了语气,“还真是难为您来这么简陋的地方来了,所以这次您是来……?您跟上原先生是从以前开始就……”

我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啜泣起来了。

“嗯,我们六年前见过一面。”我说着说着就低下头,有种眼泪要流出来的感觉。

“不能请人代替吗?”

“让你们久等了。”女佣小姐端着面过来了。

战局已经快到绝望的时候,一个身穿军装似的男人到我们在西片町的家来了,他递给我一张征召通知和一张劳动日程表。一看日程表,从第二天起我就得隔日到立川的深山里去劳动,我不由得哭了。

“趁热吃吧。”老板娘劝道。

刚停战不久,某报曾登过这样一首有趣的诗。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一方面好像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另一方面却也觉得似乎真的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有关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讲,也不愿听。尽管人死了不少,可这讲起来既陈旧又无聊。这难道是因为我太自私了吗?只有我穿着胶底短布袜被征去当打夯女工的那件事回想起来并不觉得那么陈旧。虽然也感到相当厌恶,但是正因为做过打夯女工,我的身体却着实健壮起来,甚至到现在我有时还打算在生活真正困难时就去当打夯女工讨生活。

“那我就不客气了。”乌冬面的热气扑面而来,我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我觉得,正是这种时候才让我尝到了生存的寂寞到了极限的味道。

去年,不曾发生什么事情。前年,不曾发生什么事情。大前年,也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上原先生边小声说着边走进我们的房间,在我旁边盘腿坐下,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了老板娘。

穿着胶底短布袜在院子里试着走了走,感觉就像鸟类和兽类光着脚走在大地上那样的轻松愉快。我自己好像也完全理解了一样,感动得无以复加。战争中唯一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个了。想到这,觉得战争什么的还真是无聊透顶。

“只有这点啊,剩下的账你想赖掉可不行的啊。”

这就是所谓的体力劳动吧!对我来说,像这样的体力活已经不是初次接触了。战争时期,我被征用做过打夯工。现在下地穿的胶底短布袜还是那时候军队配发的。说到这个胶底短布袜,虽说应当是为了需要才首次生产并开始投入使用的,但是却出奇地很好穿。

老板娘看都不看信封里究竟有多少钱,就把它放在长方形火盆边上的抽屉里,笑着说道。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专心致力于农活。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家的女儿也偶尔来帮忙。自从发生了火灾之类的丑事之后,我总觉得我身体里的血液有点变成黑红色了。之前,我的心里住着一条坏心眼的蝮蛇,因为这次连血的颜色都有点变了,总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朝着野蛮的农家姑娘发展,这样一来,即使和母亲坐在走廊上编东西,我都觉得异常憋屈,倒不如去地里翻地来得畅快。

“我会再拿来的,剩下的账款明年支付。”

说到这位西山家的小姐,火灾那天,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飞奔到村长和二宫警察的面前替我辩护说:“连小火灾都算不上。”可她却站在栅栏外面大声地说:“浴室都全被烧了,就因为不注意炉灶的火!”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西田家的那位小姐的责骂是对的。因为,事实确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我一点也不怨恨西田家的那位小姐。虽然,母亲开玩笑安慰我说: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但是,如果当时风真的很大的话,就真如西田家的那位小姐所说的那样:也许会把整个村子烧毁。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的话,我就算死也无法弥补这个过错。如果我死了的话,母亲应该也不会独活了,连已经去世的父亲的名誉也会受到损害。即使现在已经不是贵族了,但是,就算要消失,也要华丽地消失。引起了火灾,为了谢罪而死,像这样残忍的死法,即便是死了也不值得。总之,一定要更坚强!

“你倒是会说。”

“今后要多加注意啊!虽然,没有被贵族之类的知道,但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很担心像你们这种过家家似的生活方式,就像两个小孩子在生活一样,到目前为止如果还没有引起火灾的话那才叫人难以相信呢!从今以后,真的要注意啦!又是大晚上的,如果恰好风很大的话,你是不是想把整个村子都烧光啊!”

一万日元,有这一万日元不知道可以买多少电灯泡了。就连我,要是有这些钱,一年都可以轻松地生活了。

去区长家的时候,区长不在家。区长的儿媳妇出来,一看到我竟先哭了。之后,去二宫警察家的时候,二宫先生一个劲地对我说:“幸好,幸好!”因为大家都很亲切,后来去其他村民家的时候,果不其然,大家都很同情我,并且安慰我。只是之前西山先生家传达室的那位小姐(说她是小姐,其实已经是位四十多岁的阿姨了),只有她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批评了我。

啊,总觉得这些人一定是哪里不对。但是,这些人也是跟我的恋爱一样的吧,或许他们不这样就不能继续生存下去了。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都要生存下去。这些人为了生存下去摆出这样的面貌,可能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生活,生活,这是件让人觉得太难办的大事啊。

我受到母爱的鼓舞,这回一次都没哭过,一口气挨家挨户地都跑遍了。

“总而言之,”隔壁房间里的一个绅士说,“今后要在东京生活下去,是不是得平静地学会以‘你好’这种最低级程度的方式打招呼呢?不然是不行的。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稳重,诚实?呸,令人作呕。这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如果不能厚着脸皮说‘你好’的话,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了:一条是回家种田;一条是自杀;还有一条就是当个小白脸去。”

“辛苦你啦!”母亲亲切地说道。

“其实这些路一条都不会走的可怜虫还有最后的唯一的手段的。”另一个绅士说道,“那就是找上原二郎请客,宿醉。”

“嗯,还要出去。”我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

“你还要出去吗?”

“你没有住的地方吧?”

我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赶忙就告辞了,一路上泪水直流,脸上的妆都弄得一塌糊涂了,只好回家到盥洗室洗脸,重新化妆。正在房门口穿鞋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从屋子里出来问我:

上原先生压低嗓音,开口说道,又像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昨夜真的很抱歉!”

“我吗?”我意识到自己像一条扬起了镰刀形脖子的毒蛇。敌意,或者是跟这个相近的感情支配着我,让我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僵硬了。

然后我到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家去,大内先生亲自到门口,看着我一声不响,难过似的微微一笑,我不知怎么的,突然特别想哭。

“能跟大家一起挤着睡吗?天气很冷的。”

“昨天晚上的事我非常抱歉。今后我一定会注意的,这次就请原谅我吧。并请代我向村长先生问好。”

上原先生也不管我的愤怒,小声地嘟囔着。

最先去的是村公所。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就把纸包递给传达室的姑娘,并向她道歉说:

“不能这样,”老板娘插话道,“这样对她来说也太委屈了。”

收拾完被烧过的地方后,我向母亲要了钱,用美浓纸做外封,每个包里包一张一百日元的纸币,每个纸包上都写上“道歉”两个字。

“切,”上原先生咋了咋舌说道,“那么就不如不要来这种地方。”

之后,阿咲还帮我收拾了一下被火烧过的地方。

我沉默了。这个人确实是读了我写的信。然后,也比谁都要爱着我的,我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了。

“那我就一个人去。”

“真是没办法了,那只好去拜托一下福井先生了。知慧小姐,请你带她去行吗?不,不行,只有女人走夜路不太安全。真麻烦。大婶,麻烦你把她的木屐拿过来一下,我送她去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你一个人去比较好。”

外面是深深的夜晚,不知道风什么时候平息了下来,夜空里有一堆的星星在发着光。我们并肩走着。“我可以一起挤着睡的。”

“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吧?”

上原先生用快睡着了的声音只说了句,“嗯。”

“但是,要是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你其实希望只是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对吧?”我这么说着笑了起来,上原先生歪着嘴,苦笑着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不喜欢。”我意识到了自己被深深地疼爱着。

我和阿咲商量该如何向村里人表示感谢和道歉好。阿咲说还是送点钱,并且告诉我该上哪些人家去送钱道歉。

“您经常这么喝酒吗?每晚都喝?”

“啊!这样就太好啦!”她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说道。

“嗯,每天都喝,从一大早开始就喝。”

“说是没什么大问题。”

“酒很好喝吗?”

“哎呀,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小姐,重要的是警察那边怎么说呢?”

“不好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上原先生这么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您的工作呢?”

“真对不起。”我小声地道歉说。

“不行。不管写些什么,都觉得愚蠢至极,只是悲壮得没有办法了。就像生命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艺术的黄昏,这也让人感到很讨厌啊。”

“到底怎么回事嘛,到底怎么了嘛?哎呀,我刚刚才听说了这件事,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啊?”

“郁特里罗(4)。”我不禁脱口而出。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正在收拾被烧过的柴堆时,村里唯一的旅店的老板娘阿咲从庭院的栅栏门外急步向我走来,眼里闪着泪花说:

“啊,郁特里罗,他好像还活着呢。酒精的亡者,是只剩一具尸体了吧?最近十年来的作品,根本入不了眼的低俗,全都不行。”

我忽然觉得很开心,嘻嘻地笑了。我想起《圣经》上这句箴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嵌在银网子里一样。”我对于自己有幸得到这么一位慈祥的母亲而由衷地感谢上帝。昨夜的事是昨夜的事,干吗还要耿耿于怀呢?这样一想,我就透过中国式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伊豆清晨的大海,就这么一直站在母亲的背后。后来母亲平静的呼吸和我的呼吸完全合在一起了。

“不单郁特里罗吧,其他的大师也全都……”

“没什么大不了的,柴火本来就是用来烧的。”

“是的,都不行了。但是,新芽也在萌芽的时候就不行了。霜,frost(5)。是在全世界都下的、不合时宜的霜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对我说道:

上原先生轻轻地揽过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就像被上原先生的和服包围了起来一样,我没有拒绝,反而贴向了他缓步走着。

我却笑不出来,默默地走到母亲的椅子背后站着。

路边的树木上的树枝,连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树枝,尖尖地刺向夜空。

天亮之后,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房间一看,发现她早已换好衣裳,就那样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国式房间的椅子上,一见到我,就朝我微微一笑,面色苍白得让人吃惊。

“树枝可真美。”我不由自言自语道。

我走进浴室,把脸和手脚都洗了洗,可是总觉得有点害怕见到母亲,于是在浴室旁的房间里梳头发,磨磨蹭蹭了半天,又到厨房去整理那些用不着整理的碗筷,一直弄到天大亮。

“嗯,鲜花和暗黑的树枝的调和。”上原先生这样有点惶恐地说。

中井先生也和我道了一声晚安之后就离开了。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烧过的柴堆旁,眼泪汪汪地仰望着天空,看样子天快亮了。

“不,我喜欢没有花没有芽没有叶的什么都没有的树枝。即使这样它也能继续生存下去,和枯枝不一样呢。”

篱笆那边也还有一些邻居,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回答。“是吗?那就好!那就好!”他们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陆陆续续地都回家去了。

“只有自然不会衰退吧?”

“他说今晚的事不呈报了。”我回答说。

他说着又连续打了几个猛烈的喷嚏。

“二宫先生怎么说?”

“您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二宫警察走了之后,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非常担心似的,用紧张的声调问:

“不是不是,其实这是我的怪癖了。当我达到了喝酒的饱和点的时候,就会时不时地打喷嚏。这都成为我有没有喝醉的象征了。”

“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我就不另外呈报了。”

“那么恋爱呢?”

只有二宫警察留了下来,走到我跟前,声音低得像呼吸声似的说:

“什么?”

然后,村长转身就跟警防团长大内先生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

“有差不多要达到饱和点的对象了吗?”

“那么我们这就回去啦。请代我向你的妈妈问好。”

“什么,别开我的玩笑啦。女人都一样,麻烦得不行。咯啰噤,咯啰噤,咻噜咻噜咻。其实,我有这么一个人,不,应该算是半个人呢。”

村长藤田先生也连连点头,然后又同二宫警察小声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回头说:

“您看了我给您寄的信吗?”

“这样啊,我完全了解了。”

“看了。”

“其实没什么,只是烧掉了一点柴火。连小火灾都算不上。”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替我愚蠢的过失进行辩护。

“那回信呢?”

就在这时候,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回去换好衣服又来了:

“我不喜欢贵族,总觉得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你的弟弟作为一个贵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但他也时不时会显露特别不合群的狂妄自大的态度。我是平民家的儿子,走在这种小河的旁边,一定会回忆起以前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鱼或者捞鱼的事情,然后就难受得不行。”

“哎呀,还算好,还算好,”年轻的二宫警察也安慰我说,“好在房子没烧着。”

我们顺着在黑暗的谷底发出微弱的声音流淌着的小河走着。

“我让她在屋子里休息。妈妈似乎被吓坏了……”

“但是你们贵族不但不能理解我们的这种感情,还在轻视着我们。”

“我知道了。你妈妈呢?”藤田先生用安慰似的口气对我慢慢地说道。

“屠格涅夫呢?”

我就这样刚话说到一半,便觉得自己很凄惨,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低下头什么也再说不下去了。那时候我竟还以为要被警察带走成为一个犯人呢。我忽然对自己光着脚、只穿着睡衣的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感到很丢脸,并深切地感到自己竟然已倒霉到这种地步了。

“那家伙是个贵族,所以我也不喜欢他。”

“都是我不好。我把以为已经灭了的柴……”

“可是他写的《猎人笔记》却……”

“吓坏了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嗯,只有那部写得十分出色。”

村长藤田先生、警察二宫先生和警防团团长大内先生等人都来了。藤田先生像往常一样面带笑容,温和地问道:

“那就是写的在农村生活的感伤啊。”

我刚觉得真是太幸运了,突然又想到失火的原因,不禁吓了一跳。我是真的到这时候才想到,昨天傍晚我把浴室炉灶烧剩的柴火从炉子中抽出来,本以为火都灭了,就把它放在柴堆旁,不料却引起了火灾。一想到这一点,我都快要哭出来了,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候听见前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边大声说:“浴室烧光啦,都是不小心使用浴室的炉火引起的。”

“那家伙是个乡下贵族,这样说合不合适呢?”

“失火啦!失火啦!别墅失火啦!”下面传来了喊叫声,很快就有四五个村民推倒篱笆跳进来。然后他们像接力赛那样用铁桶把篱笆下方的水传上来,两三分钟就把火浇灭了。只差一点儿,火就要烧到浴室的屋顶了。

“我现在不也是个乡下人?我也在耕地哟。乡下的穷人。”

我赶紧抱住眼看就要倒下去的母亲,扶她到床上躺下,又立马跑回失火的地方。这次我把澡盆里的水递给中井先生,中井先生又把它往柴堆上浇,但是由于火势太猛,似乎这么做无论如何也灭不了火。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是这么粗暴的语气,“你想要我的孩子吗?”

“妈妈,您不用担心,不要紧的,快去休息吧。”

我无法回答。

我和中井先生两个人跑到失火的地方,用洋铁桶从池子里打水救火。正在这时候,我听见屋子走廊那边传来母亲的哎呀哎呀声。我丢下水桶,从院子里跑上走廊,对母亲说道:

突然他的脸像下落的岩石一样靠近我,粗暴地吻了我。这是一个充满了性欲的吻。我一边承受着,一边止不住地开始落泪。这是带有屈辱和悔恨的泪水。眼泪一直不停地从眼眶夺眶而出。

当我还在央求他快点来帮忙的时候,他穿着睡觉穿的和服单衣就从家里飞跑出来了。

然后两个人又继续并排走着。

“好的,马上就过来!”

“这次完蛋了。我好像真的迷上你了。”那个人这样说道,笑了。

中井先生似乎已经睡了,但他还是回答我说: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了。我锁着眉头,紧闭着嘴唇。

“中井先生,请快起来,失火啦!”

没有办法。

我立马跑到庭院旁边的一户农家,一边拼命地敲门,一边大声地喊道:

如果要用言语来表达的话,就是那样的感觉了。我注意到我拖着木屐的步伐都开始乱了。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走到门口的屏风旁边时,发现浴室那边很亮。无意识地朝那里一看,浴室的玻璃窗被映照得通红,还听到枯木噼噼啪啪炽烈燃烧的响声。我疾步跑着过去打开浴室的小门,赤着脚走到外面一看,堆积在洗澡炉子旁边的柴堆正在剧烈地燃烧,火势很猛。

“这回真完蛋了,”那个男人又说道,“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了。”

用火的时候粗心大意便会引起火灾。难道我是连这样极其普通的道理都不懂的所谓的“千金小姐”吗?

“听起来真不舒服。”

我竟然引发了火灾。我做梦也没有想过在我的生活中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

“你个小妞。”上原先生在我肩上一捶,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差点儿就引发了一场火灾。

到了叫福井先生的这位先生的家后,发现他家的人应该都已经休息了。

蛇蛋一事过后大约十天,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些不祥的事情,这越发使母亲悲伤,也更加缩短了她的寿命。

“电报,电报,福井先生,有您的电报。”上原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敲着玄关的大门。

“是上原吗?”家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写到“爱”这个字,我就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就是我。王子和公主要来借住一晚了。在这么寒冷的夜里,若是还继续待在外面的话就只剩打喷嚏了,好不容易才私奔出来的,这都要变成一部喜剧来上演了。”

唉,我真想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有时候我私下甚至会认为,这山庄的安静全都是虚假的,只是表面的。即使说这是神赐给我们母女的短暂休息时间,可是我心里却老是觉得,在这平静的生活里,一些不吉的阴影正悄然逼近。母亲表面上装出很幸福的样子,人却日益憔悴了;而我呢,因为有一条蝮蛇寄生在我的心中,甚至不惜牺牲母亲,自己却越发胖了,尽管想方设法地控制,还是一味地发胖,唉,如果这只是由于季节的关系就好啦。近来我常常觉得,这种生活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了。烧蛇蛋之类的粗鲁的行为,肯定也是我这焦躁不安的一种反映,这样一来,只是徒增了母亲的悲伤,使母亲更加憔悴罢了。

玄关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的矮个老头穿着花哨的睡衣出来迎接了我们。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的山庄生活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度过来了。村里面的人对我们很好。搬到这里来是去年的十二月份,然后过了一月、二月、三月,直到现在四月份,我们除了做饭、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走廊上编东西,或在中国式的房间里看看书、喝喝茶之类的,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二月份的时候,梅花开了,整个村庄都淹没在梅花之中。就这样,即使到了三月份,因为风和日丽,满树的梅花一点儿也没凋落,到三月底仍然开得那么美丽。无论是早晨、白天、傍晚还是夜间,梅花都美得叫人赞叹不已。这样一来,只要把走廊的玻璃窗户打开,不管什么时候,屋里立刻就能闻到淡淡的梅花香。三月底,一到黄昏就刮风,我在餐厅摆碗筷的时候,就有梅花瓣不时地从窗口随风飘进来,并且落在碗里被打湿了。到了四月份,我和母亲在走廊上编东西时差不多就是谈谈耕地种菜的打算。母亲说她也想要帮忙。啊,看到我这样写,大家可能以为真的就像母亲说过的那样,我们已经死过一次,变成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而复活了。然而,像耶稣那种复活,对于人来说应该是不可能的吧?母亲虽然嘴上那么说,可还是喝一口汤便会想起直治,并不由得喊叫一声:“啊!”并且,我过去的伤痕事实上也一点儿都没有治好。

“拜托了。”

“我的病已经好了,”母亲再次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么坐着,我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其实,快要搬家的时候,我是怎么也不愿意到伊豆来的。特别想在西片町那儿的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哪怕待一天半天也是好的。刚坐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半死不活了,到了伊豆这里心情稍微好些了,可是天一黑就越发怀念东京,难过得都快要晕过去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生病,那是神先让我死去,然后又使我变成另一个与昨天不同的人而复活过来。”

上原先生这么说了一句话后,连斗篷都没脱就飞快地进到了家中。“画室太冷了,受不了,把你的二楼借给我吧。”

大片的鹅毛大雪宛如花瓣一般轻轻地飘落下来。我拉开拉窗,和母亲并排坐着,透过玻璃窗眺望伊豆的雪景。

“跟我来。”他牵过我的手,径直爬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进到黑暗的房间,打开了房间角落里的开关。

“妈妈,我把里面的一道拉窗拉开好吗?外面在下雪呢!”

“看起来像是餐馆的房间呢。”

“真是名医呀。我的病已经好了。”

“嗯,暴发户的爱好了。不过给他这个不厉害的画家用也是浪费了。他贼运亨通,没遭什么罪,这不可不利用啊。快点睡觉吧,睡觉吧。”

我把医生送到门口,回房间一看,母亲已经坐在床上,显得非常高兴,出神似的自言自语说:

他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地打开柜子,拿出被子铺好了,然后说道:“你就睡在这儿吧,我回去了。明早来接你。下楼右边就是厕所。”

他又说些这样奇奇怪怪的话。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他“嗒嗒嗒嗒”地下了楼梯,然后就只剩一片沉寂了。

“你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所以,今后无论想要吃什么,还是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随意了。”

关上灯之后,我把父亲从外国带回来的用天鹅绒料子做成的高级大衣脱下,解开腰带,钻进了被子。感觉疲惫不堪,加上又喝了酒,我便马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了。

第二天,村子里的那位名医又穿着白色布袜来了。我对他昨天注射强效针表示感谢,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当然会见效”似的神色,接着又仔细地为母亲做了检查,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睡在了我的旁边……我也抵抗挣扎了将近一个小时,可突然觉得他好可怜,我也就放弃了抵抗。

体温已经退到了三十七度。我高兴极了,立马跑到村子里仅有的那家旅店去,请老板娘让给我十个鸡蛋。回家后,我马上把鸡蛋煮成半熟的拿给母亲吃。母亲吃了三个鸡蛋,还吃了半碗粥。

“您不这么做是不安心的吧?”

“也许他是位名医呢。”

“嗯,是这样的。”

然而,也许是那所谓的强效针真的发挥奇效了吧,那天中午过后,母亲便满面通红,并且浑身出汗,在换睡衣的时候母亲笑着说:

“你身体是不是在恶化了,最近吐血了没有?”

他依然那样不靠谱地回答,就这样,他给母亲注射了一针强效针就回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之前确实狠狠地吐过一回,但我谁也没告诉。”

“哎呀,我觉得应该没必要吧!今天我再为她注射一针强效针,体温或许就能降下来了。”

“因为你身上有跟我母亲去世时一样的味道。”

“住院是不是要好一些……”我说道。

“我是抱着死的决心去喝酒的。生活才是悲伤到无可救药的,并不是因为苦寂这么有闲余的东西,而是因为悲哀。当你听到四周传来的都是低沉阴暗的叹息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有自己的幸福?当你生活着的时候,明白了不会有自己的幸福和光荣的话,人会变成怎样一种心情呢?继续努力?这样的东西不过是饥饿的野兽的牺牲品。悲惨的人太多了。听起来不舒服吗?”

将近中午时分,下面村子里的医生又来了。这回他没有穿上次的裙裤,可脚上还是穿着白布袜。

“也没有。”

我从行李里拿出必要的炊具,熬了点粥劝母亲吃。母亲就那样躺着吃了三勺,就摇了摇头。

“像你信上说的那样,只剩下恋爱了呢。”

到了第二天,母亲依然高烧不退。和田舅舅给了我两千日元,嘱咐说,万一需要住院的话,就往东京发电报给他,然后,当天他就回东京去了。

“就是。”

医生看过之后说了这样不靠谱的话,打了一针就回去了。

但我的这份爱情,就这么消失了。

“也许会引起肺炎也不一定,但是,即使引起肺炎了也不必忧虑。”

天亮了。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舅舅带着村里的一位医生回来了。那医生看上去年纪很大,身上穿着用仙台特产的高级丝绸做的裙裤,脚上穿着白布袜。

房间变得有些明亮,我看着躺在旁边的这个人的睡脸,是一副将死之人的脸,显得十分疲惫的一张脸。

我紧紧地握住母亲那只纤细的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只是觉得母亲很可怜,很可怜,不,是我和母亲两个都很可怜,很可怜,我开始不住地哭了起来。我一面哭,一面想着要是就这样和母亲一起死去也不错,什么都不要了。我想我们的人生在搬出西片町的宅邸的时候就都已经结束了。

牺牲者的脸,高贵的牺牲者。

无论我怎么叫她,母亲都是迷迷糊糊的。

我喜欢的人,我的彩虹,我的孩子,惹人恨的人,狡猾的人。

“妈妈!”

我突然觉得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非常非常漂亮的脸,好像某种感觉又突然出现了一般,我的心跳随即开始加速,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主动吻了他一下。

舅舅似乎也很惊讶,立刻到村里去找医生了。

悲伤,十分悲伤的爱情。

我从行李里把被褥拿出来,铺好,让她躺下来,但是,总觉得放心不下,便从包裹中找出体温表给她量了一下体温,竟然有三十九度。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着我说道:“都怪我以前自己心里不平衡了,因为我是个普通百姓的儿子。”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离开他了。

“就让我这样躺一会儿吧!”

“我现在很幸福,即使四周的墙壁都传来叹息声,我现在的幸福也已经达到了饱和点,幸福得都要打喷嚏了啊。”上原先生呼呼地笑起来,“但可惜已经晚了,已经是黄昏了。”

舅舅到村里仅有的一家旅店去订餐,不久便送来了盒饭,他在屋子里把盒饭打开,就开始喝他自己带来的威士忌,并兴致勃勃地和我们讲述他和这山庄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旅行时遇到的糗事。可是母亲几乎没动过筷子,不久,天微微暗下来的时候,母亲低声说:

“现在是早上哟。”

房间有十张榻榻米大的和六张榻榻米大的,还有中国式的客厅,在门口和浴室旁各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小隔间,此外,还有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一间摆着大床的供客人用的西式房间,虽然只有这么几间房,可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呀,不,即使是直治回来变成了三个人,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很拥挤。

我的弟弟直治,就在这个早晨自杀了。

“可能是因为空气的缘故吧!太阳光和东京的完全不同。光线好像用丝绸滤过似的。”我很开心地说道。

“多么柔和的景色啊!”母亲忧愁似的说道。

直治的遗书。

这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庭院草坪上。穿过草坪,走下石阶,有一个小池子,旁边种着许多梅树,庭院下方有一大片橘园,再往前是一条乡间小路,路的对面是水田,再往远处是松树林,松树林那边可以看见大海。坐在房间里放眼望去,大海的水平线正好齐着我的胸口。

姐姐:

舅舅很高兴地把我们都拉到铺有席子的房间里去坐。

我不行了,我得先走了。

“其次就是,从房间里看出去风景很好。”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生活下去不可呢?

进门一看,从东京寄来的行李都到了,从门口到整个房间都堆满了行李。

让那些想生存的人生活下去不就好了?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就像人有权利生一样,人也该有权利去死。

“是呀,”妈妈微笑着说,“很新鲜,这里的空气真新鲜。”

我的这种想法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这应该是属于很正常的最原始的事情,人们只是被奇妙的什么东西绊住了,没法直接说出口而已。

“首先是空气好,是新鲜的空气。”舅舅洋洋得意地说。

想要生存下去的人,不管经历什么事情,都一定会顽强地生活下去,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那其中一定有所谓人的荣誉吧。但我认为死也不是什么罪过。

母亲站在山庄门口,脸上掠过一丝欣喜。

我认为我,我这棵小草在这世间的空气和阳光下有些难以生存。想要生活下去,也总觉得在哪儿少了一个什么东西。能够活到今天,我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是呀。”

我进入高等学校之后,发现这里和培育我的阶级完全不同,在与这些不同阶级的朋友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是强势的,为了不输给他们,我便开始服用麻药,到近乎半疯的状态时,我就一直在抵抗着。后来我去当了兵,在那儿我也只好把鸦片作为生存的最后手段来使用了。姐姐您是不会理解我这种心情的吧?

“妈妈,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我激动地说。

我想变成一个低俗的人。想变得坚强,不,应该说是强暴。我认为这是成为人们的朋友的唯一道路。只喝酒的话是完全不够了,我不得不每天都保持着头晕目眩的状态。这就只能靠服用麻药了。我必须忘却家庭,必须与父亲给予的血统做斗争,必须对姐姐冷漠,必须拒绝妈妈的温柔。不然的话,我就得不到通往那个民众的房间的入场券了。

很意外,火车上的乘客很少,我们三个人都有座位。一路上,舅舅心情似乎很好,一直在哼着歌。母亲脸色很不好,一直低着头,好像很冷的样子。在三岛改乘骏豆铁路,在伊豆长冈下车,然后又坐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汽车。下了汽车后,我们朝山的那边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爬上去后,就到了一个小村庄,小村庄的尽头就是那幢相当别致的中国式山庄。

我变得低俗了,说话也低俗了起来。但是这其中的一大半,不,百分之六十都是可怜的小花招。在他们看来,我仍然是个高傲的、爱装模作样的、不合群的、尴尬的男人。他们是不会用真心跟我交往的。但是我也不可能再回到被我抛弃了的沙龙里来。现在,我的低俗,即使百分之六十是人为加上的,但还有另外百分之四十已经是真正的低俗了。我对上流社会中那种难闻刺鼻的所谓的高尚感到恶心想吐,一分钟也无法忍受。另外,那些伟大的人物也觉得十分不理解我的行为而决定放逐我。我就只是坐在一个回不去的被抛弃了的世界,也只能接受着民众对我的充满恶意却也彬彬有礼给予我的一个旁听席上。

第二天,母亲的面色依然很不好,而且不知为何总是磨磨蹭蹭的,像是想尽可能地在这个屋子里多待哪怕一会儿。可是和田舅舅来了,说行李都已搬得差不多了,今天就该出发去伊豆了。于是母亲只好勉勉强强地穿上大衣,对前来告别的阿君和平时常有来往的人默默地点头致意,然后跟舅舅和我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西片町的宅邸。

不论哪个时代,都有我这种所谓的生活能力低下,尽是缺点的没有思想的只是一直不停消耗自己生命的人,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一些借口想说。我感到有件事情是让我很难生存下去的。

迄今为止,母亲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泄气话,也没有这样伤心地哭过。父亲逝世的时候,我出嫁的时候,我怀着孩子回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生下死胎的时候,我卧病在床的时候,又或者是直治干了坏事的时候,母亲都从来没有表露过这种示弱的态度。父亲去世后的这十年间,母亲同父亲在世时没有任何区别,仍然是一位无忧无虑、慈祥的母亲。这样一来,我们也会偶尔跟母亲撒撒娇,快乐地成长起来。可是,母亲现在已经没钱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母亲毫不吝啬地把钱都花在了我们身上。至此,我和母亲已经不得不搬离这个长年住惯了的屋子,搬到伊豆的小山庄去,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开始过寂寞的生活。如果母亲是个心眼不好的吝啬鬼,老是斥责我们,或者只顾暗地里想方设法地增加自己的私房钱,那么无论世道怎样改变,她也不至于会有这种想要一死了之的心情吧?啊,没有钱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又凄惨的事啊,就像掉进了凄惨的无法得救的地狱一样。这是我在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很悲痛也很难过,因为过于悲痛,想哭却也哭不出来,所谓人生的严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下的感觉吧?我感到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仰面朝天躺着,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人都是一样的。

母亲哭得越发伤心了。

这究竟是不是思想呢?我认为发明了这种奇怪的话的人,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哲学家和艺术家。这只不过是从民众的酒馆里生出的一句话。像蛆虫涌出来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就这么陆续涌现出来,成了覆盖全世界,让全世界都尴尬了的东西。

“如果没有你,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妈妈也真想在你爸爸去世的这间屋子里死去呢。”

这句奇妙的话和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完全没有关系。这肯定是在酒馆里长相丑陋的人对美男子说的一句话,仅仅是嫉妒,根本不是什么思想。

母亲突然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但是,那仅仅是在酒馆里的抱怨声,却不知何时被装上了思想的牌子,然后在民众之间流传、洗练,即使是与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都毫无关系的一句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跟政治思想、经济思想扯上了关系,造成了这种恶劣的状况,即使是墨菲斯特(6)恐怕也会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不肯做这事吧。

“要是没有我呢?”

人都是一样的。

我吓了一跳,反问道:

这是多么卑微的话,既贬低了别人,也贬低了自己。没有什么自尊,放弃了一切努力的话。马克思主义是主张劳动者的优越地位的,并不会说“大家都是一样的”这种话。民主主义主张的是自己个人的尊严,也不会说“大家是一样的”这种话。只有妓馆揽客的时候才会这么说,“不管你们怎么装腔作势,还不一样都是个人吗?”

“因为有你,因为和你一起,我才想去伊豆的。因为有和子你陪着我。”

为什么要说是一样的,不说谁比谁优越?这是对奴隶本性的复仇。

母亲叹息一声,用略显苍老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

但是,这句话,真的又猥琐又让人毛骨悚然,它让人们互相害怕,把所有的思想都亵渎了。所有的努力都遭到了嘲笑,幸福遭到了否定,美貌遭到了糟蹋,荣誉遭到了玷污。所谓的世纪的不安,我认为都是由这一句话所引发的。

那天晚上,因为被褥都已打包好了,阿君就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和母亲就盖着从邻居家借来的一床被褥睡在母亲房间里。

我不喜欢这句话,但还是受到这句话的威胁,害怕得发抖,不管做什么都感到难为情,不断地感到不安,心跳得让我不知道我自己身处何处。干脆依靠酒和麻药来在头晕目眩中获得短暂的安宁,然后我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团糟。

“没什么!”母亲微微一笑说,转身又安静地回房间去了。

我很弱是吧,我果然是缺失了一部分的草,是吧?尽管我说的这些小道理会有妓馆反驳我道:“你胡扯什么?你本来就是一个喜爱玩乐的懒惰自私的享乐主义者。”我以前听到这些话都是含糊地点点头,但现在我在临死的时候,想留下一句抗议的话。

“妈妈,您的脸色不好啊!”

姐姐。

我们只花了十天便全部整理好了。傍晚,我和阿君两人在院子里烧废纸屑和稻草,这时候,母亲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站在走廊上默默地看着我们的火堆。一阵阴冷的西风吹来,烟雾低低地掠过地面,我忽然抬头朝母亲看了一眼,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面色这样的苍白,不由得惊讶地叫了一声:

请相信我。

“不是的。”她只是呆呆地这样回了一句。

我在玩乐的时候没有半点儿欢乐。这或许是快乐的死角,这只不过是我一味想摆脱自身的影子才开始的一个疯狂的荒诞的游戏。

“怎么啦?您是不愿意去伊豆了吗?”我一狠心,便用稍微苛刻的口吻问她。

姐姐。

从那以后,每天都有搬运工到家里来打包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来帮忙安排,该变卖的就变卖了。我和女佣人阿君两人一起整理衣服,或者在院子里烧破烂儿,忙得不可开交。母亲既不吩咐什么,也不帮忙整理东西什么的,只是每天躲在房间里磨磨蹭蹭的,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难道是我们出生就有罪吗?作为贵族的出身就是我们的罪过吗?

虽然两人都笑出声来,但笑过之后却觉得无比凄凉。

就只是因为出生在贵族的家庭中,我们就必须永远像犹太族的亲属一样过着不断谢罪、惶恐和幽怨的生活吗?

“也是啊,”母亲对和田舅舅的高度信赖让我不得不附和说,“那么,我也把眼睛闭起来咯。”

我应该早点死去就好了,但一想到还有妈妈的爱,我就没有死的勇气了。人有自由活下去的权利,同时也有随时可以死去的权利,但是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我认为还是应该保留着死的权利,不然会同时把母亲也给害死的。

她说罢仰起脸来微微一笑。那张脸虽然有一点儿憔悴,但是也很美。

现在的话,即使我死去,也没有人会为我难过而伤身了吧?不,姐姐,我都知道的。失去了我之后你们的悲伤程度。不,让我们丢开虚饰的感伤吧。你们知道我死了肯定会哭的。但是试着想想我生活着的痛苦,想想我能从这讨厌的生命中完全解放出来,那么你们的悲伤应该就会渐渐减少不见的。

“和田舅舅不是已经说是个好地方了吗?我想就这样闭着眼睛搬到那里去得啦。”

那些批评我自杀,说我无论如何应该生存下去但又不给我任何帮助的人,一定是能毫不在乎地劝天皇陛下去开水果店的伟大人物。

母亲支起一只胳膊肘在桌上,手轻轻地按着前额,微微地叹了口气说:

姐姐。

“可是,”我吃了一惊,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房子,看也没看就……”

我死了反而更好。我没有所谓的生活能力。我没有在金钱的事上跟别人斗争的力量,我甚至连敲竹杠都不会。即使和上原先生一起玩的时候,我那一部分的账,也一直是我自己来结。上原先生说那是贵族的小气的自尊,他非常不喜欢我的这种行为,但我不是因为自尊才要自己付,我只是觉得,我把上原先生辛苦挣来的钱,用在我喝酒、吃饭、玩女人上,是一件很不忍的事。

“一切都决定了。”

要是说我是尊重上原先生的工作,那也是胡扯,其实我并不太明白。只是我很害怕被别人请客。更何况那个人是靠自己的手腕来挣钱的,接受他的请客让我非常辛苦,心酸到不行。

“决定了什么?”

然后我就只有从自己的家里把钱和东西带出去,让你和妈妈都伤心。我自己本身也并不快乐地进行着出版的计划,但那也只是表面的幌子,实际上一点干劲也没有。但等到我真正想好好干的时候,一个连接受别人请客都不会的男人,能靠什么去赚钱?我再怎么愚蠢,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已经决定了!”母亲走进和子的房间,双手扶着和子的桌子,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一坐下就说了这么一句。

姐姐。

第二天,母亲请从前的司机松山先生陪她一起去,刚过中午他们就去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她又由松山先生送了回来。

我们变得贫穷。有生之年,明明是想请别人吃饭的,却只能习惯被别人请客生存下去。

“当然要去啦!这是拜托舅舅的嘛!”

姐姐。

她脸上露出异常的凄凉,笑着回答我说:

既然这样了,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生活下去呢?已经不行了。我要死去。有能让我感受不到痛苦就死去的药,是我当兵的时候就弄到手的。

“妈妈,您去吗?”我问她。

姐姐,你很美丽(我一直为我有个漂亮的姐姐和母亲感到骄傲),又聪明,所以关于姐姐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担心过。我甚至都没有资格担心,就像强盗为了被害者设身处地地着想一样,这是只会让人脸红的行为。我认为姐姐一定能结婚生子,和丈夫一起相伴着生存下去的。

十一月底,舅舅寄快信来,说是骏豆铁路沿线河田子爵有一幢别墅要出让,“房子建在高地上,视野很好,还有一百坪左右的田地,那一带的梅花十分有名,而且冬暖夏凉,我想你们住在那儿一定会很满意的。我觉得有必要直接跟对方洽谈一下,所以希望你明天无论如何到我在银座的事务所来一趟。”

姐姐。

我们舍弃了东京西片町的宅邸而搬到伊豆这所中国式山庄来,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那年十二月初。父亲逝世以后,我们一家的经济全由和田舅舅照料,他是母亲的弟弟,现在是母亲的唯一亲人。看来是他跟母亲说,战后世态变了,经济已经维持不了,现在最好把房子卖掉,把女佣人辞退,母女俩在乡下买一幢整洁的房子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有关金钱的事母亲比小孩子更不懂,所以听和田舅舅这么一说,也就拜托他多加关照了。

我有一个秘密。

我把手放在母亲柔软瘦弱的肩膀上,不知怎么地难过了半天。

这是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即使我在战场上也是一直思念着那个人的。我一直梦见那个人,醒来之后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想哭呢。

夕阳照在母亲脸上,她那双眼睛看上去甚至发出蓝色的光,微带怒气的脸显得异常美丽,不禁使我想扑上去抱她。我暗忖道:啊,母亲的这张脸在某些方面似乎有点像刚才那条悲伤的蛇。而钻到我心中转来转去的那条丑恶的蝮蛇,说不定早晚会把这条深深地陷在悲伤之中的异常美丽的母蛇咬死。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名字,我不论对谁,即使嘴巴烂了也说不出口。但现在我都要死了,就想至少要对姐姐讲讲清楚吧。但我还是觉得可怕,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我无可奈何,低声地笑了。

然而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当作绝对机密埋在心里的话,不告诉任何人就死去的话,那我即使火葬的时候,也会从胸口透出一股腥臭,我很不安。所以我准备像虚构那样模模糊糊地讲述给姐姐听。但姐姐您一定马上就明白她是谁了。说是虚构,但也不过是用假名把真名掩饰一下罢了。

“是吗?它是在找蛇蛋吧?怪可怜的。”

姐姐,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母亲叹了一口气,就精疲力竭地坐到椅子上,用消沉的声调说:

照理说姐姐应该是认识她的,不过大概没有见过面吧?她比姐姐还大几岁,单眼皮,眼梢上挑,从来没有烫染过头发,一直是一个很朴素的发型,好像叫垂髫吧。然后也总是穿着朴素的衣服,但并不是邋遢的造型,而是一直都很整齐而干净的。那个人是战后用新画法一连发布了许多作品而成名了的某个中年画家的夫人。那位画家一直非常粗暴,但夫人却一直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温柔地微笑着,生活着。

“从早上开始就在院子里爬来爬去的。”我小声地向母亲说道。

我站起来说,“那我就先告辞啦。”那个人也站起来,没有任何防备地靠近我,抬头看着我的脸问道:“为什么?”她像真正不明白似的稍微歪着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没有任何邪念和掩饰。我只要一和女人对视就会不自主地把眼神岔开,但只有这时候,我一点也没感觉到羞耻。我们的脸相隔如此之近,能够相视六十秒以上就已使我觉得十分美好了,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然后就禁不住笑了。

我们互相拉着手,屏息静气地默默注视着那条蛇。垂头丧气地蜷缩在石阶上的蛇又踉踉跄跄地滑动起来,就这样好似有气无力地穿过石台阶,向燕子花那边爬去了。

“但是……”

母亲的声音都嘶哑了。

“马上就会回来了哦。”她变回认真的表情说道。

“是的,应该是的吧!”

老实说,这应该不该是以这种表情说的吧,我突然想到。这种认真不是像教科书上所写的那样冠冕堂皇的品德,而是用来表现诚实的品德,这竟然如此可爱,我突然觉得。

“是蛇蛋的母亲吧?”

“我下次再来。”

母亲也看见了那条蛇,这么说着便奔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就呆立着不动了。经母亲这么一说,我也忽然猜测到,脱口便说:

“嗯。”

“那条蛇是……?”

从开始到结束,全都是什么对话也没有。我在那个夏日的午后,去拜访那位画家的工作室。画家不在,本来我应该立马回去的。但听见了夫人的一句“要不您来屋里坐着等吧?”我恭敬不如从命地来到了房里,看了三十分钟的杂志,也不见画家回来,就起身告辞了。就仅仅是这么一回事,我却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候,痛苦地爱上了那双眼睛。

傍晚时分,我和母亲在中国式的房间里一面喝茶,一面朝庭院里眺望,这时候早上那条蛇又在石阶的第三级悄然出现了。

应该说那是高贵的吧。在我周围的贵族中,除了妈妈,我能断言再也没有人能有她那样的没有防备的老实的眼神了。

可是,当天我在院子里又看到了蛇。那天天气很好,很舒适。于是,我把厨房里的活做完就带着一把藤椅走下台阶,到庭院草坪上,想在那里打毛线,不料在石头旁的小竹子间看到了一条蛇。哎呀,真讨厌!我只是有这样一个感觉,也没想太多,拿着藤椅就走回来,把藤椅放在外廊上,坐下来就开始打毛线。到了下午,我想到院子角落的佛堂里去从藏书中取出一本洛朗森的画册。可是下庭院台阶时又看见一条蛇在草坪上慢慢地爬着,和早上那条蛇一样,是条细长的很文静的蛇。我想这是条“女蛇”吧?它静悄悄地穿过草坪,爬到野蔷薇的阴凉处停下,抬起头来颤动着火焰般的细长舌头。接着它看了看四周,便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蜷缩着不动了。那时我也只是强烈地感觉到它是条美丽的蛇。我从佛堂里取出画册回来,就立即悄悄地去看原来蛇所在的地方,蛇却已经不见了。

在那之后的一个冬日傍晚,我被她的背影打动了。也还是在那个画家的工作室,我和画家一起边讨论边喝酒,我们把日本的所谓的文人一个个贬低得一文不值,相谈甚欢。最后画家倒头大睡,开始打鼾了,我也打算在他旁边躺着休息会儿,这时候一条毛毯盖在了我的身上。我眯着眼睛,在东京冬天的傍晚时分,看见天空澄澈如水,夫人抱着小姐坐在公寓的窗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坐着。夫人端正的背影,在澄澈的傍晚的映衬下,就如同文艺复兴时期的侧画像一般轮廓分明。她悄悄地为我盖上毯子,这种亲切感是多么纯粹啊!原来“人性”这个词就是为了现在这个场景被创造出来的啊。她像是理所当然般孤寂地为别人着想,也像是毫无意识地站在那儿,跟画面融为一体,在眺望着远方。

我想母亲看见我烧蛇蛋一定会认为不吉利,于是忽然觉得烧蛇蛋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说不定会给母亲带来什么灾难,所以总是担心得不得了,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无法忘掉,而今天早晨无意中又在餐厅里说漏了嘴,胡说什么美人命短之类的,结果怎么也不能再自圆其说,就哭了起来。吃完早饭,我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觉得好像有条能够缩短我母亲寿命的可怕小蛇钻进了自己的心底里,实在叫人厌恶得不得了。

我就这么闭上眼睛,却爱慕得快要发狂,泪水不禁要溢出,我便只好用毛毯把头也给盖上。

但这两次蛇的事件让母亲从此非常讨厌蛇倒是事实。与其说是讨厌蛇,倒不如说是敬畏蛇,害怕蛇。也就是说,她似乎产生了畏惧。

姐姐。

然而,父亲去世的那天傍晚,院子里水池旁边的每棵树上都有蛇爬上去,这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九岁的阿姨了,十年前父亲逝世时我已经十九岁,不是小孩子了,所以,虽时隔十年,记忆犹新,肯定不会弄错的。我想剪些上供用的花,便向院子里的池边走去。在池边的杜鹃花旁边停下脚步一看,在杜鹃花的枝头上有小蛇盘绕着。我有点吃惊,想折另一棵棣棠花的花枝,可那花枝上也盘绕着蛇。旁边的桂花、若枫、金雀花、紫藤和樱树,无论到哪儿,也不论哪棵树上都盘绕着蛇。然而我并不感到很可怕,只觉得蛇也和我一样,为父亲的逝世感到悲伤,才从洞中爬出来追悼他的吧?我把这事悄悄地告诉母亲,她听了却十分镇静,微微歪着头,仿佛在想着什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会去那个画家那儿玩,最初是为了去欣赏那个画家作品的奇特之处,还有他那隐藏在画里的狂热的热情。后来跟画家渐渐熟络之后,我发现了他是没教养的人,荒唐还很卑鄙无耻,这让我很扫兴。与此相反,我被他夫人的美丽所吸引,不,应该说我是被正确的爱情所吸引,我只是为了见那位夫人才经常去画家那里的。

母亲虽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宅邸逝世以后,她就很怕蛇。父亲临终前,母亲在他枕边看到一条不粗的黑色绳子,想随手把它拾起来,才发觉那是条蛇。蛇很快地向走廊逃去,然后就不见了。这事只有母亲跟和田舅舅两人看见,他俩不由得面面相觑,可是为了避免引起房间内送终的人的慌乱,他俩都忍着没吭声。虽然我们当时也在场,但关于那条蛇的事情却一点也不知道。

那个画家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有些表现出艺术的高贵。我认为那绝对是对夫人内心的高贵的反映。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总觉得这事被母亲看见很不好。

现在我把我对那位画家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他只不过是个贪玩的大酒鬼,还是一个奸诈的商人,只不过刚好把玩乐的钱胡乱地投在画布上乱涂了一气,恰巧赶上了时代的潮流,而又摆出一副高姿态,就这么将画作出售罢了。那个画家有的不过是乡下人的厚颜无耻、莫名其妙的自信和狡猾的商业才能。

“我原以为是蝮蛇蛋,结果却发现只是普通的蛇蛋。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把它们好好地埋葬了。”

恐怕那个人对于其他人的画,是外国人的画还是日本人的画都搞不清楚。而且他对他自己的画也不太清楚,对于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太清楚,只是为了自己吃喝玩乐的钱而拼命地在画布上乱涂乱画而已。

“你老是做些残忍的事。”

而更让人吃惊的是,他本人完全没有对自己的荒唐抱有丝毫的怀疑、羞耻和恐惧。

我蹲着合掌的时候,孩子们也都顺从地蹲在我背后合起掌来。然后我离开孩子们,独自慢慢地登上石阶,只见母亲站在石阶上紫藤架的阴凉处。她说:

他居然还能得意洋洋的。总之,这是一个连自己的画都不懂的人,怎么能理解别人工作的优点呢,但他居然还一味地贬低别人。

“好啦,我们大家都来拜一拜吧!”

也就是说,那个人过着这种颓废的生活,尽管嘴上叫苦连天,但其实就是个愚蠢的乡下人到了憧憬的大城市里,获得了意外的成功,然后就开始每天饮酒作乐了。

蛇蛋烧了近半小时还是燃不起来,于是我叫孩子们把蛇蛋从火中拾出来埋在梅树下,我找来一些小石子给它们做了墓碑。

有一次我这么说道,“看到朋友在放松在玩,而我自己在学习就会难为情,会害怕,就再也学不下去了,所以即使那会儿我不想玩,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然后画家跟我说,“咦?那就是所谓的贵族气质吗?真讨厌。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觉得,别人在玩,我不去玩的话就亏大了,然后就去玩个痛快了。”他这么平静地回答。我在那一瞬间从心里涌上一股鄙视的情绪。与其说他是没有对放荡生活的不安,不如说他是对无聊透顶的玩乐觉得很不错。这真是个愚蠢的享乐主义者。

那姑娘觉得很滑稽,就笑着走开了。

虽然我还想继续讲他的坏话,但继续下去都是跟姐姐无关的了。在将死之时回想起和他的长期相处,也还是感觉到了怀念。突然有一种想再见他一面的冲动。我一点儿也不恨他,即使是这个人也是孤独寂寞的,他也是一个有很多优点的人,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这样啊,那就只是普通的蛇蛋了,不可能是蝮蛇蛋吧?生蛋是怎么也不可能燃起来的。”

只是有一点,我希望姐姐能明白,就是我非常非常地喜欢他的夫人,我徘徊着,犹豫着。

“有鹌鹑蛋那么大,都是雪白的。”

但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也不要想着说去帮我了了未完的心愿什么的。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然后觉得,啊,原来是这样啊。只要这样就够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奢望的话,那就是让我这样没脸见人的告白,哪怕只有姐姐一个人能了解我至今为止的痛苦,我就感到很高兴了。

“蛇蛋有多大呢?”

我曾经做过我和夫人牵手的梦,并且发现果然夫人也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我的了。即使后来从梦中惊醒,我感觉我的手上还残留着夫人指尖的温度。只是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我不得不死心了。我并不是惧怕道德,而是对于那个半疯子,不,应该说就是个疯子的画家感到害怕了。我想死心,想把心中的怒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我放肆地和每一个女子玩,连那个画家都禁不住对我皱眉。我必须采取些行动,来忘记夫人。但结果还是不行。我其实就是一个只能爱一个女人的男人。我再次清楚地说一遍。除了夫人,我再也不会觉得其他女朋友好看或者可爱了。

“在烧蛇蛋,要是孵出蝮蛇来那该多可怕啊!”

姐姐。

“你们在干什么?”坡下农家的姑娘从篱笆外走过,笑着问。

在死之前,允许我写一遍她的名字。

我们在竹丛附近堆起树叶和木柴,并且用它们生起火来,把蛇蛋一个个投入火中。但是,蛇蛋怎么也燃不起来。尽管孩子们又在火堆上加上了一些树叶和小树枝使火更旺,蛇蛋还是烧不起来。

……菅女士。

孩子们都乐得蹦起来,于是跟着我走了。

这就是夫人的名字。

“把它们烧了吧!”

我昨天带回来一个我一点也不喜欢的舞女(这个女人真的很蠢),带这个舞女回来,并不是打算好了要来寻死的。我确实打算近期之内死了,但那个女的要我带她去旅行,我也正好觉得在东京待腻了,想着这个蠢女人在别墅待几天也不错就带她回来了,但没想到姐姐你竟然要去东京找朋友。这时候我萌发了想法,要死的话就趁现在了。

我想,要是竹丛里孵出十条蝮蛇来,可就不能随随便便到院子里去了,于是我就说: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死在西片町老家的里屋。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在街头或者原野上,让自己的尸体被那些看热闹的人围观。但是西片町老家已经归别人所有。如今我只能死在这别墅里了。一想到第一个发现我自杀的人是姐姐,那时候的姐姐该多么害怕啊,我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自杀。

“这是蝮蛇蛋。”孩子们硬是这样说。

所以现在,机缘巧合,姐姐不在,而是一个迟钝愚蠢的舞女来发现我自杀。

我再说点关于蛇的事吧。那是四五天前的一个下午,附近几个孩子在庭园篱笆那里的竹丛中发现了十来个蛇蛋,就来告诉我。

昨晚我们两人喝了酒,我让那个女人睡在二楼,我自己则在楼下妈妈去世的屋子里铺好被子,就开始写这篇惨痛的手记。

我说罢,只觉得下唇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姐姐。

“您故意刁难人呐!”

我已经没有了希望,再见。

我刚说完就感觉有点说不下去了。坏人命长,漂亮的人早死。母亲是个漂亮的人,但是,我希望她能长寿。我一下子着了慌。

最后,其实我的死还是自然死亡。人是不会因为思想这种东西就死了的。

“是呀!”

我还有一个最后的愿望,妈妈遗物里的那间夏布衣服,就是姐姐说要改了给我明年夏天穿的那件衣服,请把它放在我的棺材里吧。我真想穿它啊。

“是吗?那妈妈活到九十岁肯定也是没问题的了。”

天终于亮了。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哎呀,为什么呢?我既是个坏家伙,又是个锛儿头,活到八十岁肯定是没问题的。”

再见。

“这么说来,和子你是属于会早死的那一类人了?”

昨天喝的酒已经醒了,我并不是醉酒寻死的。

母亲听后笑着和我开玩笑说:

再说一遍,再见。

“没事的,你放心吧,直治会没事的。像直治这样的坏家伙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死的肯定是既稳重,又漂亮,又善良的人。直治那样的人你用棍子打也打不死的。”

姐姐。

直治进入高中以后就特别热衷于文学,还过着类似于不良少年一样的生活,不知让母亲操了多少心。尽管这样,母亲还是喝一口汤就想到直治,不由得“啊”地叫一声。我硬把饭塞到嘴里,热泪盈眶。

我是个贵族。

“我以为我已经想通了,可是只要一喝到美味的汤就会想起直治,难受得不得了。我们过去待他再好一点就好了。”

弟弟直治在大学读书期间碰到征兵,去了南方岛上之后就杳无音信,停战之后仍然下落不明。母亲说她已经做好再也见不到直治的精神准备了,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做过这种“精神准备”。我总是想着一定能够见面的。

梦。

“嗯,是的。”母亲刚开口这样说,却又歪着头说,“也许是的。”

大家都离我而去了。

“那是关于直治的事?”

我办完直治的后事,自己一个人在别墅里住了一个月。

“不是。”

然后我心如止水地给那个人写了一封信。这或许是最后一封了。

“是关于我的事吗?”

看来,您也舍弃了我呢,不,应该说是渐渐忘记了我吧。

“我忘了。”

但我是幸福的。我也有了希望的绿洲,我有了一个孩子。我虽然好像失去了一切,但我肚子里的小生命却成为我孤独地微笑的源泉。

“妈妈,刚刚您也想到什么事了吧,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不认为我是做了一件错事,这世界上为什么有战争、有和平、有贸易、有政治等等,这段时间我才领悟了。您还不知道吧?所以您才一直不幸啊。让我来告诉您吧,这是为了让女人生出好孩子来啊。

一个人突然想到什么害羞的无地自容的事情的时候,就会轻轻地发出这种奇怪的“啊”的声音。脑海里突然清楚地想起了六年前我离婚的事情,所以不禁喊了一声:“啊!”可是母亲刚刚也“啊”了一声,那又是为什么呢?母亲绝不会有像我这种害臊的往事,不,或许,母亲也有什么……

我从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您的人格或者是责任感。我的问题就只是看我这一心一意的恋爱冒险能不能成功。这个问题已经完成了,现在我的心中像林里的沼泽地一样安静。

我们两人对看了一下,好像彼此完全会意似的,我哧哧地笑起来,母亲也微微地一笑。

我觉得我赢了。

“怎么啦?”这回轮到母亲问我了。

即使玛利亚生的不是同自己丈夫的孩子,但只要玛利亚感到无比自豪,她们就是圣母和圣子。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

我能无视了旧道德,从而获得了一个好孩子。为此,我感到很满足。

五年前我得过肺病,长期卧床,但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富贵病。倒是不久前母亲生的病才叫人担心和难过。然而母亲却只顾着担心我的事。

您今后也还是会继续着每天“咯啰噤咯啰噤”地叫喊着,和绅士或者小姐们喝喝酒,您就继续这样颓废地生活就行了。我不会劝您不要这样,因为这也是您最后的一种斗争形式吧。

母亲有些发愁,苦笑着摇了摇头。

戒酒吧,把病治好吧,争取长寿吧,这种显而易见的敷衍的话,我已经不想再说了。比起“出色的工作”,不如干脆用舍弃生命的勇气,把所谓不道德的事情坚持到底,这样做或许还能得到后人的感谢吧。

“不行,不行!”

您和我,都一定是牺牲者,出现在道德的过渡期的牺牲者。

“和子也不是病人啦!”

革命究竟在什么地方进行着呢?应该在我们身边也在进行的吧。但我们身边的旧道德还没有任何改变,这阻挡着我们的前进。大海的表面好像很波涛汹涌,但海底的水别说是革命了,动都不动一下就静悄悄地躺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还用说,我已经不是病人了。”

但是我觉得,在这第一回合的战斗中,虽然很微小,但我好歹也把旧道德推开了一点点,然后,今后就是和我即将要出生的孩子一起,战斗着第二回合、第三回合。

“那妈妈您呢,您爱吃早饭吗?”

生下自己所爱的人的孩子,并抚养他,这就是我的道德革命的完成。

“和子,你还是不行啊,你要变得最爱吃早饭才行啊!”

即使您把我忘记,或者您因为嗜酒而丧失生命,我的革命都已经完成,我可以继续坚强地生活下去了。

我从小就不爱吃早饭,不到十点左右肚子不会饿,所以这时候汤是勉强喝下去的,可是饭却不想吃,把饭团盛在碟子里用筷子捣得不成样子。然后用筷子夹一点儿,像母亲喝汤时用匙子那样,让筷子尖端对着嘴,简直像喂小鸟一样地塞到嘴里去。我还在这样慢腾腾地吃着饭,母亲却早已把饭都吃完了。然后静悄悄地站起来离开座位,背靠着朝阳照射着的墙壁,静静地看着我吃饭。过了一会儿,她说:

关于您人格的欠缺,我也是最近从某个人那儿听到了不少。但是,给我坚强的是您,在我的胸口架起一道彩虹的也是您,给予我生活的目标的人,还是您。

“没有,汤做得很好。”母亲很认真地回答说。母亲喝完汤,就用手抓着紫菜包的饭团子吃起来。

我为您感到骄傲,并且,也想让即将要出生的孩子为了您感到骄傲。

早上的汤,是我用最近配发的美国罐头青豆滤过后做的浓汤。本来我对做菜就没有什么把握,所以即使听到母亲说“没有”,我还是非常担心,又问了一声。

私生子和他的母亲。

“那是不是太咸了?”

但是我们准备好了,不管走到哪里都和旧道德做斗争,像太阳一样地生活下去。

且说她今天早上喝了一匙子汤,然后,“啊”地轻轻叫了一声。我问她:“有头发吗?”她却回答说:“没有!”

也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您的斗争,继续下去。

虽然从今天早上说到的喝汤事件扯得太远了,不过我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路易王朝时期的贵妇人都是满不在乎地在宫殿庭院或者走廊角落里小便的。我觉得这种天真无邪很可爱,同时又想到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也许是真正的贵妇人中的最后一个吧?

革命还没有进行,还需要更多更多无数的尊贵的牺牲者。

可是我却从心里感觉母亲可爱。

在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就是牺牲者。

她一点也没把身子蹲下去,这使我感到很吃惊,觉得我这种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学她的。

这里还有一个小牺牲者。

母亲却轻轻地笑出声来说:“我在小便呀!”

上原先生。

“在折花。”我回答说。

我对于您已经没有什么请求了,但是,就当为了这个小牺牲者,请答应我一个请求。

“和子,猜猜看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那就是,请让您的夫人抱一下我的孩子,哪怕只有一次就行。并请允许我在那时候这样说一句:“这是直治和某个女人秘密生下的孩子呢。”

连弟弟直治都说学不到母亲那样,我也深切地感到要学母亲那样很难,甚至是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有一次,那是初秋的一个月夜,在西片町宅邸里的庭院,我和母亲坐在池塘旁的亭子里赏月,谈笑着狐狸和老鼠出嫁时准备的嫁妆是如何不同之类的,这时候,母亲突然站起来,走进亭子旁边茂密的胡枝子丛里,又从胡枝子的白花丛间露出她白净娇艳的脸,微笑着说:

为什么我要这样做,这对谁我都不能说。因为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就算是为了直治这个小牺牲者,我也一定要这么做。

我也曾想过,用手抓着吃也许真的很好吃吧!可是我又觉得,像我这种高级御乞丐笨拙地这样模仿着做,就真变成名副其实的乞丐了,所以还是忍住了没学她。

这封信让您看得很不开心吧?即使不开心,也请忍耐一下。这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了的女人唯一能做的略微故意招人嫌的事了。请务必听听我的这些话。

“你们知道饭团为什么好吃吗?那是因为饭团是用手指捏着做的。”母亲还曾经这样说过。

不只是喝汤,母亲的用餐方式也不大合乎礼法。肉一端上来,她就立即用刀叉把它全切成小块儿,然后放下刀,改用右手拿叉子,一块一块地把肉叉起来,再慢慢吃起来,表情很愉快。至于吃带骨的鸡肉,当我们还苦恼于如何不把盘子碰响,把鸡肉从骨头上切下来的时候,母亲却突然满不在乎地用手指将骨头拿起来,用嘴把肉和骨咬开,若无其事地吃起来了。那样粗鲁的吃法,如果是妈妈的话,不仅让人看上去觉得很可爱,而且还异常迷人。所以说名副其实的贵族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不光是吃带骨头的鸡肉时这样,吃西式便饭时,火腿和香肠之类的也常常随手抓起来就吃了。

M.C MY COMEDIAN(7)

就拿喝汤来讲吧,我们都是在盘子前面稍微低下头去,横捏着匙子把汤舀起来,然后依旧横捏着匙子将它送到嘴边喝的,而母亲却是把左手指轻轻地放在餐桌边上,端正身子,连盘子也不看一眼,横捏着匙子就一下子舀起汤来,然后像燕子那样——特别想用这个词来形容——轻巧而又优美地将匙子尖端对着嘴,就这样把汤倒到嘴里去。她一面随意地左顾右盼,一面又像带有小翅膀那样极其轻巧地操控着匙子,汤一滴也不会泼出来,同时也不会发出一点啜汤或者碰响盘子的声音。这种吃法可能不符合所谓的正式礼节,但在我看来却非常可爱,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优雅的用餐方式。而且事实上,喝汤的时候舒适地端正身体,从汤匙尖端把汤倒进嘴里,这比低着头从匙子边喝,味道要好得叫人难以相信。然而我正是直治所说的那种高级御乞丐,无法像母亲那样轻巧而又毫不费力地使用勺子,没有办法,只好死心,仍然在盘子前面稍微低下头,按照所谓的正式礼节那种乏味的方式喝汤。

昭和二十二年二月七日

“一个人不能因为有爵位就称得上贵族。也有的人虽然没有爵位,但却天生就拥有优雅的气质。像我们这样仅仅拥有爵位的人,也有不但不像贵族,反而更接近于贱民的。像岩岛(直治举了他同学中一个伯爵的名字)那样的人,给人的感觉不是比新宿花街柳巷的老板还下流吗?就在前几天,柳井(弟弟又举出同学中一个子爵次子的名字)哥哥的婚礼上,那个畜生竟然穿着晚宴服之类的,有必要穿着晚宴服之类的来吗?这也就算了,在宴席上致辞的时候,这浑小子竟然用文言不像文言、白话不像白话的狗屁不通的敬语说话,听了真叫人恶心。假装斯文却毫无温文尔雅可言,这就是无聊透顶的装腔作势。过去在本乡我们经常看到写有‘高级御公寓’这类的招牌,而所谓的华族大部分实际上可以称之为‘高级御乞丐’。真正的贵族可不会像岩岛那样拙劣地装模作样。就拿我们家族来说,真正的贵族可能只有妈妈了吧?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贵族。有些地方我是怎么也比不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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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又轻轻地喝了一口汤,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脸望着厨房窗外盛开的荆桃。就这样侧着脸,又把一勺子汤轻轻地倒进小小的嘴里。用“轻巧”来形容我的母亲一点也不夸张。她的用餐方式和妇女杂志之类的所介绍的完全不同。记得弟弟直治曾一边喝酒一边对做姐姐的我说过这样的话:

(1) “瑞士旅店”,旅店的英文名称。

“没有。”

(2) 指达·芬奇画作《蒙娜丽莎》中人物。

我以为汤里有什么脏东西。

(3) 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10章。

“有头发?”

(4) 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法国风景画家,曾因饮酒过度无法工作。

“啊!”

(5) “霜”的英文。

早晨,母亲在餐厅轻啜了一勺汤,突然轻叫了一声:

(6) 指德国作家歌德名作《浮士德》中的魔鬼,德语为Mephistophles。

(7) MY COMEDIAN为“我的喜剧演员”之意。M.C是其缩写。

李月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