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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们就像一个巢里的鸟,彼此心照不宣。”这个外乡人顿了一下,“他们看起来是很不错,可是,他们从没朝外人露过自己的家底。”

“他们一家和睦吗?”

“嗯,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啊,和那些长舌妇八婆也差不了多少!”彼特罗继续用他特定的轻蔑口吻说道。

“啊,我亲爱的彼特罗,那可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他可以开任何人的玩笑,他天天哭穷,说是他自己缺钱花。他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那你倒是给我出个好主意啊你!这屋里是娘们儿聚会的地方,自然就是消息满天飞了。你说,对于一个养蜂人来说,让他不听蜜蜂叫,这有可能么?”托斯坎纳人继续说道。他的比喻逗笑了彼特罗,“嗯,我可是标准的现学现卖。”

“哦,那么,那位男东家呢,也是这样?”彼特罗若有所思地打断了酒吧老板的话,向着小路的尽头望去。

“你要是以后想打探什么消息,就直接来找我好了。”

“可是他们以为自己是有钱人啊!再说了,生活在这些一辈子受苦受穷的人当中,很容易就会让人自以为是。尤其是在娘们儿身上,她们会以为自己是王后的。不过,玛丽亚还不算十分过分,她还会掩藏一些锋芒;路易萨大婶就大不相同了,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她家里什么都有,她犯不上去求别人,她是个很有钱的女人,她的抽屉一拉开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总之,就是时时刻刻在告诉别人:她谁都瞧不上。尼古拉大叔称呼她作‘王公太太’。她也从来不肯像玛丽亚那样,和其他女人一起到广场去乘凉,她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靠在敞开的大门上,任何一个人经过,都要看她的那一副臭架子。”

“我怎么觉得你早就来过这里呢?”

“自己干活并不丢人!再说,你刚刚不是也说了,其实他们也没有多么有钱的吗?”

“我要走了,结账!”彼特罗解开他腰上的腰包,掏出一枚银币,“对了,你老婆呢,怎么没看见她?”

“没有,无论男女,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过佣人。玛丽亚干活就像牲口一样,什么都自己做:她自己到泉边洗东西,自己打扫院子,还打扫院子面前的大路。这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丢人!”

“她啊?摘无花果去了!”酒吧老板一边回答一边把银币在柜台上敲了敲,以鉴定真假。

“要是他们开的工钱可观我就去。——他们家有没有女佣人?”

说到这里,彼特罗想起了酒吧老板的老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的眼睛很大,一头长发乌黑油亮很是吸引人。——他曾经在她身边厮混过几个钟头。

“哦?那你真的打算到他们家去?”对方问道,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那大家伙儿是怎么看待玛丽亚·诺伊纳的呢?是个老实人吧?”于是他又发问了。

“这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对我不吝啬就行了。”彼特罗一边说一边看着酒吧老板。

“啊!你怎么会这么问?”酒吧老板大叫道,“那是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人了!不就是尼古拉·诺伊纳大叔的女儿吗?”

“玛丽亚吗?那可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真的很漂亮的。”对方鼓起面颊这么说,“那是个好主妇,是个没有一点儿架子的人。人人都这么说。可是我认为她比她的妈妈更能摆架子。还有,她们十分吝啬。可是,尼古拉大叔又偏偏那样的大方和慷慨,不过,她们是把尼古拉大叔紧紧攥在手里的。唉,可怜的尼古拉大叔啊!”

“嗯,那这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人会爱上别人吗?”

“在你看来,有这些东西就不算什么吗?外乡佬?那那个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平常架子大吗?”

“她才不会呢!她这个娘们儿眼光可是高得很!”

“是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人,是个活着的魔鬼,是个吝啬的女人,是个势力的小人,是你们这里阔太太们的标本:以为自己有一个牧场一个农场一个葡萄园,有马有牛有羊就有了全世界,以为这样她们的时装帽就什么都可以装得下了。”

“哈,眼光高好啊,等什么时候咱们从大陆给她挑一个好的来!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她呢!”彼特罗继续用他那特别的口吻讽刺这个外乡人。

“那他的老婆,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彼特罗其实特别想知道得多一些,但同时他又十分担心酒吧老板会把他的举动都学舌给诺伊纳家的人,或者随便什么人,于是他站起来,打算离开。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大概是因为他一口气品尝了太多种类的葡萄酒吧?那次他的确是去买酒的。不过,他现在急需要一个忠心耿耿又干练肯干的人当佣人,因为他摔断了腿,就再也不能亲自料理家务了。”

“好好谈一谈,强势一点,其实诺伊纳大叔挺好的,你开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的。不信你可以去试试看。——记得啊,一定要强势一点!”

“哦?是吗?难不成他还是个酒鬼?”彼特罗问道,“人家说,上个月他喝醉了酒,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是从奥利埃纳回来的途中。”

“我才不会到他们家去呢!”彼特罗又开始言不由衷了。

“在努奥罗,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人卖的葡糖酒比我更纯净。这个你可以去问问尼古拉大叔,他可是个大行家!”

事实上,一出门,他就开始向着那所白色的大房子的方向走去。

他的本能已经让他开始为自己未来的东家辩护了,这也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面子。

那座白色的房子就这样兀自立在广场上,蔑视着一切茅草屋顶。这些茅草屋顶的房子是一路沿着小道修建起来的。当彼特罗推开白色房子的朱红色大门,从后院走进去的时候,太阳正在试图融化一切。铺着鹅卵石的后院十分整洁:在左边,彼特罗看到一个顶棚,那是牲口棚和储藏室的屋顶;在右边,一道楼梯伸出闪着白色光芒的小楼,花岗岩材质,上面镶着铁质的栏杆,栏杆上盘着一簇簇小巧而鲜嫩的紫色石钟花……有了这些精致的映衬物,白色的小楼显得愈发精致了。

“那他们可就发财了!——你难道就敢保证你的酒里就没有掺水吗?”彼特罗一边大发感慨,一边把剩下的酒一滴一滴倒在地上。

院子里井井有条地码放着撒丁岛上常用的农具:大车、车备胎、马刺、犁耙、木棍……

“是啊,他老婆是官宦人家的人,可是他呢?——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是跟着他爸爸一起到努奥罗来的,他爸爸是个生意人。所谓生意人,就是把这种点灯的油低价买进来,然后再当作好油,高价卖出去的那群人。”

楼梯下面开了一扇门,在这扇门的旁边一点点是另一扇木门,木门上还有一扇小门,小门上面烟熏火燎的黑色证明了这是厨房的入口。

“你说什么?真是见鬼!诺伊纳那个老婆真的是努奥罗官宦人家的人?”

“您忙着呢?!”彼特罗朝那边走过去,行了个礼。

“诺伊纳家的人是这块土地的领主啊,这你是知道的,虽然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努奥罗人。”

“进来吧!”一个矮胖的女人回答道。她的脸色白皙而平静,是还算标志的鹅蛋脸。她围着黄色的布头巾。

酒吧老板赶着苍蝇,絮絮叨叨,活像一个正在烧香的老太婆。

我们的彼特罗·贝努推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一个长期生活在当地的外乡人一定比一个常年在外的本地人知道得多啊。”

“我想和尼古拉大叔谈一些事情。”

“你既然是努奥罗人,自然比那些外乡人更清楚些,”酒吧老板卖弄着,手里一边拿着鸡毛掸子掸灰赶苍蝇一边说道。——那鸡毛掸子还是用纸条来代替鸡毛的。

“你坐吧,我马上就去请他过来。”

“那你告诉我,诺伊纳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家呢?”

年轻人在没有点着火的灶台前坐了下来。这时,路易萨大婶迈着她特有的庄重步子走上楼去了。

“我再说一遍,我会很高兴!”

这间厨房和撒丁岛的其他厨房别无二致:被熏得漆黑的麦秸屋顶、烤肉的大架子、烤面包的炉子、木头砧板……厨具都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多孔的炉灶上烧着火,其中一眼炉灶上坐着一把精致的咖啡壶,壶里炖着咖啡。

“你这个外乡来的乡巴佬,我看你是无事可做,太清闲了呢!”彼特罗继续保持着这种轻蔑的态度,“再说了,我是不是到尼古拉·诺伊纳家帮忙,这关你什么事?”

彼特罗坐在门口的一张板凳上四处瞄着房间里的一切:墙上还挂着一个藤编的篮子,里面装着烹调必备的东西和一件女式的衬衫,上面绣着撒丁岛的传统纹样。——这大概是玛丽亚的东西。嗯,这个勤劳的姑娘一定是到小溪边洗衣服去了吧。因为在这一段时间内她一直都没有露面。

“不知道,我想是这样的。”

过了一小会儿,路易萨大婶回来了。她白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紧闭着,在如此炎热的环境下,她依旧紧紧地系着围裙。假腿的当当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来。

“实话实说,我真的是不知道,萨碧娜真的说过我要到她大叔家里去帮忙的吗?”彼特罗继续装傻。

来人正是尼古拉大叔。年轻的应聘者彼特罗一看到尼古拉大叔那红润的面色和老好人的样子之后就知道,这事儿肯定谈得妥!

在努奥罗,大家把上了年纪的人叫作大叔大婶,可是这个托斯坎纳人不是,他把谁都叫作大叔大婶,无论他们是什么年龄。

尼古拉大叔坐定,伸了伸他还健康的那条腿,脸色狰狞了那么一瞬间,但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路易萨大婶坐下,继续拿起梭子编织着。她身材矮胖,显得滚圆滚圆的,又按照努奥罗的传统做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她穿着镶着绿色花边的粗呢大衣,黄色的头巾里包着的是她那一张白色的大脸和脸上那永远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她的眼睛十分明亮,但同时又十分阴冷。她的这副样子和神像别无二致,就像她的丈夫的长相很容易就能让别人掏心窝子一样。

“我呸!你装什么傻啊!她可是诺伊纳大叔的亲侄女!”托斯坎纳人说道。

“尼古拉大叔,我知道,您家需要一个佣人。”彼特罗一边陈述,一边折腾着他的那顶黑色的帽子,他把它拿在手里,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要是您乐意雇用我的话,我可以为您家服务。九月份我在安东尼·基苏家的合同就到期了,要是您愿意的话……”

“喂,我说,这个萨碧娜到底是谁?”彼特罗一边看着被自己喝空了的葡萄酒酒杯,一边问道。

“小伙子,”尼古拉大叔顿了下,用他特有的目光盯住彼特罗,“我

首先,萨碧娜这个小娘们儿根本就不是他的相好。他是在上一个收获期遇见她的。在那个月圆之夜,成群结队的蚂蚁正在以有秩序的队列搬运着麦子,而彼特罗趴在打谷场的地上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娶这个姑娘为妻。在梦里,俊俏的萨碧娜对彼特罗深情款款,十分温柔。她爱上了他。当彼特罗醒过来的时候,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缓过神儿来:他还没有确定向她表达爱意呢……

要是说了你一准得生气:我听说,你的名声似乎不大好啊……”

想到萨碧娜和这个托斯坎纳人的老婆有来往,彼特罗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他很快就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左到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他又恢复了刚开始的镇定自若,这种镇定自若是不自觉的,但是里面带着一丝冷嘲热讽。

彼特罗有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灰色眼睛。他也用自己的眼睛回敬尼古拉大叔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接受着审视。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不自在,他的耳根发红,他开始紧张起来,但他还是尽力维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唔……这个么……是从我老婆那里获得的消息,我老婆则是从你的老相好萨碧娜那里知道的消息。……这个你是知道的,娘们儿总是消息灵通。”

“那么,您尽管去打听打听吧!”

“活见鬼!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彼特罗问道。

“小伙子,别生气,这些都是造谣的,尼古拉他就这样,说话没轻没重的。”路易萨大婶劝慰他。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托斯坎纳人给彼特罗上了酒,又用他特有的大眼睛看着彼特罗,“你一定是要去尼古拉·诺伊纳家,你要到他们家里去帮忙,我说的对吗?从此,我就有你这位新客人了,我很高兴为你服务。”

“大家能说我些什么呢?这个我很清楚,我的路易萨婶婶!这些话怎么就是造谣了?我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干我的活,我白天辛勤劳动,晚上按时休息,我尊重东家,尊重东家的女人和孩子。谁给我饭吃给我活干我就把谁那里当作我自己的家,我手脚干净,我连一分钱都没有偷过!”彼特罗涨红了脸辩解。

“做我想做的和要做的事情呗!你可真啰唆,快点儿拿酒来!”彼特罗多少有点口气轻蔑地回答道。

尼古拉大叔微笑着,山羊胡子微微翘起来。他就这么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你好,我的彼特罗先生,”他打了个招呼——他的口音很奇怪:他是锡耶纳人,可是他的话里又带着大量的撒丁岛的方言,就像在黄金上镀上了一层釉彩,“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算啦,我的小伙子,人家也没有说你别的么,人家只是说你脾气不怎么好罢了。”他叹口气,接着说,“唉,人家说的果然没错啊,就只是这么说说,你就已经开始动气要打架了!你要棍子吗?”

他看了看面前的客人,认出了这位来客,于是他就眨着他特有的狡猾的大眼睛,以他特有的圆滑腔调招呼道:

说着,尼古拉大叔递给彼特罗一根棍子,意思是彼特罗可以拿这个去打人,于是,彼特罗也笑了。

酒吧老板是托斯坎纳人,当过烧炭的工人,娶了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乡下女人当老婆。这时,他正躺在“货栈”——他就是如此神气活现地称呼他的贫穷简陋的小酒吧的——仅有的椅子上面。彼特罗的到来使他不得不站起来迎接客人。

“您瞧,我并没有否认我儿时的淘气。又有谁小的时候不淘气呢?我爬树我打人,骑着还没有驯服的马到处疯跑。实在是淘气得过了分,我母亲就把我拿绳子绑起来然后关在家里,我把绳子咬断了就跑了。但是我很快就吃了亏,我母亲去世了,我们家的房子坏了,我没有吃的,我有病没钱医治。我年老的姑父帮助过我。我开始给别人家帮佣了,我开始学会侍候人、学会干农活。——我也知道了什么叫‘服从’。现在我到您家里来,也是为了要干活!一旦赚的钱够我把我那间茅草房收拾好,我就要置办东西了:我要添置一辆大车、两头牛、一条狗,这样我就可以讨得上老婆了……”

彼特罗短斜的身影跟在他自己的身后,他粗大皮靴嗒嗒的声响使那条通往玫瑰经小教堂的路变得活跃。他从那里开始进入圣乌苏拉地区,他开始放慢自己的脚步。他环顾四周:一块贫瘠的菜地,几户茅草做盖顶的小院,几棵野无花果树和榕树……最后,他停了下来,走进一家门上挂着扫帚的小酒吧。

“哈哈哈,小伙子,讨老婆得先有吃的!”尼古拉大叔借用一句撒丁岛的谚语。

远处的蒸汽机磨坊的突突声打破了午间的宁静。这是这个枯燥小镇的唯一的、独一无二的脉搏,尽管这脉搏像气喘又带着颤动。

路易萨大婶在一边继续织毛衣,她听着这些谈话,她的嘴角向右翘起,都带起了她右脸颊的皱纹。

九月初的太阳还是热得烤人,滚烫滚烫的阳光把这条原本就荒芜的小路晒得发软。几条饿得不行的瘦狗一路走着,长长的影子映在女儿墙上,和层层的阴影叠加在一起。这叠加的阴影一直伸延着,伸延到前方的低矮石砌房子上。

“哈哈,这些人,没有钱还想讨老婆……”她心里暗想。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往前赶,向圣乌苏拉走去——那是个在努奥罗尽头的城市。

“好了,小伙子,我们现在谈谈生意吧,希望可以谈得拢。”尼古拉大叔言归正传了。

“现在才刚刚一点,到诺伊纳家也太早了,”他这么琢磨,“恩,这些有钱人,肯定会睡午觉,他们是这么会享受的一群人。”

最终,他们谈拢了。

彼特罗·贝努站在玫瑰经小教堂前有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