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和稍后赶来的科里娜一起跟伊凡说了几句悄悄话。伊凡看了眼车里的老太太，点点头。
这个眼睛带笑、大腹便便的老板，大概没有什么能打击他对生活的信心和乐趣吧。
“我们到了，妈妈。”菲利普语气欢快，走到车窗边，对珀莱塔说道，“这是伊凡先生的小旅店，他在那儿，是这里的老板。里面看起来真不错，你……”
“叫我伊凡就行了。欢迎来寒舍。”
珀莱塔按下按钮，把车窗关了起来。
“我是菲利普·梅西耶。”菲利普跟他打招呼，暗暗比起了气势。
“来吧，妈！至少下来看一眼吧……”
“往这边走，小伙子。”伊凡大声指引道。
珀莱塔按下挡风玻璃的“除冰键”作为回答。带着肥皂泡的水喷射在玻璃上，溅到菲利普的裤裆上。
“厕所在哪儿？”艾利克斯连招呼都不打，径直问道。
科里娜尴尬地朝这个五十来岁的老板笑了笑，对方正好奇地望着他们。他长着张奇怪的脸，半边不能动，好像毕加索抽象画里有小胡子的人。她赶紧别过头，生怕盯着对方，让人不自在。
车门刚打开，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就从养老院里推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位大个子手很大，眉毛很浓，但胡子稀疏，他热情地迎接他们。
伊凡也有自己的担忧。现在是午餐时间，他得进去帮忙。再说，老太太若是不想来，谁也不能逼她……严格来讲，这里也不是专业养老院。
“我能下车了吗？我要去厕所。”
感觉到老板的犹豫，科里娜赶紧过去说服。
菲利普偷偷瞥了母亲一眼，珀莱塔转头望向车窗外，故意不理他。
“是我给你们打的电话。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婆婆身体很好，只是需要人陪伴……在大自然里跟大家相处对她有好处……你们现在有几个房客？”
“看看这地方，太美了！”科里娜拿着手提包准备下车。
“嗯，让我想想……我们有乔治先生，一个特别有魅力的男人，他刚来不久；马瑟琳娜，她从毕嘉迪来；伊贝利特；还有小朱丽叶特，她是帮工，已经四个人了；诺尔是厨师，还有我，就是六个人。啊，还有雷昂，我差点把雷昂忘了！七个人，我们一共七个人！”
“太好了，我们到了！”
科里娜探究地望着他。
菲利普把车熄了火。柏树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珀莱塔抬头望了望天。
“雷昂是厨师养的猫。”他继续道。
一刻钟后，菲利普把车停在一座有彩色护窗板的石头房子前。房子共有四层，坐落在田间。一辆自行车靠在墙根，房子周围种了几棵果树，空气里飘着肉和香料的气味。科里娜兴奋地欣赏着大门外两朵盛开的绣球花，门前的黑板上还写着当日主菜。
科里娜夸张地笑了起来，暗暗朝菲利普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抓紧时间。这时，艾利克斯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用裤子擦着手。
珀莱塔觉得孤立无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我们能留在这儿吃饭吗，妈妈？”
“她是个特别好的老太太。”科里娜补充道，“她说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
科里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们得开车回去整理行李，况且她已经牺牲了半个周末，开车送老太太过来了，她可不想留下来捅这个马蜂窝。
“妈，对我们有点信心吧，相信我们肯定为你选了最适合的养老院。科里娜一个同事的妈妈就曾住在那里……”
菲利普不知所措地倚在车门边。科里娜走过来，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拉着菲利普。
老天爷！一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就任人摆布，珀莱塔简直要气昏过去。
“让我来吧。”科里娜打开车门，蹲到跟老太太平视的高度，像是一个妈妈跟她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说话。
汽车朝着设定好的路线前进时，珀莱塔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巨大误会的受害者。一场令人发指、糟糕透顶的误会。她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儿子完全没想带她去那个走上台阶有大花园的高级养老院。他们飞驰前往的是科里娜推荐的某个破烂看护所——鬼知道在什么乡下地方。科里娜只用一个自制提拉米苏，就轻而易举地让丈夫相信了她，把珀莱塔送去她指定的养老院。而且打赌，这家养老院和珀莱塔自己看上的那个，差的肯定不止高尔夫球场、恒温游泳池和高档白色餐巾。
“珀莱塔，你该进去看看。菜肴看起来很美味，伊凡先生给你留了最好的一间房，不但阳光充沛，还能看到景色。”
“菲利普，我说一不二，我会开门跳车的！”
事实上，科里娜已经答应了伊凡先生的全部要求。就算科里娜虚报一个更高的价格，菲利普也会觉得便宜。反正这种豪华养老院的收费都高得离谱。
“妈，别闹了！你在说什么啊？科里娜给你找了个非常棒的养老院……”
珀莱塔立刻爆发了。
珀莱塔把饮料罐狠狠砸向儿子的脑袋。
“你给我闭嘴！别胡说八道了！烤不好羊肉是一回事，睁眼说瞎话地把一个乡下小旅店吹嘘成城堡，可是另一回事了！菲利普，马上带我回家！”
“上什么山？你要去哪里？”
“可是妈……”菲利普无奈地哀叹。科里娜苦恼地举手表示投降。
时速一百三十码的小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菲利普完全没把他母亲的威胁当真。
“现在怎么办？”菲利普问道，“我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但是她的房子我也租出去了。”
“菲利普！”她大声嚷道，“你马上送我去上迦山，不然我立马下车！”
“我们能把她送去哪里呢？”科里娜咬着牙，拼命在脑海里搜索。
“好了，妈。别敲了，别敲了！”
“我看只有一个办法。”菲利普接着说道，“带她一起去度假，然后再看看怎么办。”
菲利普了解他母亲，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但也并不了解个中原因。她收拾行李时还是挺配合的，上车后就不太对劲了。菲利普在设置导航时，她拿饮料罐头使劲敲着仪表盘，还大声嚷嚷。
珀莱塔和科里娜都惊呆了。
他们开车经过一个小镇，几座石头外墙的房子紧挨着一座小教堂，教堂好像关着门；车子驶过一小片墓地，小路的中央微微拱起，仿佛在说，谁都不应当打扰在此安息之人。
“去哪里？去肯尼亚？”科里娜提高了嗓门。
坐在后排两个儿子中间的科里娜，看到什么都很兴奋：“看那边，是奶牛！孩子们，看到了吗？”两个懒洋洋的小伙子戴着耳机，根本没反应。但这丝毫不打击科里娜的热情：“这地方太美了，而且从巴黎开车过来只要一小时，简直完美！对不对，菲利普？”
珀莱塔脑海里浮现一幅画面：她和儿媳同时缩在被牛羚包围的帐篷里，分享一卷厕纸。多恐怖的画面！与其落得这个下场，还不如和乡下人一起度夏。
“进展确实挺快的，”菲利普说，“但这样我们在度假时就可以放心了，有人能好好照顾你了。”珀莱塔其实心知肚明。
珀莱塔拿过拐杖，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车。她冷冷地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你给我永远记住，今天，你抛弃了你的母亲。”
珀莱塔并不反对在他们夫妻出发度假前就搬去养老院。
伊凡主动提出帮珀莱塔拿行李，她一言不发地递给了他。伊凡满手行李地陪着老太太走进餐厅，指给她看楼梯的位置。
车窗外是千篇一律的田园。零落的村庄、破败的谷仓，还有大片的油菜花地在眼前掠过。菲利普不耐烦地调着收音机频道。前面的雷诺车严格遵守着限速规定，开得很慢。一只苍蝇从车窗外飞进来，停在挡风玻璃上。菲利普想用手背拍死它，但没打着，他恼火地发出啧啧声。小苍蝇在仪表盘和挡风玻璃间嗡嗡地飞来飞去。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像是在求救。
老板进门后，整个餐厅鸦雀无声。这里的老住客们屏息凝神，六双眼睛紧紧盯着老板。他们不常迎接新住客，虽然房租按月收，但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诺尔在厨房里朝伊凡做了个询问的手势，伊凡尴尬地朝她耸耸肩，陪老太太上楼去了。
放下手提包后，珀莱塔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