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没有明显的案件性,类似这种程度的小事,警察是不会出动的。子易先生想到了这一点,只好作罢,道谢后挂断了电话。夫妻吵架后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的妻子,普天之下不计其数。而且在一般情况下,等过了几日,妻子气消了之后,大抵就自行回家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警察也不能样样都管。
“这,想必您很担心啦,不过子易先生,您太太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吧。一准儿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家来啦。您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吧。”警官说道。
然而八点过后她仍未回家。子易先生再次穿起雨衣,戴上雨帽,走进了雨中。他不时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漫无目标地在附近寻找,然而到处都不见妻子的身影。这种天气,而且又是星期日的早晨,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连一只飞鸟都看不见。似乎所有的生物都躲在屋檐下屏气凝息,等待着暴风雨过去。他一筹莫展,回到家里,坐在客厅沙发上,每过五分钟便瞥一眼时钟,直至正午,等待着妻子的归来。然而她仍没有回来。
子易先生立刻打电话给警察。接电话的刚巧是他的老熟人。他把来龙去脉简要地向对方做了说明:一大早醒来时,到处都不见妻子的身影,去向不明。在这种狂风暴雨之中,星期日早晨还不到六点就离家外出的理由,实在是令人百思莫解。床上放着两根大葱的事,他刻意未提。就算把这种事告诉了对方,对方肯定也理解不了,反而徒增混乱。
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子易先生心想。毋宁说,他已经心知肚明,他的本能明明白白地这样告诉了他。她已经去了他伸手难及的地方,恐怕是永远地离开了。
显而易见,这里面有一种异常的东西,病态的东西。通过把两根大葱放在床上这一行为(毋庸置疑,这绝对是传达给他的某种信息),她究竟打算告诉丈夫什么?看到这番异样的光景,子易先生的身体从里凉到了外。
“子易太太的遗体,是前来检测河水上涨情况的消防队员发现的,时间是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添田说,“好像是投河自杀,被冲到了离家大约两公里的下游,让卡在桥墩上的漂流木挡住,停了下来。遗体脚上绑着尼龙绳。肯定是跳河之前自己绑的吧。被冲下去时,一路上撞来撞去,浑身都是伤痕。而且解剖结果显示,胃里有安眠药成分,但不是致死量。是医师开的安眠药,药性平和的那种。不过,她还是先把手头收集到的安眠药全吃了下去,然后又自己绑住自己的脚,从自家附近的桥上跳进河里去的吧。死因是溺亡,警察后来断定她是自杀。自从孩子因事故死亡之后,她在精神上一蹶不振,陷入了严重的抑郁状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自杀一说基本上没有怀疑的余地。”
为什么是大葱?
“她投水自杀的那条河,就是从我家前面流过的那条河吗?”
然而不管过了多久,也不见她回家来。为慎重起见,他回到寝室里,把她床上的被子掀起来看了看。于是他看见两根长长的大葱,取代了她躺在那里。雪白粗壮,堂堂皇皇的大葱。大概是妻子放在那里的吧。这(势在必然地)令他大吃一惊,并且心头发怵。
“是的。您知道的,那条河平时水量很少,很平静,很美丽。不过一旦下起大雨来,四周山上的水一下子都流下来,很快就会水量激增,变得非常危险。就像天使一下子变成了恶魔一样……有时还会把小孩子冲走。那条河有多危险,除非实际到现场亲眼看看,否则是很难想象的。”
他穿上雨衣,戴上雨帽,走了出去。从山上刮下来的风在树木间发出炸裂般的响声。他找遍小院,绕着家周围转了一圈,看不到她的身影。他无计可施,便返回家中,等她回来。毕竟是在暴雨狂风之中,就算她出于某种缘故,阴差阳错跑出去了,也不可能在外面一直走下去的吧,很快就会回家来的。
确实,我无法想象它那粗暴凶猛的样子。它平时可是一条外表平静美丽的河。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那是一个星期日),子易先生六点多钟醒来时,旁边的床上不见了妻子的身影。雨珠敲打在屋檐上,声音很响。子易先生心中不安,找遍了家中,哪里都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没有回应。他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心脏发出干涩的声音。滂沱大雨中,难以想象她会一大清早就出门去,可是既然在家里找不到的话,那就只能认为她是离家外出了。
“镇上的人们都发自内心地同情子易先生。”添田继续说道,“和和睦睦的一家子,看上去真的很幸福。不对,不单单是看上去,实际上的确非常幸福。年轻美丽的太太,健康可爱的男孩,而且家境富裕。连一片阴影都没有。可是就这么一个辉煌灿烂的理想家庭,转瞬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子易先生先是失去了儿子,而仅仅过了一个半月后,又连妻子也失去了。哪一样都不能怪他。不对,不能怪任何人。是无情的命运从他身边把他们两人夺走了。于是只剩下子易先生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六月将了时,史无前例地一连下了好几天暴雨。河水急速上涨,到了令人担忧会泛滥的程度。流经小镇外围的那条河,一向安静清澈的河水化作了棕色浊流,汹涌呼啸着,将大大小小的漂流木往下游冲去。
说到这里,添田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
只能花上时间慢慢来啦,子易先生暗自下决心道。这恐怕是唯有时间方能解决的问题,单凭人的两手是无能为力的。然而十分遗憾,时间并非子易先生的盟友。
“从现在算起,那是多少年前的事?”过了一会儿,我为了打破沉默,问她道,“距那男孩跟子易先生的太太过世?”
子易先生感觉到,一切都被裹挟着,朝着坏的方向奔流而去。事事皆不顺利。该如何办,从何处着手,他毫无头绪,只觉得束手无策。妻子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安慰与激励被完全无视,拒之不受。而且他连一根手指都不被允许碰到她的身体。她睡眠很浅,醒着也恍恍惚惚,神志不清。
“从现在算起,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子易先生四十五岁。自打那以来,他一直坚持独身。当然好几次有人跟他提起再婚的话题,可他不屑一顾,一律拒绝,始终一个人默默地过着日子。连个阿姨也不请,所有的家务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他在祖传家业——酒厂经营上也做得很好,没有不周全之处,但看不出任何工作热情,不过是不去扰乱延续至今的流向,稳健地统筹全盘而已。与世间的交际,他也是能躲就躲,除了去就在自家近旁的公司上下班,几乎足不出户。每个月,到了两位亲人的忌辰,他必定要去上坟,一次不落。除此之外,镇上的人基本上看不到他的身影。不管经过多少岁月,他也没能够从孩子和太太的死造成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子易先生劝解她说,就算菜炒到一半时还有盐,那个事故也没办法预防,煤气灶千真万确已经关好了。可任怎么劝解,她都听不进去。只要子易先生一说话,她便又没完没了地说起了狗和自行车的事,还有盐和煤气灶的事。她并不是说给别人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那是在她内心长出来的黑洞中的一连串空洞的回声。其中根本找不到子易先生可以插嘴的余地。
长年卧病在床的父亲不久也去世了,子易先生便把家族经营至今的酒厂卖给了一直强烈希望收购它的一家大企业。尽管享誉全国,他家却始终不搞大批量生产,连续四代踏踏实实地坚持酿造高品质的清酒,所以品牌价值很高,子易先生从而以相当高的成交价格把厂名和全套设备卖了出去。他给多年来的老员工们发放了优厚的退职金,给家族成员们也按照各自的持股比例公正地分发了所得的款项。所有的人都信任子易先生,都对他心怀好意(并且都知道他的性格不适合从事公司经营),因此无人对这笔交易提出异议。子易先生手头剩下的,就只有分完之后所剩的余款,以及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使用的老厂房,还有他父母的老宅子了。
而且她把菜炒到一半时盐用完了一事,也反反复复地讲了又讲:“我应该注意到盐已经快用完了的,存货放在哪里也应该记在脑子里的。都怪我疏忽大意。就因为盐用完了,心里只想着盐了,结果没注意到孩子的歌声听不见了。就为了炒菜时盐罐子里没盐了呀,就为了这么一点儿无聊的小事,那孩子的一条命就被永远夺走了呀。就连菜炒到一半那煤气灶关没关,我都想不起来了。”
“终于从原来就不如己意的祖传家业中解放了出来,无拘无束地成了自由之身后,子易先生开始了近乎隐居的生活。”添田继续说道,“虽然年纪还不算老,他却孤独一人、无声无息地闷在家里过着平静的日子。养了几只猫,主要靠读书打发日子。然后就是为了运动吧,常常到山上去散步。与世间的接触一如既往,极其有限。在街上遇到熟人时,他当然也笑嘻嘻地打招呼,但似乎并不寻求更多的交往。再后来就渐渐地,他的奇行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然而她根本就没听他在说什么。他的话连一个字都没进入她的耳朵里。她只管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自己的主张,仿佛循环播放的录音:“那时候要是依了那孩子养条狗,就不会给他买自行车了,结果也就不会害了那孩子的命了……”
对于“奇行”这个词,我颇觉吃惊,条件反射般地皱起了眉头。
“没那回事啦。”他费尽口舌劝解她,“根本就怪不着你。你这么说,是把原因跟结果搞颠倒了。提议说狗不行的话就买自行车的,本来就是我呀,是我的主意嘛。不管怎样,一切都是在劫难逃,怪不了任何人。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怪运气不好,各种事情搅和到了一起。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事已至此,再一件件地数落这些细枝末节,逝去的生命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说是奇行,也许有点儿说过头啦。”她见我这样,仿佛改变了想法,又补充道,“这要是在大城市里,恐怕就只能算是‘有点儿与众不同’吧。然而此地毕竟是一个保守的小镇嘛,在人们的眼里看来,这差不多就算是奇行了。他首先是戴起了贝雷帽。那是他的外甥女去法国旅行时,给他买回来的礼物。据说是子易先生自己叫她买的。于是打那以后,他哪怕只是出门一步,也必定要戴上那顶帽子。当然这本身也算不得奇行,然而,呃,该怎么说呢,只要子易先生一戴上那顶贝雷帽,就会产生出一种很难言喻的、异乎寻常的气氛来。说起来,这座小镇上戴那种贝雷帽的时髦人物几乎连一个也没有,所以他的装扮就相当抢眼了。不只抢眼,在他的周围,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会营造出有点儿异质的空气来。因为,戴上了那顶帽子,子易先生就变得不再是子易先生了,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存在……这话说得好像太离奇了,您能理解吗?”
“那时候,要是依了那孩子,养条狗就好了。”她用一种缺乏抑扬的声音静静地说道,“依了他,给他养条狗,也就不会给他买自行车了。就因为我对犬毛过敏,所以跟他说不能养狗,这下礼物就变成自行车了。生日礼物,那辆红色的小自行车。我说啊,自行车对那孩子来说还太早了呀,是不是?自行车,应该等上了小学以后再给他的。就怪这个,就怪我,害了那孩子的命。要是我没有犬毛过敏的话,那孩子就不会遇上事故了,也就不会死掉了。他现在就能跟我们在一起,健健康康地、开开心心地活着了。”
我有意不去回答这个提问,只是暧昧地微微歪了歪脑袋,仿佛在表示:该怎么说呢?不过,她想表达的意思,我朦朦胧胧地觉得似乎能够理解。
在坚守了一个来月的沉默之后,有一天突然地,仿佛精魂附体一般,她开始说话了。而且一旦开口讲话,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坦白地说,子易先生那样的脸庞,跟贝雷帽很不般配。有时候看上去,甚至会让人觉得不是子易先生戴着贝雷帽,反而倒像是贝雷帽把子易先生穿在了身上一般。然而子易先生似乎对此毫不介意。或者说,他仿佛更欢迎这样——他似乎希望自己彻底消失,只有贝雷帽留在身后。
他日渐感到不安,觉得妻子不单单是沉沦在悲痛之中,而且似乎还因为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导致精神上发生了异变。然而这种事态应当如何应对为佳,他却无从判断,又不能去找医生咨询,因为他感觉只怕很难找到能够解决妻子身上问题的医生。那恐怕是产生在她精神最深处的深刻问题,只能靠他自己——作为人生的伴侣——想方设法去疗愈那血淋淋的伤口。舍此之外没有可行的办法,纵使要花上再长的时间,要付出再大的努力。
“更有甚者,没过多久,该说是登峰造极吧,裙子登场了。以某一日为界(不清楚其中有过怎样一种契机),子易先生从此不再穿裤子,改穿裙子了。应该说,他只穿裙子了。这下子人们彻底惊呆了。当然,世上并没有规则规定男人不能穿裙子,这完全是个人的自由。而您也知道,在苏格兰,男人们实际上是穿裙子的。连英国皇太子在有些场合也穿。并不会因为男人穿裙子,于是就有人受到伤害,也不会有人蒙受具体的不便。人们也没有任何理由禁止它。然而在这座小镇上,子易先生——一位无疑应当说是镇上的名士,已经年过六十,既有地位又有理性的男性——居然穿着裙子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这无疑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然而不管子易先生多么尽心竭力,她的心却仍旧沉沦在黑暗的深渊里,再也没浮上水面。就像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厚重的门,从里面上了锁一般。从早到晚,她不管对谁都不发一言,而且不论他说什么话,怎么呼唤她,那些句子都被坚固的硬壳阻挡住,反弹了回来。他伸手抚摩她的身体,妻子便会缩紧身子,肌肉僵硬,仿佛遭到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粗鲁的非礼一般。这给子易先生带来了深刻的悲痛。对他来说,这无疑是双重的悲痛:他先是失去了珍爱的孩子,接着又失去了挚爱的妻子。
“他为什么非穿裙子不可?人们不明白其理由,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说子易先生是不是神经错乱了,再不就是有些精神恍惚。可是没有人去当面向子易先生询问理由:‘您为什么不穿裤子而是穿着裙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呢?’毕竟子易先生是个有名的富豪,多方面地在经济上为小镇做出了多方面的贡献,又有教养,为人圆通,性情温和,因而很有人望。对这样一个人物,不可能直截了当地提出这种不礼貌的问题。所以人们十分为难,只能胡猜乱想子易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子易先生一天又一天地坚持安慰妻子,鼓励妻子,守在她身边,把浮现在脑海里的每一句温柔的话向她倾诉。他始终不渝地深爱着她,希望她能恢复元气,哪怕一星半点儿也好。他希望她能凝聚起活下去的意愿,像从前一样绽放出明丽的笑容。
“当然,先后失去了爱子和爱妻,因此所受的深重的心灵创伤,大概就是子易先生的所谓‘奇行’的根本原因。这一点人人都能想象得到。因为在此之前,他可是衣着极为普通,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的。不过该说是不可思议吧,自打换成贝雷帽和裙子这种有点儿奇怪的装扮之后,子易先生好像跟从前判若两人,性格变得活泼开朗起来。简直就像是长期封闭的窗户被打开了,黑暗潮湿的房间里春天的阳光一拥而入,纵情地照射了进来。
子易先生内心的悲痛之深比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心里同时还有一种必须保护好妻子的强烈意念。看见妻子深陷在失去孩子的冲击中无力自拔、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意愿,他必须竭尽全力解救她,帮助她回到原来的轨道。当然,恐怕做不到复旧如初(他也心中有数:那不可能),但至少必须把她拉回到接近平常的地平线上。不能够永无尽期地悲痛孩子的死。任怎么说,人生都是一场持久战。不管有多么大的悲哀,就算丧失与绝望在等着我们,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向前迈进。
“他走出了家门,兴冲冲地到镇上散步,主动与路上相遇的人们说话。孤独一人,闭门索居,以书为伴的生活,好像已经告终了。镇上的许多人对他的急剧变化表示欢迎,看到他这样,都松了口气,心里为他高兴。大家觉得,既然子易先生可以像这样,变得性格开朗,变得乐于交往,能够快快乐乐地同周围的人交谈的话,就算喜欢奇装异服,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人们认为,大概是接连丧失所爱的人而带来的深刻悲哀,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终于淡化下来了。这件事对人们来说是个喜讯。归根结底,是大家都宁愿这样去看,认为岁月终将解决许多问题。尽管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被抛舍在身后的父母,其哀楚之深自不必说,是无法言喻的。倾注了无限爱意的孩子,突然之间就从眼前消失了。这诞生未久的健康的生命,他的温暖,他的笑脸,他充满喜悦的声音,宛如被猝不及防的疾风吹灭的一小朵火焰,形影俱无了。他们的绝望,他们的丧失感,是痛彻心扉的,是无法治愈的。当被告知孩子已死时,母亲当场休克昏迷,倒了下去,一连多日以泪洗面。
“就这样,镇上的人们似乎把子易先生的‘奇行’,当作虽然多少逸出了常识范畴之外,却是作为思想信条的自由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个人行为和行动方式——说起来也就是‘无伤大雅的心血来潮’——而接受了下来。或者说他们变得对之视而不见了。路上相遇时,对他的衣着装束,人们也努力不再直愣愣地盯着看,同时也努力不把眼睛移向别处。有小孩子对他戳戳点点,大声指摘他的奇装异服,想要尾随他时,大人们也会训斥他们,加以制止。
警察勘验了柏油路面上留下的刹车痕,证实了正如卡车司机所陈述的,卡车行驶速度并不快。司机因涉嫌过失致死被移送检察厅,但是要责怪他粗心大意,也许有点儿冤枉他。恐怕是孩子因为某种理由猛然冲出家门窜到了马路上。是满脑袋孩子气的念头使然呢,还是因为他尚未习惯驾驭自行车?家门前的马路上,车辆往来虽然并不算频繁,但危险仍然存在,所以家里一直严厉教育他,自行车只能在院墙之内骑,绝不可以骑到马路上去。而且院门通常都是关着的,还插上了门闩。
“然而小孩子们却好像被他吸引住了,毫无抵抗力。哪怕子易先生只是随随便便走在路上,也能像童话里的花衣魔笛手一样迷倒大群的小孩子。而面对这种情况,子易先生自己好像也感到很开心。见孩子们神思恍惚地跟在身后,他也只是笑容满面。恐怕是想起自己那死于事故的孩子了吧。不过,他绝不和孩子们说话,也不跟他们一块儿玩耍。”
根据卡车司机的证词,骑着红色自行车的小孩突如其来地,从家门口冲到了马路上,他慌忙急踩刹车,向右猛打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孩子撞上了保险杠的一角。“因为是在市区,道路相对狭窄,所以卡车行驶速度并不快,低于规定时速,但毕竟小孩是猝然冲到了眼前,因此我反应不过来。不过,真的是万分抱歉。我也有个很小的小孩,所以对于为人父母的心情,我有切肤之痛,完完全全理解。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为好。”
“花衣魔笛手最后是把孩子们从镇子上全都掠走了,对吧?”
男孩在医院里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之后,心肺功能停止,静静地断了气。被卡车撞飞后,他的后脑部摔在了马路沿上,这成了致死原因。没有出血,身上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变形,孩子死得非常平静。没有片刻的时间思考,死亡在一瞬间降临。肯定也没有时间感觉到疼痛。慈悲深厚……甚至不妨这么说。然而对父母来说,这种事情起不到丝毫的安慰作用。
“对的。”添田嘴角浮现出浅浅的微笑,说道,“哈默恩镇上的老百姓请来吹笛人帮助他们对付鼠灾,可是当吹笛人把老鼠赶走之后,他们却毁约不付他报酬。作为代偿,他用富有魔力的笛声把镇上的小孩子们招到一起,全部带到了漆黑的山洞里。最后只有一个跛脚的男孩因为掉队而留了下来。就这样,那个吹笛人最后成了‘不祥的魔法师’式的人物。可是,不待多言,子易先生并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那样的迹象。子易先生仅仅是诚实地、率直地听命于自己的感觉,听命于自己的感受罢了,既无他意,也无目的。自己的形象让人惧怕也好,被人嘲笑也好,或者是使人入迷也好,这些事情他都不以为意。
煤气灶上的火关了没有?母亲在救护车里守在孩子身边,心里寻思道。没有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不过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她想,连续几次猛烈摇头。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然而煤气灶的事情却始终萦绕脑际不去。守在昏迷不醒的孩子身畔,不停地思考煤气灶的处置,对她来说大概很有必要吧,为了使精神保持正常。
“衣着像这样发生变化的同时,子易先生的体格也急速发生了变化。他本来是个体形苗条偏瘦的人(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瘦了),自从戴上藏青贝雷帽,留了胡须,改穿裙子之后,他就突然长起了肉来,变成丰满体形了,身体渐渐变得滚圆。简直就像是借着改变衣着,趁机调换成了另外一种人格一样。”
她抱着孩子奔回家里,姑且将他放在床上躺着,打电话呼叫救护车。她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她准确地报上自家地址,告诉对方,五岁的孩子在家门口遭遇交通事故,请紧急派救护车来。很快,救护车与警车便拉着警笛赶到了,救护车将母亲与孩子紧急送往医院,两位警察留下来勘查事故现场,卡车司机则在一旁接受调查。
“弄不好,他还真的是想换成另外一种人格也难说呢。”我说道,“为了告别此前的人生,同时也为了忘记痛苦的回忆。”
卡车司机走过来,立在她旁边,一望便知他已经六神无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浑身乱颤地站在那里。
添田点点头:“是了,没准儿还真是这样。不久之后,子易先生真的跨入了新的人生。六十五岁那年,他把归他自己所有、已经不再使用的老酒厂捐献了出来,给镇里当图书馆用。那是距今十来年前的事了。正好在那个时期,我有缘搬到了这个小镇来。
“森儿!”她呼唤着孩子。然而没有反应。孩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两只手的指头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也不知道是否有呼吸,也不知道是否有心跳。她将耳朵凑近孩子嘴边,试图感受呼吸,然而没有那种迹象。
“由镇里运营的公共图书馆,建筑已经陈旧不堪,问题很多,需要维修,可是镇里财政上没有余裕。子易先生对此深感痛心,便投入私人财产对老酒厂进行了大规模翻修,改建成了图书馆,还把手上的大量藏书捐献了出来。酒厂虽然是个老建筑,但是用的柱子和大梁都是很粗很粗的木头,非常坚固,结构上毫无问题。但翻修需要相当的费用,是子易先生把这笔费用几乎单独包揽了下来。连图书馆馆员——我也是其中一个——的工资,也主要是由子易先生设立的基金会出资支付的。您知道的,工资并不高,一半类似志愿者性质,可就算这样,一年算下来也需要一大笔运营资金。还得采购新书,光是电费就不可小觑。虽然镇里也有一点儿补助,可是那个金额微不足道。
孩子被撞飞到了五米开外的马路边上。大概是撞击的势头相当猛吧,他的身体恐怕就像橡胶球一样轻飘飘地飞过了空中。那具失去了意识的小小身体,软绵绵得如同一具空壳,轻得可怕。嘴巴凄然地半张着,仿佛欲言又止。眼睑紧闭,嘴角流出一丝细细的口涎。母亲飞奔过去抱起孩子,迅速检查全身。肉眼看去并无一处流血,于是她稍稍松了口气。至少没有出血。
“所以,这家图书馆实质上差不多就是子易先生的私人图书馆。可他不喜欢被人家这么看,所以继续挂着‘Z镇图书馆’的招牌。名义上这家图书馆是由镇内相关人士组成的理事会来运营,但那不过是个形式。理事会一年召开两次,会上对收支决算报告既没有质疑也不做审议,仅仅是机械地予以通过。一切都是由子易先生决定,不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毕竟没有子易先生的援助和筹划的话,就不会有这家图书馆。
然而没有回音。卡车门开了,一个中年司机爬了下来。那汉子面色苍白,全身哆哆嗦嗦,颤抖不已。
“子易先生之所以投入私财设立这家图书馆,首先是因为,拥有并且运营一座自己理想中所描绘的图书馆,是他很久以来的梦想。营造一个环境舒适的特殊场所,收集大量的图书,让好多人自由地捧在手上阅读,对子易先生来说,这就是他理想的小世界,不,也许应该说是小宇宙。年轻时曾经有过一段时期,他满腔热忱地想当个小说家,那个愿望在某个时刻已经被他抛弃了,再加上太太和孩子也都舍他而去,于是对他的人生来说,这就成了唯一的热望了。
“森!”她喊道,“森儿!”
“而且子易先生已经没有可以交托财产的亲人了。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母亲仿佛追随父亲而去一般,也已过世了,唯一在世的家人就是妹妹了,可她也已嫁入豪门,住在东京,分得了变卖酒厂的收益,说是无意再继承更多的遗产。而子易先生自己对奢华的生活毫无兴趣,一直过着令人惊讶的简朴生活。他把出售酒厂的钱几乎全额投入了基金会,用这笔资金重新装修了图书馆,顺理成章地就任了图书馆馆长。可以说,他成就了积年旧梦,开启了自己的小宇宙。
她在那里看到的,是急转弯后车身斜停下来堵塞了马路的重型卡车,以及倒在卡车车轮前、变得七歪八扭的红色小童车。却不见孩子的身影。
“那之后的十年间,子易先生得以作为图书馆馆长,与那个小宇宙共同送走岁月,这一时期他的人生是多么令他心满意足,是多么平安静好,我们是没法儿知道的。子易先生一直笑容可掬、和颜悦色地与我们交往,但他内心深处藏着怎样的思想,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正炒着菜呢,盐罐里的盐用完了,于是她只顾着去寻找存货,一时没有注意到孩子的歌声听不见了。等到想起来时,她心里一惊,而恰在此时,她耳朵里听到的却是大型车辆的急刹车声,还有好像什么东西被撞开去的干涩的响声。这一连串的声音似乎就是从家门口传来的,接下去又是毛骨悚然的沉默,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完全吸噬进某个地方去了一般。她条件反射般地关掉煤气,穿上拖鞋跑出玄关,然后奔到了院门外。
“当然毫无疑问,子易先生热爱这个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就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待在这个图书馆里,子易先生会感到满心喜悦,这一点倒是的确如此。然而要说子易先生是不是因此就心满意足,我不得不认为,恐怕并非如此。我觉得子易先生心里开着一个又深又大的空洞。不论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填满那个空洞。”
一天傍晚,母亲一边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一边听着窗外传来的孩子的歌声。这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刻——春日里,黄昏时,一面手脚利落地做着家务,一面侧耳倾听骑车玩耍的五岁孩子的歌声。
添田说到这里又缄口不语了,若有所思。
男孩在五月中旬迎来了五岁生日,有过一个热闹的庆生仪式(顺便提一下,这时子易先生四十五岁,太太三十五岁)。作为生日贺礼,孩子得到了一辆红色的小自行车。本来他是想要长毛大型犬的(孩子迷上了出现在动画片《阿尔卑斯山的少女》里的狗狗),但是因为母亲对犬毛过敏,所以这次就忍痛割爱,改要了自行车。不过那是一辆非常可爱漂亮的自行车,因此孩子也感到十分幸福。于是每天从幼儿园放学回家后,孩子就在自家院子里得意扬扬地骑着装上了辅助轮的自行车玩。他是个喜欢唱歌的孩子,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唱着歌。有时还会唱自己瞎编的歌。
我问道:“你是从这家图书馆设立之初,就一直在这里工作的喽?”
“但是,这种幸福的日子没能持续很久。遗憾得很。”添田仿佛读出了我那无声的思绪一般,接着说道。
“是的,我来这里工作,前后有十年了。我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搬到这个小镇来时,听说新建的镇营图书馆在招募司书,就赶紧报了名。结婚之前,我在大学图书馆里做过一段时间图书管理的工作,拿到了资格证书,最主要的还是我喜欢这份工作。我很爱书,加上本来就是认认真真的性格,图书馆的工作跟我很投缘。就是在这个房间,在这间馆长室里,我接受了子易先生的面试。而子易先生好像对我挺满意的。自那以来,我就一直在子易先生手下工作到现在。从第一天开始,我一直就是这里唯一一个专属职员。在这里工作很惬意,而且镇子虽小,相比之下来图书馆看书、借书的人倒是挺多的,我觉得工作很有意义。住在冬天又冷又长的地方的人,一般来说都喜欢看书。在种种意义上,对我来说,这是令我满足的、内容丰富的十年。”
但是这种笼罩在幸福感中的日子并未能长久——莫非是这样吗?我如此想到。因为我看到添田的嘴角微微颤抖,似乎是要这么说。
“然而,一年多前子易先生过世了。”
添田说到这里,一时闭口,用缺乏感情的眼睛注视着放在裙子膝盖部的自己的双手。她的左手无名手指上,一枚简素的金戒指闪闪发光。
添田静静地点点头:“是啊。真是非常遗憾,子易先生有一天突然过世了。”
“生下来的是个男孩。”添田说道,“那孩子就依照事先的预案,起名‘子易森’。孩子是顺产,非常健康。对子易家来说,这孩子是长孙,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被十分宝贝地度过了幼儿时代。子易先生也好,子易先生的太太也好,日子过得非常幸福。他们生活安定,从未发生过堪称问题的问题,太太也很好地适应了小镇的生活。那时候我还没来到这个镇子,对当时的情况其实并不知情,这些都是周围的人后来告诉我的。不过,告诉我的这些人都很靠谱,值得信任,这些内容应该大致不会有误。要之,子易先生的周围连一片不幸的阴影都没有落下过,一切事情都顺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