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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至少在那里的我,已然不再是沉甸甸地栖滞于一地的铁球了。尽管只是一星半点儿,但毕竟似乎是在向前迈进。不知道是向着哪里前进,然而人在这里,感觉倒绝不算糟糕。

在这个梦中的图书馆里,我并没有特别满足的感觉。然而我既没有对工作感到不满,也没有觉得无聊。书籍管理是我多年来习以为常、熟门熟路的工作,我掌握有专门的技能。我处理眼前的工作,解决问题,大致顺畅地度日。

这时我猛然醒悟,觉察到有一顶帽子放在我的写字台一角。深藏青色的贝雷帽,老派电影里画家们必定要戴的、千篇一律的道具。看来是长年来日复一日地在某个人脑袋上戴过,质料已经变得软塌塌的——简直就像一只在晒太阳的老猫。有贝雷帽的风景——而且那顶贝雷帽好像是我的。然而很不可思议,我平素几乎从来不戴帽子,贝雷帽更是有生以来(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戴过一次。戴着那顶贝雷帽的我,看上去会是什么模样?有没有镜子呀?我环顾室内,可是看不到类似镜子的东西。我非得戴那顶帽子不可吗?那又是为什么呢?

负责直接接待来馆读者的,是几名女职员(我看不见她们的面庞)。我在自己单用的房间里,伏案处理一些事务:点检书籍清单,整理账单收据,审阅文件后在上面盖章。

这时我猛地醒了过来。

我在这家图书馆里供职,具体承担什么职务,细节不明,总之好像不是太忙,看不到有什么必须抓紧处理的课题和亟待解决的事案。我只是不急不忙地做着一些“有朝一日完成便可”的活计。

从这个长梦中醒觉过来,是在黎明之前,四周还暗阒阒的。我认识到这原来是一个梦——从那个梦的世界里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剥离开去,返回到这一边的现实里来——花费了些时间。这需要一个类似微妙的重力调整的过程。

沿窗摆放着供阅览者使用的桌椅,有几个人坐在那里看书写字。从他们的状态来判断,待在这里的感觉似乎还不算糟糕。屋顶很高,呈天井状,上方可以看到黑乎乎的粗大房梁。

然后我在脑海里反复重播这个梦,逐一验证细节。为防不至于稀里糊涂地把它给忘掉,趁着记忆还清晰鲜明时,我尽可能地回想起梦的内容,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手头的笔记本上。我用圆珠笔写小字,写了好几页。因为我觉得这个梦在向我传递某种重大的暗示。这个梦毋庸置疑,是在企图叮嘱我什么。宛如亲密无间的友人之间交流真情一般,异常殷切、具体、细密。

为了多少营造出一些华美的气氛,中央的大桌子上放了一只陶制大花瓶,但插在瓶中的花枝似乎都已经开过了好几天了。唯有阳光不受预算的制约,从装着老式黄铜拉手的竖窗里,透过晒得发黄的白窗帘,毫不吝惜地照射进室内来。

继而,等到窗户透亮,鸟儿们开始欢闹地啼鸣起来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图书馆规模不大,应该是小型地方城市的公立图书馆吧。一见之下——如同这类设施每每皆是的那般——似乎未获注入充裕的预算。馆内的各种设备,书籍的配置,都难称充实,桌椅之类似乎也日久岁深用了多年,更看不见有检索用的电脑。

我需要一个新的工作单位。

那是个连细节都栩栩如生、令我记忆鲜明的梦——一个关于图书馆的梦。我在那里工作,不过那不是高墙环围的小城里的那家图书馆,而是随处可见的一般的图书馆。书架上排列着的不是布满尘埃的卵形“旧梦”,而是带封面的纸质书籍。

必须行动起来了,哪怕只是日积跬步。总不能一直沉甸甸地滞留在这里。而那新的工作单位,对了,只能是图书馆,舍此无他。除却图书馆,没有值得我去的地方。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呢?

辞了职、成为自由之身后,这种失去了活动的日常持续了约莫两个月。我过着仿佛看不到头的风平浪静的日子。于是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长梦。那委实是个久违了的梦(细想起来,这两个月里我睡得如此之长,如此之深,却居然没做过梦,仿佛暂时丧失了做梦的能力一般)。

我终于朝着某个方向开始行动了。我获取了新的惯性,开始徐徐前行。在清晰、鲜明的梦的强力助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