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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在周围人看来,也许我的生活显得自由且随性。我的确很珍惜这份自由、这份日常的平静。不过,这说到底只是我这个人能够接受的一种生活方式,对其他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承受的吧。过于单调,过于安静,而且最主要是孤独。

我平日里自己动手做饭,常跑健身房强身健体,保持身畔整洁,空闲时便读书。重视规律性对单身生活而言是至为重要的事项——哪怕,在规律性与单调之间划清界限有时会是一件困难的事。

然而在人生的三十年代告终,迎来四十岁的生日时,我到底还是产生了轻微的动摇。难不成最终一辈子不婚不娶,就这么形单影只地了此一生吗?从今以后,我必然将一点点地变老,并且变得更加孤独。接下来我将走上人生的下坡路,体能也会慢慢地消失。以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将变得令我力不从心。虽然我还无法具体地想象自己将来会是怎样一种形象,但肯定不会是令人愉快的模样,这一点倒很容易想象。

不管发生什么,我再也不愿品尝那种痛楚了。与其遭受那种苦境,还不如孤独一人静静地离群索居。

四十岁……细细想来,从十七岁开始,长达二十三年,我始终如一地在等待着你。这期间,你杳无音信。沉默与无,仍旧在我左右贴身陪伴。如今我对它们的存在早已习焉不察,不如说,它们已然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沉默与无……撇开它们,就无法谈论我这个人了。

然而与此同时,我内心还有一种一以贯之的恐惧。假如我无条件地爱上了一个人,而我爱的那个人有一天突然连理由也不说,莫名其妙地就断然拒绝我。就是这种恐惧。说不定那位女性——就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会一言不发地离我而去,仿佛云消雾散。于是我被抛弃在身后,孑然一身,揣着一颗空洞无物的心。

就这样,四十岁生日安然度过(也无人祝福)。在公司里,我工作稳定,地位也小有提升,对收入也没有不满之处(毋宁说,我几乎从来不会强烈地要求什么)。家乡的老父老母倒是强烈地希望我快点结婚,早点生子。然而,尽管觉得于心不忍,我却未被赋予这样的选项。

理由有二。一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有你。你的存在、你的谈吐、你的身影,怎么也不会离开我的心。我时时刻刻都在意识的深处想着你。这大概是最大的原因。

我一如既往地继续想着你,钻进内心深处的小屋,追寻对你的记久,我再次掉进了坑里,突如其来地,扑通一下。就像从前——那些凄惨的二十岁前后的日子——那次一脚踏空时一样。不过这次不再是比喻性的坑,而是挖在地面上的真正的坑。我想不起来我是几时、如何掉进去的,可能单纯是当时迈出去的脚碰巧没有能够抓住地面。

可是说到女性关系,我差不多是一再重蹈覆辙。如同别人一样,我曾经与几位女性有过交往,甚至还曾认真考虑过结婚的事,绝不是逢场作戏。然而最终,我同她们之间还是未能构筑起真正意义上的信赖关系。倘若能终成正果,当然也蛮好,但每一次都半途而废。到最后总是风波突起,我又搞砸了——“搞砸了”委实是个恰如其分的表达。

等到意识复苏时(如此说来我应该是丧失了意识),我在坑底横躺着。从身体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这一点来看,我或许不是摔下来的,说不定是被谁搬过来放在这里的。可又是谁干的呢?我不知道。总而言之,我的身体被转移到了远离原先那个世界的场所。一个与现实相隔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场所。

花了五年时间读完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书籍代销公司就职,没回故乡。工作涉及面宽广,要学的东西很多。我本来是想进一家出版社到编辑一线去工作的,但每家出版社都在面试时把我刷下来了。大概是因为大学时的学业成绩不理想吧。不过书籍代销业干的也是与书相关的工作,尽管同本来的志向略有差异,却也不无干头。就这样,我作为社会人过上了还算让人满意的日子,工作也习惯了,渐渐地也被分派了担负责任的职务。

时间是夜里。坑的上方可以看到被切割成长方形的天空。天空中有许多星星在闪烁。这似乎是个不算太深的坑。如果想爬到地面上去,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像能够爬得出去。得知这一点,我稍稍松了口气。可是我已经疲惫不堪,无法从坑底撑起身来。连手也举不起来,连睁眼都费劲。我疲倦极了,仿佛身体要变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一般。我——我慢慢地闭上眼,再次丧失了意识,沉入了深深的无意识的海洋里。

一方面确保留给某人的秘密空间,同时动用其他部分与另外的人保持恋爱关系——这种事情是否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能的,然而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因此我伤害了她,其结果也伤害了自己。于是我变得更加孤独。

然后又过去了多少时间?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可以看到小朵的白云随风飘游,还能听到鸟儿们的啼鸣。好像是早晨,一个晴朗舒适的早晨。接着便有人从坑边探出了身体,俯视着我。那是一个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大汉。他身上邋邋遢遢地穿了好几层奇怪的衣服,手里拎着一把铁锹似的东西。

很快我有了恋人,是选修同一门课的小我一岁的女生。她性格开朗,和她交谈让人愉悦。她人很聪明,容貌也很有魅力。她在很多方面支持了我的“复归”,我对此心存感谢。不过我心里始终有所保留。我必须在心里保留着留给你的空间。

“喂,叫你呢!”他对我粗声吼道,“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坚持这样生活,不久我便自然而然地交上了几个朋友。我对他们感兴趣、怀有好意,他们也对我感兴趣、怀有好意。这样倒也不坏。我学会了一面耐心地等待着你,一面在另一个层面过着与众人一样的正常生活的方法。

要搞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稍微需要一些时间。天气既不热也不冷。空中飘散着新鲜的青草味。

我把自己拉回正确的轨道。上课天数不够,成绩当然也就很糟糕,于是我得重修一年。不过没办法,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我重建生活,上课从不缺席,认真做笔记(哪怕再怎么觉得无聊的课也是),有空时就去大学的游泳池游泳,维持体力与体形。我买来清洁的新衣服,减少饮酒量,规规矩矩地吃饭。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姑且重复汉子的疑问。

再继续像这样生活下去的话,我势必将身心俱疲,变成一个废人。就算有朝一日你回到我的身边,只怕我也无法与你融洽地相处了。这种事态必须避免。

“是呀,我这是在问你呢!”

可是有一天我幡然醒悟。醒悟的直接契机是什么,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那就是一件微不足道、比比皆是的小事,这一点毫无疑问。比如说刚刚做好的白煮蛋的香味啦,偶然传入耳朵的一句熟悉的音乐啦,刚刚熨烫好的衬衣的手感啦……这东西刺激了意识中某个特别的部位,让我幡然醒悟。于是我想到:啊,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不知道。”我回答,那声音听上去不像自己的声音,“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对大学、学业全无兴趣,难得在课堂里露面,也不结交朋友。我独自一人看书,有时打打工。在打工处结识了几个男男女女,也一起喝喝酒,但没有更深的交往。但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得不到心灵的安宁。我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那是些浑浑噩噩的日子,就好比人在厚厚的云层里,神思恍惚地一味向前走。一切都是失去了你的缘故,是热烈追求却徒劳无果的缘故。

“是说你躺着的地方吗?”汉子用爽朗的声音说道,“不晓得你是从哪儿来的,咱明人不说暗话,你还是趁早从那儿爬出来为好哇。那儿可是把死掉的独角兽扔进去,浇上油来烧的焚尸坑啊。”

二十岁前后遭遇的那个荒唐无稽的时期,我总算应付了过去。如今回想起来,自己都要击节叹赏:那种日子竟然也平安地——尽管自己并非完好无缺——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