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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上次应该也跟你说过,在这里的我,不过是真正的我的替身而已,不过是真正的我的影子似的东西而已——或者不如说,我实际上就是一个“影子”。而脱离了本体的影子,是活不了很长时间的。我能一直活到现在,是相当罕见的事情,这非同一般。我三岁时被人从本体剥离,赶出墙外,在养父养母跟前被养育长大。已经故世的母亲,依然健在的父亲,都把我当作(曾经当作)亲生女儿,但那当然只是幻想而已。我不过是被风从遥远的小城吹到这里来的、某个人的影子而已。他们不知道(曾经不知道)这件事,于是相信我就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是有人让他们如此相信的。就是说,他们的记忆被彻底改造了。所以他们无法想象,我的内心为此(为自己不过是某个人的影子一事)一直是多么痛苦。

这成了一个重大问题。

说老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有对谁坦白过自己只是一个影子。因为我觉得谁都不可能理解这种事情。我大概只会被人认为是个精神病。因此能够这样与你相遇,对我来说真是一个令人喜出望外的特殊事件。这种奇迹一样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我连想都不敢想,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完全相信。可是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就好比在无风的清晨,一个美丽的东西从晴朗的天上飘飘摇摇地飞落下来。

那么,我是什么?

我很长时间连学也没去上。出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试了好几次,打算去上学,可是走出家门后连两个街角都没能拐过去。拐过第一个街角时我就已经非常痛苦,第二个街角就再也拐不过去了。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东西,这让我非常害怕。不对,不对,不是这样……说老实话,因为我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东西,所以才不敢拐过那个街角。

出于这样的原因,文字可能会变得相当粗糙。很可能有些地方意思表述不清。但不管怎样,我要把脑袋里的东西一气呵成(不知道是不是这四个字)地写下来。因为对于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写信,我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到了明天(甚至十分钟之后),我又变得连一行也写不出来也说不定。所有的词语都自作主张,朝着跟我的意图毫不相干的方向四散奔逃也说不定。转过一个街角,世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在这种状态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见你的,不能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我的生命力(或者说类似生命力的东西)就好像瘪下去的气球里的空气,不断向外泄漏出去,而现在的我却无法阻止生命力的流失。我只有两只手,只有十根手指,说实在的,靠这些东西根本就无济于事。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说,怎么做才好呢?

今天总算能像这样,拿起钢笔写文章了。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就像厚厚的云层裂开一条缝,明亮的阳光突然照射了进来似的,我又能写文章了,此时此刻,隔了好久好久之后……好奇怪呀。这,也许就是奇迹的一个零头。所以要趁着还能抓住这个零头时,赶紧先把这封信写好。是啦,就像是跟时间赛跑(请你想象一个从即将沉没的轮船电信舱里拼命发出最后电文的、山穷水尽的通信员形象)。

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上次在公园的长椅上对你说的,全部都是真心话。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跟谁都不说话。因为我觉得,说出口(或者打算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和我的意图相差很远,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这绝不是以沉默为目的的沉默。但是我觉得,如果说话口是心非(此处用铅笔重重地画着黑线)的话,自己就会粉身碎骨,变成一堆尘土。

我是你的。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只不过眼下还没办法做到而已。请你理解。

这对我来说差不多是头一回的体验。因为,以前哪怕其他种种事情都进展不顺时,唯独文章总是能够拯救我。一个句子串联起下一个句子,就能用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当然啦,我只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一想到连这也已经做不到了,我真的非常失望。不对,这岂止是什么失望,这是彻底的绝望,就好像房间所有的门都被紧紧关闭,再从外边用坚固的大锁锁牢。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被沉入海底的沉重的铅箱。已经任谁都打不开它了,不是吗?如果写不了信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够向你传达心意了。而这,就等于不能呼吸。

我当时说过,我做好多事情都得花很长时间。具体的表达已经忘了,但我记得我这样说过。你还记得吗?可是,留给我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太多了。所以我在噼里啪啦地拼命敲着键盘,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不过,也许电文没法儿发完了。也许海水马上就要冲破舱门奔涌进来了。冰冷、齁咸、充满恶意、无比致命的海水。

有很长时间没能写信了。好几次动笔要写,可每次都半途而废。刚写了几行字,就扑通一下撞到墙上了。一个句子跟下一个句子怎么都连不起来。不管什么词语,都讨厌跟别的词语结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去,而且一去就再不回来了。

再见了。

你好。身体好吗?季节更移,周围的风景看上去与之前不同了,皮肤接触空气时的感觉也变了。大概我也有点儿改变了吧。不过,是什么地方改变了,我自己没法儿知道。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身影。要是能把心投照在镜子里就好了。

如果我能再次恢复元气,阳光能再次从云层间猛地照射进来,我能用一直使用的钢笔和一直用的墨水,像这样给你写长长的信,那多好(我真心这么想。打心底,打从深深的心底)。

将信从抽屉里取出,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是夜间十点过后。信封里装着共为六页薄笺的信。钢笔书写的小字,墨水是你平日常用的土耳其蓝。我在书桌前闭目片刻,好歹让呼吸平静下来之后,摊开信纸,开始阅读。

××××××(你的名字)十二月××日

你的来信,我封也不开便收进抽屉里,放了半天不去碰它。不用说,我当然是恨不得赶紧打开来看,然而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恐惧)——这封信还是不要马上就读为好。所以我强忍着心灵的颤抖,决定在打开信封之前,先将其搁置一段时间。

然而,似乎阳光最终未能照射进来。因为,这成了你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