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吗?”
她摇摇头:“最近没有人来这里。”
她一面用擂杵将绿色的叶子捣碎,一面用力点头:“是的,在你之后就没有人进入过这座小城。连一个也没有。”
“说不定是最近刚刚来到小城的新人。”
小城的人们好像认识所有生活在这座小城里的人,无一遗漏。如果有除此以外的人出现在小城里,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小城的唯一出入口,由一个五大三粗又精明强干的守门人牢牢地守卫着。
“我想我没见过那样的男孩。”少女说道,“如果见到过,我肯定会记得的。”
我莫名其妙。因为我确确实实看到了那个“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不可能是看错或错觉。然而我决定暂且不去多想那个诡秘的少年。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简单解释了游艇夹克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潜水艇。不知道她理解了多少,但我还是成功地把大致的外观告诉了她。
我把她为我准备好的黏糊糊的药草茶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干,然后移身来到后面的书库,用双手开始静静地解读她从架子上挑选的“旧梦”。
“游艇夹克?潜水艇?”
“你的耳朵怎么了?”少女突然问我道,“右边的那个耳垂。”
“刚才我看到河对岸有一个男孩。”我对她说道,“穿了一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年龄跟你差不多。你认识那孩子吗?”
我伸手摸向自己的右耳垂,陡然之间便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疼痛。我因为那疼痛而微微扭歪面孔。
而且,只要我是“读梦人”,我就能每天与这位少女见面,共同度过几个小时。她十六岁,对她来说时间就静止在这里。
“那块儿变成了红黑色,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
图书馆里一如既往,少女在等着我。她提前来到这里,为我做好准备。如果是寒冷的季节,她就给炉子生好火,面对服务台调制药草茶。那是为我疗治眼伤的特别的茶。药草茶虽然不能完全治愈我的眼,却能缓和它带来的疼痛。我作为“读梦人”,必须维持一双受伤的眼睛。
“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我说。
然而在这个黄昏,由于看见了河对岸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的身影,对我来说的时间,其通常状态或多或少被扰乱了。踏在路石上的我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与平常稍有不同。生长在河心洲上的柳枝的摇摆,也让人觉得似乎与平常有着细微的不同。
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种事。直到被她指出为止,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然而此刻我的耳垂却和着心脏的搏动而真真切切地作痛。仿佛经她指出后,耳朵便顿然想起了曾被咬过一般。
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如同季节周而复始一样,时间也周而复始。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绕着同一个地方?这我不知道。时间也许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向前推进亦未可知。不过说实在话,我只能将之表达为“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其余的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她走近我的身旁,从各种角度仔细观察我的耳垂,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部分。能如此与她相互接触,我心里很高兴。哪怕只是指尖与耳垂之间的区区小事。
而我也是这种不需要测算时间的居民之一。黄昏临近时换好衣服走出家门,跟平时一样地走过跟平时一样的街道,前往我的工作单位——图书馆。就连步数,每天也都相差无几。然后在图书馆深处的书库里解读“旧梦”,直到指尖与眼睛感到疲劳、无法再读下去为止。
“好像还是涂点儿什么药为好。我去配制药膏,你稍等一会儿。”于是她快步走出书库去了。
在这座小城里,除此之外便不存在时钟了。清晨到来时太阳东升,到了黄昏时太阳西沉。比这更详细的时间分割,到底会有谁需要呢?某一天与下一天之间的差异——假定其间存在差异的话——又会有谁想知道?
我闭起眼睛,静静地等待她回来。我的心脏坚实而极有规律地跳动着,心跳声仿佛树林中啄木鸟发出的敲树声。我的耳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茫然不解。我当真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一口吗?不对,如果咬得强烈到留下伤痕,那么被咬时无论如何我也应当有所感觉的。
我若有若无地思考着这些,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于是我走过了大钟楼前。每次走过时,我都习惯性地抬头看钟。时钟一如既往,没有指针。那不是告诉人们时间的时钟,而是告诉人们时间没有意义的时钟。时间并没有停止,但是失去了意义。
然而,被咬一口?被什么咬的?动物吗,还是虫子?可是我在这座小城里从未看到过任何动物与虫子(唯一例外是独角兽,不过很难想象它们半夜三更偷偷地跑来咬我的耳垂)。莫名其妙。
少年大概是在某处——我不知道那是何处——作为二手货偶然得到那件游艇夹克的吧。至于上面画着的图案意味着什么,只怕他并不理解。因为在这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披头士的音乐。不对,不限于披头士,他们什么音乐都听不了。而且“潜水艇”是怎么回事,他们肯定也一无所知。
不一会儿,少女端着一个小陶钵走了回来。钵口缺了一小块,是一件外观朴素的陶器。钵子里面盛着黏糊糊的芥末色软膏。
在来到这座高墙环围的小城之前,也就是说在那边那个世界里,我曾经看过那部动画片——《黄色潜水艇》。所以那幅画我很熟悉,音乐也还记得,然而电影的内容却根本想不起来。我们大家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个中大有深意,同时又毫无意义。
“临时凑合着做出来的,也许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不过总比什么都不涂好。”
有几个疑问浮上了我的脑海。在这座色彩灰暗的小城里,为什么独有那个少年却穿着一身如此鲜艳夺目的服装呢?而且他为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这座小城的人们个个都颔首低眉,仿佛是要躲避某种危险的生物——比如说高高盘旋在头顶上的、色调昏暗的巨大食肉鸟——的视线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路。不会有人特意驻足停留,盯着某个人的脸目不转睛地看。
她这么说着,用手指刮了点软膏,温柔地涂在了我的耳垂上。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触。
我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河滨道路继续前行。一如既往的步调,一丝不乱,四平八稳。然而我的心却罕见地忐忑不宁,因为身穿黄色潜水艇图案游艇夹克的少年的身影不明何故萦绕在我脑际,不肯离去。
“是你做的吗?”我问道。
河心洲上,零零散散地化作了白色团块的残雪,随着春天的接近而开始融化。而由于融雪,河流的水量比平时有所增加。独角兽们本能地感觉到了春天已近,用梦游般的眼神环顾四周,苦苦等待着植物冒出绿色的新芽。在漫长严酷的寒冬里,他们丧失了许多生命。其中大半是年老体弱的独角兽和身小力弱的幼兽。而好歹存活下来的,也因为慢性饥饿而变得瘦骨嶙峋,体毛也失去了秋天时黄金一般鲜艳的光辉。
“嗯,是的呀。我从后院的药草园里找了些好像会有效的药草。”
然而我这是在前往图书馆上班的途中,我不想在并无具体明了理由的情况下,变更习以为常的路线。于是我还是沿着此岸的河边道路,继续朝着上游走去。
“你很博学多识嘛。”
而那个少年也同样,似乎在直勾勾地望着我。不过我无法断言。他站立之处是在隔着一条河的桥对面,而风静之后河面上雾气又弥漫了起来。加之我的眼睛在进入小城之际所受的伤尚未痊愈。我只是凭借直觉感受到了那种形迹——被人直勾勾地盯视着的形迹——而已。说不定那个少年是想向我传达什么。说不定我应当过桥走到对岸去,跟他谈上一谈,问问他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她谦虚地摇摇头:“这种程度的事情,这座小城里的人基本上个个都会的。这里没有卖药的药店,只能自己想办法啦。”
对这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悉数(话虽如此,其实为数并不多)身穿色彩灰暗的旧衣物的小城来说,就算你并无此心,色彩鲜亮的游艇夹克也注定引人注目。而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如果以前看到过的话,哪怕是只有一次,毫无疑问我肯定会牢记不忘的。
涂好软膏后没一会儿,耳垂上的疼痛感多少缓解了下来。冰凉凉的感触依然残存,似乎是它压制了痛感。听我这么说,她高兴地面露微笑。
《黄色潜水艇》——披头士主演的动画电影里出现的黄色潜水艇。
“太好啦!”她说,“等到工作结束时,再涂一次。”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桥对面。河面上淡淡地弥漫着一层夕雾。初春时节经常会像这样弥漫着雾气,原因是水温与气温之间产生了温度差。由于起雾,我看不清楚少年的身影,不过他身上穿的衣服却极具特色,吸引了我的目光。少年身穿一件像是游艇夹克的绿色上衣,胸前画着黄色的图案。这时刮来一阵风,一瞬间部分雾气消散,图样变得清晰可见。那图案是一艘圆乎乎的潜水艇。
我重新坐在写字台边,集中意识,开始解读“旧梦”。放在台面上的菜籽油灯的火焰微微摇曳。然而我们的影子不会投影在墙上。
黄昏时分,在一如平日地步行前往图书馆的途中,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在这座小城里,任何人都没有影子。当然,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