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摇头:“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城里除了独角兽,我猜就没有别的动物了。没有狗,没有猫,没有家畜(所以那里没有黄油,没有牛奶,没有奶酪,也没有畜肉。代用品不算)。当然,鸟不一样,因为不管有多高的墙,鸟都能自由地飞来飞去。”
“小城里除了美丽的独角兽,还有别的动物吗?比如说狗呀,猫呀,牛呀,马呀。”
“独角兽有影子吗?”
“城市的规模也不算大,大家大概是根据需要,凑在一起,商量决定简单的规则吧。不过,我不太清楚这方面的事。我待在那座小城里时,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呢。”
“野兽们是有影子的。其他任何东西都带着影子。不带影子的,就只有人了。”
“城里有没有政府之类的存在?就是那种决定各种方针、给人们分派各种任务的机关。”
“所以不是你的你——真正的你——现在仍然生活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对不?”
“嗯。这可是不会缺货的。油菜田很多,很容易地就能提炼出大量的油。而且人们很节约,想方设法过着节俭的生活。”
“嗯。真正的我生活在那里。以前告诉过你的,我在图书馆里得到了一份工作。”
“菜籽油成了非常重要的燃料喽?”
我把你所说的小城的现状、结构,城里的各种情景,一条条地都记录在了专用笔记本里。我就这样获得了许多关于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的知识,将其作为较为真切的存在,在心里接受了那座小城。
“没有专门制作餐具、工具和衣服的人,不过大家差不多都用自家做的凑合。人们根据需要互相交换工具,你借给我,我借给你,还把从前的老物件修修补补,珍惜着用。小城里有很多剩下来的老物件,都是离开小城的人们拿不走而留下来的东西。实在有必需的东西,有时也会从外边的世界运进来。人们肯定也在哪儿搞点儿简单的以物易物之类的活动吧。”
“你把那么多东西写下来,准备干吗呢?”你奇怪地问。对你来说,这些都是不必一一记录的事物。
“有没有制作东西的手艺人呢?”
“为了不再忘记呀。我要把一切都写成文字,准确记录下来,不能有错。因为那座小城是只属于你我二人所有的东西。”
“可能。”你说。
如果去了那座小城,我大概就能得到真正的你。在那里,你大概就会把一切都给我的。我在那座小城得到了你,大概便再无所求了吧。你的心灵和你的身体在那里合二为一,在菜籽油灯暗淡的灯光照耀下,我会紧紧地拥抱你吧。那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
“进化了嘛。”我说。
到了秋天,你的来信突然中断了。新学期开始,九月中旬,我收到了你的最后一封信,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信寄来了。我一如既往,差不多定期地给你写长信,却没有回音。怎么回事?是因为你所说的“心邦邦硬”的状态长期持续,你根本无法写信吗?
“多数食品都能够自给自足。而且住在小城里的人都吃得非常少。他们顺应所处的环境,身体变得不多吃也不会有问题了。”
“我想成为你的。”你在公园长椅上说过,“所有,全部,一切都成为你的。”
“食品呢?”
从那以来,这些话便一直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明白,那不是虚言、夸张和一时起意。你一旦开口说出了什么,那就一定是你心中的真实想法,就是用特别的墨水写在特别的纸上的确凿无误的约言。
“用管道从西部高丘上引来新鲜的泉水,拧开水龙头就有饮用水淌出来。还有很多水井,再加上还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过城里。所以任夏天怎么干旱,小城都不愁没水。旧时代建造的上水道和下水道都还保留完好,抽水马桶也能使用。”
所以我并不怎么担心。等待,是件重要的事。我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你的来信,一边按照正常的节奏继续给你写信,把日常生活中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浮现在脑海里的事情写成文章寄给你,还附上针对高墙环围下的小城的新疑问。用一如平素的钢笔和墨水,写在一如平素的信笺上。然而在你的来信已经中断了一个多月的时候,我决计往你家里打个电话试试。在那之前我从没给你打过电话。因为你曾经说过大致意为不希望我往你家里打电话的话。你说得非常婉转,却又能让我不至于理解有误。出于某种原因(我不知道系何种原因),我往你家里打电话似乎不太合适。但是,我再也无法继续默默等待你的来信了。
“自来水呢?”
我打去六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和着我的心跳,电话铃声枉然地响个不停。也许你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吧。打出第七个电话时(那是晚上九点半已过),一个男人接了电话,很不高兴地低声说:“喂?”那是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报上自己的名字,说这么晚打电话万分失礼,说想跟你说话。对方一言不发便挂断了电话,就像冲着我的鼻尖咣当一下关上了大门一般。
“不,没有电。”你回答,毫不迟疑,“没有电也没有煤气。人们使用菜籽油点灯、做饭。炉子烧的是木柴。”
就这样,十月过去,我十八岁了,十一月降临。秋深了,高中生活临近尾声。我变得益发不安。你身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于是你就像烟消云散一般消失在空气里了吗?还是说,你莫不是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里通电吗?”我问。
不对,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忘掉我的。就像我不会忘掉你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说给自己听,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对于女性,对于她们的心理和生理,我究竟又拥有多少知识呢?不对,不是这种泛泛之论。对于你,我到底又知道什么呢?
关于那座小城的机制,我当然有很多疑问。
细想起来,我对你的了解几乎等于一无所知。关于你,足以断言其“确凿无误”的客观事实、具体信息之类,我几乎一无所有。我手头拥有的,只有那些你自己告诉我的、有关你的少量信息。即便这些,也不过是你自己口称属实,至于究竟是否属实,我无法确认。没准儿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也说不定。作为可能性——说到底只是作为可能性——这倒也不无可能。
小城的人口不明——也许是没有人想知道这种事情——但为数绝不会多。居民大半集中生活在小城东北部干涸的运河沿岸的职工地区,再就是西部高丘平坦的斜坡上的机关宿舍地区。住在机关宿舍地区的人基本不会涉足职工地区,反之亦然。
说到与你相关而确凿无误、可触可知的东西,就只有你花了一整个夏天讲给我听的“高墙环围的小城”了。我把关于那座小城的信息详细记录在了一个笔记本里。那是唯有你我二人才知道的秘密小城。只要去了那里,我就能见到你——真正的你。在焦急地等待着你的来信的日子里,每当悒悒不欢时,我就会闭起眼睛,想象着河心洲的光景,想象那里葳蕤繁茂的河柳,那丰茂的绿枝迎风摇曳。并且我嗅到了独角兽们正在心无旁骛地啃食的金雀花叶子的香味,指尖还能感觉到筑起高墙的砖头那又冷又硬的表面。
住在墙内的人们不能走到墙外去,墙外的人们不能走进墙内来。这是原则。进城的人不能携带影子,出城的人必须携带影子。守门人也是小城居民之一,没有影子,但因职务需求,被允许在必要时走出墙外。所以他可以从墙外成片的苹果林中摘取苹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还大大方方地把多下来的分给众人。那是味道极美的苹果,守门人因此得到了很多人的感谢。独角兽们苦于慢性食物不足,总是处于饥饿状态,可它们不吃苹果。对它们来说这真是运气太差,因为栖息地周围结满了苹果,要多少有多少。
秋天过去,季节移向冬季。日历只剩下最后一页,人们穿上大衣,街头一如既往地流淌着圣诞歌曲。同学们满脑子都塞满了高考的事。不过这种事情我是全无所谓。在家里也好,在学校的教室里也好,不管是坐在电车里,还是走在马路上,我心里都只想着你一个人。并且对你我二人创造出来的那座无名小城的每一个细节驰思遐想,按照我的理解更为细密地予以补充、润色。
墙的北侧有一座门。东侧曾经也开有一座门,那座门现在被堵死了,封得严严实实。北门——小城现在唯一的出入口——由一个虎背熊腰的守门人守卫着。为了让独角兽们通过,门一早一晚各开一次。长着锋锐的独角、寡默无声的金黄色的独角兽们,早晨排着整齐的队列进城,晚上则在墙外的栖息地相依入眠。它们是传说中的野兽,只生存于这座小城周边,因为它们只吃小城里遍地生长的特殊的树叶与果实。它们虽然看上去很美丽,却缺乏强韧的生命力。独角虽然锐利,却不会伤害小城的居民。
“我吧,做好多事情都得花很长时间。”你说过。我把你这句话像念咒语一样在脑子里重复多遍,并且耐心地关注着时间的点滴流逝。我常常会盯着手表看,一天里无数次望着墙上的日历,有时甚至还翻阅历史年表。时间慢如蜗行牛步,但绝不倒退,穿过我的内心流逝而去。每一分钟就恰好流逝一分钟,每个小时就恰好流逝一小时。时间只管缓缓地前行,但它不往回走。这就是我在这个时期切身领悟到的东西。尽管这理所当然,但有些时候,理所当然的东西却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小城外环绕着坚固的墙,高达八米。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此的墙,用特殊的硬质砖头精心砌成,墙砖至今连一块都不曾缺失。一条河缓缓地从城中蜿蜒流过,将那片土地大致均等地分成南北两大块。河上架着三座美丽的石桥。雕栏画柱的石造老桥附近,有一个大大的河心洲,那里长着葳蕤的河柳,柔韧的枝条低垂在河面上。
于是终于有一天,一封来自你的信寄到了我手中。厚厚的信封,长长的信。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十七岁、你十六岁的夏天),每次一见面,你就热切地谈起那座小城。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我热恋着你,你热恋着我(我觉得)。我们俩一见面就互握着对方的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嘴唇交叠,并且两额相抵,不知厌倦地谈论那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