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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我一如既往,在那块墓地度过了半个小时,然后姗姗而返。并且我照例走进车站附近那家没有名字的咖啡店,喝了杯热乎乎的清咖,照例吃了蓝莓麦芬。然后我一边读着早报,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墙上音箱里流淌出来的埃罗尔·加纳的《四月的巴黎》。这成了我每个星期一的小小的习惯。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仿佛追溯自己上周的足迹一般。并不仅限于“黄色潜水艇少年”,其实想一想,我自己的生活不也是翻来覆去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吗?也许与那位少年一样,重复本身正逐渐变成我人生的重要目的。

“黄色潜水艇少年”那个星期一早晨没有出现在子易先生的墓地。也许是他不愿打扰我的访问(省墓),也许是他不愿被任何人看到自己造访墓地,因而错开时间改到下午才去也说不定;还有可能是他找到了可以更加巧妙地隐藏自己的场所也说不定。

从服装开始便是这样。在公司里工作那会儿,我对服装总是十分注意,细致入微。衬衣由自己动手熨烫(每个星期日我会一总熨烫),每天都换一件新的穿;领带也要挑选颜色和图案,与之匹配。然而自打从公司辞职,搬来这座小镇之后,我就变得马虎草率了,甚至连此时此刻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来。有时候等到忽地发现时,自己已经整整一个星期都穿着同一件毛衣,套着同一条裤子了。而且我对此——自己一直穿着同一身衣服一事——还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毫无道理对整天只穿同一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的少年说三道四。

仿佛陡然醒悟似的,不时会有一阵冷风从墓碑间吹过。叶子落尽的树丛中,枝条发出一番痛苦的呻吟声。我将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紧紧地重新围好,仰望天空。冬日的太阳不遗余力地将光芒和温暖投向大地,但是仅仅这些还远远不够,世界——人们,猫儿们,无处可归的灵魂们——在寻求着更为强烈的光芒和温暖。

话虽如此,这种对服装关心的阙如,(理当)并不意味着我的日常生活就变得吊儿郎当了。我一如既往,十分注意保持个人清洁,每天早上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更换内衣,天天洗头,一天刷三次牙。依然如故,我还是那个珍重习惯、保持清洁的单身汉。只是忽地回过神来时,身上还穿着老一套的毛衣和裤子而已。我似乎开始从这样连续多日穿着同一套衣物(尽管是无意识地)里体味到一种快感。

要问为什么,其理由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隐约之中如此感觉而已。也许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我就是想知道听到了高墙环围的小城的故事后,少年会有什么样的感想,会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

自从不见子易先生踪影以来,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星期了。如此长期地不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可是,为什么?

“我的灵魂能够化作这种身形,说到底只是临时现象。过不了太久,一切都会消失不见的。”子易先生曾经说过类似这种意思的话。兴许他的灵魂已然经过了这样的“临时”期间,形消影散,不知所终了。兴许他的灵魂已被吸入了“无”里,再也不会重返地上了。

哪儿都看不见少年的身影,我稍稍有些寂寞,感到一丝遗憾。说不定我的内心在期待着他藏身于某块墓碑后面,倾听我讲的那些话。或者说,其实我不单单希望子易先生听我讲,并且还——不,毋宁说更——希望那个少年也听到我说的话。

如此一想,我便黯然神伤。那种心情就好像因为事故而突然失去了珍贵的友人。然而转念细想,其实从最初相遇时起,子易先生就已经是离世之人了。要之,就是“死者”。就算他的灵魂在此(再次)永远消失,那归根到底,不也只是意味着已死之人更深一层地死去而已吗?

我一面慢条斯理、断断续续地继续着我的独白,一面毫不懈怠地注意着周围。然而哪儿都不见“黄色潜水艇少年”的影子,也没感觉到有谁在窥视着我的迹象。听不到丝毫的响动,钻进耳朵里来的照例只有那些冬鸟的啼鸣声。它们似乎是在环绕着墓地的树木丛中匆匆忙忙地四下寻觅着果实和小虫。偶尔也有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传入耳帘。

然而这件事,带给了我略略不同于失去某位生者时的悲哀。这悲哀不妨说是形而上的,平静得不可思议。这悲哀不是痛楚,只是纯粹的黯然神伤。通过假定他更进一层的死,我前所未有地、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无”这种东西的确切存在,几乎到了伸手就能触摸到它的程度。

我在次周的星期一早晨,又参谒了子易先生的墓,在与上一周完全相同的时刻。在向着坟墓双手合十为一家人祈祷了冥福之后,我照老样子对着墓碑讲述了起来。我讲到了本周图书馆发生的几件琐碎的小事,讲到了随时应景浮上心头的种种思绪,还讲到了我在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度过的日常生活。那一天,仿佛天盖一般久久蒙覆长空的云层断裂了开来,太阳久违地将大地照得一片明晃晃的。尚未融尽的数日前的残雪,在墓地里形成了一个个僵立的白色离岛。

休馆日的次日,我走到添田身旁,小声询问她最近有没有看到子易先生的身影。她抬起面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四周一圈,说:“没有。这么说来,倒是有很长时间没看到他的身影了。之前还没有这么长过……您呢?”

他对这千篇一律、周而复始的生活是否感到满足,是否从中感受到快乐?这一点无人知晓,因为从少年的脸上读不到任何表情。然而日复一日,逐一、准确地模仿、蹈袭规定的行为范式,对他来说一定具有重大的意义。相比于行为的本质及方向性,或许重复本身才是目的。

我微微地连连摇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差不多每天身穿相同的衣服,肩背相同的绿色背囊,在刚一开门时就来到图书馆,总是坐在同一个座位上,不跟任何人说话,把书架上的图书逐一读完。他不吃午饭,时而喝一口自带的矿泉水。然后在下午三点过后,他就合书离席,背上背囊,同样默默无言地走出图书馆去。如此反复。

我们自此以后再也不曾提及子易先生,不过从她当时的语气和表情中,我明白了,添田也与我同样,对于子易先生前所未有的长期缺席——曾经的图书馆馆长的灵魂终止了对图书馆日常性的访问——感到寂寞。我和添田之间夹着子易先生这个“不存在的存在”,形成了类似共享秘密的同谋者一般的关系。

然而据添田说,少年家境富裕,而且母亲溺爱这个小儿子,为他买几件干净的新衣服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倘若如此,那就只能认为是少年本人喜爱这些衣服,自己希望每天穿了。再不然就是他顽固地拒绝穿没穿惯的新衣服吧。个中缘由,我就不甚了了了。

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添田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这四方形半地下室里工作。她轻轻地敲门,我说了一声“请进”后,她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事务用的大信封。然后她把那个信封放在写字台上。

少年平常大体只穿相同的衣服。不是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就是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图案的游艇夹克,二者必居其一。再加上褪了色的蓝牛仔裤,和一直包住脚踝的篮球鞋。我不记得还见他穿过别的衣服。

“是M君拿来的。刚才他说要我亲手转交给您,把这个信封给了我。”

在检索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的过程中,我变得想看电影《黄色潜水艇》了(我还是二十多年前看的这部电影,内容差不多全忘光了),便去了小镇唯一一家、位于火车站前的录像带出租店,但是没找到《黄色潜水艇》。在与披头士相关的电影货架上,只有《一夜狂欢》(A Hard Day's Night)和《救命!》(HELP!)。慎重起见,我还向店员打听,对方回答说没有《黄色潜水艇》。而我是很想知道电影《黄色潜水艇》的什么内容如此吸引那个少年的,哪怕一丁点儿也行。

M是“黄色潜水艇少年”的名字。

那个少年一定很喜欢《黄色潜水艇》这部电影吧,所以才会一直穿着画有黄色潜水艇的游艇夹克。不过有时也会换成画着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的游艇夹克。我推测,恐怕是母亲半强制性地,定期从孩子手上收缴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为的是丢进洗衣机里。这种时候大概是作为次善之策,他便选择穿上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图案的游艇夹克。大概是这样。

“转交给我?”

我回到家里,上网检索“《黄色潜水艇》剧中人物”,知道了那个蓝脸怪人的名字叫“杰里米·希拉里·布布博士”。他是一位钢琴家,又是植物学家,还是古典学家、牙科医生、物理学家、讽刺作家……他是一个无所不能,同时什么也不是的汉子。

添田点点头:“好像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认真。”

少年不穿那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时,就穿一件画着电影《黄色潜水艇》另一个剧中角色的茶色游艇夹克。那是一个长着蓝色的脸、耳朵是粉红色、遍体长满茶色体毛的奇怪生物。我也看过那部电影,却想不起来那个角色叫什么名字。住在乌有之地的乌有之客。约翰·列侬唱过他的歌。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到底是什么呢?”

“黄色潜水艇少年”对幼猫们的不辞而别作何感想,我不得而知。添田也无从知晓。因为对幼猫们的消失,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每天到后院去看望猫儿一家的习惯不复存在了而已。就仿佛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过一般。

添田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说:不知道。在光线照射下,她戴着的眼镜的镜架闪了一闪。

一个星期后,图书馆的女子们动手给幼猫们拍了照片,在图书馆入口处的宣传栏上贴出了“招募猫咪领养人”的海报。小猫咪们非常可爱,又很上相,很快五只小猫的领养者便定了下来,于是猫咪们各自被新家庭领走了。猫妈妈在孩子们被一个个地带走(被领走时倒也并没有怎么抵抗),最后一个也不见了之后,一连几天陷入了恐慌状态,在院子里四下乱走,寻找孩子们。听到它疯狂地呼唤孩子的叫声,图书馆的女子们——尽管明知事出无奈——都很同情那个猫妈妈。然而数日后,猫妈妈似乎也只能作罢,恢复了生孩子之前的行为模式。等到了明年,恐怕它同样又会在外廊底下生育五六个孩子了。

我拿起信封。它非常轻,几乎没有重量。恐怕里面只有一两张A4纸吧。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没写收信人,也没写寄信人。那分量之轻,奇妙地令我紧张。

少年从那里离去后,我绕到后院,用与他相同的姿势坐在那里,尽可能地敛声屏息,观察着猫儿们的情态。幼猫们现在已经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毛色也变得比以前光艳了。猫妈妈温柔地眯着眼睛,孜孜不怠地舔着孩子们的毛。为内心的欲求所驱动,我很想凑上前去,伸手摸摸猫儿们,但还是忍住了。我在心里琢磨少年是以怎样一种心情那般痴迷地久久凝望猫儿一家的,想在自己内心再现那番情形。然而,这么做当然是枉费心机。

是信吗?不对,不像啊。如果是普通的信,应该折叠起来放进更小点的信封里才是。

“对,只是看看而已。他既不触摸它们,也不对它们说话,就是在相距约莫两米的地方观望着猫儿们的举动,眼神特别认真。猫妈妈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就算他凑近了过去也一点儿都不戒备。我猜哪怕他伸手去摸,猫妈妈肯定也不会在意的,可是他不干,只是保持距离,专心一意地看看而已。”

“那孩子一直到我们图书馆来看书,可是像这种行为,还是头一回。”添田仿佛是要强调自己的话似的,使劲眯起眼睛说道,“就是说,像这样自己主动给别人送个东西之类。”

“只是看看而已?”

“他现在还在图书馆吗?”

“对,大概每天有一个钟头是在看猫,非常痴迷地。一旦投入进去,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也不管寒风冷如刀割,他都一点儿不在乎。”

“不在。把这个交给我后,就回家去了。”

“他总是像那样望着猫儿的?”我回到服务台,问添田道。

“他只是说,把这个亲手转交给我吗?”

大约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我在粗壮的松树树干背后注视着他的身影。其间他一直蹲在地上,姿势丝毫不变,与在阅览室里埋头读书时一般无二。

“就这么一句。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走出图书馆楼,从玄关入口绕到了后院,蹑手蹑脚,敛声屏息。于是我便看见少年蹲在外廊前,观望着猫儿一家的状况。少年在与平日相同的绿色游艇夹克外面又套了一件藏青羽绒服,身体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猫儿们。简直就像是一个守望着地球创世现场的人,决意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原话是怎么说的?‘请把这个交给新图书馆馆长’吗?”

添田淡淡地一笑:“那孩子到后院去看猫咪们了。他特别喜欢猫,但是家里不让他养,好像是他父亲讨厌猫,所以他就在这里看看猫啦。”

“不是。他知道您的名字。”

“没看到那孩子嘛。他怎么啦?”我问服务台的添田。

我向添田道谢。嫩草色的喇叭裙裙袂翻飞,她走回自己的岗位去了。她那健康的小腿的模样残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一天,我在正午时分瞅了一眼阅览室,那里没有少年的身影。他一直坐着的窗畔座位上,也没看见有读了半截的书放在那里,大衣和背囊也没留在那里。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他连午饭都不吃,心无旁骛地一直读到三点钟倒是常有之事。

然后我把那个信封放在写字台上,半晌没去动它。因为我没有心情马上启封。要开启它,需要有心理准备——我如此感觉。为什么需要这种准备?这又该是怎样一种准备?我无法说明。不过,不要马上开封为好,姑且原封不动地在那里放上一会儿为好,就好比让太热的东西先冷却一会儿。是本能始终不露声色地如此告诫我的。

因此我在子易先生墓前说出声来的那些事,即令他全部听见了,连细枝末节都一无遗漏地记在了脑里,也很难想象他会去对别人说。

我把信封放在写字台上,不去动它,坐在火炉前,凝望着火焰。火焰宛如生命体一般。它像一个熟练的舞者,细腻地抖动着身躯,大幅度地摇来摆去,时而深深发出无常的叹息,低低地下沉了去,继而又敏捷地立起身来。刚以为它在雄辩地诉说着什么,它旋即又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倾听了起来。眼角高高地吊起,眼珠圆瞪,随即再紧紧闭起。我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火焰的这种种形态,期待它会告诉我一些重大的事实。然而它们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甚至连暗示也没给我一个。唯独时间在无声中流逝了去。不过这也无所谓。我所需要的,就是适当的时间流逝。

据添田说,他只跟极其有限的几个人,在极其有限的场合,才张口说话。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是轻声细语,让人难以听清,还惜字如金。而且当他不愿跟任何人说话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接近半数),所有的信息就都通过笔谈来传递。为此,少年永远在口袋里放着小笔记本和圆珠笔,随身携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直到他向我探问出生年月日那天为止,我从未听到过他的声音(问别人出生年月日时,不知何故,他说话说得非常清晰)。

我回到写字台前,拿起大信封,然后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封口,注意避免剪坏了里面的东西。果然如我所料,信封里面只有一张A4纸。知道不是一只空信封,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假如里面空无一物,装的只是“无”的话,我一定会心生慌乱吧。

我冲着子易先生的墓碑所说的内容,他究竟听去了多少,我不得而知。不过就算全部都听了去,或者连一句都没听到,反正都无所谓。因为任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种把听来的内容泄露给别人的类型。而实际上,那个少年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以至于刚开始时,我甚至还以为他不会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白色打印用纸从信封里取了出来。白纸上用黑色墨水仔细地画着一个图案,没有文字。我把它在写字台上摊开细看,于是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击,仿佛后背被什么坚硬的器物使劲砸了一下。这冲击把我身体内的所有逻辑、所有脉络统统砸了出去。有一种天摇地动的真实感觉。我失去了平衡,双手死死地抓紧了写字台。并且我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迷失了思考的方向。

说不定他是对我——一个并不曾见过生前的子易先生的人——去参谒子易先生的墓,还有我冲着子易先生的墓做了很长一段独白一事,感到有点儿惊讶。这件事恐怕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张纸上画着的,是几乎完全准确的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的地图。

星期一早晨我在小镇尽头墓地的墓碑背后看到其身影之后,那个少年似乎对我这个人比从前更感兴趣了。至少我是感觉到了这种迹象。倒也不是说出现了什么特别的状况,也不是说他直瞪瞪地观察我。只是有时候我会感觉到他的视线向我扫来,一闪即逝。通常是从背后。不过那一瞥之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重量和尖利,仿佛刺透了我的上衣,直抵背脊。然而视线里却感觉不到敌意与恶意。里边有的,大概就是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