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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童谣的歌词,文字游戏而已。”

“星期三的孩子苦难连连。”我重复道。

“他为什么不去上学?莫不是因为校园霸凌之类?”

“就是一段童谣,而且也不准。我就是星期一出生的,可也没有长出一副美丽容颜来。”添田说道,一如平素,满脸认真。

“不,不是因为这。是没考上高中。”

“没听过。”我说。

添田放下手中的圆珠笔,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继续说道:“前年春天,那孩子好歹从镇上的公立中学毕业了,但是没能考进邻近的高中,因为学习偏科偏得太厉害。拿手的科目能得满分,不擅长的科目有的成绩接近零分。读过的书,大概该说是照相式记忆吧,内容可以倒背如流。但摄入的资讯数量过于庞大,过于详细,要在实践层面上把它们有机地串联起来,就变得非常困难。而且这些资讯差不多都是专业知识,对高中入学考试之类毫无帮助。再加上他一贯拒绝上体育课,普通高中基本上就考不进去了。”

“《鹅妈妈》里的一段童谣:‘星期一的孩子容颜美丽,星期二的孩子聪明贞贤,星期三的孩子苦难连连……’”

“怪不得。”我说,“不过,他好像非常喜欢看书啊。”

我摇头。

“对,他很爱看书,每天都要到图书馆来,逮着书就读,读起来速度飞快。照这样子下去,只怕今年之内,这个图书馆的书差不多就要被他全看完了。”

“星期三的孩子苦难连连。”添田说道,“您知道这支歌吗?”

“他都看些什么书?”

“星期三。”我答道。

“所有的书。基本上好像什么书都行,他并不挑挑拣拣。简直就像喝营养剂一样,把放在那里的资讯挨着个儿全部吸收下去。只要那是资讯,不管是哪一类的,他都照单全收,通通吃进。”

“顺便问一句,您的生日是星期几?”

“那倒是很好。不过,也会有一些资讯是非常危险的。就是说,需要有效地加以取舍选择。”

“是这样啊。”我说。好像有点儿异乎寻常,不过就像添田说的,看来这也不至于带来棘手的难题。说到底,不过就是出生年月日和星期几而已。

“是的,您说得对。所以,他读的每一本书,在出借之前我都要检查一遍。如果含有可能引发问题的内容,我就会收缴上来。比如说含有过度的性描写和暴力描写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

“不是,也不是逮着谁都问。他好像也是挑选对象的。有的人他问,有的人他不问。只是我不了解他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你这样强制性地收缴上来,不会惹出问题来吗?”

“他是逮着谁都问吗?”

“没关系。那孩子对我基本上还是言听计从的。”添田说道,“其实,那孩子在镇里的小学念书时,我丈夫做过他两年的班主任,所以那孩子从小我就对他非常熟悉。我丈夫一直很关心他,当然也很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待他为好。”

添田听我讲完,面无表情地说:“对,那孩子经常问别人出生年月日,然后间不容发地告诉人家那天是星期几,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他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惹是生非。而且同一个人,只要问过一次,他就不会再问第二次了。”

“他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况?”

我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父母在镇子上经营私立幼儿园,此外还开了几家补习班。很完美的一家。三个小孩都是儿子,那孩子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上面两个是公认的才子,分别以优异的成绩从本地的高中毕业,考进了东京的大学。一个大学毕业后,在做民事律师。另一个还在读书,好像是学医的。可是那孩子没考进高中,就不上学了,改为每天到这家图书馆来,把书架上的书挨着个儿拼命地读。前头我也说过,这里对他来说就是学校。”

添田注视着我的脸,问道:“他是不是问你出生年月日了?”

“而且把读过的书的内容全都背下来?”

“怎么说呢?他是不是有点儿像所谓的学者综合征呀?”

“比如说,假定他读了岛崎藤村的《黎明之前》,那么他就能从头到尾,一字不错地把全文背诵出来。那可是相当长的小说呀,他竟然能全部记在脑子里,可以一字一句、准确无误地引用原文。然而这本书要告诉人们什么?或者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我猜他大概并不理解。”

“那个孩子怎么啦?”

我当然也曾听说过有些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

我把服务台里的添田喊到了办公室旁边,指着少年所坐的方向说道:“那个孩子吧……”

添田说道:“有些人会对这种特殊能力深恶痛绝。尤其是在这种风气保守的小镇,异质的、不同寻常的东西极易受到排斥。许多人不愿意接近那孩子,躲避着他,就像躲避患了传染病的人。至少无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这令人悲哀。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老实的孩子,除了到处问人出生年月日,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我很想上网查查自己的生日究竟是不是星期三,可是图书馆里没有电脑,结果没能查成。(那天回家后,我用自己的电脑查了一查,果然准确无误,我还真是星期三出生的。)

“所以他才不去上学,而是每天到这家图书馆来,不管什么书拿起来就读。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非要获取如此大量的知识呢?”

我半晌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随后才恍然大悟。这位少年大概就是所谓的“日历男孩”吧。这样的人拥有一种特殊能力:不论过去还是未来,只要你说出一个日期,他就能够在一瞬间说中那是星期几。他们一般被称作“学者综合征患者”。电影《雨人》里的人物也是其中之一。这种人往往患有认知障碍,但在数学和艺术领域每每能发挥出人们通常无法想象的特异能力。

“这个我也不知其详。只怕任谁都不明所以吧。我只能说,是对知识的永无止境的好奇心使然。至于这样一种庞大的知识灌输,究竟会给那孩子带来良好的结果,还是会带来问题,这我也无从判断。而知识的储存容量是否有个限度,也没人知道。尽是些不知其解的谜团。不过再怎么说,求知欲本身总是很有意义、很重要的东西,图书馆正是为了满足它才存在的嘛。”

“您的生日,是星期三。”少年说道,用一种漠然的语气,仿佛在说,这种事人家本来不想一一解释的。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便快步走回了阅览室,坐在窗畔的桌子前,重新读起了那本读到一半的厚书。

我点头。此话在理。图书馆正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求知欲才存在的,不管其目的如何。

我不解其意,稍稍扭歪了脸。我这个表情似乎令少年有些心乱。

“不过,招收这种孩子的学校,应该也是有的吧?”我问道。

“星期三。”少年几乎是间不容发地宣告道。

“有的,是有一些这样的专门学校。然而遗憾的是这附近连一所也没有。要想进这种学校,就必须离开这座小镇,大概得进类似寄宿学校的地方去。可他母亲对他很是宠爱,把他看得很宝贝,绝不肯放他离开膝下。”

我有点儿困惑,但还是把出生年月日告诉了他。虽然不明白这位少年要干什么,可我又觉得把出生年月日告诉他,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害处。

“所以这家图书馆就成了学校的替代者喽?”

“是的,您的出生年月日。”

“对。他母亲以前就跟子易先生是好朋友,直接跑来请子易先生帮忙,说这孩子无比喜爱读书,只要有书读就会平安无事,能不能麻烦子易先生在图书馆里好好指导他。子易先生同那位母亲反复商量后,大体上同意了接受这个角色。”

“出生年月日?”我反问道。

“于是在子易先生去世后,就由你继承其遗志,负责照管那少年?”

我怀里抱着几本书,换了个姿势,直视着他的脸。发育良好的五官。相比于脸盘,耳朵显得大。头发好像最近刚刚理过,剪得短而整齐,耳朵上方的头皮颜色发青。他长得矮小,白皙,脖子和手臂细细长长的,根本看不到日晒的形迹。任怎么看,他都不是爱好体育的那类人。而且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的两只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是那种对焦精准的、犀利的光芒,仿佛在凝眸窥望着深藏在洞穴底处的某样东西……而我也许就是那“深藏于洞穴底处的某样东西”也说不定。

“照管是谈不上啦,只是尽可能地关心一下吧。他读的书,内容我全都记录下来。我也喜欢那孩子,他的确有点儿精奇古怪的,时不时地还会莫名其妙地意气用事,但也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他每天来了就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全神贯注地只顾看书。眼睛连一霎一瞬都不离开书页,注意力之集中,令人震惊。只要不去打扰,他就很平静驯顺,迄今为止在图书馆里从来没有惹是生非过。”

“可不可以赐告您的出生年月日?”少年说。对一个像他那个年龄的男孩子来说,说话方式太有礼貌,过于严谨了,而且缺乏抑扬变化。简直就像拿着打印在纸上的文章照本宣科一样。

“他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吗?”

“什么事?”我怀抱图书,问道。

添田摇摇头:“据我所知,他好像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关系亲近的人。因为可以跟他分享话题的年龄相仿的孩子,基本上没有。再加上,他念初中时曾经和同班女生闹出了一点儿小问题来。”

“打扰。”少年停下脚步,对我说道。

“问题?什么问题?”

然而那天他罕见地手上没拿着书,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在书架前走来走去。

“他对同班的一位女生产生了兴趣,一直尾随在其身后不放。倒也不是说那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啦,很引人注目啦,并不是为了这些。就是因为那女孩好像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说是尾随不放,其实他既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也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就是默默地在后面跟着而已,而且不是紧盯在身后,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可是这么做,女孩子方面当然会觉得惊惶不安。于是她的父母便向校长投诉,这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事件。这个小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小孩接近那孩子。”

我以为大概就是心理原因的辍学,于是便没再追问下去。就算不去上学,每天每日都来图书馆勤奋读书的话,那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在那之后,我便多多少少开始留意观察起这个总是坐在窗畔的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看书的少年来——保持适当的距离,不令对方察觉。

添田摇摇头,说:“那孩子因为特殊原因,没有去上学。对他来说,这里就好比是学校。他父母也了解这个情况。”

据我观察,他总是穿着那件画有黄色潜水艇的绿色连帽游艇夹克(想必是十分中意吧)。以前这位少年并未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但自从听了添田的介绍之后,我便从他埋头看书的身影中,感受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迹象。比如说只要翻开书页开始阅读,他便久久地保持同一姿势,纹丝不动(哪怕飞来一只牛虻落在脸上,他也一定感觉不到吧);比如说他追逐文字时眼神呆板,毫无表情;比如说他的额头有时看上去好像薄薄地渗出了一层汗珠。

所以我问过一次添田:“那孩子不去上学行吗?”

然而这些也都是在添田把情况告诉了我之后,我有意识地观察时方才发现的,如果是毫不知情、正常地去看的话,肯定就不会觉得有任何的违和,从而忽略过去。一个矮小的少年,坐在图书馆里目不转睛地看书——不过仅此而已。我自己也一样,在那个年纪时也曾如痴如梦,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沉迷于阅读。

我常常在阅览室里看到那少年。他总是坐在靠窗畔的同一个座位上,满脸认真的表情,看着书。除了翻页时,身子纹丝不动。看来是异常喜爱看书啊,我心想。只不过他每天每日,从早到晚泡在图书馆里,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寻思,学也不上,行不行啊?

而自从问了我出生年月日以来,以此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位少年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也许是问过一次出生年月日(并且说中了是星期几)之后,对那个人的好奇心之类便得到满足了。

少年身材矮小,不是十六岁就是十七岁,穿着绿色连帽游艇夹克,浅色蓝牛仔裤,黑色篮球鞋。每一样都已经穿得很旧了,而且给人以尺码微妙地不合身的印象,兴许是别人穿剩下的衣服。连帽游艇夹克的正面画着一艘黄色潜水艇。就是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仿佛约翰·列侬曾经戴过似的金属边圆形眼镜,对少年那张瘦削的脸庞来说大概是尺寸过大,戴得稍稍有些歪斜。他简直就像是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穿越到这里来的一般。

我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看到那位“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是在一个星期一,也就是图书馆休馆日的早晨。

我正站在书架前整理图书时,一位少年前来跟我说话。那是上午十一点过后。我穿着米色圆领羊毛衫,脖子上挂着标志我是图书馆职员的塑料牌。我干的活计是从书架上把破损的书抽出来,换上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