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消失了,窗户暗下来。老妇人银灰色的头部也变暗了,像挂在碗柜上的一件固定不动的器皿,带有彩色玻璃的窄窗框如梦幻一般深沉、无声。她坐在椅中,过了一会儿听到侄孙媳妇走下楼梯。她恬静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这时那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那好。”他走出了房间。
她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着白色衣裙,在黄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一种雕像的英姿。“给您开灯吗?”她问。
“不,你还是去玩吧。我没事的。”
“不用,”老妇人说,“不,现在还不用。”她笔直地、纹丝不动地坐在轮椅里,注视着站在屋子那边的年轻女人,她的白衣裙轻轻地飘动,英姿飒爽,好似由矗立在寺庙前廊上的石雕女像变成的活人。她坐了下来。“是那些信……”她开口说。
“不,我只想和您待在一起,如果您允许的话。”
“等一等,”老妇人说,“先别说话。茉莉花,你闻到它的香味了吗?”
“好了,如果你喜欢,饭前可以到外边玩一会儿。”
“是的。是那些……”
“是的,夫人,她换好衣服就来。”
“等一等。每天这个时候便开始飘香,五十七个夏季,一到六月份,每天都是此时开始。我用篮子从卡罗来纳带来的。我记得第一年三月的一天,我整夜未眠,用烧报纸给根部加温。你闻到花香了吗?”
“啊,”老妇人说,“噢,那一定很好玩。过一会儿她来吗?”
“是的。”
是那男孩告诉她的。他进到她屋里时,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仍是潮湿的。当他走到她的椅旁时,她没有说话。“我们下河了,”他说,“可没有游泳,只是坐在小河里。她让我指给她能游泳的深水处,但我们没有游,我猜她不会水。我们穿着衣服坐在水里,整整一个傍晚。她想这么做。”
“如果是结婚,我说过,五年前我就说过,我不会责备你,一个年轻的寡妇。尽管你有个孩子,我告诉过你,光有个孩子还不够。我说过,我不会因你没有学我的样子而责备你。我是这样说的吧?”
三天后,娜西萨突然神秘地前往孟菲斯,并在那里逗留了两夜。自孩子出生后,她从未离开过他,哪怕一夜也没有。她走时没有讲原因,回来时也闭口不言。现在,老妇人注视着她和儿子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回到花园,看来他们下到小河里去了。
“是的,但事情没有那么糟。”
“这用不着你说,年轻人,”她说,“你应该感谢你的幸运之星,因为与你祖父辈交战的只有南方的男人们。”之后,她叫艾塞姆将她的轮椅推走,晚饭也不吃。回到卧室里,她不让开灯,也不去碰娜西萨送上来的餐盘。在黑洞洞的窗前,她一直坐到客人离去。
“是吗?没有那么糟?”老妇人端正地坐着,她的头微微朝后仰,那张消瘦的面庞高雅地融合在暮色中。“我不会责怪你,我说过。你不必考虑我,我的生活之路已走到尽头,我不需要什么,黑人们可以照料我的一切。你不必考虑我,听见了吗?”那个妇女没有回答,也是一动不动,十分平静。她们的声音似乎在两人之间的暮色中形成有形之物,好像不是出自她们的口中,不是来自她们那凝固的、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模糊不清的面孔。“不过,你要事先告诉我。”
他们三人僵直地坐在烛光映照的餐桌边。过了一阵,那男人先开了口:“夫人,如果你们女人当时也参战的话,现在就留不下活着的北方佬了。”
“是那些信。十三年前,您还记得吗?在贝亚德从法国归来前,在您还不知道我们已订婚时。我给您看了其中一封。您要我交给沙多里斯上校,请他查出写信的人。可我不愿意,您说一个正派女人不应允许自己收到那种匿名情书,不管她自己多么愿意。”
一周前的一个傍晚,娜西萨邀了位客人来家吃晚饭。当她听说来访者是位男士时,她无声地坐在椅子里有好一会儿。她心里暗暗地想:“啊,到时候了。是的,本应这样。她还年轻,况且是和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婆朝夕相处。唉,我不会让她学我,我不能期望她像我一样。她毕竟不是沙多里斯家的人。沙多里斯家人是一群骄傲愚蠢的幽灵,她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客人到了。开饭时,当她的轮椅被推到桌首时她才见到客人。她发现来客还算年轻,不过已秃顶,人长得很机灵,怀表链上系着Phi Beta Kappa的纪念钥匙。她不知那钥匙为何物,但她看出他是个犹太人。当他对她讲话时,她的气愤变为暴怒,她突然向后坐直,好似一条准备出击的蛇。这一动作力量之大,以至于能把轮椅从桌边移去。“娜西萨,”她说,“这个北方佬来这里干什么?”
“对,我还说过宁愿让世人皆知一个女人收到过那种信,也不应允许男人暗地里对女人抱着那种想法而不受惩罚。你告诉我把信烧掉了。”
自那时起,她们在这所大房子过着清静的、无男人的生活。她不时地劝娜西萨再嫁,但那女人总是平静地拒绝。这样,她们俩加上一个男孩过了数年。她坚持用男孩去世的叔叔的名字为他命名。
“我说了谎。我保留了信,后来又收到十封。因为想到您对正派女人的看法,我对您隐瞒了这事。”
这事是男孩告诉她的。她坐在轮椅里,探着身子从窗口望着那女人和男孩经过花园拐过屋角。她仍然前倾着身子望着花园。此时,她听见他们走进屋里,经过书房门,走上楼梯。她没有改变坐的姿势,也不朝门口张望。她继续看着花园里的矮树丛,那是她从卡罗来纳带来的,当时只是火柴大小的树芽,如今已枝粗叶茂。正是在花园里她和那个要嫁给她的曾侄孙,并在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的年轻女人相识的。那是一九一八年,年轻的贝亚德和他的兄弟约翰还在法国,在约翰阵亡之前。娜西萨每周至少从城里来看她两三次,而她时常在花园里摆弄花草。“她和贝亚德早就订婚了却不告诉我,”老妇人心想,“反正,她有事从来不对我讲。”她想。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的花园。此刻已临近黄昏,整个园子浸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她已有五年没进过花园了。“什么事都很少对我讲。我有时真不明白她怎么使得贝亚德同意和她订婚的,和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也许,仅仅因为她的存在。就像那次她收到那封信一样。”事情发生在贝亚德从前线归来的前夕。娜西萨到这里待了两个小时。她把一封信给她看。那是封言语不堪入目的匿名信。写信的人似乎发了狂。她劝娜西萨将信交给贝亚德的祖父,由他找到那男人并好好教训他一顿。可娜西萨不愿意。“我会把信烧掉,忘了它。”娜西萨说。“好吧,这是你自己的事,”她说,“不过,这样不好。一位正派女士不应对这种男人手软,尽管他干那种事是在信上。任何一位绅士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并采取行动。何况,如果你不制止他,他还会接着干下去。”“如果真如此,我再把信交给沙多里斯上校。”娜西萨说。她是个孤儿,哥哥也在法国。“不过,您为什么不明白我不能让别的男人知道有人这么看我?”“我宁愿一次性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人这么看我,然后让这人为此挨顿马鞭,也不能让他不受到任何惩罚地继续想下去。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会把信烧掉,忘记它。”娜西萨又说。过了不久,贝亚德从前线归来。没过多久他和娜西萨成了婚,于是娜西萨搬到这里住下。她怀了孕,孩子还未出生,贝亚德就在一次驾驶飞机时失事身亡。之后,他的祖父老沙多里斯去世,儿子降生。两年后,她才想起问侄孙媳妇是否又收到过那种信,娜西萨回答说没有。
“噢。”老妇人说。
三
“是的,我把信保留起来了。我以为把信藏在了无人能发现的地方。”
埃尔诺拉转过身子,她还没开口,艾塞姆已从椅子里蹦下来了。“你快闭嘴。准备开饭。”她看着他走到水池去洗手。她转回身,面对桌子,双手在红色的番茄和淡绿色的莴苣叶子里忙碌起来。“什么需要,”她说,“不是鲍里需要她,也不是她老人家需要她,而是那些已故的人,约翰老爷,上校,约翰先生和贝亚德等已死去的人需要,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她应该对他们负责。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除了那边坐在轮椅里的她和厨房里我这个黑家伙之外谁也不懂。我对她没成见,我只是说让高贵的人和高贵的人交往,不是高贵的人应该找和自己相配的人去。好了,你穿上衣服吃晚饭得了。”
“那么,你又读过那些信了,你时常拿出来读它们。”
“那鲍里一定也是个贱货了。”艾塞姆说。
“我以为把信藏得很秘密。您记得我和贝亚德婚后的那夜我们城里的房子被撬,同时沙多里斯上校的银行会计偷钱后逃跑一事吗?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信不见了,于是我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了。”
埃尔诺拉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虽不太响,但带着轻蔑。“她不回来?花了整整五年才把贝亚德这个丈夫弄到手,她会不回到这个家吗?贝亚德上前线后,她一直缠着珍妮小姐。我全看到眼里了。一个礼拜三天两头儿地往这儿跑,让珍妮小姐以为是来看望她的,装成个上等女士,可我心里明白。我最清楚她在搞什么名堂,因为我了解那些贱货。我知道贱货是怎么和上等人打交道的。上等人识不破他们,因为他们正派高尚。可我却能够。”
“是的。”老妇人说。她仍旧没有动,她的头部宛如一件银器。
“我还以为你说过珍妮小姐除了你之外不需要别人照看呢,”艾塞姆说,“我听你昨天还说她要是不回来,你才不在乎呢。”
“这样一来,信流传到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阵,我都快急疯了,一想到人们——男人们——读着那种信,不仅看见信上有我的名字,而且还有我一遍遍读信时眼泪留下的痕迹,我真快发疯了。当时我和贝亚德正在度蜜月,我甚至不能将心思集中在丈夫一人身上,好像我不得不和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一同上床睡觉。十二年前我生下鲍里,我以为这事过去了,对信流失到别人手中已经习惯。大概我开始相信那些信已不存在或被销毁了,我已安全无恙了。有时我也想起这事,但鲍里似乎在保护我,使他们无法越过他来伤害我。只要我离开城镇住到这里,好好地对待鲍里和您。谁能料想,十二年后的一个下午,那个犹太男人出现了,就是来吃晚饭的那个人。”
埃尔诺拉根本不理会他。她的双手不停地干活。“她哭得真伤心。‘因为我不习惯哭,’她说,‘我已没有哭的习惯了,没有功夫掉眼泪。那些该死的北方佬,该死的北方佬。’”埃尔诺拉又朝碗柜移动,看上去好像她在用沉默的赤脚将她的身体和她的声音分开,尽管她的话完了,但她的声音仍然充满厨房。她取出一只大盘子后回到桌边。她的双手又忙着拌莴苣和番茄,这道菜她自己是不吃的。“可是她却(现在的‘她’指娜西萨,两个黑人孩子都心领神会)以为她可以突然离家到孟菲斯去寻开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整整两夜,除了黑人再没别人照看她。在沙多里斯家住了十年、吃了十年的饭,可说出门就出门,到孟菲斯去玩,就跟一个黑家伙外出玩耍一样,连个理由都不讲。”
“噢,”老妇人说,“我记得。”
“这儿离卡罗来纳不是四千英里,”艾塞姆说,“只有两千英里,书上说的。”
“他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他们仍在搜寻那次抢银行的罪犯。那个特工得到了我的信。案子发生的那晚,会计逃跑时把信丢了,被特工发现。十二年来,他一直在设法破这案子,也一直保留了这些信。最后他来找我打听那男人的下落,以为我知道,因为那人给我写了信。您一定记得那个特工,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并说:‘娜西萨,那个北方佬是什么人?’”
埃尔诺拉不住手地干活,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北方佬杀了她爹和她的丈夫,还烧了在卡罗来纳的房子,大火就在她和奶妈的头顶上烧着。她自个儿一人来到密西西比,投奔她唯一的亲人。到这里时正是大冬天,她什么都没带,只挎了一只小篮子,里面有些花种,两瓶葡萄酒和几块彩色玻璃框子,约翰老爷把它们装在书房的窗户上,好让她从窗子望出去就跟还在卡罗来纳的老家一样。她是在圣诞节傍晚时到达的,约翰老爷、孩子们和我的妈妈全等在门廊里,她高昂着头,端坐在大篷车里,等着约翰老爷扶她下车。在大家面前他们没有互吻。约翰老爷只说了声,‘嗨,珍妮。’她也只回了一句,‘嗨,乔尼。’然后他们走进房里,他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屋里,当别人不能偷看他们时,她才开始哭出了声,约翰老爷搂住她,她走了四千英里才到……”
“当然,我记得。”
“从这儿到卡罗来纳不止两百英里,”艾塞姆纠正他妈的话,“我在学校学过,差不多有两千英里呢。”
“我的信曾在那男人手中十二年,他……”
“算不算沙多里斯家的人,不能看名分,而要看实际表现。”她用平淡、无变化的声音说。她的一双褐色的手柔软、灵活。每当她提到这两个女人时,都不加分别地用代词“她”。不过,指珍妮小姐时,声调更平稳。“她一个人来到这里,那时到处都是北方佬。一路从卡罗来纳赶来,家人都死光了,只有约翰少爷在这里,住在离她两百英里的密西西比。”
“曾在他手中?”老妇人问,“曾在他手中?”
埃尔诺拉突然离开桌子,艾塞姆敏捷地跳起身,将椅子从她面前挪开,其实埃尔诺拉只不过要从碗柜取出一只大盘子。接着她又回到桌边拌番茄。
“是的,现在回到我手里了。他没有把信送交华盛顿。所以除了他别人没有读过,而且再也不会有别人读了。”说完此话,她平静地吸了口气,“您还不明白吗?他掌握了信中的一切情况,他迟早要把信交到联邦调查局有关部门。我请求他把信还给我,可他说要把信交上去。我问他能否在孟菲斯做出最后决定。他问为什么在孟菲斯。我解释说,我知道金钱是不能从他手中买回信的,所以我非得去孟菲斯。我尊重您和鲍里,我只得找个别的地方。就是这么回事,男人都是一类货,不管他们的是非观如何,都是大傻瓜。”她均匀地呼吸,接着打了个大哈欠,彻底地松了口气。她止住哈欠,再次朝对面纹丝不动、渐渐变暗的银色头部望去。“您还不明白吗?”她说,“我只得干那个事。信是我的,我非得收回不可。我只有这唯一的办法,否则将付出更大的代价。就是这样,我收回了信并把它们烧掉了,永远不会再有人看见它们了,因为他不能说出去。如果他提到信的存在一事,那他就毁了自己。调查局甚至可能把他关押起来。现在信都烧了。”
“我看娜西萨小姐和别人差不多,没什么两样。”艾塞姆又说。
“所以,”老妇人说,“你回到家中,带着乔尼坐在小溪的流水中,就像在约旦河,是的,密西西比州偏僻乡间的约旦河。”
“那是因为珍妮小姐人品高贵,”埃尔诺拉说,“就是这么回事。你什么也不懂,因为你生得太晚,除了她你谁也没见到过。”
“我必须把信收回,您还不懂吗?”
“珍妮小姐和娜西萨相处得还行,”艾塞姆说,“我没听到她说过娜西萨的坏话。”
“是的,”老妇人说,“是的。”她直直地坐在轮椅里。“啊,我的上帝,我们这些可怜的、愚蠢的女人。乔尼!”她的声音尖利,命令式的。
“什么?”埃尔诺拉问。
“什么?”年轻女人问,“您需要什么吗?”
“你和珍妮小姐对谁都瞧不上眼。”艾塞姆说。
“不,”老妇人说,“叫乔尼来,我要我的帽子。”年轻女人站起来,说:“我去取。”
在厨房里,埃尔诺拉在拌莴苣和番茄,把面包切成片(这不是纯正的玉米粉面包,也不是软饼),这是那个女人——除非必要时,否则她不愿叫出她的名字——教她烤的。艾塞姆和萨迪坐在靠墙的椅子里。“我对她不抱成见,”埃尔诺拉说,“我是个黑家伙,她是白种人,可是我的孩子比她有更多的热血,举止也比她强。”
“不,我要乔尼去取。”
二
年轻女人站在那里,俯视着轮椅中端坐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像一座失去光泽的银色王冠。那女人走出门,老妇人仍然丝毫不动。她一直在黄昏中坐着,直到男孩手捧一顶小巧的黑色老式女帽走进屋里。有时,当老妇人不高兴时,他们就把这顶帽子取来,她将帽子放在头顶正中央,坐在窗前。男孩将帽子递给她。他的妈妈站在一旁。黄昏已完全降临,老妇人全身被黑暗吞没,唯有银色头发可见。“您要开灯吗?”年轻女人问道。
“我得去弄晚饭了。”埃尔诺拉说道。
“不。”老妇人说。她将帽子放在头顶。“你们都去吃饭吧,让我休息一会儿。去吧,都去吧。”他们顺从地走开,留下她一人坐在窗前的轮椅里,窗户嵌着来自卡罗来纳的带有彩色玻璃的窄框,窗前是一个纤瘦挺直的影子,只有头发的银光隐约可见。
花园里的光线渐渐转为黄铜色。这时,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走进花园,朝房子走来。坐在椅子里的老妇人猛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在埃尔诺拉看来,那姿态好像一只小鸟在努力挣脱其无用的身躯,以便到花园里去迎接那个男孩。埃尔诺拉自己也向前探着身子,看到老妇人脸上慈爱的、急切的、忘掉一切的表情。那两个人走过花园,快要到房门口了。老妇人又猛地坐正了身子。“怎么,他们全身透湿!”她说,“瞧瞧他们的衣服,他们穿着衣服下到小河里去了!”
四
埃尔诺拉没有回答。她站在椅后,像个印第安人那样挺立着。下午快过去了。此时,夕阳降到窗户下,落到与园子同一水平线上。再过一会儿,花园里的茉莉花就要散发出傍晚的香气,一阵阵缓慢地飘到屋里,浓浓的,几乎可以用手触摸到,甜腻的花香,过分甜腻的花香。窗前,这两个妇人一动不动,一个身体略向前倾地坐在轮椅里,站在椅后的黑人妇女也纹丝不动,身体笔直得像根雕柱。
自男孩八岁起,他就一直坐在餐桌一端属于已故祖父的位置上。今晚,他的妈妈重新安排了座位。“今晚只有我们两人,”她说,“你坐到我身边来。”男孩有些犹豫,“请你坐在我身边好吗?昨晚在孟菲斯,没有你我感到非常孤独。你不想我吗?”
“朝着小河?为什么去那里?”
“我和珍妮姑婆睡的,”男孩说,“我们过得很愉快。”
“他当然不想她。”老妇人看着窗外,问道:“他们是穿过草地走的吗?”埃尔诺拉站在轮椅后,“我不知道。他们朝着小河的方向走远了。”
“坐到我身边来,好吗?”
“没有,”埃尔诺拉说,“沙多里斯家的男人缺了谁也能活。”
“好吧。”他说,在她旁边的一把椅上坐下。
老妇人望着窗外。“两天前突然去孟菲斯过了两夜。可她儿子生下后,她一天也没离开过他。这次却离开他整整两夜,甚至不讲清原因。一回家又在大中午把他带到林子里去。他倒是不想她,你说她不在家时儿子想她了吗?”
“坐近点,”她说,把椅子拉近鲍里,“我们再也不了,是吗?”她握住他的手,身子向他靠近。
“她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沙多里斯家的女人。”埃尔诺拉说道。
“你说什么?不再坐在小河里吗?”
“那你也不许对别人这么讲,她毕竟是贝亚德的妻子,是沙多里斯家的女人,至少现在还是。”
“不再分离了。”
“我说的是大实话。”埃尔诺拉说。
“昨晚我没感到寂寞,我们过得很好。”
“突然开始……”老妇人说了半句话就打住了,“不许你这样议论她。”
“答应我,答应我,鲍里。”他的名字叫本鲍,这是她娘家的姓。
埃尔诺拉走到椅旁,用冷淡的声音说:“那懒婆娘出去一下也好。”
“好的。”
老妇人又朝窗外望去。“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一切毫不理解,娜西萨小姐突然出门,突然开始……”
穿着帆布衣服的艾塞姆侍候开饭后回到厨房。
“没有。”埃尔诺拉答道,说着走近轮椅。
“她不来吃晚饭吗?”埃尔诺拉问。
“他们没有从后边回来吗?”她问。
“不来了,”艾塞姆回答,“一个人在黑暗中坐在窗前。她说不想吃饭。”
埃尔诺拉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脱掉没有系带子的鞋,走出厨房,进入天花板很高的、十分寂静的前厅,那里充满着从花园飘来的香气和六月的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杂音。接着她朝书房走去。一位老妇人端坐在窗前的轮椅里。(窗子拉上去了。冬天,她的头部和胸部在狭窄的窗框和卡罗来纳带来的彩色玻璃的映衬下,酷像一幅悬挂的肖像。)她笔直地坐着。她身材消瘦,腰板直直的,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和满头白发,披着一条和头发一样雪白的羊毛披肩,身着一件黑色衣裙。她望着窗外。从侧面看,她的面部呈拱形,纹丝不动。当埃尔诺拉走近时,她转过身,带着急切的、疑惑的神情注视着这位黑人妇女。
埃尔诺拉瞧了一眼萨迪。“刚才你去书房时她们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萨迪回答说,“她和鲍里出门了,还没回来。”
“她和娜西萨小姐在谈话。”
“娜西萨小姐去什么地方了?”
“我去报开饭时,她们还在谈呢,”艾塞姆说,“我告诉过你了。”
“珍妮小姐不需要什么,”萨迪说,“这会儿她正在窗前坐着。”
“我知道。”埃尔诺拉说。她的声音既不尖利也不柔和,而是命令式的,音调不高,但冷冷的。“她们在谈什么?”
她走进厨房,女儿萨迪正坐在饭桌旁,边吃着一盘萝卜拌蔬菜,边欣赏一本已经用手指翻脏的时装杂志。“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对女儿说,“为什么不到珍妮小姐身边去?她有事好使唤你。”
“我怎么知道,你教我不要偷听别人谈话。”
“唉,她去哪儿是她自个儿的事。”埃尔诺拉大声地说,走上厨房的台阶。“她跑到孟菲斯去,让珍妮小姐一个人坐在轮椅里,除了黑家伙外就没旁人照顾她了。这也是她自个儿的事。”接着,她又大声说,想一句说一句:“她出门,我倒不奇怪,可她又回来了,我真没想到。不,这我也不吃惊。她既然进了这家门,就不会离开这里。”然后,她平静地大声说,既不激动也不生气:“贱货,城里的贱货。”
“艾塞姆,她们说些什么?”埃尔诺拉又说,她用异常严肃、专注和命令式的表情看着他。
她在想让她提前一小时来到房里的那件事。她正在小屋里忙时,忽见小贝亚德的妻子娜西萨带着她的十岁儿子在大下午穿过草地走出大门。埃尔诺拉站在房门口观察他们俩——男孩和身着白色衣裙的高个子年轻妇人在午后的炎热中,经过草地朝着小河走去。埃尔诺拉没有像白人妇女那样猜想他们去的方向和原因。她是个混血儿。她带着沉默严肃,而又鄙夷的表情注视着那白人妇女。当年这房子的继承人仍在世时,她也是以鄙夷的神情听着这位女主人发号施令。同样,两天前,娜西萨说她要去孟菲斯一两天,她叫埃尔诺拉一个人照看年迈的姑婆。“好像不是我一直独自照看她似的,”埃尔诺拉心说,“你进到这家门后,还没为任何人做过什么呢。我们从不需要你。”可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而只在心里想。她帮娜西萨做好出门的准备,看着马车载着娜西萨朝城里和车站方向驶去。她一句话也没说。“你甭回来了。”她一边看着车子远去一边在心里唠叨着。可是,今儿一早娜西萨却回来了,闭口不提为什么匆匆出门又突然归来。晌午一过,埃尔诺拉从她的小屋门口看见这女人带着男孩在炎热的六月阳光下走过草地。
“说谁应该结婚了。珍妮小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责怪你,像你这样年轻的女人,我希望你结婚,不要像我。她就说这些。”
不过,这没什么。“我可以照顾她,”埃尔诺拉穿过后院时边走边想,“我不需要别人帮忙。”她大声地自言自语。她的皮肤为咖啡色,身材高大,一张小巧的脸总是昂得高高的。“因为这是沙多里斯家里的事,上校去世前嘱咐我照顾她的,是他发的话。我用不着城里来的外人帮忙。”
“我猜她也想结婚。”萨迪说。
因此,现在的寂静是女人们的寂静。当埃尔诺拉穿过后院走向厨房门时,她记起十年前的此刻,与她同父异母的兄长老贝亚德(虽然他们两人,甚至贝亚德的父亲有可能不知道他们是兄妹。这一可能性虽然存在,但不大),正在后廊下来回踱步,朝马棚喊话,叫黑人备马。可现在他早已故去,连他的孙子贝亚德也在二十六岁时便年纪轻轻地丧了命。黑人男仆也都不在了,其中有埋在墓园里的西蒙——埃尔诺拉的妈妈的丈夫;还有卡斯比——埃尔诺拉自己的丈夫,因偷窃而关进监狱;她的儿子乔布去了孟菲斯,以便穿戴整齐地在城里的大街上闲逛。这样一来,家里剩下的人只有老约翰·沙多里斯先生的妹妹弗吉尼亚,她现已九十高龄,整日坐在窗前的轮椅里,望着窗户下面的花园。另外一个女人是娜西萨,即小贝亚德的遗孀,以及她的儿子。弗吉尼亚·杜·普里一八六九年来到密西西比州,她是卡罗来纳老家剩下的最后一人。她到达这里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仅带了一只篮子,盛着从老家窗户上取下的几块镶有彩色玻璃的窗框,还有一些剪下的花枝和两瓶葡萄酒。她亲眼看见家人在这里一个个去世,先是兄长,随后是侄子、侄孙和两个曾侄孙。现在她住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里,只有曾侄孙的寡妇和她的小儿子。这男孩叫本鲍,但老妇人称他乔尼,因为这是孩子在法国阵亡的叔叔的名字。至于说到黑人,埃尔诺拉负责烧饭,她的儿子艾塞姆管理花园,她的女儿萨迪睡在弗吉尼亚床边的一张小床上,像看护婴儿一样照看着老妇人。
“谁结婚?”埃尔诺拉说,“她结婚?为什么?放弃她在这里得到的好处?不会的。我真想知道上礼拜到底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止住了,把头转向门口,好像听到了什么。从餐厅传来年轻女人的说话声。但是,埃尔诺拉似乎在听更远处的声音。她离开厨房,虽然步子不匆忙,但她那无声的大步使她突然消失,就像一幅画在轮子上的无生命的人像被推下舞台一样。
埃尔诺拉从她的后院小屋出来走到院子里。在漫长的午后时光,这座巨大的方形住宅以及整个院子静静地、睡意蒙眬地躺在大地上。自从约翰·沙多里斯从卡罗来纳迁到此处建造它以来,它已经这样度过了近一百年。沙多里斯先生及其儿子贝亚德均在这里去世。贝亚德的儿子约翰和孙子贝亚德也埋葬在此处,尽管最后一个贝亚德不是死在这里。
她默默地走上黑暗的大厅,经过餐厅门口,里面的餐桌边坐着两个人。他们挨得很近,那女人在说话,身子靠向男孩。埃尔诺拉一声不响地走过,门里的身影重叠在一块。她那光线略强的面孔在那团影子上掠过,她的眼球微微发白。突然,她停下脚步。她还没到书房门口就止步不前了。她整个人既无形又无声,面孔也几乎消失在黑暗中,但她的一双眼睛突然发出亮光,她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轻声地叫道:“噢,上帝,噢,上帝。”随之,她移动身体,快步走向书房门口,朝里面张望,黑漆漆的窗前坐着静止不动的老妇人,只能分辨出她的白发映出的微微光亮,看上去,她九十来年的生命虽然慢慢在她瘦削挺直的身躯内消耗已尽,生命虽已终止,但在完全逝去之前仍弥留不去,在她的头部发出瞬间的幽暗之光。埃尔诺拉朝房内看了一眼,便转过身,踏着快速无声的步子回到餐厅。那女人仍靠向男孩说话。他们没有立刻注意到埃尔诺拉的出现。身材高大的她站在门口,双手下垂,面部毫无表情,目光散视。她说:“你最好快点来一下。”她轻声地、冷冷地,用命令口气说道。
一
(王立礼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