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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换位置

“他又回来了,”鲍加特说,“叫他别乱动。告诉他三十分钟之内德国鬼子海峡集团的每支空军中队都可能压在我们头顶。”

“行了,”他说,“那四架我全都点数齐全了。咱们甩开飞吧。”这时他朝前面看了看。“国王的御林军怎么的啦?你没把他挂在炸弹架上放下去吧,嗯?”鲍加特也看看前面。前舱空着。此刻星光映衬下那儿又是模模糊糊的了,但可以辨认出除了那杆枪别的什么都没有。“不,”麦金尼斯说,“他在那儿呢。看见了吧?身子弯出去了。妈的,我说过让他别吐的!他弯回来了。”客人的脑袋现在可以看见了。但它又一次沉下去看不到了。

麦金尼斯自己弯下身子冲着通道入口。“回来!”他嚷道。那个人身子几乎都伛在外面;他们那样蹲着,面对着面,像两条狗似的,压过纤维墙两边仍然不大顺畅的引擎声嚷叫。英国小伙子的声音又细又尖。

这以后一切都过去了,周遭的黑暗凉飕飕空荡荡的,很宁静,几乎连声音都没有,除了引擎恒定的哼鸣。麦金尼斯爬回到座舱里来,在他座位上站直,这时他发射了彩色信号枪,又站立了片刻,扭过头去看探照灯仍然在搜索与刺画着的空间。他重新坐下。

“炸弹!”他尖叫道。

可是那小伙子没有这样。甚至在他们抵达目的地麦金尼斯爬下去扳投弹开关时他仍然没有这样。这以后,探照灯光搜索到他们,鲍加特给别的飞机发出指令接着往下俯冲,两只引擎叫着全速朝一阵阵炸开的炮弹冲进又冲出,即使此时,他也能在探照灯的白光里见到小伙子那张脸,朝舷外伸出去远远的,显得轮廓分明,就像是舞台上给灯光投射着的一张脸,上面的表情是孩子般的兴奋与喜悦。“不过他倒是在开那杆刘易斯机枪,”鲍加特想,“还对得直直的。”他把机头压得更加低,注视着定点目标摇摇晃晃地进入准星,他的右手举起,准备等麦金尼斯看到目标时放下。他把手往下一劈,透过引擎声他似乎听到了炸弹松开时的嘎嗒声和呼啸声,这以后减轻了重量的飞机直向上冲,一下就飞出了光的罩照。这以后有一阵子他很忙,冲进又穿过炮火丛,斜刺地朝另一束光冲去,那束光照到飞机并且持续了一阵,时间相当长,足够使他能见到英国小伙子把身子往舷外探出很远,朝机翼和起落架后面张望。“也许他在哪本书里读到过这些事。”鲍加特想,扭过头来,把心思用到飞完归程上来。

“没错,”麦金尼斯喊道,“它们是炸弹!我们让他们吃了个够!快回来,我告诉你!十分钟之内在法国的德国鬼子都会扑向咱们的!快回到你那杆枪前面去!”

“要是不把头缩低点,今天晚上他会见到的。”麦金尼斯说。

小伙子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很尖,在喧闹声中显得很微弱:“炸弹!不要紧吧?”

“说不定我不该把他带上的。”鲍加特说。麦金尼斯没有回答。鲍加特把驾驶盘扯动了一下。前面,在机枪舱里,那位客人的头在不停地左右转动,是在张望。“咱们飞到那边把货卸了,然后就扭头飞回家,”鲍加特说,“没准在黑暗里头——也真不像话,他的国家陷进这场动乱整整四年了,他却连一杆对准他的枪都没见到过,这真是他国家的耻辱。”

“没事!没事!不要紧的。回到你枪前面去,你这浑小子!”

“是的,”麦金尼斯说,“那模样就好像他真没忘记该怎么开,而且感觉那枪就是他自身,同时他的家庭教师正从威尔士一座高山上四下眺望呢。”

麦金尼斯爬回他的座舱。“他回去了。要我来开一会儿吗?”

尽管如此,鲍加特仍然时不时朝在他前面十英尺机首处机枪舱里逐渐离地升高的那个黑影瞥上一眼。“不过,他还真的会使那杆枪,”他对身边的麦金尼斯说,“他连鼓点子怎么敲都是自个儿挑定的,方才是不是这样?”

“好吧,”鲍加特说。他把驾驶盘推给麦金尼斯:“放慢一点好了。我宁愿他们扑过来的时候是大白天。”

“行,”麦金尼斯说。他猛地把驾驶盘扳了一下。“右翼怎么啦?”他说,“瞧……懂了吧?我是在用右辅翼和一片小舵飞呢。你来试试看。”

“但愿他没忘记这门手艺。”那头一个军官说。

鲍加特把驾驶盘接过去片刻。“我方才倒没注意。是哪儿的线路不对吧,我猜。我没觉着有炮弹挨近呀。不过你注意着点儿。”

“他好像还满会使机枪的呢。”鲍加特说。

“好的,”麦金尼斯说,“那么说你明儿——今天——要搭他的小船出海了。”

“他是个水手,”另一个说,“这你忘啦。”

“是的。我答应过他的。真是的,小孩子家的感情是不应该伤害的,你知道吧。”

在地面上,站着鲍加特和另外两个军官。他们跑着奔来。“是朝西开的,”有个军官说,“他还会知道哪边是西?”

“你干吗不把科利尔也带上,让他再拎上他那把曼陀林琴?这样你们就可以边走边唱了。”

“子弹上着呢。”那位客人说;话音未落枪就响了,很短促的一个短发,几个人喊叫起来,最响的来自飞机鼻底下的地面。“没事儿,”英国小伙子的声音说,“我开枪之前先对着西边了。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海军办公室和你们队部。龙尼和我去任何地方之前都这样做的。我急了一点,很对不起。哦,顺便说一说,”他又说,“我名叫克劳德。好像没跟你们提起过。”

“我答应过他的。”鲍加特说,“让那片翼子翘高一些。”

“管军火的军士马上就来,他会告诉你上没上子弹。”

“好的。”麦金尼斯说。

客人的声音传回来:“找到了。”

三十分钟以后开始破晓了;天灰蒙蒙的。很快,麦金尼斯就说:“这不,他们来了。你瞧瞧!就跟九月间的蚊子似的。我但愿他这会儿没来疯劲儿,以为自己在作海狸游戏。要是那样他会只输龙尼一局了,除非那鬼子留有一把大胡子……要驾驶盘吗?”

“没错吧,是不是?”麦金尼斯愉快地说,“简直是量体裁剪的。”他伛下身子,能听到那人在快快地往前爬。“在顶头处你会找到一杆刘易斯机枪,绝对错不了。”他冲通道里喊道。

“简直像个狗窝嘛。”客人说。

八点钟,海滩、英吉利海峡在他们底下了。油门关小后,飞机在鲍加特对方向舵的操纵下一点点下落,进入海峡上空的那股气流。他的脸变得憔悴了,他有点累。

“爬进去继续再往前。”麦金尼斯说。

麦金尼斯也显得累了,他胡子拉碴,得刮刮了。

鲍加特回来了。“教他怎样爬进前舱,行吗?”他说。麦金尼斯让他进入机腹的活板门。再往前,一点点升上去,是斜斜的机身,通道变窄了,得爬着才能过去。

“你说他这会儿又在找什么?”他说。因为此时那英国小伙子又从座舱的右面伛身出去,朝右翼下面东张西望了。

“哦,那是。”

“我不知道,”鲍加特说,“没准是弹孔吧。”他开大了左边的引擎。“得让机械师——”

“头朝下把货出清。就行了。”

“他以前就可以看得比那样更近一些的嘛,”麦金尼斯说,“我敢说有一回曳光弹都打在他背上了。也许是他想看大洋。不过他从英国渡海过来时准已经看到过了。”这时候鲍加特开始平飞;机头朝上直翘,沙滩、卷动的潮头朝后面掠去。可是英国小伙子仍然大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朝右翼下面来回看着某件东西,他脸上神情痴迷,显出极高的儿童般的兴致。直到机器全部停下他仍然是那个模样。接着他头钻了下去。在停机后陡然来临的极度寂静中他们能听到他在通道里爬行的声音。两位飞行员从座舱里僵直地爬下来时他也出现了,他脸上兴致勃勃,在期待着什么,他的声音高亢而兴奋。

“哦,那是。那我拿它怎么办?”他们的对话很轻,很简短,很严肃,像阴谋家似的。

“呦,我说!呦,好上帝!真了不起哟。对距离的判断多准哪!能让龙尼见见就好了!哦,好上帝啊!不过也许飞机跟咱们那艘玩意儿不一样——空气冲击时它们不感到有压力。”

“会吹回到鲍吉和我脸上来的,那就没法看了。吧唧。玩完。懂了吧?”

两个美国人盯着他。“什么不感到什么?”麦金尼斯说。“那颗炸弹呀。它真漂亮;我说,我不会忘掉它的。哦,我说,你们明白吧!它真了不起!”

“别朝舷外?”

过了半晌麦金尼斯才说:“炸弹?”那声音像是发自一个快晕过去的人。接着两个飞行员对看了一眼;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右翼!”接着他们像一个人似的从滑板门里钻出来,跑着绕过飞机,看右翼底下,客人跟在他们脚后。那颗炸弹,尾部挂吊着,像个铅锤似的直直地垂在右轱辘旁,炸弹头刚能触及沙地。与轮迹平行的是炸弹尖在沙子里划出的一道长长的细线。在两人身后,英国小伙子的声音又高又清晰,很天真:

“别朝外面,别朝舷外吐。”

“简直吓坏了,我独自一个人。想告诉你们来着。可是明白对自己职务上的事你们比我内行。技术呀。神了。哦,我说,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明白什么?那是。明白什么?”

“当然。我们全都会的。在飞行的某个阶段。这东西能让你好过些。不过倘若仍然止不住。明白吗?”

一个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水兵放鲍加特进码头并且指给他小船的方位。码头上空荡荡的,他起先未见到那艘船,直到他走近码头水边垂直朝下看,才见到小船内部以及两个穿着油腻腻劳动服的下伛的背,这两人站起来快快地瞥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弯下身去。

“哦,我会不舒服?”

这条船大约有三十英尺长三英尺宽。它涂上了灰绿的伪装漆。它的上层甲板在前部,有两根粗笨、倾斜的排气烟囱。“我的天,”鲍加特想,“要是那一层全是发动机的话——”上层后部是驾驶座;他见到一只大驾驶盘,一块仪表板。有一片厚厚的挡板,也是涂了伪装漆的,竖起在光秃秃的舷边,大约有一英尺高,从船尾一直朝前伸到上层甲板跟前,而且一直绕到上层甲板后沿,因此是一直包抄到船尾另一个边的,它围住了整条船,除了船尾那三英尺的宽度,那里是敞开的。正对着舵手座位像一只眼睛似的是挡板上的一个洞,直径大约有八英寸。他朝那狭长、一动不动、邪恶的船身看去,只见船尾处有一杆可旋转的机枪,他又看看那圈低低的挡板——它所围住的整条船只比水面高出不到一码——也看着那只空洞、朝前瞪视的独眼,他平静地思忖:“这是钢的。是用钢制作的。”他脸色十分严峻,心事重重,他把军大衣掖掖紧,扣上纽扣,仿佛感到冷了。

“你听着。”麦金尼斯说。他的手往前伸;一件冰冷的东西胡乱地往英国小伙子手里塞去——是只瓶子。“要是你觉得不舒服,懂吗?就喝上一口。”

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便转过身来。不过那只是飞机场的一个传令兵,他由那个手持步枪的水兵带过来。传令兵手里拿着一只大纸包。

“秃鹰?”客人喃喃地说,“哦,我说。不如说像一艘快艇。空中飞的。我说,就是这样。”

“是麦金尼斯中尉交给上尉的。”传令兵说。

“不是的。”麦金尼斯说。鲍加特不知上哪儿去了。“它是一整团飞上去的。像大云雀,嗯?像秃鹰,懂了吧?”

鲍加特接过纸包。传令兵和水兵退走了。他打开包包。里面有几件东西和一张笔迹潦草的字条。东西是一只新的黄缎子的沙发垫子和一把日本阳伞,显然是借来的,还有一把梳子和一卷手纸。字条上写着:

“它比一艘快艇大些,”他用他那充满生气和兴趣的声音说道,“我说,你们知道的。它不是一整团飞上去的。你们骗不了我。以前见过。它由两部分组成:鲍加特上尉和我在一处;麦克和别一个在另一处。是吗?”

哪儿也找不到照相机,科利尔不肯借给我他的曼陀林。不过也许龙尼可以用梳子奏乐的。

他们重新穿过机场,朝那面吐火的墙走去。他们走近时,客人开始辨认出那架汉德利—佩奇的形状与轮廓。它看上去像一节普尔曼车厢朝上斜插进了一幢未盖成的摩天大楼空架子的底层。客人一声不响地看着它。

麦克

“别废话了,我说,麦克,”鲍加特说,“走吧。”

鲍加特看着这些物件。不过他的脸仍然心事重重,十分严肃。他把东西重新包起,带着它走到码头边,悄悄扔进水里。

“在翅翼上?”英国小伙子说,“干吗把咖啡留在翅翼上?”

在他朝那艘看不见的船走过去时,他见到有两个人走近。他立刻就认出那个小伙子——高挑、细瘦,已经在说话了,而且滔滔不绝,他的头向比他矮一些的同伴倾侧过去,此人在他身边拖着步子走,双手插入兜里,在抽一个烟斗。小伙子在一件发出啪哒啪哒响的油布雨衣底下仍然穿着那件小夹克,不过已经不戴那顶匪气十足的便帽,此刻换了顶步兵用的满是油污、长及肩部的巴拉克拉瓦盔帽,它拖曳着一片帘子般的布,它长得像阿拉伯人的头巾,在空中飘飞,仿佛在追逐他的声音。

“不了。得来点儿更有用的。咖啡会在翅翼上留下一摊讨厌的污渍的。”

“哈啰,老兄!”还在一百码之外,他就喊了起来。

“闭上你的嘴,麦克,”鲍加特说,“走吧。还要喝点儿咖啡吗?”他看看那位客人,可是麦金尼斯替客人回答了:

不过鲍加特在观察的却是另外那人,他自忖自己一辈子还真的没见到过一个比这个更古怪的角色呢。在他那伛偻的双肩,他那微微低俯的脸上本身就含有一种坚实的力量。他比小伙子低一个头。脸也是红红的,不过那上面有一种深沉的凝重,简直到了冷酷的地步。那是整整一年日思夜想使自己显得像二十一岁的一个二十岁的人的脸。他穿了件高翻领球衫和一条粗布裤子,套了件皮夹克;外面是油腻腻的海军军官大氅,长得几乎拖到脚后跟,一边的肩章带已荡然无存,纽扣全掉了,一颗也没剩。他头上戴的是格子花呢前后都有帽檐的猎鹿人便帽,用一条狭丝巾从头顶一直缠到脖子底下,把耳朵遮住,在脖子上围了一圈,然后在左耳后面打了个绞刑吏惯用的套结。这丝巾脏得让人没法相信,又加上他双手深到肘部全插在兜里,双肩伛偻着,头低着,看上去简直像哪家老祖母吊起的巫婆傀儡。一个烟锅朝下的短杆烟斗咬在他牙缝之间。

“得了,”麦金尼斯说,“你别取笑我了。”

“他来了!”小伙子喊道,“这就是龙尼。那是鲍加特上尉。”

“哦,那是,但愿龙尼能等我。真好玩。不过挺危险,是不是?”

“你好!”鲍加特说。他伸出手去。那一位一声不吭,不过手倒还是伸了出来,有气无力的。手很冷,不过很硬,结有老茧,他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朝鲍加特投去短暂的一瞥,接着便把眼光移开。可就在那一瞬间,鲍加特在眼光里捕捉到了什么,某种颇为奇怪的神情——是一个闪光;是一种隐蔽、好奇的敬重,有点儿像十五岁的男孩子在看一个马戏团的空中飞人。

“至少能看得更多,”麦金尼斯说,“你会喜欢的。”

可是他一声不吭。只顾闷着头往前走;鲍加特看着他从码头边缘突然消失,仿佛是双脚直着跳进海里似的。他此刻注意到那艘看不见的小船的引擎发动了。

“好的。”小伙子说。他们帮他钻进服装。“以前还没上去过呢,”他说,聊家常般轻松地说,“准比从山上看得远,是吧?”

“我们也可以上船了。”小伙子说。他朝小艇走去,接着又停了下来。他碰碰鲍加特的胳膊。“瞧那边!”他轻声轻气地说,“看到了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他会等的,”鲍加特说,“穿上制服吧。”

“什么啊?”鲍加特也悄声说;出于老习惯,他不由自主地朝后上方仰望。小伙子捏紧他的胳膊朝海港那头指去。

“啊,没事儿,”英国小伙子说,“我敢说不会有事的。上头让龙尼决定何时出发,反正是。要是我稍稍晚一点他会等我的。”

“那边!再往远点。瞧那像艾尔根街。他们又挪动她了。”港口对面躺着一只陈旧、发锈、背部凹陷的船壳。小小的,没什么特征,鲍加特记起什么,便朝那前桅看去,只见那儿有奇形怪状的一大团缆绳和帆桁,有点儿像——倘若你有足够想象力的话——一根篮状桅杆。在他身边,那小伙子简直是在咯咯大笑。“你认为龙尼注意到了吗?”他压低声音说,“你认为呢?”

“你应该什么时候之前回来?”鲍加特说。

“我说不上来。”鲍加特说。

“喝下午茶之前能赶回来。”麦金尼斯说。他好像鞋子总也穿不好了。“答应你就是了。”英国小伙子盯着他。

“哦,好上帝!要是龙尼抬起头在注意到之前就叫她的牌,那我们就扯平了。哦,好上帝!不过,来吧。”他往前走;他仍然在乐出声来。“小心点儿,”他说,“扶梯很不像话。”

客人把制服拿起来。“我说,”他开口说,“我说,龙尼和我还有自己的任务呢,明儿——我是说今天。你觉得要是我晚回来一点龙尼会不在乎吗?没准就不等我了。”

他先下去,船艇里的两名水兵立起来敬礼。龙尼已经钻进去了,只有他的背部此刻充塞着通往甲板下层的一个小舱口。鲍加特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说不定的,”鲍加特说,“穿上的好。在高空可冷了。”

“好家伙,”他说,“你们每天都得这么爬上爬下吗?”

“全套都得换吗?”客人说,“咱们得出去那么久吗?”

“很不像话,是不是?”小伙子说,声音仍然是兴高采烈的,“不过你总算自己明白了。上头那班人又想用松松垮垮的代用品来敷衍,然后又奇怪仗干吗老是打不赢。”狭窄的船身滑溜溜的,让他们好歹挤了进去,即使又增加了鲍加特额外的重量。“船就坐在水面上,你瞧,”小伙子说,“简直像是浮在草地上,在露水重的时候,有如一片纸页,一直飘到鬼子跟前。”

鲍加特终于站起身。“来吧,”他说,“我们也给你弄套服装。”他们走出食堂时,引擎声变得相当吵——是一种空转的雷鸣声。沿着那条看不清的柏油路,是整整齐齐的一溜在半空吐着蓝绿火花的黑影。他们穿过机场来到鲍加特的宿舍,那位中尉,麦金尼斯,正坐在行军床上系飞行靴的鞋带。鲍加特弯下身去扯出一套锡德科服,往行军床上一扔。“把它穿上。”他说。

“能这样?”鲍加特说。

深夜两点钟了,那个英国小伙子仍然说个没完,他的声音里充满生气,很天真也很悦耳。他在告诉他们,瑞士在一九一四年给宠得不像样,他父亲原来答应他十六岁生日时让他去那儿旅游,可是生日来到时他和家庭教师只好将就上威尔士去。不过他和家庭教师登山爬得相当高,因此他敢说——当然,对于在座任何一位有缘结识瑞士的先生他并无不敬之意——在威尔士大概也能跟在瑞士一样登高望远。“汗出得一样多,气也喘得一样凶,至少是。”他又加上一句。在他身边那几个美国人围坐着,比他风霜经历得多些,头脑清醒些,年纪也稍稍大些,他们以带点儿漫不经心的惊讶在听着。他们此刻已经站起来出去过,回来时换上了飞行服,带来了头盔与风镜。一个勤务兵走进来,端着个放有一些咖啡杯的托盘,客人理会到他听到外面黑暗中响起引擎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哦,绝对的。优势就在这上头,你懂了吧。”鲍加特并没有懂,他此刻正忙着左顾右盼,让自己好歹能坐下来,根本就没有坐板;没有座位,除了一根又长又粗脊骨般的圆柱,它贯穿船底,从驾驶员座位一直延伸到船尾。龙尼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他此刻坐在方向盘后面,伛身在仪表板上。不过在他目光朝肩膀后面扫过来时他也没有开口。他脸上仅仅显露出询问的表情。此刻他脸上添加了长长的一道污痕。小伙子脸上此时也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行了。”他说。他朝前面看,那儿的一个水兵已经看不见了。“前面准备好啦?”他说。

当他们走近桌子时,只听见那位客人的声音又响亮又兴高采烈:“……要是他先拿到望远镜,他就会凑到近处去看个明白,不过倘若是我先拿到望远镜,他就会把船绕开让我除了烟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人脾气很倔,倔极了。可是我们再也不把艾尔根街计算在内。如果你一不小心叫了她的牌,你就在自己的积分上丢了两个海狸。不过只要龙尼没记住也叫了她的牌,那我们就扯平。”

“是,长官。”那水兵说。

“反正我要让他见识见识有些仗是怎么打的。”鲍加特说。他看着那位客人:“他们参战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可他的态度还像是个进城来寻找刺激的二年级大学生。”他再次盯着杰里,“不过,你先放他一马。”

另外那个水兵是在船尾线上。“后面准备好啦?”

“玩海狸呀。接下去你就能跟龙尼较量了。”

“是,长官。”

“比我行?”

“解缆。”小艇拐了个弯开走,发出哼哼声,船尾底下是一溜开锅般的水。小伙子低头看着鲍加特。“蠢不可言。还舰船般一本正经的呢。不知道四条杠的大官儿——”他脸上的表情又变了,真是迅速万变,显出很关心的模样。“我说,你会不会不够暖和?我没想到要带上——”

“好吧,反正这是你的事。说不定他比你还行呢。”

“我没问题。”鲍加特说,可是对方已经在脱他的油布雨衣了。“别,别,”鲍加特说,“我不会穿的。”

“我想今天上午把他带去。让他在前面坐哈珀的位置。他说他会使刘易斯机枪。说他们船上也有。他跟我说过的——说有一回在七百码外打瞎了一台水道信号灯。”

“那你觉得冷了一定跟我说。”

“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是的。那自然。”他正低下头去看他坐着的那个圆柱体。那其实是个半圆柱——准确地说,像某个巨大无比的火炉上的热水柜,下半部稍稍朝外撇,用螺栓固定在船底钢板上,开缝朝上。它有二十英尺长,两英尺多高。它顶端升起得跟舷边一般高,在它与船壳之间,两边都只留下一个人能放下脚的空间。

“好了,你就放过他吧。他马上就要走的。”

“这是‘穆瑞尔号’。”小伙子说。

“我真想在外面港口咬住他和他的龙尼,一次就成。任何一个港口。伦敦也行。而且我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一架詹尼。詹尼?不,用辆自行车和一对水上翅翼就行!我要让他们看看仗是怎么打的。”

“穆瑞尔?”

“嘘……”鲍加特说。

“是的,在这之前是‘阿加莎号’。取的是我姨妈的名儿。我跟龙尼合开的头一艘叫‘奇境中的阿丽斯’。龙尼和我是那对白兔,好玩吧,啊?”

“——还以为是什么公平交易呢。‘好玩’。”他的声音此刻变得很尖,很刺耳,“‘可是危险,对吧?’”

“哦,你和龙尼都用过三艘了,是吗?”

“闭嘴,”鲍加特说,“你这腔调跟自由贷款分子的没什么两样。”

“哦,是的。”小伙子说。他低下头来。“他方才没注意呢。”他悄悄地说。他脸上又是容光焕发、兴致勃勃的了。“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他说,“你就瞧吧。”

“不过,我的国家可没有打了四年仗,”杰里说,“我们来到这儿,花自己国家的钱,每小时都可能给打中,从事的甚至还不是我们的战争,而这些英国小鬼可能已经被德国人的鹅步踩了整整一年,倘若不是——”

“哦,”鲍加特说,“那艘艾尔根街。”他朝船尾看去,此时他想:“老天爷呀!我们真的是在走动了——在行进了。”他此刻朝外张望,朝舷侧,看见港口飞也似的向后退,于是他自忖,小船快赶上汉弗利—佩奇飞离地面时的速度了。虽然仍然受到港湾的庇护,他们此刻已经开始从一个浪尖跃向另一个浪尖,那震荡也是明显的。他的手仍然按在他所坐的圆筒上。他再次低头看它,从头上看起,从前面龙尼座位下面它仿佛可以通出去的地方,一直到它斜下去没入船尾之处。“那里面是空气吧,我猜。”他说。

“杰里。”鲍加特说。另外那人看着他。鲍加特把头稍稍斜侧了一下。“过来一下。”另外那个站起身来。他们走到一边去了。“别捉弄他了,”鲍加特说,“我是认真的,听见没有。他还是个孩子呢。你跟他那么大的时候,你懂什么?只知道准时上教堂做礼拜吧。”

“是什么?”小伙子说。

“伯特和里夫斯,”另外那个人说,用的是在沉思掂量的口气,“那么说他们也出海。他们也玩海狸啰?”

“空气。贮藏在里面,可以使船浮得高些。”

“哦,”客人说,“伯特和里夫斯不是军官。”

“哦,是的。我敢说是的。非常可能的。我以前还从没往这上头想过呢。”他往前走,那条盔巾在风里飘飞,他在鲍加特身旁坐下。他们的脑袋埋在挡板底下。

“我寻思既然有两位船长,他们没准会想到给船屁股涂上黄漆或是什么的。”

在船尾,海港往后飞掠,在消失,在往大海里沉下去。小船此时开始升高,朝前朝下猛扑,片刻间会猛地一震,几乎停滞不前,接着又蹿起身子朝前猛扑;一片浪花越过船头掠来,像是泼过来一满铲子散弹。“我希望你能穿上这件大衣。”小伙子说。

“黄颜色船屁股?”英国小伙子问。他不再微笑,但是他仍然是和颜悦色的。

鲍加特没有回答。他扭过头来看着那张开朗的脸。“我们来到外海了吧,对不对?”他静静地说。

那个说话的仍然盯着客人。“你和龙尼的船屁股涂上黄颜色没有?”

“是的吧……请穿上它,好不好?”

“杰里。”鲍加特说。那客人一动不动。他低下头去看说话的人,仍然保持着微笑,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谢谢,不用。我没事儿。反正我们时间不会太长,我猜。”

“哦,”提到网球的那个人说,“我明白了。你和龙尼开着船蹓来蹓去,玩玩海狸。呣。这不错嘛。你们还玩过——”

“不会的。马上就要拐弯了,到时候会好一些的。”

“那是德国船。受管制的。乱跑的轮船。前桅上装有索具,看上去有点像一根篮状桅杆。栏木、缆绳之类的东西,我敢说是。我自己并不觉得特别像篮状桅杆。可是龙尼说像。有一天就那么叫开了。接着有一天他们开着它驶过内湾,我认为赢了龙尼一局。后来我们决定不再把它算在里面。这下懂了吧,啊?”

“是的。等我们拐弯我就会好过些的。”接着,他们真的拐弯了。行进变得平稳一些了。也就是说,小船再不是往大浪里浑身颤抖闷头扎去。他们此刻在浪面上穿行,小船加速前蹿,以一次次长长的、令人难受的、打哈欠般的跃动,先是斜向一边,接着又侧向另一边。不过它总是在往前蹿,鲍加特朝舷外望去,脸上现出他初次朝小船内部看去时那同样的严肃表情。“我们此刻是在朝东。”他说。

牌桌边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鲍加特说:“我明白。每当你或是龙尼看见一艘船上有篮状桅杆,你就赢对方一个海狸。我明白了。那么艾尔根街是什么呢?”

“稍稍偏北,”小伙子说,“这样船走起来顺当一些,是么?”

“我们玩游戏。拿篮状桅杆作数,懂了吧。看见一根篮状桅杆,那就是海狸!赢一局。不过,艾尔根街不再算数了。”

“是的。”鲍加特说。舷外此刻什么都没有,除了空荡荡的大海和衬在开锅、打旋的波痕前那细细、针一般的倾斜的机枪,两个水兵一声不吭地蹲在船尾。“是的,这样顺当一些。”接着他说,“我们得走多远?”

美国人对看了下。“没有海狸?”

小伙子身子伛得更近了。他往前移了移。他的声音很快活,很机密,很自豪,虽然压低了些:“这回是龙尼的戏。他想出了这点子。倒不是说我想不出,迟早会的。要对得起人,等等等等。不过他年纪大些,你瞧,脑子动得也快。礼尚往来,位高则任重嘛——诸如此类的理由。我今天早上告诉他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这层。我说:‘喂,告诉你。我上那边去过了。开眼界了。’而他说:‘不是飞吧。’而我说:‘撒胡椒面呢。’于是他说:‘多远?这回可不许说谎。’于是我说:‘哦,很远。远着呢。飞了整整一夜。’于是他说:‘飞了一夜。还不到柏林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敢说差不多吧。’于是他动起脑子来了。我看得出他是在动脑子。因为他年纪大些,你明白吧。待人接物上更有涵养,这也是有道理的。这时候他说了:‘去柏林。对那位天上飞的来说可不是什么有趣儿的事,随我们一块冲上去又杀回来。’他又盘算起来了。于是我等着,接着我说:‘可是咱们没法带他去柏林。太远了,再说,也不认识路。’于是他说——话说得快极了,像颗子弹迸出来——他说:‘可是认得去基尔的路呢。’于是我就知道——”

“倔得厉害。你简直没法相信。每当我们见到烟柱时只要是轮到我在用望远镜,他扭开船头就走。总把船身藏得低低的。那就不会有海狸了。到昨天为止两星期里让我输了两局。”

“什么?”鲍加特问。人没有动,整个身子却蹦了起来。“基尔?就用这条小船?”

“太倔?”

“绝对没错。龙尼想到的。漂亮,即使他是个倔家伙。他还说过,去泽布吕赫没法给那位空哥露一手。得让他瞧瞧咱们的绝活儿。‘柏林,’龙尼说,‘我的上帝!柏林。’”

“是的。人不错。好样儿的。年龄嘛,大了点。人也太倔。”

“听着。”鲍加特说。他此刻转过身来,面对着小伙子,脸上表情十分严肃。“这条小船是干什么的?”

“龙尼?”

“干什么的?”

“算不得是舰船。不过,谢谢你抬举。也不是指挥。指挥的是龙尼。军阶比我高一点。年纪也大些。”

“它是起什么作用的?”接着,没得到回答前他自己倒先领悟了,他说,把他的手摁在圆筒上:“装在这里面的是什么?一枚鱼雷,对不对?”

第三个人迸出来一句:“鲍加特说你指挥一艘舰船。”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小伙子说。

“速度比打网球是要快一些。”另一个说。客人看着他,表情很开朗,很和蔼,注意力也很集中。

“不,”鲍加特说,“我原先不知道。”他的声音仿佛从离他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带感情,像是蛐蛐儿在叫:“你们是怎样发射的?”

“可是危险,对吧?”

“发射?”

“是的,”有个人回答说,“好玩。”

“你们怎么让它离开小船?方才舱口盖打开时我看到的是引擎。引擎就在管子顶端的前面。”

“我说,这几位朋友愿不愿一起——”他打住了。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他是在盯着他们的胸前。“哦,我说,你们是天上飞的。你们全都是。哦,好上帝!觉得好玩吗,啊?”

“哦,”那小伙子说,“你扳动那边的一个卡子,鱼雷就会从船尾处下水。一等螺旋桨遇到水,它就开始转动,此时鱼雷就准备好了,上好炸药了。此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扭开船头,鱼雷自会继续前进。”

他还想往下说什么,可是此时那客人已从酒吧那边转过身子,朝这边走来,手里举着一只玻璃杯。他步子走得还算稳,可是脸红红的,眼睛很亮,他走近时说起了话,嗓门很大,也显得很愉快。

“你是说——”鲍加特说。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又听从指挥了。“你是说你们用小船为鱼雷瞄准目标,接着把它放下,它开始行进,你们调头让路,而鱼雷则顺着小船空出来的水道前进?”

“只怕没那么简单吧。”鲍加特说。

“知道你悟性很高的,”小伙子说,“跟龙尼也这么说的,空军嘛。咱们没有你们的那股狠劲,也许。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尽可能做得好一些罢了,在水上只能如此。不过早知道你能领悟的。”

“没准在英军有信息要传给舰船时,”另一个人说,“他们仅仅是做出一个个副本,把小艇排成行,让它们对着大船,每条小艇带一个副本,把它们放出去。找不到大船就折回来沿着港口走,哪儿有码头就在哪儿登岸。”

“听着。”鲍加特说,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是够镇定的。小船继续往前蹿,在一个个浪峰上歪过来扭过去。他坐着尽可能撑住不动。他仿佛在听到自己对自己说话:“往下说呀。问他呀。问他什么?问他放鱼雷前得离大船多近……听着。”他说,用那强自镇定的声调。“现在,你告诉龙尼,你懂吧。你就告诉他——就说——”他能感到自己的声音又在背叛自己了,因此就停住了。他坐着几乎一动不动,等待自己重新镇定下来;小伙子此刻身子前伛,盯着他的脸。小伙子再次表露出关切的口气:

可是谁也没有听他的话。他们都在注视那个客人。“他们是小时工,”那第一个人说,“你在天黑后看到他们中的一个成了什么模样,你几乎可以肯定此时是几点几分。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每天半夜一点钟醉成那样的人第二天居然还能看清一艘舰船。”

“我说,你感到不舒服吧。这种吃水浅的小船真是糟糕透了。”

“我说不上来,”鲍加特说,“我猜他们把小艇开来开去不光是为了玩儿吧。”

“倒不是因为这个,”鲍加特说,“我只不过是——你们的命令是说去基尔?”

“他们就干这种活儿?”第三个人说,“你是说,英国陆军妇女辅助队还附属有一支男兵海军辅助队?老天爷,我参军时真是投错了门。这都怪招兵广告写得不清楚。”

“哦,不是的。他们让龙尼作决定。只要我们把小船开回去就成。这是为了你。表示感激。龙尼的主意。这太温和了,比起飞行来,不过你宁愿怎么样呢,啊?”

“是的,我见到过他们。”那另一个说,他们全都瞅着那英国小伙子。他站在酒吧前,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响,也显得很愉快。“他们全跟他一个样儿,”说话的人接着说,“十七八岁吧。他们开起那种小艇,总是横冲直撞。”

“是的,去近一些的地方。你明白吧,我——”

“当然。你见到过他们的。坐在马路牙子上,你知道的,总是一边一个英国佬宪兵拽拉着他们的胳膊。”

“当然。我明白。战争期间不能休假。我跟龙尼说去。”他往前去了。鲍加特没有动。小船长距离扭歪着朝前扑。鲍加特平静地朝舷外望去,对着溅着飞沫的大海,对着天空。

“哦,”那第一个人说。他也朝四周看了看,“他就是那伙人里的一个?”

“我的上帝啊!”他想,“你比得上吗?你比得上吗?”

另一个人抬眼看了看。“哦,我想我在镇上见到过他。”他对那位来客打量了几眼,“也许是因为他站直了所以走进来的时候我没认出。寻常都是见到这班哥儿们躺在地沟里的。”

小伙子回来了;鲍加特把一张灰纸般的脸转向他。“行了,”小伙子说,“不去基尔。去近些的地方,权当是打猎,没准也挺好。龙尼说他知道你会明白的。”他费劲地从兜里掏着什么。他摸出来一只瓶子。“哪,没忘记昨天晚上。也招待你一下。胃里会觉得好过些的,对吧?”

“整个苏格兰海军的吧,反正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是的。”鲍加特说。

鲍加特喝了,是吞咽——好大一口。他把瓶子递过去,可是小伙子拒绝了。“执行任务时从来不喝,”他说,“跟你们哥儿们不一样。这里没那么野。”

“他是统领哪支舰队的海军上将?”有个人问。

小船继续行进。太阳已经西垂。可是鲍加特完全失去了对时间与距离的感觉。前面,透过对准龙尼脸部的那个圆洞,他可以看到白茫茫的大海,看到龙尼的手按在方向盘上,看到龙尼侧面花岗岩般突出的下巴以及那个熄了火上下倒置的烟斗。小船继续往前飞驶。

“啊。”他说,此刻他的声音很清醒,很清楚,一点儿都不含糊,很悦耳,也很洪亮,因此房间里别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他。“绝了。有威士忌,什么?”他像条猎狗似的径直朝角上的酒吧走去,中尉跟在后面。鲍加特已经转过身子朝房间另一头走去,那里有五个人坐在一张牌桌旁。

接着小伙子伛身碰碰他的肩膀。他半欠身子。小伙子在指着什么。太阳红红的,映衬在太阳前面,离他们大约两英里处,是一条船——一条拖网渔船,看上去像是——停泊着,在移动一根高高的桅杆。

一进汽车,他挤在两个美国人中间马上就睡着了,很快很平静,就跟婴儿似的。不过,虽然去军用机场只有三十分钟路程,他们抵达时他也醒了,显然精力很充沛,还跟他们要威士忌呢。等他们走进食堂时,他已经显得相当清醒,仅仅是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眨了眨眼,他戴着他那顶歪斜的军便帽,穿着那件扣子扣错的短夹克,围着条脏兮兮的丝巾,上面还绣有某个俱乐部的徽记,鲍加特认出那是家名牌寄宿学校的。这丝巾扭七扭八地缠在他脖子上。

“灯塔船!”小伙子喊道,“他们的。”再往前鲍加特能看到一溜低矮、平平的防波堤——是个海港的入口处。“走水道!”小伙子喊道。他把胳膊朝两边挥动。“水雷!”他的声音被风刮往后面。“这儿满处都是这种邪恶的东西。四面八方都是。咱们底下就有。真逗,是吗?”

“好吧。”英国小伙子的声音透过哈欠发了出来。

一排轻柔的波浪拍打着防波堤。小船此刻行驶在波涛之前,它似乎从一溜长浪跃向另一溜;螺旋桨升入空中的那一瞬间,引擎似乎在使劲把自己连根拔起。不过小船并未减低速度,当越过防波堤末端时小船仿佛以舵为支点几乎直立起来,像是一条旗鱼。防波堤离他们有一英里远。从它的末端处,微暗的小亮点开始闪烁着飞来,像是一些萤火虫。小伙子伛身向前。“趴低点,”他说,“机关枪。没准会截住一颗流弹的。”

宪兵走开了。此刻扶着英国小伙子的是上尉,他的手撑在小伙子腋下。这小伙子又像个疲倦的孩子打起哈欠来。“站稳了,”上尉说,“车子一分钟就能来。”

“我该干什么?”鲍加特喊道,“我能干什么?”

“你能不能上对面去把鲍加特上尉的司机叫出来?霍普先生由我来照顾。”

“是条好汉!狠狠咒他们就是了,对吗?知道你会喜欢的!”

上尉转过身子对宪兵说:

鲍加特蹲伏着,抬头看看小伙子,他脸上恶狠狠的。“我能开机枪!”

“也许我能给他找到家有黑角落的小酒馆,在那儿他可以趴着睡。”宪兵说,可是上尉并没有在听。他在朝街对面看过去,那里另外一家咖啡馆的灯光洒落在人行道上。英国小伙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的嘴显示出粉红色,毫无顾忌地大张着,跟小孩一模一样。

“不需要,”小伙子嚷叫着回答,“前半盘让他们先表演。体育比赛嘛。观众喜欢,懂吗?”他在朝前张望。“船在那儿。瞧见了吧?”他们现在进入港口了,浅湾的入口就在他们前面。停泊在水道上的是一艘大货轮。船体当中用油漆画了一面大大的阿根廷国旗。“必须回到战位上去!”小伙子低头冲他喊叫。此时龙尼初次开口说话了。小船正在比较平静的水面上推进。速度并未减低,龙尼说话时也没有扭过头来。他仅仅是稍稍转动那突出的下巴和咬住的烟斗,透过嘴角迸出一个词儿:

“哦,”上尉说,“不错。好吧,他此刻的状况可不宜于在小酒馆里待到天明。”

“海狸。”

这回宪兵的声音是一下迸出来、断然与完全不留余地的。就像是一扇关死的门。“我可不清楚,长官。”

小伙子原来弯身在他称为他的“开关”的部件上,此时猛地跳起来,脸上显现出惊讶与愤怒的表情。鲍加特也朝前看,只见龙尼的手臂指向右舷。一英里开外停泊着一艘轻巡洋舰。它有篮状桅杆,在他看时,该舰的后炮塔开炮了。“哦,妈的!”小伙子喊道,“你倒推球了!”“哦,真有你的,龙尼!现在我输三局了!”不过他已经再次伛身在开关上了;他的脸又是很开朗、不动声色和很机警的了;倒不是严肃,仅仅是镇定,在等待着。鲍加特再次朝前看,感到小船以舵为支点在旋转,然后以惊人速度直直地朝巡洋舰冲去,龙尼此刻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举起平伸,保持在自己脑袋同样的高度上。

“我懂了。”上尉说,他看着那个宪兵:“那是哪一类的船艇?”

可是鲍加特觉得那只手像是永远也不会落下了。他蹲伏着,不是坐着,以平静的恐惧眼看那面漆画的国旗在一点点变大,仿佛是看一部伏在铁轨间拍摄火车头驶近的电影。在他们后面,巡洋舰发射的炮弹再次爆炸,而货船也从甲板上朝他们平射。两边的声音鲍加特全都没有听见。

“嗯,长官,那些也许可以算是船,要看怎么说了。不过得比他更能睡的人才能在那样的船上睡着。”

“好家伙,好家伙!”他喊道,“老天爷呀!”

“你是说,他们并不是真的从船上下来的?”

龙尼的手掌劈下。小船又一次以舵为支点旋转。鲍加特看到船头升起,旋转;他满以为船身舷边会撞上大船的。可是倒没有。小船画一根长切线驶了开去。他正等待小船拐大弯朝大海开去,好把货船留在后面,接着他又想到那艘巡洋舰。“这回可要挨舷炮的一次齐射了,等我们离货船稍远些之后。”他想。接着他记起了货船和鱼雷,于是扭过头去看货船,等着看鱼雷爆炸,可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看到小船拐了个急弯又朝货船冲去了。像一个在做梦的人似的,他看到自己朝那条货船冲去,在船舱柜底下穿过,他仍然在朝前蹿,近得都看得清甲板上那些人的脸了。“他们方才没射中,此刻打算追上那枚鱼雷抓住它以便重新发射呢。”他像个白痴似的想道。

“长官,他们到底有没有总部我也不太清楚。我们——我总是看到他们待在酒店里直到天亮。他们好像不用什么总部的。”

因此小伙子只得碰碰他的肩膀,好让他明白自己在他身后。小伙子的声音相当镇静:“在那边龙尼座位底下,有只小小的曲柄扳子。劳驾递给我——”

“行了,班长,”上尉说,“你可以走了。我来处理这事。”宪兵行了个礼走开去了。现在是英国宪兵在支撑着那个英国小伙子。“你能带他走吗?”上尉说,“他们总部在哪儿?”

他找到那个扳子。他传到后面去;他做梦似的想道:“麦克会说在船上他们有部电话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去看小伙子拿了扳子在干什么,因为在那阵阒寂与宁静的恐惧中他正专注地看着龙尼,此人嘴里僵僵地咬着那杆冷烟斗,正以最高速度开着小船绕着货船转,挨得那么近,他都能看清铁板上的铆钉了,接着他朝后面看,他的脸显得激动、紧张,他看明白小伙子用扳子在干什么了。小伙子把扳子对在圆筒尽头附近侧边很低的一个地方,那显然是一个小小的绞盘。小伙子抬起头见到了鲍加特的脸。“方才那回没走成!”他兴致勃勃地说。

“——看看本子上是怎么写的,他有权用马路呢,还是卡车有权。于是我把他拖起来,这时候上尉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上尉允许我此刻就把这小子交给他国王陛下的奶妈——”

“没走?”鲍加特喊叫道,“它没有——那枚鱼雷——”

“国王饬令;没错儿。”上尉说。

小伙子和水手中的一个非常忙碌,弯身在绞盘和圆筒之上。“没走。不灵便。常有的事。满以为工程师那么聪明的角色——可是经常发生。把它拖回来再试一次。”

“他不跟你们说了吗?他不肯起来,就躺在那儿,跟他们辩论。还叫他们派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领一份他们的作战条例来——”

“可是那弹头,那雷管!”鲍加特喊道,“它仍然在圆筒里,是不是?这不要紧?啊?”

“是这样吗?班长?”上尉说。

“绝对没事儿。不过它在动了。炸药装上了。螺旋桨也开始运转。要把它重新收回去再好好放出去。要是耽搁了或是动作慢一点,它会钉住我们的。让它退回管子里去。嘿嘿!什么?”

那个英国小伙子倾听着,很感兴趣,情绪很高。“膳宿提供令嘛,你们懂吧,”他说,“必须要有秩序,即使是在战争紧急状况下也要有膳宿提供令。这条街是我的;不许别人偷猎,懂吗?下一条是杰米·沃塞斯庞的。不过卡车可以走那条街因为杰米眼下还不需要用。还没上床呢。失眠了。早就知道的。也告诉他们了。卡车走那条街去。这下明白了吧?”

鲍加特此刻立直了,他转过来,好支撑住旋转木马般的小船里自己的身子。在他们上方,那艘货轮活像特技电影里那样在旋转。“让我来用扳子!”他喊道。

“属于他?”

“要稳住!”小伙子说,“决不能把它拖回得太快。别让我们自己把它卡住在管口处。那就同样是:嘿嘿!会让我们,每一个笨工匠都见末日去,什么?”

“他把街心当成他的眠床,拿只空篮子作枕头,躺在那儿,双手搁在脑袋后面,膝头交叉,跟大伙儿辩论,他到底应该起床走开去呢还是用不着。他说卡车可以调头绕开走另一条路,他可没法用别的马路,因为这条街属于他。”

“哦,那是,”鲍加特说,“哦,绝对的。”这话像是另一个人用他的嘴说的。他身子前伛,支撑着,双手按在冰冷的圆筒上,站在那两个人身边。他体内热得冒火,可是身子外部却冰冷冰冷。他能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因为寒冷而在抽动,此时他注视着水手,那只粗壮、起茧的手在快快地、满不在乎地拧动绞盘,每拧一下,弧度总有一英寸长,与此同时,那小伙子弯身坐在圆筒末端,用一个扳子在轻轻敲击筒身,他头倾侧着,是在谛听,那姿势既细致又考究,蛮像个钟表匠。小船一边这样乱扭乱转一边朝前冲。鲍加特见到有一行口水从不知什么人嘴里淌下来,在他双手间滴落下去,他发现原来那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

“说话留点神,班长,”上尉说,“于是你发现了这个军官——”

他没听到小伙子说话,也没有注意是何时站直的。他只感到小船笔直走了,把他甩得跪在了圆筒旁边。那个水手回船尾去了,小伙子重又伛身在他的开关上。鲍加特此刻跪在地上,觉得不舒服。小船再次拐弯,他并未感觉出来,也没有听到巡洋舰与货船发出的枪炮声,前者方才怕打中货船不敢开火而后者则是角度不对无法射击,现在重又枪炮齐发了。他什么都没觉察,忽然见到有面大大的、漆画的国旗贴近自己眼前而且以火车头的速度在扩大,此时龙尼举起的手劈下。这一回他倒是觉察到鱼雷发射出去了;而且为了转身与扭开去,整条小船都仿佛离开了水面;他看到小船船头直朝天冲,仿佛一艘驱逐舰的船头想做跃升转弯半滚倒转的特技表演。接下去他那翻滚不已的胃不听控制了。趴倒在圆筒上时,他既没看到喷柱也没听见爆炸声。他只觉得有只手在抓住他外衣下摆,一个水手的声音在说:“悠着点儿,长官。我扶着呢。”

“你是在说国王陛下的一位军官呢,我的老弟。”那个英国宪兵说。

“他不会当它是一回事的,”美国宪兵说,头一斜朝英国宪兵指指,“他只会说那不过是只画眉,或是只知更鸟,或是只别的什么小雀儿。方才我在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拐进这条街,我发现路堵塞了,从码头开来的卡车排成了长行,司机们都吵吵嚷嚷,问前面到底出了啥事。于是我往前走,发现卡车排满三个街区,把十字路口也堵了,于是我来到队伍最前面,事情就出在这里,我看见有十来个司机围在前面,在街心开会或是讨论什么问题,于是我来到那里,我说:‘这儿有什么事?’于是他们闪开让我插进去,我发现这个浑球躺在——”

一个声音叫醒了他,还有一只手。此时他半个身子坐在狭窄的走道上,半个身子瘫在圆筒上。他那样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好久以前他觉出有人把件大衣盖在他身上。不过他没有抬头。“我没事了,”他光是说,“你穿吧。”

“到底怎么回事,班长?”那个上尉说,“他方才干什么来着?”

“不需要了,”那小伙子说,“已经在往回走了。”

“好像也没什么事儿,”那美国宪兵说,“你们就是这样带兵打仗的。不过在这儿我是个外国人。哪,交给你了。”

“我很抱歉我——”鲍加特说。

“这又怎么了,霍普先生。”英国宪兵说。他扭过头来问那个美国宪兵:“这一回又是什么事儿?”

“得了。这破船吃水太浅。没习惯时谁都会反胃的。龙尼和我都这样,一开始那会儿,每一回都是。你简直没法相信。人的胃竟能盛下那么多东西。来。”那是只瓶子。“好酒。大大吞上一口。会让胃觉得好些的。”

“哦,你好,艾伯特。”他说。

鲍加特喝了。很快他就感到舒服多了,也暖和多了。在那只手再次摸着他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都睡着一觉了。

这时候第五个人出现了,他是个英国宪兵。“啊,又出事了。”他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时他看到了美国人的肩章。他行了个敬礼,听到他的说话声,那英国小伙子转过身来,摇晃着,朝这边盯着。

仍然是那个小伙子。那件水兵短夹克对他来说小了点儿;缩水抽抽了,也许是。袖口底下他那双修长、细细的姑娘般的手腕冻得发青。这时鲍加特明白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是谁的了。可是不等鲍加特开口说话,那小伙子先伛下身来,悄悄地说,脸上乐滋滋的:“他方才没注意呢!”

“他可是在独霸整片场地,”宪兵毫不客气地说,“他准以为这支球队就他一个人呢。”

“注意什么?”

英国小伙子再次努力振作起来。“没事儿,放心好了。”他模糊不清地说,他的声音挺悦耳,几乎讨人喜欢,也很文雅。“习惯了。虽然石子地硬得有点难受。应该命令法国人修一修的。客场球员应该有好点儿的场地玩球,你说什么?”

“艾尔根街呀!他方才没有注意他们把她换了。好啊,那我只输他一局了。”他用明亮、急切的眼光注视着鲍加特的脸。“海狸,你知道吧。我说的是。觉得好些了,是吗?”

“哦,”上尉说,“我懂了。”可是很明显他压根儿没懂,也没有好好听,听了也根本不信。他瞧瞧那个英国小伙子。“哎,你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待在这里呀。”他说。

“是的,”鲍加特说,“是好些了。”

“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中尉说,“城里整个夜晚哪儿都是他们。排水沟里都满了,他们的宪兵一车车把他们装走,就跟公园里的保姆那样。说不定法国人让他们用汽艇,为的是不使他们白天睡地沟。”

“他压根儿没注意。哦,上帝!哦,老天!”

“胡说八道。”上尉说。他又在看那个英国小伙子了。

鲍加特爬起来在圆筒上坐下。海港入口处就在前面,小船速度放慢了一些。天刚变黑。他静静地说:“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小伙子瞅着他。鲍加特碰碰圆筒。“这个,发射不出去。”

“我说不上来,”中尉说,“没准是让小艇把热水从一条船送到另一条上去。或者是送面包。要不就是忘了带餐巾或是别的东西时可以快些来回。”

“哦,是的,正因如此,他们在上面安了绞盘。这是稍后的事了。先是造出第一艘船;有一天全炸烂了。因此才安了绞盘。”

“哦,”上尉说,“我还以为这些小艇是指挥官的专用艇呢。你是说他们让军官来干这样的小——”

“不过有时候还出事儿,即使是现在?我是说,有时候它们还会炸飞,即使安了绞盘?”

“就是那类东西,”中尉说,“你见到过的——那种小艇。是汽艇,加上伪装,等等。在港口里横冲直撞。你见到过这种东西的。他们一整天玩这个,到晚上就在此地排水沟里一倒,一直睡到天亮。”

“哦,没准头的,那是自然。小船开出去,没回来。蛮可能的。永远也查不出原因,自然是。没听说过有一艘给俘获过。蛮可能的。反正我们没遇到过。暂时还没有。”

“码头底下?一只小船?那是什么呢?”他此刻是在跟中尉说话,“他们是不是在使用某种水上摩托艇?”

“是的,”鲍加特说,“是的。”他们进入港口,小船的速度仍然很快,但此刻发出了噗噗声,平稳地滑过暮色苍茫的内湾。小伙子再次把身子伛过来,声音显得喜滋滋的。

“站直啰,水兵!”那宪兵粗暴地说,一边拽拉他那摊泥似的负担。“没准上尉能听出个头绪来。我可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他们把小船藏在码头底下。晚上开到码头下面,要到第二天潮水动了才能把它再开出来。”

“一句话也别说,求求你!”他悄声说。“大家注意!”他站直身子,提高了嗓门:“我说,龙尼。”龙尼没有扭头,可是鲍加特看得出他是在听。“那艘阿根廷船真有意思,对不对?竟进到那里面去了。你们说它是怎么经过我们这儿的?蛮可以就停在这儿的嘛。法国人会买下那批小麦的。”他打住了,狠巴巴的——俨然是个长了张迷途小天使脸的马基雅弗利。“我说,咱们这儿已有多久没来过外国船了?好几个月了吧,啊?”他再次伛低身子,悄声说。“现在,瞧我的吧!”可是鲍加特看不出龙尼的头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是在细细观察呢!”小伙子轻轻说,完全是用气声。龙尼正在观看,虽然他的头纹丝不动。接着他们看见了,剪影似的映衬在冥色朦胧的天空前,那是一艘被扣船舰模模糊糊、篮子形状的前桅。龙尼的手臂立刻举起,指向那儿;他仍然连头也没有扭,仅仅透过那只冰凉、咬紧的烟斗,说了一个词儿:

“藏起来了?”

“海狸。”

“上尉想到之前,我就这么考虑了,”宪兵说,“他说天黑后他回不了船,因为太阳下山时他把船藏起来了。”

小伙子蹦了起来,像一根放松的弹簧,像一只解开皮带扣走在脚后跟的小狗。“哦,你不像话!”他喊道,“哦,你赖皮!那是艾尔根街!哦,你不像话!我现在只输你一局了!”他只跨出一步就完全超越过鲍加特,此刻他整个身子压在龙尼头上。“是不是?”小船正减低速度朝码头靠去,引擎懒洋洋的。“我对不对?现在只输你一局,是吧?”

“哦,”上尉说,“倒是听说过他们。我此刻记起来了。”他现在也注意到,虽然这条街满热闹的——它就处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咖啡馆外面——这里人来人往,当兵的,老百姓,女人家都有,可是他们谁都连停都不停一下,仿佛已经见惯不怪,他眼睛直看着宪兵,说:“你能不能把他弄回他船上去呢?”

小船向前漂,那个水手再次朝前爬到上层甲板。龙尼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对。”他说。

“是那班海军浑小子里的一员,”他说,“人们通宵都从此地排水沟里把他们拖出来。你不常进城。”

“不在乎。”上尉轻轻地说。不过他眼睛却在看那宪兵。第二个美国人说话了。这是个中尉,也是飞行员。不过他年纪没到二十五,他穿的是粉红色的裤子,伦敦靴子,他的外套很像英军外套,只不过不是那种领子。

“给我弄来,”鲍加特说,“一箱苏格兰威士忌。要存货中最最好的。还要把它包装得好看点。送进城去。我还要让个有责任心的人干这事。”那个有责任心的人来了。“这是给一个孩子的,”鲍加特说,指指那包东西,“你能在十二小时街找到他,在挨近十二小时咖啡馆的某处。他准在地沟里。你会认出他的。一个孩子,大约六英尺高。任何一个英国宪兵都会指给你看的。要是他睡着了,别弄醒他。就坐在那儿等他醒来。然后把这交给他。告诉他是鲍加特上尉送的。”

“啊,”英国小伙子说,“我原本也没这么指望,我弄错了。不在乎吧,啊?”

“不这么叫。”上尉说。

大约一个月后,一份不知怎么来到美国军用机场的英国公报在伤亡名单栏下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

于是英国小伙子做了番努力。他使劲立直,想法子凝聚目光。他摇来晃去,胳膊在宪兵脖颈四周乱摆,举起另一只手敬礼,他把手往右耳朵上举,指头有点儿弯,此时身子已经又在乱晃了,他挣扎着想站直。“干一杯,长官,”他说,“名儿不叫贝蒂吧,我希望。”

失踪:鱼雷艇XOOI。英国皇家海军后备队海军准尉R.博伊斯与L.C.W.霍普,次水手长伯特与一等水兵里夫斯。属海峡舰队轻鱼雷师。执行海岸巡逻任务时未能返回。

“我知道他是英国人。”宪兵说。他喘着大气响亮地说,那是正干着重活的人的说话声;英国小伙子尽管四肢像姑娘般纤巧,却比他看上去要重得多——或者说更难摆布。“站直啰!”宪兵说,“他们是军官!”

不久后,美国空军作战总部也发表了一篇公报:

“怎么回事,班长?”那美国上尉说,“出了什么事儿?他是英国人。你最好让他们的宪兵来管他。”

为嘉奖高度勇敢与超常完成任务事。H.S.鲍加特上尉偕机组人员,包括少尉达雷尔·麦金尼斯、机枪手瓦茨与哈珀,于一次无侦察机掩护之日间袭击中,掷弹摧毁战线后数英里敌方一军火库。机组嗣后于数量占优势敌机干扰下,携剩余炸弹飞离彼处前往位于布兰克之敌军团总部,将城堡部分摧毁,然后在无一伤亡状况下安返基地。

他面前那伙人里的一个也许根本没看到他。此人由一个美国宪兵拉扯着才勉强站住。他醉得一塌糊涂,跟把他扯直的大下巴宪兵相比,他双腿细长,柔若无骨,看上去简直像个参加假面舞会的姑娘。他也许有十八岁,个子高高的,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和一双蓝眼睛,那张嘴也像是姑娘的。他穿了件水手短夹克,纽扣全扣错了,上面有新沾上的湿泥,在他长了一头金发的脑袋上,以别人永远学不来,连有几分像都学不到的那种明目张胆、招摇过市的倾斜角度,扣着顶皇家海军军官帽。

对于这桩业绩,不妨再加上一句:要是袭击失败,鲍加特上尉又能活着脱身,那他是会立即受到一场毫不容情的军事审判的。

美国人——年纪大点的那个——没穿粉红灯心绒。他裤子是普通马裤呢的,跟上装一样。上装没有伦敦裁剪的长下摆,因此后尾在军用皮带下面露出一截,跟那种挎手枪皮套的宪兵穿的上衣一模一样。他护腿很普通,脚上是一双一般中年男子穿的休闲鞋,并非什么萨维尔街名牌货,鞋子和护腿色调不相称,武装带又跟这两样东西都不协调,他胸前的飞行员标志也仅仅是枚双翼章。章下拖的勋带倒是蛮抢眼的;他肩头的军阶识别是上尉的两条杠。他个子不高。脸瘦瘦的,有点儿鹰钩;眼睛很聪明,也显得有点儿疲倦。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瞧着他,你会想,此人并不真是什么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倒有点儿像骷髅旗麾下的一员猛将,也没准是个吃罗德斯奖学金的。

带着余下的两颗炸弹,他驾着那架汉弗利—佩奇向城堡俯冲,在那里将军们正坐下来享用午餐,他直往下冲,直到在他身下操纵开关的麦金尼斯开始朝他喊叫,到此时他还不发出投弹信号。他仍然不发信号甚至在他已能辨清屋顶上那一片片石瓦之时。直到此刻,他才把手往下劈并急急将机头拉起,在飞机狂吼声中他嘴唇翕张,呼吸重浊,心里想:“上帝!上帝啊!但愿他们全在那里——所有的将军、海军上将、总统、国王——对方的,我方的——整套班子,一个都不剩。”

(李文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