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县城意识 > 本乡本土

本乡本土

曹文慧当然就是很热情的了。

一切都是刘玉霄写的那本《钓鱼台纪事》引起的。那本小书在沂蒙山传得很广,沂北县上上下下的差不多都知道。那本小书写得太真,连人名地名都几乎没有变化。尚县长看了那本小书,一拍脑门儿:“嘿,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呢!”这就让肖英带路,找曹文慧活动扶贫款和争取项目来了。

她离休了,门庭冷落了,有失落感也已好长时间了。她唯一的精神安慰是女婿刘玉霄在她身边。她对另外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一概瞧不上眼儿,她跟玉霄说:“你瞧那一个个的德性,小痞子似的,什么打扮儿!那个头发,还现代派呢!现代他娘个×呀!”

你光有这个就行了吗?当然不行,你不认识人儿,报告递不上,心意送不下。在这种情况下,曹文慧让他们缠住,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玉霄笑笑:“您这是代沟儿呢!”

你当然要作愧疚状,但贫困的原因县委研究过不是?四条?一是基础差、底子薄;二是极左路线的长期影响;三是文化水平低,观念陈旧;四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还可以列举几条,但有这几条也就够了。你还不妨跟他探讨一下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越是老区,极左路线的影响就越厉害呢?”他就不容易回答得清楚,同时也就开脱了你的责任。老区多了,比方延安、井岗山什么的,那里也不富裕不是?难道那里的干部也无能?而且你现在也已经有了脱贫致富的方案了,诸如要想富、修公路,要想富、上项目什么的。这些事都需要钱哪,这时你再递上你的报告就管用了,他一激动就给你批张条子或打个电话,问题也就好解决了。

她对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但仍未找对象的肖三特别不顺眼儿:“她整天晃啊晃的,想干什么?这是个危险人物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做出点让你吃惊的举动来!”

当然喽,你遇到个脾气很暴的老家伙,他可能会跟你发火:“沂蒙山穷到这种地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玉霄说:“她不是正读研究生嘛!”

落后到这种程度,他能无动于衷?

“烟酒生吧!”

那调查及附表当然要写得惨,在简略地介绍一下本县的历史之后,需要详细列举战争年代全县人民为革命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历次战役支前动员了多少民工和小推车,牺牲了多少烈士,现有寡妇多少。你还须列举当年陈毅怎样关怀沂蒙山的老百姓,特别要引用陈老总的那句名言:“在我进棺材之前,忘不了沂蒙山父老,革命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啊!”老家伙们就愿意听这个,听到激动处说不定还要插话回忆一番呢!还要伤心动情并生出一种忘了沂蒙山的愧疚感呢。你就须趁热打铁详细汇报一下沂蒙山的现状了:儿个人穿一条裤子,多少人盖一床被子,从来没见过褥子,文盲多少个,光棍儿多少条,汽车没见过,火车更甭说。你最好还要举一两个类似笑话之类的例子,你比方有一个老头儿领着孩子去赶集,那孩子说:“这地方这么大呀,这里就是北京了吧?”那老头儿说:“傻孩子,这哪里是北京,南麻(县城)才是北京!”

而肖三则与肖蒙夫妇结成了统一战线:“整个地来了个大颠倒,好像刘玉霄是她亲生的,而我们不是一样。”

不一定就是那篇内参起了作用,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是没过多久,沂蒙山就开始扶贫了。一扶贫,钓鱼台所在的沂北县领导人就由肖英领着来京托曹文慧找门子要扶贫款和跑项目了,也不说人均收入四百五十元什么的了。他们还真开窍儿,一下子就有了要扶贫款和跑项目的经验:他们有本县如何贫困的调查及附表,有各种各样的上什么项目的报告,还有表示心意的土特产。

“更年期啊这是!”

玉霄就觉得肖英在家门子上当乡长确实是不容易,关键还是一个穷字。待他回到北京之后,那个内参还是写了。

“妈妈和大姐夫是咱们家的常委呢!一切都要他两个研究决定之后才向我们公布呢!”

那个徐福还挺会说话,跟玉霄夸奖弟妹多么好,威信多么高,多么谦虚谨慎,虽然是城市人,可跟咱山里人一样哩。尔后就让玉霄在北京打听着点儿,“要是有二三百块钱的彩电,咱也卖了猪买一台。”

“可不?”

小沂是刘玉霄的儿子,现在曹文慧那里,他吃奶的时候,玉贞的女儿曾看过他一段。

肖三有一次对刘玉霄说:“你才危险啊,你把这个家整个地占领了,整天大公鸡似地在这个家里走来走去,你很会讨好妈妈呀,写了一本歌颂她的小书,她整天爱不释手呢,她不知怎么待你才好呢!”

“就是怪想小沂的,下次带回来我看看!”

“我大公鸡似的在这个家里走来走去了吗?”

“她能跟我说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

但说归说,肖三跟肖蒙并不真的跟他过不去,有事也总爱找他商量。她俩都觉得这个家还就得有这么个人走来走去。肖三对玉霄的儿子小沂也特别好,小沂每天上幼儿园都是她接送。她叫他小沂,他叫她小姨:“我们都一样,都是小姨!”

刘玉霄这次回来才知道,肖英每年都要给大姐过生日,而她的孩子却没有一个给她做生日。玉霄告诉大姐,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对我说,不一定大事儿小事儿的都找肖英。刘玉贞就说:“没啥困难,家里都挺好。肖英跟你说什么了吗?”

“谁跟你一样啊,你是外甥狗,吃饱了就走!”

“去你的!”

“你才是狗呢,还咬我的小鸡儿!”

“还新鲜呢,你这么正儿八经的,新鲜得起来吗?”

“你个小坏蛋,以后我不送你了!”

肖英笑笑:“你说过不是?‘分居能使感情永远保持新鲜’?”

“谁让你送啊?弄得小朋友们都问我‘那是你妈妈呀?’怪不好意思的!”

“分居症呢!”

肖三的脸就红了:“你个没良心的小坏蛋!”

“我相信你的为人,可不相信你们那个圈子!”

曹文慧对玉霄偏爱一些,那本小书当然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那本小书让她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还有闪光和值得炫耀的地方。她对玉霄的感情就比一般的母爱还要多些东西,她把他当成了后半生的依靠和指望。

“看看,又偷换主题了不是?说内参嘛,说起情人来了,让你回去你不回去,就这么呆着,你对我还不放心。”

沂北县领导人注意到这是个讲究的公寓中非常宽敞的单元,六个房间。会客室朴素而又大方,特别是那用沂蒙山织锦做成的沙发巾,让他们觉得格外亲切。显得有点慌乱的曹文慧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头发全白,但皱纹很浅,她的脸型依然保留着年轻时候俊美的轮廓,他们从那本小书中的描写及肖英身上都能想象得出她年轻时是何等的英武漂亮。她的气质使你想到这样一种类型:业务老太。这种老太既不同于马列主义老太太,也不同于夫贵妻荣或儿贵母荣的几品夫人。她们先前有某种专长,在某个部门掌过实权,知道要干成某件事须经过什么程序,办什么手续,盖多少公章,关键在哪里;也喜欢看文件,但往往仅对文件中的数字感兴趣;喜欢管闲事,但绝不空发议论,要么不管要管就管到底,且管得很有章法;当然还喜欢听点好话,摆摆老资格什么的。

肖英就说是:“你呀,得注意呢!在那个文艺圈子里呆久了,思想要长毛儿呢,没找个情人什么的?”

沂北县领导人仿佛做过调查似的,知道怎样讨好这位老太太。当然就要先谈那本小书及其女婿:那本小书在沂蒙山怎样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像专门组织了传达一样;想不到我们县还出了这么个人才,他可真会写材料,怎么写的来,那么长……还要管她叫大姐,“沂蒙人民怀念您啊曹大姐!”

玉霄就笑了:“操,我找的不是老婆呀,纯粹是个党校理论教员!”

就把曹文慧抚慰得很舒坦,笑嘻嘻的:“那是小说,有虚构的成分在里面!”尚县长后来说,她的口音基本上是沂蒙山方言,差别只在于多了个“在里面”,“有虚构的成分”就行了,她还要加个“在里面”。

肖英就认了真,说是:“我可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写小说写的?你们搞创作需要素材了,跑到沂蒙山来了,来到之后发一番感慨,施舍一点同情,玩儿一玩儿深沉,名利双收,还挺高尚似的,可要你自己做点实际的贡献呢,你不啰啰儿了,连老婆你也要拽走,还写内参呢,写写你自己吧,写写你还是不是沂蒙山人!你们不是时兴寻根吗?你创作的根不正在这里吗?离开沂蒙山你能写什么?我在这里,当你体验生活的一个点,你想来就来,愿住多久就住多久,还不用死乞白赖地找人报销差旅费,多好?我回北京能干什么?那回咱们上街连个公共汽车也挤不上你忘了?再说北京就那么好回?就凭你那点本事,咱妈那点关系?拉倒吧!”

一切都不出沂北县领导人之所料,当曹文慧盛情招待过他们,看起那份写得很惨的调查及附表的时候,果然不等看完就伤感动情起来了:“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打谱在这里干一辈子咋的?一个乡长就拴住你了?你这样的,在长安街上随便抓出一个就比你官儿大!”

“一点不假!”

“怪不得到处都不欢迎你们作家呢,你们就爱到处捅漏子,你写了内参一拍屁股走了,你老婆可还在这里呀!”

“那条沂河也干了?有六个乡长年吃不上水?”

“有这个考虑!”

“可不!”

“哎,你这么上劲儿干嘛呀?是不是想写个内参什么的?”

“又出了将近百分之四十的文盲?”

“你这乡长当的!”

“嗯!”

“我怎么知道?”

“你们是怎么搞的?”

“三中全会之后还这么干?”

这更在预料之中了,四条!特别是由于极左路线的长期影响那一条,他们果然就作愧疚状并跟她探讨:“为什么越是老区,极左路线的影响就越厉害呢?”她果然就没回答上来。

“这个数字有点水分不假!”

曹文慧当即摸起电话,要到了一位先前名字经常见报而近几年很少露面的领导同志家里,把沂北县的情况简单说了说:“什么?一百四十七个贫困县里面没有这个县?哎呀,您还不知道吗?沂蒙山人老实,有困难也不说困难,说困难也不知道到哪里说?对,是第一次来,就在我家里,我身体很好,血压不高,哎呀,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曹了,老了,好,您定吧!”

“从你拿回来的全县三级干部会的文件看,去年全县人均分配好像是四百五十元对吧?”

曹文慧打完电话,跟那几个惶恐得嘴还张着的沂北县领导人说:“住下了吧?”

玉霄就很吃惊,他又转了几家,情况也都差不多。他们饿着肚子关心着外边儿的形势:“当前的形势是怎么个精神?”没去过北京却为北京操心:“大使馆这么多,外国人到处蹓跶,这个安全问题还是个事儿来!”他跟肖英谈起刘乃厚说的“都三中全会了,还能说穷吗?”的话,肖英说:“谁也没不让他们说呀!他们就这么想有什么办法?穷不说穷是沂蒙山人的优秀品质不是?”

“住下了!”

他这么解释:“别的地方都富了,广播上说,鲁西北的棉农还到北京吃烤鸭什么的,把十元一张的人民币甩得啪啪的,咱这里要是还咋呼穷,各级领导的脸往哪搁呀?咱的脸上也无光不是?”

“林老答应安排一下,亲自听听你们的汇报!”

“三中全会了,为什么就不能说穷?”

“那可太好了!”这就呈上表示心意的土特产,当然就是蝎子知了,栗子核桃,文房四宝中的一二宝,大包小提溜儿,很多很重。曹文慧执意不收,说是“贫困县搞这个干嘛!”他们就说:“是肖英同志买的,是送给我们那位老乡作家的,嗯!”

他说:“都三中全会了,还能说穷吗?”

这边厢肖英埋怨玉霄:“都怨你,不让你写那个内参嘛你不听,这不,人家跑到你门儿上活动扶贫款了吧?”

“看来你家还是很穷啊!”

玉霄说:“这也算是个进步啊,可县里就能直接跟中央要?”

他说:“那是一种形、形容,就跟‘风吹草低见牛羊’一样,哪有那么多牛羊见?”

“有好几个县已经要回去了呢!”

而且,他家根本没什么变化。仍然是院子很大,房子很小,屋里很黑,须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屋里的光线,只一张床,一条棉被。玉霄问他:“你不是说食物发生了质的变化,吃小米煎饼啃排骨什么的吗?怎么没看出来呀?”

肖三嘻嘻地闯进来:“哈(喝)酒!我个人的意见是先哈酒!”她显然是在模仿那几个人,“一看就是些土皇帝,全中国的县太爷都一个脸模样,脸上的肉统统往横里长,这与他们整天肥吃肥喝缺乏节制和经常板着脸孔训人有关!”

刘乃厚嘿嘿着:“就是!又不是外人!”

肖英说:“你这么刻薄干嘛呀?他们毕竟还做着实际的工作!”

玉霄到他家去的时候,就发现刘乃厚比先前苍老了许多。他在外边儿嘻嘻哩哩,爱显个能什么的,始终是个孩子心性儿,没有谁拿他当老人待。而他在家里也很不受尊重。他五个儿子中有四个已经成家了,只有兔唇儿还没对象。玉霄在他家坐了那么一会儿,那个兔唇儿一会儿叫他去烧水,一会儿叫他去买烟,支使得他晕头转向,而刘乃厚则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玉霄说兔唇儿:“你这个孩子,我跟你爹说会儿话,你毛病还不少睐!”

“你还不回来呀?一个乡长就把你拴住了?你这样的,在长安街上随便扔一块石头就能打倒好几个!”

兔唇儿忙不迭地就说是:“你什么时候去?那我得提前打扫打扫卫生!”

肖英看一眼玉霄:“这话好耳熟啊,好像什么人跟我说过!”

玉霄说:“抽空儿我去看他。”

“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把你的地儿给占了!”

那个兔唇儿说是:“他挺好,挺能吃,我嫌他光随地吐、吐痰,没让他来。”

“不回来好啊,给你空着地儿呢!”

玉霄问他:“你爹好吗?他怎么不来玩儿呢?”

“瞧,你脸上的肉也快横起来了!”

玉霄回来之后,刘乃厚那个兔唇儿子来看他,他的嘴唇补得不错,只有两道浅浅的疤痕。肖英领他到北京做手术的时候,玉霄见过他,知道那上边儿的肉是从腿上割下来的,但肤色还挺一致,不认真看看不出来。如今他已长成大小伙子了,见了玉霄挺有礼貌,转转悠悠地想干点什么。

“别恶心我了好不好?”

那次玉霄回来,确实就发现刘乃厚镶了一对儿大金牙。刘乃厚告诉他说:“咱镶金牙可不是为着好看,而是食物发生了质的变化,为了咀嚼之需要。过去穷,喝稀粥,有牙没牙关系不大,如今生活好了,吃小米煎饼,啃排骨,没牙不行!”他说着说着就吹上了:我十四岁那年就当村长,玉贞大姑还是接的我的班儿呢!那回,吴化文手下的一个小排长来到咱庄上,喝起酒来的时候张开大嘴让我看他的大金牙,我一看,好家伙,黄灿灿的一排,三四个。咱寻思,人有势了,连牙也换成了金子的,这还是个小排长,要是当个师长旅长的,那还不得换上它十个八个的大金牙?可不曾想,如今咱也镶上了。他说着,就把那对儿金牙拿下来给玉霄看。那金牙是活动的,上边儿沾满了饭渣牙垢,把玉霄恶心得够呛。之后,他把牙安上,说是:总而言之一句话,根本性的是政策好哇,这样说行吧,小叔?他像知道你要引用他的话似的,要什么他就给你来什么。玉霄果然就写了一篇《从镶牙看变化》的小短文,发在了《农民日报》上。刘玉华看到之后给他念了一遍,他就说:这可是国家级的报纸,嗯,具有一定的荣誉性,一篇就顶你个三张五张的大奖状!他还真把那篇小短文剪下来,用像框给镶起来了。

肖三拽起小沂:“走,跟姥姥睡觉去,别恶心着大乡长!”

钓鱼台人对写书的人特别神密,仍然抱着“作家可不是随便见的”那么一种心理。这种心理是由玉霄的一个叔伯大哥刘玉华给传染的。他是个文学爱好者,会写“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之类的打油诗。他说一九五八年他曾跑了六十多里地去坝山水库看《铁道游击队》的作者刘知侠怎样体验生活,结果人家头天就走了,没见上。他自我安慰说,人家就是头天不走也不一定能见上,作家可不是随便见的嗯,县长都不能随便见,更甭说作家了。他不知在哪里学会了一句“下生活”,玉霄每次回来,他就说:“又回来下生活啊?我给你提供个线索,我看刘乃厚镶的那对儿金牙就是个好题、题材!”

小沂搂着肖英的脖子不给她面子:“我不,我跟妈妈睡!”

玉霄搞专业创作之后,经常回沂蒙山体验生活,顺便就回钓鱼台住两天,尔后写一些关于钓鱼台的过去和现在的故事。

肖三说:“这么大的男子汉还跟妈妈睡,不丢!”

肖英乖乖地说:“听见了!”

小沂说:“你才丢啊,还咬我的小鸡儿呢!”

曹文慧说:“倒也是!永远别忘了你大姐呀!还有肖英,肖英也别忘了,玉霄不在家,你要替玉霄好好侍奉她,听见了吗你?”

肖三的脸刷地红了:“你瞧你们的好儿子!”

玉霄苦笑笑:“不叫表婶子叫什么呢?她总不能还叫您大姐吧?”

肖英说:“你怎么可以咬他那个?”

事后,曹文慧对玉霄说:“我看这二十多年钓鱼台变化不大呀!变化最大的是你大姐,不知怎么,我一听着当年那么好的姐妹管我叫表婶子,我心里就不是味儿。”

就把肖三给羞跑了。

玉霄悄悄地拉了肖英一把:“会磕吗?”肖英挺庄重地说:“会,这个还能不会?”两人就正儿八经地磕了。

曹文慧过来问肖英:“你们那里还这么穷?”

但坟还是上了。沂蒙山管这叫上喜坟,坟头纸也是红的。不想上坟的时候,刘玉贞坐在麦垅上嚎啕大哭,说是:“你们的孩子成人了,说上媳妇了,他俩给您磕头了。”

“可不咋的!”

刘玉霄又是一阵战栗:这就是当年的沂蒙山第一个女社长吗?

“你以前回来可没说过呀!玉霄也没说!”

刘玉贞说:“坟头儿平了不要紧,找到那块地方,差不离儿就行,他是军官就能不要父母吗?”

肖英说:“以前敢说吗?一说就是诬蔑三中全会以来的大好形势,到现在我们县也不敢在本地区说穷啊,去年还是翻番县呢!”

徐福说:“上不上的呗,修大寨田的时候,坟头儿都平了,再说玉霄一个军官,领章帽徽的去磕头,也不好看!”

玉霄说:“吹上去了,不好改口了!”

刘玉霄当兵四年提了干,第一次休探亲假的时候,曹文慧跟他一块儿回到了钓鱼台。曹文慧当时刚解放,官复原职继续当她的副司长,而玉霄和肖英的关系也早已不言而喻。喝着酒的时候,便把事情挑明了。本来都很高兴,刘玉贞却就忽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走到曹文慧跟前,一个深鞠躬:“表婶子——”她那满眼的泪水和乞求般的神情,让曹文慧一阵战栗:这就是当年跟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玉贞妹吗?刘玉霄看到这情景,也仿佛听到老年的闰土见着鲁迅时喊:“老爷”的那一声,心里一阵揪疼。这还不算,刘玉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戚戚地对玉霄和肖英说:“明天,你俩去给咱父母上上坟,说一声。”

“你玉贞姐家怎么样?”

肖英当乡长不久,刘玉霄回来了一趟。他仍在部队,现在海军创作室当作家。

“她家还行,中等水平吧!”

不想肖英此一去,竟在那里有所作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沂蒙山人。后来家里几次调她回来,连她自己也不情愿了。

曹文慧将小沂抱走之后,肖英盯着玉霄说:“肖三说的,我信!”

肖英临走的时候,玉霄去送她。肖英眼红红地对他说:“这个家就托付给你了,妹妹都还小,我在那里,你也放、放心就是!”

“你信什么?”

随后就是肖英下乡,曹文慧找玉霄商量下到哪里好。她那种商量的口气就跟他是这家的长子凡事要他拿主意似的。玉霄没加思索地就说:“到我老家去吧,那里生活苦是苦一些,但人的禀性好,顾念情分,也有人照应,两下里都放心。”娘俩都同意了。

“占我的地儿!”

玉霄就有种预感,一个阴影笼罩在这个家庭的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儿。果然,没过多久肖一雄就进牛棚了。他在里面始终不让玉霄去看他,不知是怕牵连玉霄还是出于一种虚荣,不出半年,他竟然在那里自杀了。曹文慧得到消息之后一边哭一边骂,说他缺少男子汉的气度,拾得起放不下的个东西。玉霄帮她料理了后事,陪她度过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

“简直是扯鸡巴蛋呀!还怀疑起自己的亲人来了呢,还不到更年期的年龄啊?”

肖英告诉玉霄,妈妈正在家里靠边儿站,爸爸则随时准备到单位交待问题,要命的是爸爸出身还不好,社会关系也挺复杂,谨慎了大半辈子也还是躲不过。他的心情一直很忧郁,今天是近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妈妈整天在家里憋得难受,动不动就发火……“你以后常来呀,可也别犯了纪、纪律,影响进步!”

“你甭给我打马虎眼,姐夫小姨子儿,挤眼弄鼻子儿,时间长了还能有好事儿?”

玉霄的心里确实就热乎乎的。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温馨的家庭气氛。他记事之后所生活的那个家庭是何等的寒怆,那种寄人篱下须时时小心着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啊。此时就让他觉得自己是这家的成员刚刚外出归来似的,不由得就生出一种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的责任感。

“说的不干,干的不说!”

玉霄回去的时候,曹文慧让肖英送他。两人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肖英才唉了一声说是:“家里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想不到爸爸妈妈这么喜欢你,连我也有点妒嫉了呢!”

“你这么相信她?她说得出就做得出!”

饭桌上的气氛很活跃,每人都喝了两杯白酒或红酒。那个最小的肖三见曹文慧老给玉霄夹菜,说是:“重男轻女呢,妈妈特封建!”曹文慧嘻嘻地说:“我就是重男轻女,就是封建!我认识你玉霄哥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连恢复了矜庄模样的肖一雄也不时地嘿嘿着,嘱咐玉霄好好干,严格要求自己,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出来跟领导请假没有?”

他将她揽到怀里:“算了,还认了真呢,跟真格的一样!”

肖英十七八岁,一身当时很流行的上黄下蓝的高中生的装束,扎着两个小辫刷儿,人长得很秀气。肖、曹二位跟玉霄说话的时候,她就张罗着炒菜做饭,让肖蒙干这肖三干那,指挥得她两个团团转,大管家似的。

她挣扎开身子:去去去,我累了,跑了这么远的路你还……

曹文慧将玉霄按到客厅的沙发上,给他倒水拿糖,拉着他的手问刘玉贞、问刘乃厚,问她所记得的其他人。五霄说,他们都想您啊,让我给您捎好来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整个一个性冷淡!”

曹文慧这时候四十五六岁,仍然风姿绰约,朴实无华。她端详着刘玉霄的工夫,肖一雄就朝玉霄挤眼睛。玉霄让她盯得不好意思,脸红红地从挎兜儿里拿出了那只生了锈的口琴。曹文慧一见,喊着“我的个小霄儿呀!”就将玉霄抱住了。她仍然操着沂蒙山口音,嗓门儿很大,一副永远说了算的神情。她那三个女儿肖英肖蒙肖三听见她喊,都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她就依次让她们叫玉霄哥,她们一个个就都乖乖的很亲热地叫。

她躺在床上之后还哼了一声:“有妈妈在家谅你们也不敢!”

一进家,肖一雄就喊上了:“老曹,你看谁来了?”

那几个人汇报的结果是:戴帽儿拨到省里六十万,先解决六个乡的人畜用水问题。那几个人一高兴,就向曹文慧透露了一个信息:下一届提名肖英为副县长候选人是没有问题的,常委们已经通过一次气儿了,一致同意嗯。曹文慧笑笑:“该不是与这件事儿有关吧?”那几个人就说,当然不是!主要是根据她的德才表现,就是这事儿办不成,该怎么提还怎么提。

“测绘局好的,海军参谋长张学思同志我认识的,那么好的一个同志……”

转年,曹文慧又找门路替他们争取到了一笔联合国的外援,搞了一个旨在解决沂河沿岸三县人畜用水和灌溉问题的三沂工程。沂北县领导人就建议地区聘请曹文慧为三沂工程的顾问。曹文慧巴不得有点事儿干,而搞水利工程又正是她的老本行,待外援项目意向书签定之后,她就去了沂蒙山。刘玉霄想跟她去来着,曹文慧不同意,说是以后再去吧,别让人家觉得这个工程是咱自己家的事儿似的,肖英在那里也不要参与。

“海军测绘局!”

肖英的耽心不是多余的。曹文慧一不在家刘玉霄的处境就很尴尬。那个肖蒙倒是很老实,也不怎么给他出难题,但很抠儿。她两口子常年在家里吃饭,从来不缴一分钱。她爱人小吴在一个亏损单位当仓库保管员,年轻轻的也不思谋着上个电大学个习,也不学点技术改改行,就这么干靠着,整天除了发牢骚说怪话就是向玉霄打听曹文慧有多少钱。玉霄说:“我怎么知道?”

“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好的,当的是海军咹?在什么单位?”

他就说:“你谦虚,你不知道谁知道?你比她自己还知道。”

“没有,我当时也到外边儿串联去了。”

“你干嘛不直接问问她呢?”

“肖英上回去你们那儿串联没见着你?”

“开玩笑,她看着我就恶心,我怎么敢问?估计多了没有,连同咱岳父落实政策补发的工资,四五万是有!”

“好,是叫刘玉贞!”

玉霄说:“我希望她有这么多!”

刘玉霄就觉得这是个极要脸面的人,他在有意轻描淡写。他果然马上叉开话题问道:“你大姐好吗?叫刘玉贞是不是?”

他说:“如果没这么多那就有问题了,你看咹——”之后就一笔一笔的算。他只算她的收入,而不算她的支出。玉霄想向他指出这一点,一是碍于情面,二是想到自己爷俩儿也在这个家里吃,虽然缴了钱,但你不能五十步笑一百步。而且这两口子除了抠一点之外,也还比较勤快,像买粮换煤气这些事,小吴主动就干了。他还开玩笑呢:“我出力,你出钱,办个义学不费难。”他当然知道他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就老巴不得玉霄能出点什么事儿。玉霄有篇小说引起过争论,他在某个刊物上看见了,就在曹文慧面前大惊小怪:“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这个意识形态领、领域不好研究呀,白纸黑字的比处分决定还厉害呢!”就把曹文慧吓得了不的,让玉霄将所有的争鸣文章都拿来看了还是不放心,嘱咐他以后多写些反映主旋律的东西,拿给领导审查了再发表。

他脸上红了一下:“没什么事儿,先练练,不一定用得上,我只是个业务副院长,无非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罢了,文件上不是也说要把决策者和执行者区分开来?”

小吴对作家离婚之类的事也特别感兴趣,不时地就跟玉霄打听谁谁谁离婚了你知道吗?还特别宽容,说是这算不得什么事,属小节。他还总爱把玉霄和肖三往一块儿扯:“姐夫搞创作,肖三搞评论,你俩算得上是相得益彰珠联什么合来着?”

路上,玉霄问他:“您刚才——没事儿吧?”

肖蒙说:“整个一个二百五,不会说别说,是璧合,懂吗?”

他一下握住玉霄的手说是:“真是想不到的事儿,都长得这么高了,走,咱们回家,让你曹大姐高兴高兴!”

小吴就嘻嘻地说是:“璧合对,珠联了还能不璧合?”

“是啊,您就是肖叔叔?”

有时四个人正说着话,小吴还往往给肖蒙一个眼神儿,然后一起躲开,让玉霄跟肖三单独在一起呢,像是故意给他俩提供什么方便似的。肖三呢,也不在乎,嘴上说着小吴这家伙整个一个小市民又是心理特别阴暗什么的,可逮着机会就愈发地跟玉霄表示亲近,像单独跟玉霄去看电影啦,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挎着玉霄的胳膊啦什么的,我行我素。

“你可是小霄?”

肖三长得很漂亮,身材很好看。肖家三姐妹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漂亮。肖英和肖蒙是在沂蒙山出生的,只肖三一个生在北京。小吴说,从她们的身材上可以看出当时的生活水平。他还拿她仁跟宋氏三姐妹作比较呢,说是宋庆龄和她的姊妹们分别占着一个德、才、貌,而这姊妹仁除了大姐占着一个德字外,才貌全让肖三给占去了,没肖蒙的份儿。肖三也自我感觉良好地说是你这不还有点自知之明吗?

“嗯!”

玉霄一直认为,肖三是个娇生惯养不拘小节有点懒和馋的女孩子。一个屋顶下住着,一个锅里摸勺子,且始终从兄长的角度来看她,他当然就比别人更容易注意她的缺点。比方她的房间她自己就很少拾掇,床上皱皱巴巴,被头一抹油垢,桌子上乱七八糟。你若在街上遇见她,你很难将她那个漂亮、高雅和潇洒的劲头儿跟她脏兮兮的被窝儿联系起来。曹文慧有一次跟玉霄说,现在每家都有这么一个,你看着她在外边儿人模狗样的小姐似的,高贵得不得了,可你到她屋里一看呢,就露馅儿了,纯是个狗窝,怎么长得来!也不脸红。她经常穿着睡衣就在家里走来走去,她说玉霄大公鸡似地在这个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玉霄说我可是没穿着睡衣呀!她也照穿不误。她疯起来还揽着玉霄的脖子很响亮地亲那么一下呢!玉霄将她推开,“去去去!”她就说,还是作家呢,狗屁作家!

那人忽地抬起了身子,但没站稳,马上就喝醉了酒似的摇晃起来。刘玉霄赶忙将他扶住了。他的脸呈绛紫色,许是弯腰时间长了,让血给充的。待他的脸色稍稍恢复正常,他拍一下胸口说是:“起猛了!你刚才说是从沂蒙山来的?”

她先前对玉霄非常崇拜。她认为他是个人奋斗的典范。一个农民的儿子,只身从那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出来,闯荡到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容易,而他的作品也充满着智慧和才气。她大学毕业时的毕业论文就是一篇系统评论玉霄作品的作家论。她认为他是最早将笔触转向表现沂蒙山人生存状态的作家之一,始终注重一种原汁原味儿的审美追求。他有三个善于:善于到人民群众的原色生活里去发掘艺术创作的源泉,善于用平淡从容的口吻让人体味一种难言的苦涩,善于以喜剧的形式展示民众性格的弱点,还格调清新语言幽默什么的。玉霄当然就很高兴,说是:“看不出疯疯癫癫的个小妮子还有点小道道哩,是你自己写的?”

“看看他,我是从沂蒙山区来当兵的,他爱人曾在我们那里工作过!”

肖三嗔怒地说是:“瞧不起人呢,人家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整了三个通宵才写出来,你还怀疑人家。”

“找他有什么事儿?”

玉肖就说:“嗯,不错,知我者,肖三也。”

“肖一雄同、同志在哪里住?”

“那你得好好慰劳慰劳我!”

刘玉霄在一个撅着屁股的人的旁边儿站了一会儿,想跟他问问路。那人从两腿之间发现了他,问道:“你、你找谁?”但身子并没抬起来,仍那么弯着。

“那当然,请你搓一顿儿怎么样?”

时值早春二月,清冷的校园里到处都贴着写了“深入斗批改,迎接九大召开”之类的各色标语。路旁的残枝败叶之间,有那么十来个穿着军装但没戴领章帽徽的中年人在撅着屁股弯着腰的一动不动,他们还在小声地对话呢,这个说:“坚持数年,必有好处!”那个说:“小型的批斗会弯上它四十分钟差不多就可以撑下来!”而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看着他们。刘玉霄就意识到他们是在自觉地练,好准备着挨批斗。军事院校是允许开展“四大”的单位,兴这玩意儿。

“你就知道搓一顿儿,我要你来点精、精神鼓励!”

那个旧信封上的地址是肖一雄所在的某军事院校的家属院儿,而要去那个家属院儿,须穿过半个校园。不想当刘玉霄按着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的时候,就让那个文文绉绉很有风度的肖一雄万分尴尬。

“那好,你听着:‘肖三同志在写毕业论文中,积极肯干,任劳任怨,工作努力,成绩显著,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一切都按着曹文慧和刘玉贞当初的约定在悄悄地进展。虽说两个年轻人都还蒙在鼓里,却又进展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还没盖公章呢!”

肖英后来告诉刘玉霄,她第一次来钓鱼台串联的时候,玉贞大姐就给她灌了不少关于他的事了。她还知道玉霄这名字由“如肖”演绎而来,是她母亲给起的呢!所以当刘玉霄和肖英在北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都觉得彼此早就熟悉了似的,涌起了一种青梅竹马般的感情。

“盖在哪儿?”

玉霄也哭了:“是我拖累你了。”

肖三将脸凑到他跟前,鼓着腮帮子:“这儿!”

“这个口琴就是她留给你的,信封是肖英上回来串联回去之后写来的,不知道她家搬没搬,正好你也到北京当兵,抽空儿去打听打听,你小时候她对你特别好,别忘了人家!”完了就哭了:“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没照顾好你!”

玉霄一高兴就在那地方亲了一口,她则像真得了奖状似的,拉着他连蹦加跳地疯了一阵儿。完了,说是:“你刚才管我叫什么?”

“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点印象!”

“肖三啊!”

玉霄离家之前,玉贞给了他一只生了锈的口琴和一个几年前的旧信封,说是:“小时候,你可记得咱这儿有个女乡长,姓曹?”

“不是,刚开始的时候,叫我小妮子?”

玉贞孩子生得挺多。当玉霄高中毕业因为赶上“文革”没能考大学而去北京当了兵的时候,她的第六个孩子也降生了。

“小妮子怎么了?”

她拼命让玉霄上学,她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一个能上得了学。她的孩子一个个的都挺懂事。玉霄上初中的时候,每当星期天回家,玉贞总要给他做点好吃的,只做一点儿,刚够他一个人吃。孩子们在旁边儿眼巴巴地望着,玉霄让他们一块儿吃,他的大外甥说:“你吃吧,舅,你在外边儿上学怪累!”孩子刚八岁,说话跟大人样的,他的鼻子就有点酸。有一回八岁的外甥去河里捉了几条小鱼,拿回来要给他舅吃,回来见五霄上学走了,孩子哭了。

“这个叫法特有味儿,我就愿意你叫我小妮子。”

往后她有了孩子,留起了髻子,穿着带大襟儿的褂子,盘着腿儿吱吜吱吜地纺线穗子,眼里终年布满了血丝,她后背的脖领处经常湿漉漉的,干了的时候就好像撒了一层盐粒子。

可肖三读研究生没两年,就把玉霄的作品批评得一塌糊涂,说他满脑子的农民观念、传统观念、道德观念,缺乏现代意识环境未来意识,有点幽默也是农民式的小幽默小调侃。他让她批评得心里没底了,不知写什么和怎么写了,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搞创作的材料来了。她就领他参加各种各样的沙龙和讲座,让他长长见识,开开眼界。那些新潮人物满嘴的新意识新提法,又是符合坐标交叉点什么的,就让玉霄云里雾里,自惭形秽。他们对他的作品不甚了了,对他和肖三的关系却津津乐道。肖三有一次领他去参加一个专题讨论中国情人现象的讨论会时,一个外号离婚大师的新潮诗人就说肖三是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解决了问题,活得多么英勇!他还赋诗一首呢:“守住他,守住这折磨你灵魂的冤家,莫让肥水外流,自己慢慢地消化。”而肖三则不置可否,笑嘻嘻地说句“神经病”就算完。她仿佛要故意造成这么个效果。玉霄一会儿就出来了,肖三追出来:“怎么了?”

这话她经常说,玉霄从小就记得很牢。他不知道姐姐的潜台词是什么,猜不出“要不”就会怎么样。但却使他感到了某种压力,他学习很刻苦,成绩很好。

玉霄气鼓鼓地说:“这就是你的现代意识之一种?”

玉霄的性格开始孤癖起来。从前姐姐没出嫁的时候自由自在,现在在自己的家里却还要时时小心着,觉得很别扭。他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有一回掉眼泪的时候让玉贞看见了,玉贞就抱着他一起哭,完了,她对玉霄说是:“好好上学啊,要不……”

肖三就说他不可救药,重视现象而忽略本质,重视结果而忽略过程。

徐福跟玉贞来到钓鱼台,本事施展不开。钓鱼台的人先前对他们的老社长是何等敬重,如今见她嫁给了这么个畏畏缩缩的人就觉得有点小失望。队上分东西,村里开会,就只点刘玉贞的名而不点他。他肯定就觉得压抑,整天沉默寡言。玉霄放学之后要跟伙伴儿们一块儿去拾柴禾,他不让去,玉贞说:“他愿意去就让他去呗!”他就说:“这可是你让他去的呀!”

玉霄就觉得她确实是大了,有点危险了。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个肖三确实是要做出点什么事情来的。果然,当曹文慧去沂蒙山不久,肖英来信报平安的时候,肖三见了说是:“我看看大姐的信行吗?”

刘玉贞的丈夫徐福也当过兵,性子很慢,很有礼貌,很会过日子。刘玉贞还没搬回钓鱼台的时候,玉霄曾去过那个小山庄一次。徐家是个大家族,徐福提到的那个徐彦是他本家的一个哥哥,他当时在部队当营长,回来办老婆随军,他那七八个兄弟包括徐福在内就在一起研究怎么跟徐彦要钱怎么分他那些搬不走的东西。最后整得徐彦从他舅子那里借了路费走了。临走两口子大哭一场,发恨再也不回来了。肖英有一次跟玉霄说起徐福说的徐彦每年都回来给他嫂子做生日的话,玉霄就笑了笑没吭声。

玉霄说:“行,看吧!”

在这之前和之后,刘玉贞有许多脱产转干的机会,就在曹文慧调走的时候,她还动员玉贞接替她的职务来着,但都被玉贞拒绝了,理由还是她弟弟:既不能把弟弟留在家里,也不能带着弟弟东跑西颠,只能她自己在家里。

肖三粗粗地浏览了一眼就说:“这哪是夫妻间的通信啊,简直是公函哩!”

其实玉贞父母在世的时候,早给她定了一门儿娃娃亲,她没敢告诉曹文慧,怕她笑话自己觉悟低没水平。她是这样想的,娃娃亲有点封建不假,但那是父母给定下的。父母在世可以耍耍小脾气不啰啰儿了,父母去世了就不能不啰啰儿。后来初级社会并成高级社的时候,她就辞去社长的职务,跟那个娃娃亲的对象结了婚,嫁到离钓鱼台八里地的一个小山庄去了。待她那个额头上永远贴着狗皮膏药永远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的婆婆去世之后,她就将家又搬回了钓鱼台。

玉霄说:“老夫老妻了,哪能跟恋爱期间似的!”

“那就在外村找一个,把他招赘到钓鱼台来就是了。”

“关键不在这儿!”

“本村都是庄亲,我的辈份又高,没合适的!”

“在哪儿?”

“傻妮子,跟我一块儿干什么?有合适的赶快找一个,你要照顾小霄,不会在本村找?”

“你跟我大姐之间有爱情吗?”

“等弟弟稍大点儿的时候,跟你一块儿!”

“这是怎么说话呢?我们怎么没有爱情?你瞧,她的照片我都随身带呢!”玉霄说着就从上衣兜儿里掏出了个夹着肖英照片的钱夹子给肖三看。肖三看也不看嘻嘻地说是:“你紧张什么?爱情是不用显示的,这不说明问题。”

还在曹文慧发酒疯的那次不久,文慧就问玉贞:“哎,你干嘛还不找主儿?”

“怎么才能说明问题?难道我俩关系不好吗?”

肖英对丈夫小时候的事就比刘玉霄自己还清楚。

“好,问题是太好了。”

而庄上的人谁都告诫肖英,千万别忘了你大姐呀!是她把玉霄拉扯大的呀。曹文慧也不止一次地这么说。刘玉贞呢,也喜欢在肖英面前讲她当年抚养弟弟的功劳:“你不知道咱们爹妈去世的时候他才多大点儿呀!别人他还不找,白黑的就拽着我,我背他背得手指头上都磨出了茧子。”她这么唠叨的时候,她丈夫徐福就在旁边儿“嗯、嗯”着,就像他当时在场似的,肖英越发觉得欠了她什么,尽力替丈夫报答她。徐福说,他庄上的徐彦别看在外边儿当公安局长,每年都回来给他嫂子做生日呢!长嫂比母嘛,嗯。肖英就也给刘玉贞做生日。刘玉贞说,谁谁谁家的孩子当了农民合同工呢,肖英就走后门儿给她的孩子去联系……

“这就让人不明白了,好,还算是没有爱情?”

肖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知道她这乡长是怎么当上的。她在整个下乡期间,比起她那些去北大荒去大西北的同学来几乎一点苦没吃,一点罪没受。她当民办教师,庄上的人还觉得屈了她,一有指标就推荐她上了省委党校。她毕业回来,先是当了几天公社团委书记,机构一改革,一讲究文凭,讲究女同志占一定比例,这个乡长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当上了。她像欠了钓鱼台人永远无法还清的宿债,拼着命地忙这忙那,东跑西颠。这里联系煤,那里换种子,操着故意向沂蒙山味儿靠拢的普通话,啦着地道的庄户呱儿:“我说狗剩家的呀,你这个绝育手术还得做来,不做不沾弦啊。”

“你俩好得跟兄妹一样,不像是两口子,你瞧你俩的脸模样走路说话多么相像!我有时甚至怀疑你跟妈妈的关系,说不定你真是她生的哩!”

肖英在婆家门子上当乡长,麻烦无穷。钓鱼台人仿佛谁都跟她有点直接或间接的亲戚,这个叫嫂子,那个叫婶子,还有叫奶奶的。煤不好买,托她买煤,优良品种不好换,托她换种子;连看病也要她先给医生打个招呼。还有许多托刘玉贞求她办什么事儿的,刘玉贞也大包大揽:“行,我给他妗子说一声。”

“简直是胡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再过几年,时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肖英就来钓鱼台下乡了。她在下乡期间将刘乃厚那个兔唇儿的儿子领到北京做了手术,给补好了。以后那个兔唇儿就保镖似的整天围着肖英转。肖英去打水,他给她拧辘辘;肖英去看电影,他提前给她占座位;肖英当民办教师,他在班上维持秩序。他补好了兔唇儿才上学,个子不矮竖插着,有哪个孩子惹肖英生了气,他嗷地就来上一嗓子:“操你个娘的,想挨揍咋的?”他不召即来,来之能战,有时候就让肖英很尴尬。后来她跟刘玉霄结婚的时候,那个兔唇儿竟然趁人多混乱之际,踢了刘玉霄一脚,很尽责的。

“我说不清,总之是我觉得你跟大姐像兄妹而不像是夫妻,你的小说里不也写着吗?妈妈还没结婚的时候晚上搂着你,而你则含着她的奶头儿?”

若干年后,肖英有一次跟刘玉贞的弟弟刘玉霄谈起这事儿,说是:“这个沂蒙山啊,真是块让人负疚的土地,你只要跟它一沾边儿,就忘不掉它,就永远觉得对不起它。”

“那不是小说嘛!”

那几个女学生吵架后的第二天,四个人分了两帮,继红跟另一个女学生走了,肖英带着一个住到刘玉贞家去了。钓鱼台的人始才确定这个肖英还真是曹文慧的女儿。

“你的小说写的都是真事儿,你不怎么会虚构,听说大姐小时候,妈妈没奶,你背着她这家那家的让人家轮着喂奶?”

继红脸红红的就再也没吭声。

“我忘了,也许有这事儿,可这能说明什么?”

刘乃厚打着哈哈说是:“操,还都漏哩,只是漏的程度不同罢了。”

“妈妈始终把你当作长子看待,姐姐呢,则始终把你当作兄长看待,你们都没有冲破这种道德观念的笼罩,而错把亲情友情当成了爱情。”

肖英余怒未消地说是:“没什么!”

“你这是按着书本推理甚至幻想出来的。”

刘乃厚拣着有代表性的倒了那么几家回到大队部,就听那几个女学生正在吵架,他一走近,她们不吵了。他问肖英:“怎么了?”

“你不要装作有爱情的,请问结婚之前你跟大姐正经恋爱过吗?你们拉过手接过吻吗?”

刘乃厚寻思寻思有道理,提起一桶水就往地富反坏家倒去了。倒得那几家鸡飞狗跳,庄上的人也都莫名其妙。

“这个怎么能告诉你,两口子的事情跟你啰啰什么!”

继红说:“你提一桶水从地富反坏家的屋脊上倒下来,看看他们家的房子漏不漏,若是都漏,自然没话好说,若是他们家的房子不漏贫下中农的漏,那就是阶级阵线不清。”

“你不要回避,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刘乃厚说:“是有点漏不假,你看得还怪仔细哩!”

“拉过手,没接过吻!”

继红还很耐心,循循善诱:“我们到你家去的时候,发现你家的房子漏雨是不是?”

“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了?”

刘乃厚说:“那还能不清楚?”

“你这不像一个姑娘应该问的话!”

继红说:“就算是资本主义道路他不走,阶级阵线的问题就清楚了?”

“我们只是作为问、问题来探讨,你们拉手的时候是恋人之间的那种感觉吗?”

刘乃厚说:“这么说是要揭刘曰庆喽?操,他连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都不知道,他怎么走?”

“那当然!”

继红说是:“十六条规定得很明确,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然要围绕着这个重点揭了!”

“既然是,那就不会只是拉拉手就算完,你当时觉得大姐美吗?”

刘乃厚很感兴趣:“你说怎么揭?”

“不是很美,但比较美。”

那个继红就说:“关键是钓鱼台阶级斗争的盖子还没揭开呀!”

“如果她不是曹文慧的女儿,你会跟她结婚吗?”

正这么吵着,刘乃厚来了。他向她们请教农村文化大革命怎么搞的问题,说是:“到处都轰轰烈烈,就咱这里死气沉沉,还是个事儿米,搞不好就让社会主义甩个十万八千里!”

“没有这种如果!”

肖英说:“他当时才十四岁有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不用你管,你如果胡说八道给我们下不来台,你趁早滚蛋!”

“你若不跟她结婚,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妈妈?是不是不忍心不跟大姐结婚?”

继红说:“我看他那一年村长就当得有问题,整个一个维持会长三开人物!”

“没想过!”

肖英让她气哭了,说是:“难道人家对咱不理不睬就没有问题了?你了解沂蒙山人吗?”

“你现在想、狠劲儿想、仔细想!”

那个继红吃了狗肉补了肚子,认为刘乃厚有问题。她这么考虑:“这个人热情得实在有点过分,心里有鬼似的,他若没有问题能对咱这么热情吗?不认不识的?”

“我不跟你瞎啰啰儿,你这是以假乱真,诱使别人按着你的思路想。”

刘乃厚在女学生们的门口蹲了一夜。赶到天明,继红不拉了,眼窝儿却好像陷下去不少。刘乃厚到底把那只小癞皮狗给杀了煮了,让继红补肚子。

肖三笑笑说:“难道这不是事实?你是不是看重结婚的意义而忽略了结婚的本身?”

刘曰庆说:“那还不拉肚子?”这就让乃厚去拿药,又让老婆炒麸皮,尔后将发烫的麸皮包起来,敷到继红的肚子上。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刘乃厚说:“就是吃了点羊肉,又吃了几个柿子!”

“如果撇开其他因素,只是单独的你们两个自然的人相遇,你俩会相爱吗?”

刘曰庆问他:“许是吃的什么东西不卫、卫生?”

“没有什么纯粹的自然的人。”

不想当天晚上,那个叫继红的就拉起了肚子。刘乃厚听说之后吓坏了,赶忙把刘曰庆给叫来了,一个劲儿地说是:“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如果妈妈不是司局级你会爱我大姐吗?”

女学生们都说:“你千万不要杀,我们都不吃狗肉!”

“我俩好的时候,你们家正在遭难,我俩定婚的时候,妈妈才刚刚解放。”

一只瘦瘦的小癫皮狗趴在门口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刘乃厚踢了它一脚,它不好意思地哼嘤着走了。刘乃厚就让那几个女学生在这里多住几天,赶明儿把这只狗杀了给她们吃,“天冷了不是?天一冷吃了狗肉可补身子呢!”

“你当时是不是在完成玉贞大姐交给你的任务?不这样做玉贞大姐就会骂你不仁义?”

刘乃厚就说:“我是长年在大队部值班,大点儿的孩子到人家借宿,具体哪个去哪家我还不太了解哩!”

“我从没把结婚仅仅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妈妈和我大姐当时只是一句玩笑话,后来相处觉得还不错,尔后就恋爱结婚,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他家的院子很大,屋子很小,里面黑咕隆咚。待过一会儿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的时候,女学生们都注意到屋里就一张床,一条滚成了蛋的油渍麻花的棉被,肖英就问他:“你一家七口晚上怎么睡啊?”

“你觉得幸福吗?”

他就说:“那都是冬天穿的棉袄表儿,缝了扣子做棉袄的时候还得往下拆,怪费事!”

“比较幸福!”

肖英又问:“你干嘛不把孩子们的衣服钉上扣儿呢?”

“是跟大姐结婚幸福,还是在这个家庭里生活幸福?”

刘乃厚说:“还要押金什么的,怪麻、麻烦,再说孩子多了,你不能个个都保质保量,总得出个把残品什么的。”

“兼而有之!”

肖英问刘乃厚:“干嘛不趁着孩子小,去医院做个小手术,把那个兔唇儿给补上?”

“我看你主要是作为曹文慧的女婿幸福,就像钱钟书的《围城》,外边儿的人想进来,里边儿的人想出去,你是作为进来者的那种幸福。”

刘乃厚还领着那几个学生到他家看了看。他家五个孩子,一色的男孩,其中一个还是兔唇儿。衣服是统统没有扣儿,有的敞着怀,有的就用根草绳子扎着。她们进去的时候,刘乃厚让那个兔唇儿“滚出去!没看见来人了吗?没有礼貌性!”那个兔唇儿也不客气,骂一声“操你个娘的,来人你就让我滚出去,就跟我不是这家的人样的!”就出去了。

“这么说你想出去了。”

刘乃厚就为拿不出更好的风景给他们看而有点过意不去,说是:“那只是一种理、理想,我们一定要好好抓革命促生产,封山造林绿化荒山!”

“是的,这是一个让人说不出什么味儿来的城堡,你就是一个自觉的维护士。”

看钓鱼台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时候,女学生们有点失望,说是:“到处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就这么个‘风吹草低见牛羊’啊?”

“有这么严重吗?”

刘乃厚就说:“既要有灵活性,还要有坚定性,咱虽然什么人都接待,可心是向着共产党的。”

“有,我有时觉得你也很可怜啊,我问了你这么多话,你始终在回避你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感情,你不是个好作家定了,好好想想吧您哪,仔细想,狠劲儿想!”

有个叫继红的学生说:“你确实是很有灵活性不假!”

这真是个危险的话题,不想还没事儿,一想就觉得这个小妮子观察得挺仔细,分析得还有点小道理。玉霄不想也不行了,越是克制住不想,就越想,像有根线牵着似的。他想起了他和肖英的第一次拉手。

他说是:“那当然,你不招待,把他惹火了他血洗你一下子那就不合算!三岔店不就让他烧得够呛?三光?搞地方斗争可不能跟部队样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完了就开拔,要讲究个灵活性嗯。”

他两个订婚的时候,玉贞领着两人上完了坟,在附近的小山上转了转。天气很好,杨柳吐绿,杏花正开,尚未开花或发芽的桃树柿子树也已含苞待放枝条青青,嫩绿的小草在枯草间探头探脑,偶尔有两只蝴蝶在跃跃欲飞……正是踏青的好时光,可玉贞始终在旁边儿陪着。玉霄回家三天,不是迎来送往说话啦呱,就是陪着曹文慧这家那家地转,一直没跟肖英单独相处过,此时就巴不得跟肖英单独呆一会儿。他示意大姐先回去,玉贞即将他叫到一边儿说是:“肖英还小,要不是表婶子可怜咱,能让这么小的闺女跟你订婚吗?你比她大好几岁,可千万别欺负她呀!”玉霄的心绪就一下让他破坏了不少。肖英那年十九,个子不高,胸脯平平,仍是中学生的打扮儿,看上去就更小。玉贞走了之后,她问玉霄:“刚才大姐跟你说什么?”

肖英问他:“听说你当年当村长的时候什么人都接待?不管是鬼子汉奸来到就有饭吃?”

“让我别欺负你呗!”

肖英她们在钓鱼台住了两天。刘乃厚领着她们把钓鱼台村里村外的转了个遍,他当然就不失时机地结合地形地物介绍一番他当年机智灵活开展武装斗争的事迹。他那点事迹细心的读者肯定都还记得,无非是偷了日本鬼子的罐头却误认为是炸弹,扔到村内的井里了,害得村民到村外挑水达三年之久。后来还是土改工作队长曹文慧让人下井打捞出来,消除了大伙儿的误解。他领着那几个女学生还专门儿看了那口井:“看看,就是这口井,有一定的文物性对吧?”

肖英就笑了,说大姐真好,老母鸡似的,总爱把弱小摁在她的翅膀底下保护起来,“你能怎么欺负我呢?”

肖英唱完,大伙儿一下爆起了热烈的掌声,之后她们又合唱了《北京有个金太阳》的歌,跳了《金瓶似的小山》的舞,同样受到了热烈欢迎。

“无非是不让我动你呗!”

“嗯,是怪象不假,越看越像!”

“我又不是纸糊的!”肖英说着就牵起他的手向山上爬去。她对他小时候的事比他自己还熟悉,她说他小时候骂人骂得还怪花花的,还骂人家小×妮子。玉霄说我这样骂过吗?肖英就说你骂了,连玉贞姐都说你这样骂过呢。她知道的钓鱼台的故事比他知道的还多,她说刘乃厚当了一年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把他岳父斗得不轻。玉华大哥特别能啰啰儿,还写诗呢,又是集体劳动好,有人来作证,若再把盗失,找咱可不行什么的。她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的时候,玉霄就觉得她有点可爱了。她走着走着,还踮个步跳那么一下呢。她不跳的时候就挽着他的胳膊。玉霄抚摸着她的手就有点小激动。他刚要拥抱她一下,刘乃厚家那个兔唇儿出现了,他肯定是一直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来着。他怒冲冲地窜到玉霄跟前六亲不认地说是:“你是哪个单、单位的?你站住,站好!”

“我看像早些年在咱这里的那个工作同志曹文慧哩,说不定这个肖英就是她的闺女,她男的姓什么来着?”

肖英愣怔了一下,继而咯咯地笑着说:“这是你玉霄爷爷呀,他是海军呢!”

刘乃厚悄声说:“她一来就认出我是刘乃厚呢,还知道劳动模范刘玉贞,支部书记刘曰庆!”

“什么思、思想!整个一个资产阶级,简直是给解放军脸上抹黑呀!”

“哎,这闺女好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兔崽子八成受肖英的影响,也会说整个一个了。玉霄的兴致就让他彻底破坏了。

“看人家这闺女长的,怎么长得来!”

此后他们当然也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但玉霄的心理障碍太多。一个从那样的小山村出来的孩子,找了这么个北京姑娘做老婆,玉霄当然是很恣运呀,他的感情完全陷在了对曹文慧的感恩戴德中。加之当时的气候就是那个样子,所有恋人间的正常举动都会被认为是不正经,在他,就更认为是对曹文慧的不敬和亵渎,他确实也就没存半点非分之想。肖英几次回北京,两人一块儿上街胳膊也挽着,但那仅仅是怕挤丢了或是肖英大方自然的举动,并不是情欲的觉醒,她是个发育很晚的人。

她这么唱着的工夫,大伙儿起初还鸦雀无声,一会儿就嚓嚓咕咕:“真好听,跟广播上样的哩!”

两人结婚之后,他发现肖英性格比较执拗,有点男性化的倾向;喜欢引用级别比她高的领导同志的话:“今天尚县长来了,转了半天就说了一句话:这个地瓜套种一定要解决,怎么就不能在地瓜沟里套种玉米呢?这个事儿得好好落实。”她工作还缺乏条理性,一样的事儿,她办起来就显得格外忙、格外累,给你一个“心眼儿不错但心慌意乱”的感觉。她当然就不善家务,她那个小厨房永远让你插不进脚去,所有的锅碗瓢盆儿她都那么当地儿摆着。玉霄说过她几次:“如果一件东西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你肯定要把这两部分分开放着,比方油瓶的盖儿,你倒了油就不会顺手把盖儿盖上!”她就说你行了行了,我忙你看不见吗?还粗心,她不时地就将钥匙丢了或锁到屋里了。类似的小事情说起来当然很小,不值得一说,但却让你恼火。而每当这时候,他确实也就想到了曹文慧,看着她的面子,算了……这样想过之后,玉霄就觉得肖三这个妮子真厉害!要命的是她太美,不光美还魅。她穿着睡衣走来走去的时候,她那光洁丰腴的腿和那时隐时现的饱满而坚挺的双乳,真让人眼花缭乱;她那亦娇亦嗔的神情和种种明显的暗示,更是撩人心魄。玉霄偶尔想起那位新潮诗人说的“莫让肥水外流”的话真想不负责任一下,可他面前横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曹文慧。

肖英说:“我们这次来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群众中经风雨见世面的,小时候,我就非常向往沂蒙山,这次借串联的机会就一块儿来看看!下面我就唱一下《沂蒙山小调》,看唱得准不准,有没有沂蒙山味儿!”说着就唱起来了: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肖三对此当然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了,她在锲而不舍地挖山不止,还引经据典举例说明什么的。她确实就是想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解决问题。玉霄当然也不是神仙或有病。当她再一次明白无误地要他挣脱掉幸福的枷锁,尝一点真正爱情的味道,玉霄唉叹一声“你是要把我放到炉火上烤啊”的时候,她终于扑到他的怀里了,她发烧说胡话似地喃呐着:“就是要烤你、烧你,烧死你!”……

大伙儿就啧啧连声:“好家伙,好几卡车,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嗯!”

就把刘玉霄这个东西给吓跑了,他跑回沂蒙山去了。

肖英传达得很简单,她学着沂蒙山方言说是:“毛主席接见过我们不假,可不是单独接见的,毛主席一次接见好几十万呢,接见一次天安门广场上光让人踩掉的鞋就能拉好几卡车!”

曹文慧这一辈子注定要跟沂蒙山连在一起了。她像一棵老树被挪到了水土不服的地方又挪回来了似的,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养足了精神,伺机发芽抽枝绽出新花。玉霄从北京跑回沂蒙山就发现她脸色红润,神情舒展,身板硬朗,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块穷瘠的土地对她真的如此重要吗?真如她所说的是喝了沂河水的缘故吗?抑或是沂河岸边的树行里留有她青春的身影,钓鱼台的一草一木给她以美好的回忆?或者干脆就是肖三说的她喜欢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品尝人民爱戴的乐趣?不好理解的。

刘曰庆接着说:“毛主席还接见过她们呢!县长也不一定让毛主席接见过,下边就请肖英同志具体传达毛主席接见的盛、盛况!”

曹文慧有一次问玉霄:“你知道这条河为什么叫沂河吗?”

大伙儿喊着“鼓舞”,就都鼓起了掌。

玉霄说:“是不是这地方一直缺水,龙王爷只允许这条河按每人每天三斤水的流量淌,这么三斤三斤的叫久了,就叫成沂河了?”

刘曰庆说:“纯粹是好精神不假,精神这么好,大伙儿说鼓舞不鼓舞啊?”

曹文慧说:“那只是一种传说,实际上这条河应该叫姨河,不知怎么写着写着就写成了沂河,我看还是写成姨河有色彩、有感情,黄河也叫母亲河不是?你只要喝了她的水,你就会生些亲情友情恋情出来,甚至生出一种负疚感,让你永远忘不掉她,永远觉得对不起她。”

大伙儿就七嘴八舌,这个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呗!”那个说:“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呗!”刘乃厚就说:“我看是纯粹的精神定了,‘免费予以解决食宿为盼’还能不纯粹?”

玉霄问她:“您这种说法有记载吗?”

大伙儿背诵完,刘曰庆就致欢迎辞,他说是:“红卫兵小将们不远千里从北京来咱听蒙山做革命的宣传队、播种机、宣、宣言书,大伙儿说这是什么精神?”

曹文慧说:“所有的记载都是人写的,你写出来不就是记载吗?”

那几个女学生都说“不要开不要开”,可还是开了。刘乃厚就过了一次主持会议的瘾。人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咳嗽一声说是:“别说话了,都别说了,韩富裕!不让你说嘛你还说,年纪也不小了,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共同背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二!”

玉霄就很受震动,想不到这样一个业务老太对沂河竟会有这样一种富有人情味儿的解释,她对沂蒙山的适应、迷恋、痴情就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了。

刘乃厚说:“也没啥好讲的,武装斗争很复杂嗯,那时候曰庆书记不在家,我在庄上主、主持工作……”正说着,刘曰庆来了,互相作过介绍后,刘乃厚就知道那个知道他是谁的女孩子叫肖英,其余四位的名字也都是两个字,卫东、继红的怪好听。她们是学习红军两万五,长征路上不怕苦,专程来老区参观学习的,会唱沂蒙山区好地方的歌,当然也被毛主席接见过。刘曰庆一听毛主席接见过就肃然起敬了,说是“好家伙,那可是不简单,县长也不一定让毛主席接见过,晚上开个社员大会吧,一是对小将们表示热烈之欢迎,二是请他们传达幸福之情景,让大伙儿都幸福幸福!”

曹文慧此次作为三沂工程的顾问,重返沂蒙山之后,当然就先去看了沂河。

肖英说:“赶明儿给我们讲讲!”

那条河确实就干涸了。

刘乃厚就说:“知道我的人挺多不假,玉贞大姑去省里开劳模会作报告的时候也提到过我,主要是跟敌人作斗争能讲究个灵活性儿。”

你无法想象这样一条美丽的河怎么就会变得如此丑陋,像一条坦露着肚皮的死蛇,黄一块、黑一块,偶尔还有一两洼互不相关的死水,在有气无力地等待着消失。但有风,风代替了水,在河床上自由自在地漫卷着,肆虐着,不时地有几股黄风夹着枯草败叶在横冲直撞。

肖英说:“您别胡乱猜,我是来到县里之后才听说的!”

钓鱼台那个外号叫杨大学问的神经病杨尚文在那个春天的早晨从紧挨着河堤的那间只能横卧不能竖坐的窝棚里爬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山崮上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迎风而立。她的白发连同她银灰色风衣斜刺地飘起来,而身子则一动不动,雕塑一般。他猛然就喊了一声:“死——啊——糁!”他的声音颤抖,余味悠长,听起来惊心动魄。

“都挺好!玉贞大姑出嫁了又搬回来了,曰庆书记一会儿就来,哎,你是怎么知道的?面好熟啊,跟在哪里见过样的。”

曹文慧看了他一眼,但并不怎样的惊奇,她问他走去。

肖英笑了笑:“大名鼎鼎还能不知道?你一说话我就知道!我还知道劳动模范刘玉贞,支部书记刘曰庆哩,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神经病杨尚文是清朝最末一批进士。曹文慧近四十年前在钓鱼台办识字班认识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经很老了,算起来他该有一百岁了,竟然还活着。她认识糁这个字并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儿,就是跟他学的。她听说他有学问,想请他当识字班的老师来着,就在沂河的沙滩上找到了他。他留着辫子,稀稀拉拉的几根黄胡子,脸很长,一边的嘴角斜吊着,骄傲自满似的。他正在那里用一根棍子写糁这个字,从蝇头小楷到大幅巨掣都有,一个个的全是颜体草书,不管你懂不懂得书法,你都会从不同角度觉得那不是一般的好。他问她:“认识吗?”

刘乃厚一听挺惊讶:“是啊,你怎么知道?”

曹文慧摇了摇头:“不认识!”

肖英就问他:“您是十四岁就当村长的刘乃厚吧?”

“念Sá,这样读:死——啊——糁!”

“你们要踏上千万只脚,别让咱国家变修了。”

她对他这种读法就很吃惊。

“还不能这么说!”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牛鬼蛇神横扫得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

一个稍大点儿的女学生说:“当然是大好了,不是小好!”

“糁,取牛、羊、豕之肉,三如一,小切之,与稻米。稻米二,肉一,合以为饵,煎之。苏东坡有诗赞道: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荠脍,轻比东坡玉掺羹。”

刘乃厚忙这忙那的时候问那几个女学生:“当前的形势是怎么个精神?”

她就知道那是一种好吃的东西。

刘乃厚说:“是钓鱼台不假!”他接过介绍信看了看,是“希沿途各地免费予以解决食宿为盼”的,就将她们让进大队办公室,让她们烫脚洗脸,他自己就忙着提壶刷碗,尔后打发小孩儿去叫支书刘曰庆,透着经常接待公家人儿的一种熟悉和干练。

可他就会写这一个字,别的字是一概不会写,也不认识。

肖英就掏出一封脏兮兮的介绍信给他:“这儿是钓鱼台吧?”

曹文慧有好长时间闹不明白这么一个有学问的人为何单单就会写这一个字。后来她从刘玉贞的爹那里才知道是让日本鬼子给打的。

一九六六年冬天,肖英和另外三个要好的同学来沂蒙山串联,在钓鱼台住了几天。刘乃厚当时在大队当保管员,肖英她们进村的时候他正在大队部门口蹲着,一见着他们就说:“同、同志们辛苦了,屋里歇会儿,抽袋烟!”

杨尚文嘿嘿着候着曹文慧。曹文慧走近他问道:“还认识我吗杨大爷?”

刘玉贞说“刘乃厚这个私孩子爱显能,从年轻就特别愿意主持个会什么的,没他的事儿他在旁边儿也胡啰啰儿”是一点儿也不假的。肖英第一次来钓鱼台的时候就曾领教过。

“面是有点熟啊,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这时候的曹文慧,有着一种少妇的美。她漂漂亮亮,风风火火,操着地道的沂蒙山方言,既能吃苦,也能说粗话,威信就很高。人们把她当作知识分子劳动化的典范,以她为标准衡量其他的和后来的干部,稍微不如她,就说是:“这样的人给曹文慧提鞋也不够格。”后来当肖一雄调到北京某军事学院干教务长的时候,曹文慧也调去了。她在一个国家机关的业务部门就沿着副处长、处长、副局长、局长的台阶熬了上去。

“我是曹文慧啊。”

曹文慧廿八岁结婚,婚结得晚了些,爱的方式有点变形。虽说她没跟他去,但他们都疯狂地补偿着久别后的感情,贪婪地享受着爱情的乐趣。还真是让何大能耐说准了,两人穿梭般地你来我往,结果在他们婚后的五年中,曹文慧接连生了三个女孩儿,第一个即是肖英。

“啊——”他像刚要回忆起来,一激动却就赶上了糊涂的那一阵儿,一边的嘴角斜吊起来:“死——啊——”

肖一雄走了之后,留给钓鱼台人突出的印象是:文文绉绉,很讲卫生。他每天早晨都要到紧挨着钓鱼台的那条小河去刷牙洗脸,脖子上搭着印了“最可爱的人”的那种白毛巾,还做伸展运动什么的。他看手表的姿势也很文雅,一只手翻开另一只手的袖口,戴手表的那只手就做着女演员们经常做的那种莲花状。钓鱼台那个神神道道的何大能耐就说:“这种人一看就是只能生女孩儿的人,生不出男孩儿。”

曹文慧对他这毛病当然就很熟悉,不以为怪。她注意到那窝棚檐下的矮墙上依然提溜八挂。他所有的家当都在那上面挂着:铲子、勺子、筐子、辣椒串子……

“你小点声!你这个大嗓门儿是什么时候学的?”

她问他:“大爷高寿了?”

“你不粗野,头天见面还没登记你他娘的就……”

“记不准了,好几十了吧!”

肖一雄嘿嘿着:“你变粗野了!”

“身体怎么样?”

肖一雄在钓鱼台呆了五天,临走要把曹文慧带走,曹文慧不干,说是:“跟你干啥去?当随军家属?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了?想得你娘的倒美!”

“好、好!”他确实就耳不聋眼不花背也不驼。

酒席也是请了的。刘玉贞让韩富裕杀了两只羊,大锅那么一煮,大伙儿连吃加喝的就都脸上红扑扑的。刘玉贞忙里忙外地张罗,跟家长似的。当肖曹二位从她家出来,入了乡政府大院儿的洞房的时候,刘玉贞就掉了眼泪。

“能让我看看您吃的是什么吗?”

刘玉贞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扎了席棚,装饰了红绸子,挂上了毛主席像。曹文慧和肖一雄就由刘曰庆书记主持着,举行了个简单的婚礼。当然就向毛主席像鞠了躬,还夫妻对拜什么的。他两个鞠躬的时候,刘乃厚在旁边儿抢着咋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下边请党支部书记刘曰庆同志讲话!”刘曰庆让他啰啰儿得有点恼,但也不好发作,就说是:“这是个革命化的婚礼定、定了,以后再有结婚的,就按这个章程来,新社会讲究个新风、风尚嘛,啊,但也不能胡啰啰儿,要注意个礼貌性!”

“看吧。”

刘乃厚受宠若惊:“军事物资也能送人?”但还是接着了。

曹文慧掀开那窝棚头儿上用两块石头支着的小耳锅就愣住了:你永远想象不出世界上竟会有这种食物!那是半锅地瓜面儿加蛤蟆肉煮的糊粥,又黑又白、又甜又腥,你看过之后是要命也不想尝半口的。这就是他终生不忘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记得唯有这个能记得的糁吗?

肖一雄就把那个墨镜给了他:“送给你吧!”

她怏怏地就离开了。

曹文慧说:“嘿,还怪会说话呢!”

回到家她问肖英:“那个杨尚文村里就不管?”

刘乃厚说:“主要是在曹乡长的领导下,做点具体的地方工作。”

“怎么不管,他非要那么吃住有啥办法!”

曹文慧给肖一雄介绍:“这就是那个十四岁就当村长的刘乃厚,老革命啦。”

曹文慧唉了一声:“吃那样的东西竟然还能长寿!”

肖一雄个子很高,背有点驼。他和曹文慧村里村外地散步的时候,戴着一种风镜样式的墨镜,他那个墨镜就让刘乃厚很崇拜。刘乃厚说:“这个么儿是千里眼吧?打个枪放个炮了什么的,那就格外准!”

肖英就说:“关键是他不动脑子,有点神经病的人一般都能长寿!”

肖一雄嘿嘿了两声,就拿糖给玉贞和小霄吃。

“什么逻辑!”

曹文慧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就是要急急这个×养的!”

曹文慧来钓鱼台当然又是一番小轰动。刘玉贞、刘曰庆、刘乃厚等老人们自不必说,穿梭般地你来我往地去看她。连刘玉华、韩富裕也有点小兴奋,这个说,这回够县里的头头儿喝一壶的,把个好好的沂河糟踏成什么样子!简直是破坏生态平衡啊。那个说,是得好好撸撸这些婊子儿,撤他个三俩的职务跟捻死个蚂蚁差不多。钓鱼台人看重级别,崇尚大官儿,一般都认为大官儿下来总要撸小官儿们一家伙。刘玉华还向曹文慧告县委的状呢,说是那些东西净搞形式主义,你那里冒出个万元户,他这里就七拼八凑地凑,根本不讲个实事求是。刘乃厚家那个兔唇儿则自告奋勇要给曹文慧当警卫员,说是“安全问题很重要,不可掉、掉以轻心。”曹文慧就笑了,说是我一个离休的老太太要什么警卫员。

肖一雄气急败坏地就要走,刘玉贞一下进来了。她在门外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她听文慧越说越不像话,就说是:“你是肖大哥吧?文慧姐是吓唬你哩,那是俺弟弟!”

沂北县领导人起初以为那个旨在解决沂河沿岸三县人畜用水和灌溉问题的三沂工程很简单,钱一到手、水利部门那么一抓,打上几眼深水井,将责任制之后被破坏的水利设施一恢复就行了。曹文慧来到之后,他们就重点跟她啰啰沂北县发展旅游事业的潜力和优势,拉她去看牛郎庙、孟良崮和一组未开发的溶洞群。说是山东有一山一水一圣人,还有沂北的溶洞群,是得天独厚嗯。曹文慧开始懵懵懂懂,以为拉她这里那里地看是让她旧地重游,激起故土之情,是招待她的一种规格。她去看了那组溶洞群之后觉得确实不错,是北方很少见的一种特殊的岩层结构。那些奇形怪状的钟乳岩、滴水岩、石笋石柱什么的,你说什么就像什么,神话传说随便编。她顺口说了一句:“嗯,是很有开发价值。”尔后他们就翻来覆去地引用,她开始警惕起来:他们是想从三沂工程的资金中抠出一点来开发那些溶洞吗?而这绝对不可能。她跟他们解释,最近那个专家组就要来看的,看了之后要你拿出每一步的治理方案,尔后再根据工程预算分期拔款,三年之内完成,完了还要通过卫星检测验收。让曹文慧高兴和放心的是沂北县领导人都很听话,她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那个尚县长说是:“好家伙,还通过卫星验收?这么说咱干什么事儿人家都能看见了?怪不得这些年没听说往大陆派特务了呢,敢情是通过这玩意儿呀!”

“不是我的是谁的?这么多年也不来个信,谁知道你是死是活?”

有的就说:“卫星拍地球上的照片连眉毛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呢,谁也甭想胡弄洋鬼子!”

他的脸色变得吓人:“你的?”

尚县长问曹文慧:“他们搞得这么复杂干嘛呀?又要每一步的治理方案,又要卫星验收什么的?”

她有意急急他:“我的!”

曹文慧说:“他们是耽心不能专款专用,据说他们在别的地方有教训,钱拨出去后让些贪官污吏给侵吞了,没用到老百姓身上。”

两过两年,肖一雄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了,他来钓鱼台找曹文慧。两人见面百感交集,哭着叫着地抱到了一起。一会儿,他把她放开了,他看见她的床上睡着个男孩儿,他的嗓音陡地变了:“这是谁的孩子?”

尚县长就说:“他们不相信咱们的社会制度呀这是!”

“行,只要我以后有女儿!”

“所以呀,专家组来了之后,你们无论如何不要领他们去看什么溶洞,你们那点小意图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连水都吃不上,还发展什么旅游事业?”

刘玉贞说:“那怎么行,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给你当女婿嘛还差不多!”

尚县长说:“那是那是,我看不仅不领他们看溶洞,还要适当布置一下哩,跟沂河沿岸各村打个招呼,那些家里比较阔气的,什么电视机啦收音机啦都藏起来,别搁那里臭摆,显得不穷似的。电视机的插座也要拔,你不拔说明有插那东西的玩意儿。”

曹文慧有时候胡思乱想,说话大大咧咧,她跟玉贞说:“让小霄给我当儿子吧!”

有人问他:“缝纫机藏不藏?”

曹文慧年龄大了些,特别喜欢孩子。她给玉贞的弟弟起名叫“如肖”刘玉贞不同意,勉强叫成了“刘玉霄”。曹文慧晚上经常让玉霄跟她作伴儿。有天晚上,她突然醒了,醒来之后发现她的乳头儿正在小霄嘴里咂着,另一只则在他的手里抓着。她意识到醒来的原因,朝小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哇哇”地哭起来没完,她又赶忙把乳头儿塞到他的嘴里了,她点着他的额头:“你这个小坏蛋,小冤家呀!”

尚县长说:“缝纫机就算了,生活必需品嘛,嗯。”

“哗——”曹文慧吐酒了。“哇——”刘玉贞那三岁的弟弟吓哭了。曹文慧就老娘们儿似地抱着他也哭了:“我的个儿呀……”

一时间沂河沿岸各村都动起来了。刘玉霄从北京回钓鱼台的时候,村里有电视机收音机的人家就正忙着藏。韩富裕说:“操他的,还真跟鬼子来了差不多哩!”

曹文慧是苏北人,是金陵大学水利系的肄业生。一九四五年,她听说沂蒙山区解放了,就和她的同学肖一雄通过地下党来沂蒙山参加了八路军。之后他上了前线,她则留下来做了地方工作。再往后肖一雄就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去了。

刘曰庆说:“帝国主义没有免、免费午餐嗯,他不折腾一下能给你援助呀!”

玉贞第一次看见大乡长披头散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疯疯癫癫的样子,第一次听她这么沂蒙山味儿的骂人,这便知道了她的许多事情。

刘乃厚说:“咱就不用藏,到时候让他到咱家看看,看看有没有真实性儿。”

曹文慧根本不会喝酒,喝着喝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狂,笑过之后又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一边哭还一边骂:“操你个娘的肖一雄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啊,你活着不来个信死了不通个知,纯粹坑你姑奶奶我呀!”

杨大学问在河滩上咋呼:“死啊——”

玉贞见她有点认真,就乖乖地杀鸡去了。

刘玉华就说:“这些东西弄虚作假惯了,不是从左的方面弄虚,就是从右的方面作假,全然不顾三中会。”

“让你杀只鸡你疼得慌了?你不杀我走了!”

刘玉霄就笑了,说是对咱沂蒙山人来说,我看装穷比装富还算一个进步哩。

“当了乡长开始骄傲自满了呢!”

那个专家组的组长原来是北京某大学的一名德国籍教授兼任的,叫德克汉斯,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曹文慧忘记了先前与他在什么场合有过一面之交,这次在沂蒙山相遇,他还将她认出来了。他听尚县长介绍曹文慧当年在沂蒙山战斗过,此次又作为三沂工程的顾问继续为沂蒙山做贡献,非常钦佩,说她是一个好的山地女战士。

“让你杀你杀就是了,什么生日不生日?我当乡长的喝点酒吃只鸡还要等到过生日?”

专家组在沂北县住了一夜。尚县长向他们表示歉意,说是条件不好,招待不周什么的。德克汉斯说很好很好,宴席上那个小动物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尚县长不解:“小动物?什么小动物?”

“是你的生日?”

德克汉斯说:“全蝎呀!这里的蝎子比别的地方还多两条腿儿不是?”

“没有,咱自己喝、自己吃!”

晚上,尚县长安排广播站的人给他们放录相看,问他们看武打片还是看生活片,德克汉斯说是看《地雷战》、《地道战》也行,只要是打日本鬼子的什么都行。尚县长就大惑不解,他想不到德国人还会有这种感情。

玉贞问她:“来客了?”

曹文慧陪他们在沂河沿岸三县考察了六天,彼此熟悉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德克汉斯竟是抗日战争时期牺牲在沂蒙山现仍然安葬在临沂烈士陵园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汉斯·希伯的儿子。此次外援之所以争取得如此顺利,就是他在中间起了作用。他说他小时候曾随母亲来过沂蒙山,在他父亲牺牲的地方转了一圈儿。他来中国工作以后,每年都要来这儿给父亲扫墓。他爱人就是一个唱沂蒙山民歌一度很有名气的中国姑娘。他说着拿出全家的照片指给曹文慧看,那是个纯朴俊美的姑娘,穿着连国内也很少见了的那种带大襟儿的印花布褂子,一看就让人喜欢。曹文慧让他下次来的时候带她回来走走娘家,德克汉斯就说一定的一定的,她在巴伐利亚办了个中国工艺品商店,经常小蜜蜂似地飞来飞去的。

战争把沂蒙山的姑娘留大了。战争一结束,全国一解放,那些支前的参战当中的一部分回来的时候,钓鱼台及附近的村里一下出现了一个谈对象和结婚的高潮,几乎家家都在办喜事。钓鱼台乡政府结婚登记证的存根一天能积好几本。这东西很容易传染的。曹文慧自己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天她买了一瓶酒回来,一进门就说:“给我杀只鸡!”

曹文慧将这事儿说给刘玉霄听的时候,玉霄就又受了一次震动,沂蒙山还是有些魅力呀!

由土改工作队长改任乡长的曹文慧,几年来一直住在刘玉贞家里。两人领着钓鱼台的人们闹土改、搞支前、办识字班,结成了亲姐妹般的友谊。

肖英发现玉霄这次回来比先前勤谨了许多,神情有点小忧郁,也不说她“心眼儿不错但心慌意乱”什么的了。她问他:“怎么了,是犯错误了,还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怎么玩儿起忏悔来了?”

肖英在她妈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让她妈把将来可能有的她许配给了村长刘玉贞的弟弟。当时曹文慧与刘玉贞说的是玩笑话儿,不想后来就成了真的。

他说是:“胡啰啰儿呢,我是看着你跟妈妈风尘仆仆地为我家乡实实在在地做贡献,心里怪愧得慌!”

之后,刘玉贞见着刘乃厚的时候说了他一顿,刘乃厚就说:“您别生气大姑,我当时忘了,我寻思是咱自己庄上开会哩!”

“你拉倒吧,还风尘仆仆呢,别跟我来这一套!”

刘玉贞说:“这个私孩子是显能呢!他从年轻就特别愿意主持个会什么的,没他的事儿他也在旁边瞎啰啰儿,人越多他越显能!”

“真的,再说我在那里确实日子也不怎么好过,领导上老强调部队作家要反映部队,可我翻来覆去地就会写点沂蒙山的东西,别的怎么也写不来……”

肖英怎么也不明白刘乃厚当时为什么要来那么一嗓子。事后她跟刘玉贞说起这事儿:“这个乃厚是干嘛呀?弄得别人怪尴尬的,以后在公众场合他要三不知地就这么来一下,我还有法儿工作吗?”

“那就回来呀,我早就说过你创作的根在沂蒙山,离开沂蒙山你什么也写不了,现在才有体会呀?作为一个部队作家当然要反映部队,叫我当领导我也得这么要求,要不,养着你们白吃干饭呀?”

人们就陆续散去了。

“真要回来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肖英一下子愣了。她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根本没打算讲什么话,而且要讲话也不需要他来主持。但大家都不吭声了,等着她讲,她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是:“都忙、忙去吧!天怪旱,小、小麦也该浇了。”

“这话我说还差不多,你说就几乎没资格,北京是你的吗?不是。你老婆孩子的户口在那里吗?没有。你只不过在那里当过几年兵就是了,在北京当兵的多了去了,当过几天兵就留那儿,那北京就没别的人了。你们写东西的时候怪深刻,又是别人的城市,又是城市孤独什么的,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就舍不得了呢?”

孩子们在争抢着落在地上的未响过的鞭炮,锣鼓还在敲着。刘乃厚转悠转悠突然就来了一嗓子:“别敲了,都别敲了,刘乃武!说你呢!不让你敲嘛还敲!也别说话了,下边儿请乡长讲话!”

玉霄就说:“既然你都这样想,那我有啥可说的?回来就是了,就不知妈妈同意不同意?”

刘曰庆就说:“公家的职务还管你生分不生分?该怎么叫就怎么叫!”

“她的心思你还不知道?总是顺着你,怕委屈着你,你自己要回来,她能不支持?她这么为家乡拼着命地干,也为你回来铺好了路。再说咱们年龄都不小了,确实也该安顿下来了,你要耽心这里的教学质量,让小沂在北京上学也行。”

刘乃厚说:“当庄当院的叫乡长怪生分不是?”

玉霄说:“那就这么定了,今年是不行了,转业干部的名单已经公布了,明年我早打报告!”

刘曰庆说:“那还用说!以后在公众场合不要管肖英叫小婶子,讲礼貌也不注意个分寸性儿,年纪也不小了。”

“你真的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刘曰庆就说:“你这话我不愿意听,当乡长了还能不是大事儿?那年我去北京开劳模会的时候到你家串门儿,你才这么点儿呢!如今连乡长也当上了。就是那回你妈领着我去逛动物园,有个狗熊给我打敬礼,咱寻思虽然当上了劳模,可也不能骄傲自满,就给它还了个礼,咱一还礼不要紧,那狗熊还要过来和我握手呢,好家伙……”刘曰庆上了年纪,特别能啰啰儿,肖英要是还听他啰啰儿,那就半天下不来,她也知道他下边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提醒你注意个谦虚性什么的。她刚要脱身离开,刘乃厚过来了。刘乃厚猴猴着个脸说是:“小婶子,你跟俺姥娘当乡长的时候一模一样哩!”说着问刘曰庆:“是吧,大爷爷?”刘乃厚五十多了,仍然长着个孩子脸,脸上带着谦恭和讨好的表情。肖英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叫小婶子叫得很不自在。

“这也是我要回来的原因之一,你既然老这么不放心,那就干脆让你整天守着。”

肖英笑笑:“这算什么大事儿?”

肖英笑笑说是:“谅你也不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好酒无量,好色无胆’是不是?”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告诉他?”

这中间,肖三就靠肖一雄先前那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的一个考了托福。待玉霄跟曹文慧回北京送她的时候,她找机会跟玉霄说:“你确实是不可救药了,但你要好好锻炼身体,我也好好锻炼,你们村那个长寿的杨进士给我一个启示,人的生命如同跑马拉松一样,也是有极限的,过了那个极限就是自由王国了,我们都争取活到那个王国,尔后再自由。现在我请你叫我一声!”

“他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叫什么?”

刘曰庆说:“这么大的事儿还能不来,玉霄咋没回来?”

“叫小妮子!”

肖英就跟新媳妇似的一边散着烟一边过去跟刘曰庆打招呼:“大叔来了?”

他怯怯地叫了一声,她则学着红楼梦:“你这个……”她的声音颤抖,脸色血红,豆大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淌出来,带着响声似地滚落下来。她的神情连同她那番关于好好锻炼身体的话,就让玉霄一阵颤栗,心里生出莫名的恐惧。

这时候,刘玉贞就从衣襟底下的兜儿里掏出两盒烟卷儿悄悄塞给肖英,示意她散给大伙儿,嘱咐她;“刘曰庆大叔也来了,你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转年沂北县换届选举的时候,肖英还真当了副县长。刘玉霄趁海军创作室改为文职的机会也转业了,沂北县很快就成立了文联,让他做文联主席。玉霄有点过意不去,觉得一个小县还成立文联,跟专门儿为他设的似的,就暗下决心好好干一番,决不白吃干饭。

刘玉华说:“她要不是目光短浅,县长也早当上了,关键是这个农民意识啊,半截儿革命派呢!”

这时候那个三沂工程也竣工了,沂河沿岸三县分别庆祝了一番。钓鱼台人着重礼仪喜欢热闹,少不得又单独庆祝了一下,还把曹文慧、肖英和刘玉霄给请来了,敲锣打鼓放鞭炮,扭大秧歌踩高跷,过节似的。这种场合自然就少不了刘玉贞、刘曰庆、刘乃厚、刘玉华他们。刘玉贞照旧从衣襟底下掏出烟卷儿让肖英散,刘曰庆跟曹文慧啰啰儿“那年我去北京开劳模会到你家串门儿,肖英才这么点儿呢,如今都当县长了。那回你领我去逛动物园你还想着吧?有个狗熊还给我打敬礼呢,咱寻思虽然当上了劳模,可也不能骄傲自满,就给它还了个礼,这一还礼不要紧,它还要过来跟我握手呢,好家伙……”曹文慧隐约地记得她领他逛动物园,却怎么也想不起狗熊给他打敬礼,她就对肖英说是:“你曰庆大叔的话你听到了吗?他是提醒你不要骄傲自满呢!”肖英笑嘻嘻地说是:“大叔经常给我提醒儿是吧?”

韩富裕说:“那当然,看把玉贞大姑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就跟她自己当了乡长样的!”

刘玉华赋诗一首:“三沂工程实在好,从此吃水不愁了。国际援助有功劳,还靠表婶文慧曹。”

这种场合自然就少不了刘乃厚、韩富裕、刘玉华他们。刘乃厚说:“还是叫乡长好听,一样的官儿,叫那个主任社长的总觉得不如乡长大一样。”

曹文慧哈哈地笑着说是:“胡啰啰儿呢!”

肖英就有点小感动,同时也觉得有点小题大作,你这么亲戚里道地一庆祝,就让人家觉得我这个乡长是给咱自己当的似的。但刘玉贞一脸庄重,肖英就不好把这层意思说出口来。肖英也知道钓鱼台人看重礼仪喜欢热闹,找个引子就热闹一番,心也是好心,庆祝庆祝就庆祝庆祝。当她把“沂北县钓鱼台乡政府”的牌子在掌声锣鼓声鞭炮声中挂到原公社大院儿门口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在场的五十岁上下以及这个年龄以上的钓鱼台人,都眼泪汪汪的了。过后她就理解,乡政府的牌子连同挂牌子的人,使他们想起她妈妈曹文慧当乡长的时期,想起刘玉贞办识字班的时期,想起当年拿着结婚证书幸福而羞涩地从挂着这块牌子的门口进去或出来的情景,想起拿着户口本儿来这里填上一个新的小成员的情景……肖英让这气氛感染得也有点激动了。

孩子们在争抢着落在地上的未响过的鞭炮,锣鼓还在敲着刘乃厚转转悠悠地又是一嗓子:“别敲了,都别敲了,刘乃武,说你呢,不让你敲嘛你还敲,年纪也不小了,也别说话了,统统给我跪下,感谢姥娘曹文慧!”他说着就率先跪下了,随后忽拉跪倒了一片,把曹文慧给吓愣了。她马上把前排的几个扶起来,眼泪汪汪地说是:“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乡亲们哪?咱这里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动不动就下跪不好,站起来,都给我站起来!”

“大伙儿是想来庆祝庆祝,你当乡长了,庄上的人还能不给你助助威长长脸啊?当初你妈在这里当乡长的时候,大伙儿也是来庆祝了的。”

刘玉霄心里也热乎乎的,他一下明白了些曹文慧母女所说的“沂蒙山是块让人负疚的土地,你只要跟它一沾边儿,就永远忘不掉它,永远觉得对不起它”的话,他心里喊着,快起来吧我本乡本土的乡亲们哪,你们不起来我可要匍匐在你们的面前了,应该跪下的是我呀!

“是啊,换牌子怎么了?”

人们就都起来了。

刘玉贞说:“不是说今天换牌子呀?”

……尔后,曹文慧要么北京,要么沂蒙山地就这么跑着。她跑来跑去,忙忙碌碌,不太容易在一个地方安静得住,仿佛要驱赶掉心里的什么。

一九八四年春天,沂蒙山区搞机构改革实行社改乡。钓鱼台乡新任乡长肖英觉得文件传达了,大伙儿都知道了,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到时只是换换牌子就是了,而且别的地方也都在改,就没拿着当回事儿。不想换牌子的那天一大早,肖英一上班就见乡政府的门口被钓鱼台当庄的入围了个水泄不通,且锣鼓齐备,鞭炮待点,连她大姑子姐刘玉贞也来了。她问刘玉贞:“你们这是干嘛呀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