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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奖赏

在我看来,《伽利略》美丽至极。我认为它同格鲁克的《奥菲欧》一样美。两者都不像大部分十九世纪的歌剧那样跌宕起伏、情感丰沛,但两者都完整、统一,其中的每一个元素都融入迷人的整体。《伽利略》具备歌剧中罕见的智性壮丽,但智性也是为了创造快乐,真正的快乐——由品格高贵、深思熟虑、可歌可泣、令人愉悦的事物所给予的快乐。

歌剧是一个荒诞的命题,让人很难相信任何一部歌剧的任何一次制作能够成功。当然了,对许多人而言,可能并不是这样,托尔斯泰就是其中之一。菲利普·格拉斯的音乐也多少有点荒诞。对很多人来说,它压根儿就不算音乐。他的一些乐章在我听来呆板,甚至敷衍了事,但多年前,我被电影《失衡生活》(Koyaanisqatsi)以及他在西雅图舞台上创作的关于甘地的歌剧《非暴力不合作》(Satyagraha)深深打动过,所以我总想了解格拉斯正在做什么。他为《伽利略》找来了一位杰出的剧本作家玛丽·齐默曼(Mary Zimmerman),并且迎难而上。这部作品的文字和情节无不灵气逼人:伽利略的生活和思想如何从知识、勇气及诚信的角度对我们产生科学与宗教双重层面的影响,作品直抵这一核心,但也在他的人性中流连。他疼爱女儿,钟情思考与争论,喜欢他的工作与伟大发现,而他得到的公开奖赏却是耻辱、沉默与流亡。这是宏大叙述,是暗黑故事,非常适合歌剧。

这是我看的第一部二十一世纪的歌剧。真是个了不起的开始!

第二天晚上我们再度回去,又获得了同样灿烂的体验。我们买了一张波特兰歌剧院演出的唱片(橙山音乐,OMM10091)。我曾怀着深沉的喜悦听过这张唱片,并将再次聆听。但我始终确信,歌剧,尤其是这部歌剧的真正力量,在于实际的制作、歌手的直接在场、他们的声音与音乐同布景、灯光、情节、动作、服装和观众的互动,以及由此创造出的一场完整的、不可复制的体验。所有伟大的歌剧作曲家都是这样来理解自己的事业的。唱片、电影,以及我们所有绝妙的虚拟工具,都只能捕捉到影子,只能唤起对某段鲜活体验的回忆,对某段真实时光里的瞬间的回忆。

仅仅两年后,也就是今年3月,西雅图交响乐团带着一场音乐会来到波特兰,其中包括他们委托(为他们这样做叫好!)作曲家约翰·路德·亚当斯创作的《化身为海》(Become Ocean)。

我从大幕拉开就全神贯注,到最后一幕,我喜极而泣,几乎因泪水看不清舞台。

名叫约翰·亚当斯的作曲家人数众多。目前旧金山的那位比较知名,但自从那部古怪无脑又乏味的歌剧《尼克松访华》(Nixon in China)后,我发现他的音乐越来越让人失望。而这位约翰·路德·亚当斯住在阿拉斯加,不仅处于美国大陆的边缘,更是处于主流声誉的边缘。但我相信,随着他的音乐被更多人听到,这种情况将会改变。

第一幕向我们展示了年迈、眼盲、孤独的伽利略。从那里开始,故事以时间的逆螺旋回溯,漫不经心、持续不断地回望他的审判、他的巨大成功、他的发现,直到最后一幕,一个名叫伽利略的小男孩坐在那儿,听一出关于猎户座、黎明和环绕行星的歌剧,那是他父亲文森佐·伽利雷写的。这一切都被那无穷无尽的重复与瞬息万变的音乐承载并支撑,音乐经久盘旋,从未停息,又以天体运行般的宏大轨道缓缓庄严移动,不涉及任何起点或终点,构成盛大而喜悦的连续。它移动,移动,移动……E pur si muove !(意大利语:但是它在移动啊!)

为了《化身为海》,舞台上的管弦乐队被分为使用不同乐器的三个小组。三组乐队连续演奏,每组都有自己的节奏、音量与音调。现在是一组主导,然后又是另一组主导,每组的退潮与涌动都同另外两组相互渗透,如同大海中的水流。有时它们齐齐退潮,而后又持续增强,相互重叠,直至广阔而深沉的音乐海啸向听众席卷,势不可当……随后再次回落。和声复杂,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旋律,但整部作品没有任何一刻是不美的。听众可以屈服于环绕的声响,如船只屈服于海浪,如连绵的巨藻森林屈服于洋流与潮汐,如大海屈服于月球的引力。当深沉的音乐最终徐徐退却,我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趋近于真正化身为海。

大胆、美丽、错综的简单布景,在不同平面上的圆圈、弧线和移动的灯光,这场景出自2002年在芝加哥的首演,指挥家是安妮·曼森(Anne Manson)。

我们起立鼓掌,这么做的人不多。波特兰的观众倾向于自发地为独奏者一跃而起,若是管弦乐队,他们就会更有选择性地起立。我认为观众的反应有点困惑,也可能是厌倦。《化身为海》长达四十五分钟。坐在我们附近的一个男人低声抱怨它永远也不会结束了,而我恰恰希望它永不结束。

每年,波特兰歌剧团都有一部作品由公司优秀训练项目中的歌剧演员演出。2012年表演的是菲利普·格拉斯的短篇歌剧《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 Galilei)。经验丰富的演员嗓音极富光泽,年轻的嗓音另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势,表演总是充满了额外的紧张与兴奋。

接下来表演的是埃德加·瓦雷泽(Edgard Varèse)的《荒漠》(Déserts),这部作品巧妙而忠实地遵循了不协和和弦的现代主义要求。也许我们终于度过了严肃音乐必须寻求反和谐并力争振聋发聩的时期。无论是格拉斯还是亚当斯,似乎都没有遵循理论所规划的程式,一如格鲁克或贝多芬,他们锐意创新,因为有新的东西要表达,而且知道如何表达。他们只顺从于自己确信的事。

2014年4月

离开这两场音乐会时,我惊奇地发现,虽然我们的共和国正分崩离析,我们的物种正疯狂加速破坏自己的家园,我们还在继续用空气与精神中的震动建构——做这样的音乐,这样无形、美丽且慷慨的事物。

环绕的星星,环绕的大海:菲利普·格拉斯和约翰·路德·亚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