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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在帕纳塞斯山上的时候,有一刻我是爱你的。我认为你并不知道。我知道你是知道的,当时我看出来了。我太了解你了,不可能看不出你看出来了。而且还记住了。”我又加了一句,“我说的不是肉体上的爱。”

我看见她在吸气,仿佛是在压抑某种轻蔑,我等着她随便说点什么,哪怕是轻蔑的话。我尽力抑制住自己对她越来越强烈的愤怒,试图让说话的声音显得平静。

她又一次迟疑了一阵才回答。

她斜睨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她说:“那一天我看透了你。事情就这样。永远。”

“我为什么要记住它呢?难道我不该尽最大努力把它忘掉吗?”

“其实你知道,你他妈的知道得太彻底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吗?”

“你打算要我做什么呢?张开双臂拥抱你?下跪?他们想要什么?”

我说:“艾莉森……”

阴郁的侧影,倔强地凝视着远方。她知道我在看她。她的目光追随着一个正在走过的人,似乎她发现他比我更有趣。

“不要再靠近我。请不要再靠近我。”

“从那一……天起,你就被包括在里面了。”

她还是不肯看我一眼,但是在她的话音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我有一种战栗的感觉,它太深沉,别人看不出来,仿佛是脑细胞在战栗。她说话的时候把头扭到一边。“没错,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她的脸依然避开我。她又掏出一支烟,点燃。“更准确地说是它过去意味着什么。当我爱你的时候,你对我说的和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感情上的意义。它使我感动,使我激动。它使我抑郁,它使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你照样可以坐在那个茶亭里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妓女或什么东西,而且——”

“我也包括在那个‘一个也没有’里面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当时是感到震惊。”

她说:“一个也没找。”

这时我摸了她一下,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但她甩掉了。我不得不坐得更靠近一些,才能听清她说什么。

“你是否一直在找呢?”

“每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去找一个人并且对他说,‘你尽情地折磨、辱骂我吧。狠狠揍我一顿也可以,因为——’”

“如果你非要找,总是可以找出什么别的人来的。”

“艾莉森。”

“听你说的好像不是很肯定。”

“噢,你现在变好了。你现在是好人了,他妈的太好了。如此持续一个星期,一个月,我们又可以重归于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我探身向前看了一下,她没哭。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知道她是在表演,但又不是在表演。也许她排练过如何讲这段话,但是她的话并非戏言。

“还想别人吗?”

“既然你要回澳大利亚……”

“有时候想。”

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不带讽刺意味,但是她斜睨了我一眼,似乎是对我的愚钝表示蔑视。我犯了个错误,微笑着握了她的手。她突然站起来,穿过小路,从树下走到开阔的草地上去。她在草地上走了几步,停住了。

我吸了一口气:“你想过我吗?”

如果是一种反应,她的举止还勉强可以解释,但是如果是一种行动,那可就不合情理了,尤其是她在草坪上停住了脚步。她站立的姿态,她面对的方向……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她面前是大片草地,四分之一英里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公园的边缘上。再过去是坎伯兰街,正面耸立着摄政时期风格的建筑物,有许多雕像,成排的窗户十分雅致。

“也许是吧。”

一整排的窗户,一整排的古典神明雕像。他们可以正面俯视公园,就像坐在剧场二楼正厅前排座位上看戏一样。艾莉森是和他们串通一气的,她带我走出茶亭,选择了我们刚才坐过的地方,现在又站在他们完全看得见的地方,等待我去和她会合。但是这一次我不会让她得逞了。我站起来,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背对远处的建筑群。她低着头。她的角色并不难演:装出一副受伤害的样子,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但是没有掉下来。

我试着用就事论事的方式和她对话:“雅典分手之后你都去了哪里?一直在家里?”

“艾莉森,你听着,我知道是谁在监视着我们,我还知道他在哪里监视。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第一,我几乎一文不名,没有工作,而且永远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因此,现在和你站在一起的是伦敦最没有前途的人。第二,如果莉莉循着我们背后的小路走过来,向我示意……我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并且可能永远不知道的事实,正是我希望你记住的东西。既然你提起来了,就请你记住,她不是一个女孩,而是逢场作戏的一种类型。”我停顿了一下,“第三,正如你在雅典好心告诉我的,我的床上功夫并不好。”

但是她不回答。她很神秘,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必须后退几步,重新开始,重新对她进行认识。她身上某种曾经是免费的东西,就像餐桌上的盐那样唾手可得,如今却被盛在了一个小瓶子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但是我对艾莉森毕竟还是有所了解的。我知道她会逐渐养成她所爱或喜欢的人的个性和特点,不管她内心如何保持独立。我也知道她那圆滑的防意如城的意识是从哪里来的。我正与德墨忒尔神庙中的一位女祭司坐在一起。

“我没有那样说过。”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她耸耸肩。“如果这与你的意愿相悖?”

我望着她的头顶,知道我背后就是坎伯兰街那一排该死的窗户,那些白色的石头神灵。“第四,有一天他对我讲了一通有关男人和女人的事,说我们如何孤立地看待事物,而你们则重视事物之间的关系。很好,你向来都能看清这一点……不论它是什么……我们之间的。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我没能看清。这就是我能给你的一切。也许我正在开始看清它。”

“我本不想来的。”

“我可以说话吗?”

“你是否如何?”

“不。你现在可以作一个选择,而且越快越好。不是选择我就是选择他们。但不论是作何选择,都是永远的。”

“看我是否……”但是她截住了话头。

“你没有权利——”

“就这么个看法?”

“我现在拥有的权利,和你在希腊那个旅馆房间里拥有的权利一样多。”我又加了一句,“我的理由也和你当时的理由完全一样。”

“同时也来看看你。”

“那不是一码事。”

“那么长的旅程,就为这么一件小事。”

“是的,是一码事。你现在扮演的是我的角色。”我朝背后的坎伯兰街做了个手势。“他们什么都有。但我和你一样,只有一样东西。如果你犯了和我相同的错误,认为他们的一切比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好得多,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必须赌一把,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现在。”

但是她已经作出了决断,丝毫不为我所动,她扔掉了手中枯黄的叶子:“我是回伦敦来卖公寓的。我还要回澳大利亚去。”

她抬起头望着那些别墅。我也转了一下身。下午的阳光把它们映照得金碧辉煌,宛如宁静、遥远、祥和的奥林匹斯山之光,夏天人们在云层中有时候可以看到。

我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说:“我要回澳大利亚去。”似乎既不选择我,也不选择他们。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她做出的所有亲善表示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她脑子里另有所思。我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摸到一个光滑干燥的圆形物:一粒当作护身符的栗子。那是娇娇包在一张奶油太妃糖纸里送给我的。有一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她跟我开了这么个幽默的玩笑。我想起了娇娇,也许此时她就在一两英里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一个新结识的伙伴坐在一起,随波逐流稀里糊涂地变成一个成年女性。我还想起在黑暗中握着她的圆胖小手的情形。我突然想伸手去抓艾莉森的手,但不得不尽力加以克制。

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一条深不可测的深渊,同时它还窄得可笑,如同我们之间当时的实际距离,一步就能跨越。我望着她流露出心理挫伤的脸,感受到她的固执,她那不受人操纵的性格。传来一股篝火的气味。一百码外有一个盲人在行走,自由自在,不像是一个盲人。只有他手里那根白棍子能说明他看不见。

她说:“如果我们开始谈起过去。”

我迈步走向通往南门的小径,准备回家。两步,四步,六步,十步。

“你曾是唯一让我觉得永远不会对我说谎的人。你能想象今年夏天的情况吗?当我收到那封信,那些花的时候……”

“尼古!”

她摸了摸头发。随着她抬起手腕触摸头发,她的脸也往上仰了一点,于是我瞥见了她一只耳朵的耳垂。我有一种义愤的感觉,仿佛我被挡在了自己的财产之外。

她的声音特别盛气凌人、生硬,没有一点和解的意思。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我听见她在后面追,但我没有回头,直到她几乎赶上了我。她在距我五六英尺处停下来,微微喘着气。她不是装的,她是要回澳大利亚,至少是思想中的澳大利亚,情感上的澳大利亚,她不想和我共度余生。但是她又不愿意让我就这样一走了之。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受伤害的愤怒表情。我比任何时候更难以忍受。我向她逼近两步,怒不可遏地用一个手指指着她。

我说:“你不应该当面对我撒谎。”

“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你还是按照他们的剧本在表演。”

长时间的沉默。

她也不示弱,对我怒目而视,用愤怒回敬我的愤怒。

“现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改变了。”

她还是不肯正眼看我。她说话声音很小,几近厌烦。

后来我为什么会那样做,我自己也不知道。既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本能的;既不是冷血的,也不是热血的。但是事情一旦做了,似乎也就成了必要的行动,同时也没有违反诫命。我抡起胳膊,狠狠地在她的左脸上打了一巴掌。这一击是她绝对没有料到的,几乎打得她失去平衡。她十分吃惊地眨着眼,缓慢地举起左手来捂住自己的脸颊。我们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互相怒目而视良久:整个世界仿佛消失了,我们正在空中跌落。深渊可能很窄,但它是无底的。我看见艾莉森背后的小路上有人停下了脚步。有一个男人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印度人坐着看热闹。她的手还捂着脸,眼睛渐渐湿润了,肯定是被打痛了,也可能是因为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意味着你知道。”

我们在那里默默站立,在我们的全部过去和我们的全部未来之间颤抖着,搜寻着。在那一刻,裂变和聚变之间的差别在于虚无之中,在最微小的动作之中,在背叛和进一步的误解之中,我终于明白了最后的真相。

“不。”但她又立刻加以修正,“我不知道。”

其实并不存在监视的眼睛。那一排窗户背后没有人,是空的。整个剧场也是空的。实际上那里并不是剧场,他们也许告诉她是剧场,她相信他们的话,我又相信了她的话。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来,给我上最后一课,进行最后的考验……像在《阿斯特雷》里一样,任务是把狮子、独角兽、魔术士和其他神秘的怪物都变成石头雕像。我把目光从艾莉森身上移开,遥望远处那一排窗户,那些临街门面,别墅顶上的豪华白色人字墙造型。一切全都符合逻辑,上帝的游戏达到了完美的高潮。他们隐匿起来了,只剩下我们俩。我完全肯定,然而……经历了这许多之后,我怎么能如此完全肯定?他们怎么会如此冷漠,如此不近人情——如此漫不经心?把骰子灌好了铅,却又退出了赌局?

“他们还在监视吗?”

我回过头来,朝小路望去。那些看客轻松自如,正在继续漫步。似乎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男性暴力,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已经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了。艾莉森一动不动,仍然用一只手捂着脸颊,但此时她已低下了头。她试图抑制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你可以感到她在呼吸的时候,气息微微发颤。她用沮丧、绝望、几乎听不到、可能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声音说。

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我恨你。我恨你。”

“他们还在监视吗?他们跟踪到这里来了吗?”

我一声不吭,也没有去碰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同她的声音和言辞完全一致:仇恨,痛苦。有史以来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怨恨。但是我还是依恋着那对热情的灰眼睛中的某种东西,某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又一直害怕见到的东西,它是隐藏在一切仇恨、受伤害和眼泪后面的本质性东西。一个小小的步骤正在酝酿之中,一块被打得粉碎的水晶正在等待再生。她又开口说话,似乎是要把我从她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抹掉。

她对我的称谓稍微有了一点改变。但她仍然冷酷而沉默。

“我确实恨你。”

“尼古,请不要审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开?”

“肯普呢?”

她摇了摇突然低下的头,似乎我这个问题提得不公平。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立即又低下了头。她静悄悄地坐着,手指夹着香烟。似乎什么也不能让她开口说话。一片悬铃木树叶懒洋洋地飘落下来,碰到了她的裙子。她弯腰把树叶拾起来,在花呢衣服上抚平它的黄色叶齿。一个印度人走过来,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来。他穿一件破旧的大衣,一条白围巾,一张瘦削的脸。他个子矮小,一副不开心的样子,透出外国人的胆怯。他也许是个服务员,某家廉价咖喱餐馆的奴隶。我向她挪近了一点,压低嗓门,硬是把声音变得跟她的一样冷。

“你知道为什么。”

“艾莉森。”

“不。”

一只长卷毛狗向我们跑过来。我用脚赶它走开,但是她却拍它的脑袋。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蒂娜,宝贝,过来。”要是在过去,我们定会互做鬼脸表示厌恶。她又眺望别墅,我则环顾四周。几码之外就有别的长凳,有人坐在那里观望。突然间,挤满了人的公园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舞台,大家顿时都变成了戴假面具的人,变成了密探。我点燃了自己的一支香烟,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可是她不。

“我见到你两秒钟之内就知道了。”我往她身边靠得更近些。她把另一只手也举起来捂住脸,好像我还会再打她似的。“现在我明白你那句话了,艾莉森。你说的话。”她依然等待着,双手捂着脸,仿佛刚听到遭受什么惨重损失的消息。“你不可能恨一个真的跪着的人,没有你,他永远只是半个人。”

她举目远眺,目光投向坎伯兰街上那些颇具贵族气派的别墅围墙,摄政公园,奶油色的泥灰墙,有一排排白色雕像的飞檐。天空无言而忧郁。

她低着头,埋着脸。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把烟整包递给我,没有一点友好的意思。我说:“不,谢谢。”

她沉默不语,她永不再开口说话,永不宽恕,永不伸出手来,永不离开这一凝滞的现在时。一切都在等待,悬而未决。秋天的树,秋日的天空,无名的人们,全都悬而未决。一只黑鸟,可怜的傻瓜,不合时宜地在湖边的柳树上歌唱。别墅上空飞过一群鸽子,破碎的自由,机遇,拼字游戏。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烧树叶的刺鼻气味。

“走着瞧呗。”

让从没爱过的人获得爱

“然后呢?”

让一直在爱的人获得更多的爱

“但是我想知道那天在雅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那一天以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发生的究竟又是什么?”

[1]圣本笃(约480——约547),西方天主教隐修制度的创始人,创办意大利卡西诺山隐修院。

她耸肩。一阵沉默过后,她说:“但是?”

[2]佩鲁吉诺(约1446-152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我目视远方:“我希望一开头就澄清一件事。”她一声不吭。“我原谅你今年夏天玩的臭把戏。不管你出于什么女性可怜的狭隘报复心理,决定让我等这么长时间,我都原谅你。”

[3]古代意大利中部一民族,公元前三世纪时被罗马征服。

她解开头巾,甩开头发。跟我刚认识她的时候相比,她的头发又长长了,皮肤也晒黑了。我第一眼看见她时,马上就意识到,被记忆理想化了的莉莉最佳形象把艾莉森扭曲成最糟的形象,这更加深了我的愤怒。她的外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浅棕色衬衫。她那套衣服很高档,康奇斯一定给了她钱。她漂亮、可人,甚至没有……我想起了帕纳塞斯山,她的自我的其他一些方面。她低头望着平跟鞋的鞋尖。

[4]J.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

我说:“我在等待。我已经等了三个半月了。”

[5]狄兰·托马斯(1914一1953),英国诗人,作品多探索生与死、爱情与信仰。

我跟着她走到长凳边。她坐在一端,我坐在中间,脸朝着她,盯着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没有一丝歉意的表示,一声不吭,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愤怒。

[6]古希腊每年在厄琉息斯城举行的秘密宗教仪式,祭祀谷物女神及冥后。

我们继续默默往前走。她用头向我示意:林荫道旁有一张没人坐的长凳。在我看来,她已显得十分陌生,仿佛她真的来自阴曹地府,那么冷漠,那么镇静。

[7]英国漫画家、作家M.比尔博姆(1872-1956)的小说《朱莱卡·多布森》中的人物。

“这不可能。”

[8]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钟爱的少女。

她稍一耸肩:“就我一个人。”

[9]希腊神话中惩罚恶人的地狱。

“他们在哪里?”

[10]希腊神话中司农事和丰产的女神。

我顿时目瞪口呆,心中不安。几秒钟后,我站起来去追她,一路上不断粗暴地把挡路的人推开。她正在慢慢地穿过草坪,向东走去。我走到她身边,她只用眼睛余光象征性地瞥了一眼我的脚。我们仍然一言不发。我有一种突然被捉了奸的感觉,尽管我们都穿着衣服。我对自己穿什么、相貌如何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染上了肯普和娇娇的神秘色彩。现在我在她身边觉得自己很粗俗,并为此感到恼怒。她没有权利像个讲究穿着、镇定自若的年轻中产阶级太太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她似乎是有意要在我面前显示,我们两个人的角色和命运已经转换过来了。我环顾四周,人很多,但距离太远,辨认不清。这里是摄政公园。另外那次见面,是年轻的背离者和他的情侣,丁香花的香味,无底的黑暗。

[11]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声,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她没有任何预示,站起身来走了。我看着她在桌子间穿行:她身材矮小,但是她那看上去似乎有点郁郁寡欢的矮小和苗条,恰恰是她性感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我看见另一个男人目送她出了门。

[12]欧律狄刻是歌手俄耳甫斯之妻,新婚夜被蟒蛇咬死。其夫以歌声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又被抓回阴间去。

她穿的是有精美图案的花呢衣服,秋天里杂着冬天的味,头上像农民一样包着一条深绿色的头巾。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一本正经地放在膝盖上,仿佛她已经完成了任务,让我知道她来了。其他一切行动都应该是我的了。但是到了这个时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想了。我曾经对我们再次见面的方式作了太多种的想象,但是没有一种是这个样子的。后来,我干脆只顾看自己的书,似乎不想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过道另一边坐着一家人,过分好奇,近乎痴愚,看到我们这边的情况,露出不屑的神情,我愤怒地抬起头来,瞪了他们一眼。她终于十分迅速地稍微瞟了我一眼,时间极为短暂,但是恰好看到我怒视那一家人的表情。

[13]J.H.弗拉戈纳尔(1732-1806),法国画家。

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期望着她以突如其来的方式重新出现,或者以某种方式神秘来访,以象征性的甚至真实的方式重新回到现代的塔耳塔洛斯——惩罚恶人的地狱中来。但是此时我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她也不回眼看我,我才明白这就是她唯一可能的回归方式。她把回归的地点选择在一个最普通的地方,伦敦最普通的地方,这个地方如同小麦一样平常而乏味。既然她是一个实体,她就是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来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变高了,还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她从她身后的人群中来,但又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14]朗戈斯,希腊作家,创作时期二至三世纪。

她一声不吭,等待着。

[15]巴拉马斯(1296-1359),希腊神学家。

她低头看桌子,不看我。我扭转身子到处寻找肯普。但是我知道她回家去了。

[16]D.索洛莫斯(1798-1857),近代希腊诗人。

她十分文静,十分简朴。

[17]G.塞菲里斯(1900-1971),希腊诗人、散文家和外交家。

在我对面靠外边坐着一个人,和我成对角线。

[18]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我们走进一个茶亭,排队,找到半张空桌子。肯普离开我,上厕所去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平装书。桌子另一面的一对情侣挪到别的桌子去了。周围充斥着嘈杂、混乱和廉价食物,队伍排到了柜台前。我猜肯普上厕所恐怕也得排队。我看书已经入了迷。

[19]指英国政府。

这对我应该是一种提醒,连她的头发都需要喝咖啡。

[20]O.E.莫斯利(1896-1980),英国法西斯主义者同盟发起人。

“尼克小子,”肯普说,“我很想要一杯国饮。”

[21]托马斯·胡德(1799-1845),英国诗人,写过不少抗议当时不合理社会现象的诗篇。

我们缓缓前行,满怀喜悦地看鸭子嬉戏,对曲棍球选手则投去轻蔑的一瞥。

[22]古代克里特城市,最早的爱琴文化米诺斯文化的主要中心。

我们朝北走,穿过尤斯顿路,沿着外圈进入摄政公园。肯普穿着黑便裤、一件肮脏的旧毛衣。手里夹着一支熄灭了的香烟——作为对新鲜空气的提醒,只允许它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进入她的肺部。公园里到处都是绿色,数不清的人群、情侣、家庭,还有牵着狗的独身者。各种色彩在看不见的秋雾中变得柔和、清纯、赏心悦目,像布丹的一幅海景画。

[23]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女,怂恿其弟杀死母亲和母亲的情夫。

此外,肯普已开始像母亲一样照料我。这个过程当然免不了许多粗言野语和粗暴态度,因此我们之间的关系,表面与实质是相反的。但是如果我们公开这样说,如果我们不再假装这种关系不存在,这一层关系也就被破坏掉了。从某种奇特的意义上说,这种假装似乎已经成了我们之间情感关系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不公开声称彼此相互喜欢,表明我们之间关系微妙,这种微妙的关系恰恰可以证明我们的确相互喜欢。也许是肯普在那十天里让我感到快乐一些,也许是娇娇的余波未平(娇娇是最不像天使的天使,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走进了我的生活),也许只是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可以比当时所想象的等候得更长久一些。不管是哪一种因素在起作用,反正我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我仍然还是笑柄,但意义已经不同了。我终于接受了康奇斯的真理,尤其是他通过莉莉这个人物表述的真理。我慢慢学会了微笑,而且是康奇斯所说的那种特殊意义上的微笑。你可以表示认可,但仍不宽恕;你可以做出决定,但是不发布这个决定。

[24]雷内·克莱尔(1898-1981),法国电影剧作家和导演。

十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万圣节前夕,肯普让我陪她出去做星期六下午的散步。我本来应该怀疑到此举非同寻常。但是那一天恰好天气极好,天空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春天,蓝得像飞燕草的花瓣,树木有褐色的、琥珀色的、黄色的,空气像在梦幻中一样宁静。

[25]H.麦休(1812-1887),《笨拙》周刊创办人,英国新闻记者和社会学家,代表作有《伦敦的工人和伦敦的穷人》四卷。

又过了十天,电话从未响过。

[26]希腊福州中吞吃水手的女海妖,守护居墨西拿海峡的一侧,其对面是卡律布狄斯大漩涡。

于是又等了十天。但是此后若干年将会怎样,毫无征兆,是一个谜。

[27]班狄克是莎士比亚戏剧《无事生非》中的男主角之一,曾宣称抱独身主义,后与唇枪舌剑的对手碧翠丝结婚。

但是这个迷宫没有中心。一个结局只不过是一个一个连续过程中的一点、一声剪子的咔嚓。班狄克最终吻了碧翠丝,但是十年以后呢?还有艾森诺,第二年春天呢?

[28]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一剧的故事背景地。

对一个缺乏英雄品格的反英雄来说,只要有一点最小的希望,勉强还能继续活下去,也就足够了。我们的时代说,扔下他,把他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放在十字路口,放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可能失去一切,但也可能赢回来更多。让他活下去,但是不给他方向,不给他报偿,因为我们也在等待。在我们孤寂的房间里,电话从来不响,我们在等待着这个女孩,这个真实的存在,这个人类的结晶,这个迷失在想象中的现实归来。说她会回来纯属谎言。

[29]E.布丹(1824-1898),最早在室外对景写生的法国风景画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