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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因为我没有到过那里。”

“为什么要在爱尔兰?”

我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她愿意委身于我。她随时可能转过头来,我将不得不吻她。

“我讨厌城市。我讨厌飞机。我想住在爱尔兰的农舍里。”

“艾莉森,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这件事。”我把手臂抽了回来,更贴近窗口站着,不让她看到我的脸,“两三个月前,我得了一种病。哎……是梅毒。”我转过身,她看了我一眼,充满了关心、震惊和怀疑。“现在我好了,但是……你知道,我不可能……”

我给服务生付过小费,他便离开房间走了。她走到窗前,俯视宽阔的白色码头、夜晚悠闲漫步的人群、繁忙的港口。我站在她后面。经过迅速考虑之后,我抱住她,她顺势靠在我身上。

“你去逛……”我点头。怀疑变成了相信。她低下了头。

我们的车开过费勒伦的时候,车内是长时间的沉默。她眼睛盯着窗外,一分钟后,她把手伸进白色手袋,取出墨镜。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戴墨镜,我看见她的眼圈上有湿润的泪光。我没有碰她,没有拉她的手,但是我谈到比雷埃夫斯和雅典的不同,前者景色更美,更富希腊情调,我想她会更喜欢它。我之所以选择比雷埃夫斯,是因为怕无意中谈及康奇斯和朱莉,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很可怕。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朱莉必定不高兴,眼神冷漠,甚至轻蔑,一想及此,就不寒而栗。艾莉森的外貌和风度自有迷人之处,如果有一个男人跟她在一起,免不了和她上床。我讲话的时候,心里还真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挨过后面的三天。

“自作自受。”

“是的,她很可爱。”

她走过来抱住我。“噢尼古,尼古。”

“我喜欢安。”

我俯身对她说:“我至少还有一个月不可以接吻或者发生更亲密的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后悔给你写了信。不写就不会有这种尴尬的情况了。”

她又偷瞄了我一眼,显然受了伤害却又装出不受伤害的样子。她定了定神。“我又和安在一起住了,上星期才开始的,还在以前那一套公寓房里。玛吉回家去了。”

她放开我,走过去坐在床上。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新的难堪境地,她认为我们从见面以来的尴尬已经得到了满意的解释,给了我一个宽容温柔的微笑。

“不。我的意思是……你知道。”

“把你的一切情况全告诉我。”

“自从我和他的关系结束之后,我和一切人的关系全结束了。”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对不起,我不该一开始就跟你谈这些,应该先聊聊天。”

我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走,给她讲佩达雷斯库和诊所,讲写诗,甚至讲试图自杀,除了布拉尼以外,什么都讲了。过了一会儿,她躺在床上吸烟,我意外地感受到了口是心非带来的愉快。我想,康奇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也有这种感觉。后来,我坐在床头,她还躺着,目光盯着天花板。

“我忘了。”但我知道她没忘。

“现在我可以给你讲讲皮特的情况吗?”

“你早说过了。”

“当然可以。”

“我和皮特的关系结束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之中,没认真听她讲什么,突然又开始感到跟她在一起很快乐,这倒不是因为跟艾莉森在一起,而是因为在这个旅馆房间里,可以听到底下黄昏散步人群的窃窃私语和汽笛声,可以嗅到倦怠的爱琴海的气息。我感觉不到她有什么魅力和温柔,对于她和粗野的澳大利亚飞行员长期同居之后分了手也不感兴趣。房间逐渐暗淡下来,我只感到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怅惘。天上的日光消失了,黄昏迅速来临。现代爱情的一切变节行为似乎都很美丽,而我对自己心中的秘密却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这又是希腊的特色,是卡瓦菲斯笔下描绘出来的古希腊亚历山大文学流派时期的希腊,其美学愉悦感,其颓废之美,只有程度之分。道德操守则是北欧的谎言。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的车开上了海滨公路。

长时间的静默。

“不,我……很高兴你来了。”她又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真的吗?”

她说:“我们谈到哪里了,尼古?”

“但是你求神让我别来找你。”

“这话什么意思?”

“不。”她迅速看了我一眼。“我变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用双肘支起身子,眼睛盯住我,但是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交上别的女人了?”

“现在我明白了——当然……”她耸肩。“可我这一次并不是以你的老房友的身份来的。”

听了我这句话,她假装出来的轻松立即云消雾散,双目直视前方。

我双手抱住头。

“艾莉森,我现在的处境有些奇特。”

“艾莉森,我讨厌女人,讨厌爱情,讨厌性交,讨厌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根本不该请你来。”她低下头,似乎是以缄默表示赞同。“其实……唔,我想此时我是希望有个姐妹在身边。如果你觉得荒唐,我可以理解。我没有权利不理解。”

我不禁莞尔,但我低下了头,放开她的手,取出一支香烟。我知道她夸我漂亮是什么意思,那是挑逗。

“说得对。”她重新抬起头来,“姐妹。但是有一天你是可以治好的。”

“你现在漂亮极了,你知道吗?皮肤晒得这么黑,变结实了,开始显出粗犷。天啊,到了四十岁就更有魅力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装出很烦恼的样子,“哎——请你离开我,骂我,什么都可以,但是我现在处于性冷漠状态。”我走到窗前,“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跟一个性冷漠的男人在一起待三天。”

“总是受骗。”她的灰眼睛里露出一丝嘲讽,但很快又掩盖起来。“挺好玩。受骗万岁。”我几乎是按事先准备好的话说的,但她却认为我丝毫没有改变,仍然是英国传统的奴隶,这使我感到不快。她认为有必要掩饰自己,更使我恼火。她伸出手来,我握住它,互相捏了一下手指。接着,她又伸过手来,摘下我的黑眼镜。

“可这性冷漠男人是我曾经爱过的。”

“希腊旅馆闷热难耐,这你是知道的。”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但是后来她敏捷地坐了起来,下了床,走去开了灯,梳了头发。她取出我在伦敦最后一天留给她的煤玉耳环,戴在耳朵上,然后又搽了口红。我想起了朱莉,想起了她不搽口红的嘴唇,从容、神秘、优雅。如此超脱,没有肉欲,那种感觉实在妙不可言。我终于学会用情专一了。

“太好了。”

具有令人不快的讽刺意味的是,我所选择的通往餐馆之路必须经过比雷埃夫斯的红灯区。到处是酒吧、不同语种的霓虹灯广告、脱衣舞女和肚皮舞女的大幅照片,还有成群的懒散海员。透过珠帘可见装饰豪华的内室,一排排女人坐在软垫长凳上。满街是娼妓、男妓、卖阿月浑子和葵花子的推车小贩,以及卖栗子、馅饼和卖彩票的小贩。看门人请我们进去,男人们上来兜售手表、香烟、假冒伪劣小礼品。每走十码,就有人冲着艾莉森吹口哨。

“我替你找了个房间,可以俯瞰港口。”

我们默默前行。我产生了一个幻觉,仿佛“莉莉”从街上走过,止息了一切喧嚣,净化了周遭一切,而不是引起或增加粗鄙。艾莉森表情呆滞,我们开始加快脚步,想早点离开那个地方。但是我从她的步态中看出她固有的性感,那性感与道德问题无关,是不由自主表现出来的,很能引起其他男人的注意。

她眼睛望着窗外,向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挥手。她显得比我老成,也许是由于以旅行为业,经历太多了。我必须重新了解她,可是我没有精力了。

我们到了斯皮罗餐馆之后,她机灵地说:“好啊,尼古拉斯兄弟,你想把我怎么样?”

“我多留了个心眼。”

“你想打退堂鼓吗?”

“我就是不来也不知道该怎样通知你。”

她转动手里的酒杯。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呢?”

我接过她手里提的航空包,带她去坐出租车。在车内,我们一人坐一边,又一次互相对视。她笑了。

“是我先问的。”

“咱们走吧?”

“不。现在是问你。”

听她讲话的口气,似乎我们前一周刚见过面。可是这不管用。我们分别九个月,彼此已经有了隔阂,说话经过过滤,缺乏情感。

“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比如到你没看过的地方去。”她已经告诉过我,初夏时她曾在雅典玩过一天,景点都看过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我不想观光。想点别人从未做过的事情吧。到我们能单独在一起的地方去。”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职业关系,我讨厌人多。”

“你好,艾莉森。”

“你走路行吗?”

“嘿。”

“我喜欢。上哪儿去呢?”

一两分钟后,艾莉森出来了。她的头发很短,太短了。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我立即明白我们有些错位了,她是想让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我的记忆中,她的皮肤没有现在这样白。她一见到我,马上摘下黑眼镜。我看得出,她很疲倦,状态不佳。身段很美,衣服很美,步态优雅,还是那一张受过伤害的脸,那一双寻根究底的眼睛。艾莉森能在我心里激起十层浪,但是朱莉能激起千层浪。她来到我跟前站住,我们互相微微一笑。

“好吧,那就去帕纳塞斯山。很容易爬,只是路远点。我们可以租一辆汽车。接着还可以到德尔斐去看看。”

她从黑色的长睫毛中间故意放肆地给了我一个冷眼,然后转过身去应付另外两个女人,幸好有这两个女人及时来到柜台前,解了我的围。我赶紧溜之大吉,跑去站在入口附近。我刚到岛上来的时候,对雅典的都市生活仍然感到亲切,并且心向往之,它对我在岛上过正常生活似乎也有良好的影响。现在我开始意识到,我对它已经感到害怕,甚至讨厌。柜台前的圆滑对话,明显的假装激动,又是一次老一套的兴奋,全都令我生腻。我仿佛是一个外星人。

“帕纳塞斯山?”她皱起眉头,搞不清它在哪里。

“唔。”

“帕纳塞斯山就是缪斯诸神的灵地。”

“她说你不是不好意思,是在玩技巧。”

“唔,尼古拉斯!”她一下子现出了自己的本色,热情奔放地表示愿意去。

“她说了什么?”

扒烤红鲻鱼送上来了,我们开始吃。她想到要去爬帕纳塞斯山,突然变得非常兴奋,非常激动,你一杯我一杯地跟我喝了不少希腊葡萄酒。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朱莉永远不会做的。最后,她以自己极富个性特征的方式亮出了底牌。

“她马上就来。”

“我知道我是在极尽挑逗之能事,但这也是被你逼出来的。”

“她不好意思。”艾莉森可能在电话上说了什么,姑娘笑了,放下了电话。

“如果——”

“告诉她我会等她。让她别急。”

“尼古。”

“艾莉?她的航班已经进港了,她可能在换衣服。”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对我露齿而笑。纯正美国口音,无可挑剔。“艾莉吗?你的男朋友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马上来,我可就要取而代之了。”她把话筒向我递过来,“她要跟你说话。”

“艾莉森,要是你——”

“我在等一位空姐,她叫艾莉森·凯利。”

“尼古,你听我说。上星期,我又搬回原来那一套公寓房的那个房间。第一个晚上,我仿佛听到了脚步声,在楼上。我哭了,就像今天我在出租车上哭了一样。现在我也想哭,但是我不哭了。”她笑了,笑得很淡,有点扭曲,“光是因为我们不断互相直呼其名,我就应该哭。”

六点。六点十五分。我强迫自己走向柜台。柜台后面有一位穿制服的希腊姑娘,皓齿闪亮,深棕色眼睛,化妆显得有点过分,眼影也很浓。

“我们不该如此吗?”

我五点钟起床,洗完澡,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我坐在接待柜台对面的一条长凳上,后来又走开。我恼怒地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紧张。几位空姐迅速从我面前走过,个个苗条,表情严肃,有一种职业美,仿佛是科幻小说中似真似幻的人物。

“以前我们从不这样,当时我们关系十分亲密,不叫名字。但是我想要说的是……好了,不说了。但是请你对我客气点,不要老是坐在那里,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盯住我,迫使我与她对视,“我无法不表现出自己的本色。”我点头,露出歉疚的神色,摸摸她的手表示抚慰。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是吵架,动感情,永远纠缠在过去的事情上。

然而我并没有离开,依然躺在旅馆房间里。我还有点兴趣,想听她讲讲近况,对她也有些同情,我们毕竟有过一段情。同时我还把它当成一次考验,既可以检验我对朱莉的感情有多深,又能检验我的疑虑。艾莉森可以代表外部世界的过去和现在的现实,我要偷偷地把她放在自己内心历险的角逐之中。坐在船上度过漫长的夜晚时,我还想到了一个主意,能保证和她见面绝对安全,不受感染。那就是和她保持一定距离,这可能使她感到难受。

过了一会儿,她咬了一下嘴唇,接着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微笑,这一次是有诚意的,见面以来的头一次。

下午的时光无精打采,十分难熬。越是接近和艾莉森见面的时间,我越是搞不清自己的动机。我心里明白,我之所以来到雅典,是因为我想跟康奇斯耍两面手法。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在柱廊上的时候,艾莉森似乎是一个可供使用的人质,至少是我可以对康奇斯进行反击的一招。可是现在离见面只有两小时了……跟她性交简直不可思议。把布拉尼发生的情况告诉她同样也是不能考虑的。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感到了强烈的诱惑,想悄悄地溜回小岛去。我既不想骗艾莉森,也不想告诉她真情。

我在她的房间外面跟她说了晚安。她吻我的脸颊,我捏捏她的肩膀,似乎这样做比女人能想象的要好得多。

雅典干旱,尘土飞扬,到处一片灰褐色和土褐色。甚至连棕榈树也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人类的一切人性全都退缩到黑色的皮肤和更黑的墨镜后面去了。到了下午两点,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天气炎热,人们都懒洋洋的。我躺在比雷埃夫斯旅馆的床上,用百叶窗把黄昏的阳光挡在外面,一阵接一阵地打盹。这城市真叫人受不了。到过布拉尼之后,现在又回到时代现实中来,机器、紧张都令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