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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个气泡刺破了表皮,冷不防出现在左侧小腿肚上。它在那里震动了几秒钟,一个序幕而已,随后便跳到了他的四头肌,就在膝盖上方。紧接着他右手大拇指下方的肉垫颤抖不定。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等待着,身体就像炉子上的一壶水,炉子的温度调得很高。只是时间问题。谁说心急等不到水开,总会开的。当然了,他希望它永远不会开。但与此同时,他又倔强地躺在那里等着迎接它的到来,那贯穿他身体的熟悉舞步。

这个过程是他最不忍卒睹的,那是占据主导地位的拇指在抽搐,可他又无法挪开目光。他默默地恳求它,恳求其中微小的危害物。他知道的,按照它的意图,他将失去全部力量。它离开了他的手,向他的皮肤和筋膜之间掘进,就像老鼠在家中的墙壁里打洞一样,接下来就要侵犯他的肱二头肌,而后是他的下嘴唇。这些快速而飘忽的发作从他身体的某个部分开始扩散向别的部分,接连不断、滚滚沸腾。

他仔仔细细检查了胳膊上的每一段,每根手指上的每一个关节,尤其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他评估自己的胸腔和腹部在呼吸间不规则地起伏。继而将凝视的目光投向双腿、双脚,他的感官异常敏锐,整装待发,就像瞄准一抹白色皮毛的猎人。

有时候,这种抽搐持续在一个地方逗留。昨天,它停滞在了三头肌的四分之一部分,间歇性收缩,反复抽搐了好几个小时。它在那里开了店,无法离开,陷入爱情,不再继续前行,他害怕抽搐永远也不会停下了。

他的体温在被子下织出一层舒适的茧来,同卧室里令人讨厌的低温形成鲜明对比。在他猛地将床单和羽绒被从身上掀开时,他做好了皮肤被锋利的冷空气震慑的准备。他希望亲眼看见它的到来。

然而他又全然肯定地知道它会停下来。在某个时刻,这种抽搐在每一个独立的肌群—在他的胳膊、腿、嘴巴、横膈膜—会永远停下来,所以他应当拥抱这种抽搐,对此深怀感恩。抽搐意味着他的肌肉还健在,还能做出反应。

他赤身裸体,总是光着身子睡觉。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这样躺在卡莉娜身边的,卡莉娜则穿着高领法兰绒睡衣,还有中筒袜。他试图回想她裸体的样子,却只能想象出别的女人来。这种想象通常都能唤醒他的性欲,此时此刻,他很乐于通过愉快的手淫来分散注意力,然而对于可能出现的结果,他有种可怕的预感,这令他焦虑万分。他的阴茎也软塌塌地躺着,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这样。

这年秋天,他不会在芝加哥演出了。

他的运动神经元被一杯有毒的鸡尾酒毒害了,而他的医生,以及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科学家都不知道解药何在,他全部的运动神经元都处在死亡螺旋(3)之中。他的神经元正在死去,而它们所喂养的肌肉将渐渐缺少供给。每一次抽搐都是一块肌肉结结巴巴地诉说、喘息、祈求得救。

这并不是什么暂时性的问题。

它们无法得救。

然后,在弹奏拉赫玛尼诺夫(2)的《G小调前奏曲》时,他的右手跟不上拍子,他拼命追赶也追不上。他要么失手洒掉半杯咖啡,因为太重了;要么没力气剪指甲。他低头去看,左手指甲长得出奇,右手指甲却整整齐齐。

但它们还没有死去。就好像是他车里的燃料提示灯,在燃料不足的时候提醒他,这些肌束震颤正是早期预警系统。他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浑身冰冷,心中默默做起了算术题。假设燃油灯亮起的时候车里还剩下差不多两加仑汽油,保守估计,在市区里一加仑汽油可以让他的宝马车开二十二英里,在燃料耗尽之前,他还可以开四十四英里。他想象这个情景。最后一滴汽油用尽。发动机齿轮停转。定住。车停下来。死去。

神经病学家错了。那只是一种病毒。是神经受到压迫。是莱姆病(1)。是肌腱炎。是暂时性的问题,现在全都解决了。没有任何地方不对劲。

他的右上嘴唇抽搐起来。他并不了解生物学,他好奇自己体内还剩多少肌肉燃料,希望这种抽搐是有数的。

他的经纪人很可能还没有接受现实。理查德原定于秋季同芝加哥交响乐团同台演奏。特雷弗还没有推掉这份工作,万一到时候理查德的状况有好转呢?理查德明白的。即使到如今,在确诊六个月后,他也仍然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未来将会怎样。每天都会有段时间,他能够正常看书或喝咖啡,毫无病痛症状。他感觉一切正常,不是忘了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就是升起一股反抗的自信来。

他还剩下多少英里的路可走?

他的经纪人特雷弗发布了取消巡演的新闻稿,对外的说法是肌腱炎。理查德不明白散布这个虚假消息的意义何在。他们要么现在承受痛苦,要么之后承受痛苦。无论是哪一种,摄像机的枪筒都已经一动不动地指着他的脑袋。没错,这是他头一次装出自己正同肌腱炎缠斗的样子,虽然身体上的不便令人沮丧,但只是寻常小伤,只要通过休息和理疗就能康复。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感到非常挫败,即便只是几个星期不能碰钢琴,他都会担忧影响演奏。那已经是七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却像一辈子那么久。他何尝不希望自己得的是肌腱炎呢?

(1)由扁虱叮咬而出现麻疹、发烧等症状的一种传染性疾病。

可他并不在纽约的文华酒店,身边也没有可爱女士的陪伴。他独自躺在自己位于波士顿联邦大道的公寓的床上。他已经饥肠辘辘,却还在等待。

(2)拉赫玛尼诺夫是20世纪古典音乐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

原本,他应当在纽约的文华东方酒店里醒过来,此刻,他却身在自己的卧室。昨天晚上,他本该在林肯中心的大卫·格芬大厅举办一场独奏音乐会。他极爱林肯中心。这个近乎三千个座位的会场在过去几个月里演出票已全部售空。要是在文华酒店的话,他已经准备好叫早餐了。很可能会要双份。

(3)死亡螺旋,一个预示死亡即将到来的生命阶段。2016年,穆勒和罗斯借鉴了四个不同的实验室关于果蝇寿命与生殖能力的实验数据并对其进行深入分析,他们发现了“死亡螺旋”阶段的存在。

理查德醒着躺在床上,对于整夜安眠相当满意。他神色锐利,眼睛一眨不眨,茫然地盯着正上方的拱形天花板,上面有一片油漆蜷曲剥落了。他能感觉到它的到来,是看不见的匍匐而来,就像渐渐逼近的电流风暴里嗡嗡作响、无处不在的原子,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它从自己的身体里席卷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