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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听着肖邦走向终点

如果是我呢,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继续存活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理查德选择听着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结束生命,释放家人,也释放自己。

而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的病人手持宣判,走在去往残酷终点的路上。

在这一刻到来之前,如果你不曾提前预约自己的死亡,那往后的漫漫长夜将会如何度过?

在这条路上,或许没有人像卡莉娜一样为他们弹奏肖邦,帮他达成与生活最后的和解。

眼睛是ALS患者的最后一道防线,晚期的病人全身僵直,无法动弹,丧失声音,唯一与外界的沟通方式就是用眨眼来回答别人的提问。可是最终,眨眼这个能力也会消失,一个活生生的灵魂从此被锁死在一具僵硬的躯体里。

卡莉娜,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其实很多时候,我甚至认为卡莉娜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和许多女人一样,她是被婚姻生活毁掉的那个人,一手好牌打成输得最快的那一个,等到爬出泥潭,却再也没有重新开局的勇气。

它到底是什么呢?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绝望的一种人生。

激情退却之后要怎样面对赤裸的现实,两个同样前途光明的钢琴家要怎样面对家庭生活,当一方为另一方做出了牺牲让步来迁就,其中所有被搁置的不甘、怨怼、后悔是否埋在名为家的地基之下,永不见天日?而所有这些感情燃烧留下的灰烬,又是否只是我们放弃自我的借口,而非另一半强加给我们的乌烟瘴气?

我是在翻译完这本书之后,在随着钢琴家理查德一起听着肖邦的《夜曲》走向终点时,才终于明白ALS到底是什么。

卡莉娜就是在这样的内心拉扯中结束了婚姻,送女儿走进成人世界,然后再也找不到逃避的理由。翻译到故事的后半段,我甚至有一些更残忍的想法,那就是卡莉娜不敢也不愿面对属于自己的人生,所以承担起照顾前夫的重担对她来说或许反而是最容易、最轻松的选择,比人到中年重新开始要简单得多。

但在写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对ALS的认知也只是来自医生朋友的客观介绍,事后回想,算是无知的。

这种残忍的反省也是我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它不只讲述ALS患者从确诊到离世的过程,不只是矛盾重重的前一家三口怎样面对生死相互和解的故事,不只是那些笑中带泪的细节和仍旧未完成的遗憾,在这个典型美国故事的水面之下,在深情而不沉重的细细波纹之下,涌动的暗流是复杂的,是暧昧的,是残酷的也是温柔的,正是这种属于生活的真正底色触动了我。

想起我曾在自己的小说里也写过一个得了ALS的角色,那篇小说叫作《路的尽头》,故事里的男孩在接受自己的命运裁决时,脑海中闪过的诗是《火车》,是“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那个故事对渐冻人症只是浅浅提及,可写到最后,我知道他将随着这首诗穿过那条黑暗的隧道,还是把自己写哭了。后来有许多读者告诉我,这个故事都让他们非常难过。

或许我们真的很难不对自己说谎,很难不将那些不愿面对的责任推卸给爱人、环境、变故。

摩尔拿了奖后不久,理查德辞世,我们是该鼓掌,还是该唏嘘呢?

或许我们也都会在遭遇绝望的时候砸碎一个玻璃瓶,大声质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违反了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立下的原则,作者与作品是两回事,作品呈现到大众面前之后是不应当为此做任何注脚的,好与坏都属于作品。在作者本人的后记里,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理查德创作的细节,在这个故事里,我看着一个艺术家的灵魂一点点锁死在自己的身体里,忽然明白,文艺作品永远都是复杂的,永远都和真实的人生血肉相连,是无法干净切割而不流一滴血的。

或许很多事情不会变好,比如理查德还没来得及把心事讲给父亲,父亲就已经永远离开。又如,理查德的身上最终没有奇迹降临。

导演是一个怎样的工作呢?我们看到的导演很多时候都是拿着大喇叭吼完演员吼摄影,吼完灯光吼道具,很难想象没有了声音的支持,一个导演要如何调度一个庞大的剧组。可他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让朱丽安·摩尔夺得了当年的奥斯卡影后。

可重要的正是,在很难如愿,也不这么好的人生里,不那么完美的我们在去往终点的路上,接受所有的不如意,接受所有好好坏坏的馈赠,大不了就听一听肖邦,在颠簸路途上脚步温柔,在路的尽头坦然微笑。

初看《依然爱丽丝》,我看到了一个略显草草收场的结局,惋惜其中的情感与矛盾没能打成一口深井。等我合上这本书,我才知道,《依然爱丽丝》的导演理查德是在渐冻人症濒临晚期时完成了这部电影,在电影创作期间,他已经丧失语言能力,电影的小说原著作者,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从未听到过他的声音。

最后,要特别感谢在翻译过程中,好友黄菁、宋倩文在乐理知识上为我答疑解惑,感谢编辑任菲姑娘细致严谨的工作,并且还特意整理出了书中所涉音乐的合集与我分享。希望我们的共同努力,能够不辜负这个动人的故事。

翻译完这本书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豆瓣修改了对《依然爱丽丝》的评分。我将三颗星改成了五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