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无名的裘德 > 第8章

第8章

“大约6个礼拜。我是3个月前从悉尼回来的。你知道,我总喜欢这种生意。”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你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真可惜,因为你现在喝酒可以分文不花的。”

“唔,正如我说的,我以为你早已‘光荣’了。在伦敦的时候我从一个广告上看到这儿招工。在这里谁也不可能认识我,即使我在乎的话,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来过基督寺。”

“多谢了,阿拉贝娜。”裘德仍板着一副面孔说。“不过我已喝了酒,不想再喝了。”事实上,他本来有一阵是想喝烈酒的,但由于她的突然出现,这种念头一下被彻底打消了,好像他一瞬间回到了只会喝牛奶的婴孩时期。

“你为啥要从澳大利亚回来呢?”

“我从没听到过你的消息,不然也许我就不会来这儿了。不过千万别介意!今天下午我怎么招待你呢?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好啦,看在老相识的份上,凡这酒吧里有的我都可以请!”

“哦,我有我的原因……这么说你还没有当上一个学监呀?”

“啊!”

“没有。”

“哎呀,我的天哪!我以为你几年前就入黄土了呢!”

“连个牧师也不是?”

她招待的那间雅座这时顾客已走空,他略想一下后便走了进去,再走向柜台。起初阿拉贝娜没有认出他。然后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她先是吃了一惊,最后现出既幽默又放肆的眼神来,说道:

“不是。”

裘德像个哲学家一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真是太出奇了,阿拉贝娜现在离他的生活似乎多么遥远!他一点也意识不到他们之间有名无实的那种密切关系。既然如此,处于当时的心境他对阿拉贝娜是他妻子这一事实就毫不关心了。

“连个非常受人尊敬、不信奉国教的绅士也不是?”

她从柜台上把零钱递给他,而他在接零钱时抓住了她的手指不放。她微微挣脱着,发出嗤嗤的笑声;他对她说了声再见后就走了。

“我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那你快把零钱找给我呀,一小时都要过了你还没找来。我要在这个美丽如画的城市里,潇洒浪漫地在大街上去逛一逛!”

“不错——一看就知道你没变。”她一边懒散地把手放在啤酒泵拉手上,一边带着评论的眼光观察他。他注意到她的手比过去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小巧白皙了,拉着啤酒泵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个装饰戒指,上面镶的蓝宝石像是真的——事实也如此,那些常来酒吧的小伙子们因此对其大加赞赏。

“你别问好啦,自然也就听不到谎话了。”

“原来你对人家说你还有一个丈夫了。”他继续道。

“干吗你要离开他呢?”

“是呀,我想如果我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寡妇可就让人难堪了——虽然我本来是喜欢这样的。”

裘德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你说得不错。这儿有些人认识我。”

“我是在澳大利亚丢下他的,我想他大概还在那儿。”

“我不是指的那个——因为我说过,我并没有想到你会在这儿。我是指其他的原因。”

“他现在在哪里?”

“什么原因呢?”

“一点也没有。”她说。

“我不想谈论它们。”她把话避开。“我生活得很好,没有想着需要和你在一起。”

“嘿,最近有你丈夫的消息没有,亲爱的?”他问。

这时来了一个几乎没有下巴的家伙,他的胡须就像女人的眉毛一样。他要一种很奇特的混合酒,阿拉贝娜只好离开去招待他。“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话。”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你等到9点钟好吗?答应我吧,别犯傻了。我可以提前两小时下班,只要说一声。这阵儿我并没住在店里。”

她从一个很好看的瓶子里给他斟上这种酒,然后划燃一根火柴替他点上烟,在伺候他时现出顽皮的样子,而他则喷出烟雾。

他想了一下郁郁不乐地说:“我过一会儿再回来。我想我们最好都把事情安排一下。”

“得啦!”他说。“给我来杯库拉索酒(2),还要火!”

“唉,真讨厌还要安排!我没有什么可安排的!”

“哎呀,科克曼先生,瞧你!你怎么能把这种故事讲给我这样一个天真纯洁的人听!”她快乐地叫道。“科克罗先生,你是如何把你的胡子卷曲得这么好看的呢?”由于这个青年刚刚修过面,所以此话引起了大家对他的取笑。

“不过我必须得弄明白一两件事情。你不是也说这儿不能谈话吗。好吧,我会来找你的。”

假如她来到他的这间雅座,也就会看见他了。但是她没有过来,因为这间是另一边那个女招待负责的。阿比(1)穿着一件黑色长袍,袖口由白色亚麻做成,白色的领子十分宽大;她那比以前成熟的身躯由于左胸上别着一束黄水仙,显得更加突出了。在她招待的那个雅座里放着一个电镀水壶,下面是一盏酒精灯,蓝色的火焰正使蒸汽从水壶顶端冒出来——这一切他都是从她身后的镜里看到的。镜子还反射出她正在招待的几个男人的脸,其中一个年轻、漂亮而放荡,也许是一个大学生呢,他在对她讲述着某次滑稽可笑的经历。

他把自己未喝完的酒搁在那儿,走出了酒吧,在街上踱来踱去。他本来对淑怀着清澈透明的感情,怀着忧伤的依恋,可阿拉贝娜又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虽然阿拉贝娜的话绝不可信,但他还是认为她话中所含的意思——她并不想打扰他,她真的以为他死了——或许有几分真实。不过,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他必须扮演一个正直老实的人的角色,法律总归是法律,尽管他和这个女人如同东方和西方一样再不可能合到一块,但在教会的眼里他们仍然是一个整体。

负责这个雅座的女招待裘德不能从正面看清,不过偶尔能从她背后的镜里瞥见她的身影。他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那里,见她转过身来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此刻,他突然吃惊地发现那竟是一张阿拉贝娜的脸。

因为不得不在这儿见阿拉贝娜,所以他也就不可能守约去奥尔弗雷兹托见淑了。一想到这他就感到万分痛苦,但这种局面又是不可避免的。也许因为他有了私下的爱情,天公有意要让阿拉贝娜来干预他,惩罚他。他晚上就这样在城里四处游荡着,等待时间过去,而且还要避开那些教堂、学院的领地,因为一看见它们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然后他又向酒吧走去,正好这时红衣主教学院的大钟敲响了101下,使他似乎感到这碰巧对自己是一个无端的嘲讽。此时酒吧里灯火辉煌,整个场面更加活跃欢快。女招待们个个花枝招展,脸蛋儿都带些粉红色,她们的举止也显得更加活泼——更放任、更兴奋、更性感、更直截了当地表达她们的情感和欲望,笑声装腔作势,十分放肆。

裘德感到疲乏了,因为在火车离开前无事可做,他便坐在一个沙发上。在女招待身后立着一些斜边的镜子,它们前面放着一排玻璃架,上面是一些裘德不知其名的名贵酒,装在黄玉色、蓝宝石色、红宝石色和紫晶色的瓶子里。这时几个顾客走进隔壁的雅座,同时收钱机开始动起来,每往里投入一块硬币它就会发出叮当的声音,使酒吧里又有了生气。

在这以前酒吧里还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男人,他从外面还听到他们的喧哗;不过顾客终于越来越少了。他向阿拉贝娜点点头,说她下班出来时他在门外等着。

补锅匠泰勒喝完一杯酒后就走了,他说这地方太时髦,他感到不自在,除非他手头有更多的钱让他喝得酩酊大醉。裘德又过了一会儿才喝完自己的酒,他默默地、心不在焉地站在此刻几乎完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酒吧间的内部已全部拆换,重新进行了布置,桃花心木的装饰取代了过去油漆的装饰,并且在后面站着喝酒的地方也放上不少沙发。整个屋子按照人们赞许的方式,用镶在桃花心木架子里的毛玻璃隔成一些雅座,以免谁喝醉了酒被隔壁的人认出来弄得脸红。柜台里面两个酒吧女招待斜靠在白色手柄的啤酒泵和一排银色的小龙头上,下面有个锡皮槽,接滴答下来的啤酒。

“可是你先得和我一块喝点什么。”她颇有兴致地说。“就提前喝点儿睡前喝的酒吧:我总是这样。然后你再到外面去等一会儿,因为我们最好还是别让人看见走在一起。”于是她拿来两杯白兰地,将她的那杯很快喝光了,虽然从她面容上可以明显看出她已喝了不少,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数小时泡在酒吧里吸了不少的酒气。他也喝完了自己的酒,然后走到酒吧外面去了。

眼前的情景令他沮丧不堪,使他非常不快地度过了半小时;接着他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感觉不止一次使他思想崩溃——他并不值得自己或别人关心爱护。在这半小时里,他在四通路上遇见了补锅匠泰勒,即那个破产的圣物金属器具商,泰勒提议说他们一起去酒吧喝点酒。于是他们沿街走去,一直来到基督寺一个最活跃的生活中心——若干年前他曾在这儿应战用拉丁文背诵《信经》的那个小酒店——现在成了一个受人欢迎的大酒店,门厅宽敞,引人注目,里面的酒吧已完全按照现代风格装饰一新了,与裘德在这儿时大不一样。

没过多久她便走出来,穿一件厚实的短外套,戴一顶别着一支黑色羽毛的有边帽。“我就住在附近。”她说着挽起他的胳膊。“我自己有一把前门钥匙,随时都可以进去的。你想作出什么样的安排呢?”

然后裘德便朝他干过活的那个石场走去。但是那些破旧的工棚和工作台令他厌恶,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这个梦想已破灭的地方了。他渴望着那班返回奥尔弗雷兹托的列车快些到来,以便有可能在那里见到淑。

“哦——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感到非常懊丧和厌倦,心里又想到了奥尔弗雷兹托,想到了那班他没能乘上的火车,淑到达时发现他不在那儿可能会产生的失望,想到他又失去了由她陪着在星光下沿着漫长寂静的路爬上小山回马里格林去的那种快乐。“我真的应该回去!恐怕我姑婆已经要断气了。”

然而他又来到了这儿;为了完成此行的目的,他继续朝先前在“比尔谢巴”住过的寓所走去——就在奉行仪式的圣塞拉斯教堂旁边。开门的是老房东,她似乎很高兴又看见了他,给他弄来午饭,并告诉他以前雇用过他的那个建筑老板曾来打听他的住址。

“明天早晨我和你一块回去好啦。我想我可以请一天假。”

这座学术之城看起来与他已经疏远了,他已感觉不到任何可以引起联想的东西。但是,当阳光把装有直棂的建筑物的外观映照得明暗清晰,并把高低参差的雉堞墙的影子,投射到方庭里青嫩的草地上时,裘德心想他从没见过这地方如此美丽。他来到第一次见到淑的那条街上。那把椅子还原封未动地空着;那次他来时她就坐在上面,俯着身子,身前放着圣堂手卷,她手里拿着一把猪毛毛笔,那少女的身姿吸引了他充满好奇的眼睛,使他久久注视。她似乎已不在人间了,而尚未发现谁能够继续从事她那艺术性的职业。现在他的身影成了这个城市的幽灵,而那些曾一度使他激动不已的学术界和宗教界名人的幽灵已荡然无存,再不能在这里占一席之地了。

阿拉贝娜提出的这一想法很让他不快,因为她对于他的亲戚或他本人都不过像一只母老虎而已,并无更多的感情,而她却要到他奄奄一息的姑婆床前,还要见到淑。然而他说:“当然,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回到家里,裘德发现姑婆的病比寡妇埃德琳信中让他想到的还严重。她或许还会活上几周几个月,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因此裘德给淑去了一封信,告诉姑婆的病情,说她也许愿意趁姑婆还在世时看看她这个年老的亲戚。他说他次日礼拜一将从基督寺返回,如果她乘上行的列车来,它正好与他乘的下行列车在奥尔弗雷兹托站错车,他将于傍晚时分在奥尔弗雷兹托和她碰头。因此,次日一早他便去了基督寺,打算早些办完事情赶回奥尔弗雷兹托,以免耽误他和淑约好的会面时间。

“唔,那个我们后一步再考虑算了……你看,假如我们不事先商量好,呆在一块不是很别扭吗——不少人都认识你,认识我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毫无疑问我和你是有关系的。既然要去车站,咱们坐9点40分的火车去奥尔德布里汉好不好?要不了半小时就可以到那儿,这样一晚上谁也不会认出我们,我们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直到拿定主意是否公开我们的关系。”

他对淑的爱的力量使他难以忍受,这在次日和随后的日子里表现得更为明显。他已无法再忍受梅尔彻斯特的灯光了;而阳光又如毫无生气的颜料一般,蓝色的天空也如一块锌似的。这时他得到自己在马里格林的姑婆病重的消息,几乎碰巧又收到了一封他先前的雇主从基督寺寄来的信,说假如他愿意回去,他可以在那里得到一个工种很好的长期工作。这两封信对他来说差不多是一种安慰。他于是起身回去看望姑婆德鲁斯娜,并决定之后再去基督寺,看看那个建筑老板的提议有什么可取之处。

“随你怎么都行。”

他沉迷于这种狂热的幻想之中,过了午夜才走上楼去,又从窗口看着外面,想象她的身影正在这夜色中朝伦敦进发——她和菲洛特桑要到那儿度假——想象他们正乘着吱嘎吱嘎的车穿过潮湿的夜晚奔向旅店,就在同样的天空下,天上也有着他看见的那些肋条状云块,透过这些云块月光只显示出它的位置而没有显示出其形状,有一两个较大的星星看起来只像是暗淡的星云一般。这可是淑人生经历中又一个新的开端呀。这时他又想起了未来,仿佛看见她身边围着几个或多或少像她的孩子。可是像所有这样的梦想者一样,虽然他想把那些孩子看做是她生命的延续,并从中得到安慰,但这是做不到的,因为大自然就是存心不让子女只继承父亲或母亲的特性。某个存在物的每一个所期望得到的新生体,都因为只是合金的一半而降低了品质。“假如我心中的爱跟我疏远了,或者不复存在了,但只要我能去看看她的孩子——她一个人所生的孩子,我也就可以安慰了!”裘德说。然后他又心神不安地看到——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地出现——大自然对于人的这种细腻感情的嘲弄,看到它对于人的志向并没有多少兴趣。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两三样东西。这就是我住的寓所。有时工作晚了我就在酒店里过夜,所以晚上不回来别人也不会怎么想的。”

因为这晚12点钟以前他都有权利享用楼下的起居室,他便一晚上都坐在里面,甚至钟敲响11点房东一家人都去睡了,他还老觉得她会回来睡在这与他相邻的小屋子里——这之前她已在里面住了许多日子。既然她的行动总是那么变化莫测,那为什么她不会回来呢?即使她不做他的情人和妻子,而只是以室友、朋友甚至最疏远的关系和他住在一处,他也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的晚饭仍放在那里未动。他走到前门去,轻轻把它打开,再回到房间,像旧时仲夏前夕的守夜人那样坐着,期待所爱的人儿的身影出现。但是她没有来。

她很快就转来了,他们来到火车站,坐半小时火车便到了奥尔德布里汉,并走进车站附近一家三等客栈,正好赶上最后一轮晚餐。

谁也没有来过。

————————————————————

可是在教堂里他似乎听到身后有声音,便想到她会回来的,她不可能就和菲洛特桑回家去了,他幻想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激动不安。所以下班的钟声一响他就丢掉工具,冲回寓所。“有人来找过我吗?”他问。

(1) 阿比,阿拉贝娜的昵称。

他们走后他在这寂静的寓所里就呆不下去了;由于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又会去借酒浇愁,他便爬上楼,脱掉白衣服换上黑衣服,脱掉厚靴换上薄靴,下午又像往常一样干活去了。

(2) 库拉索酒,一种带有橙皮味的甜酒。

裘德怀疑她是否真的忘了带手绢,要不然就是她满怀痛苦地希望告诉他自己对他的爱恋——但在最后那一刻她却没能够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