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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王朝分崩离析

但一切为时已晚。萨考继续进攻,阿曼努拉只得继续败退。1929年1月中旬,他开着自己的劳斯莱斯汽车,一路向西撤退。阿曼努拉原本打算以加兹尼、坎大哈和赫拉特为据点徐图反抗,可是,当他举起王旗,却无人响应。没办法,他和岳父、妻子只得出国避难。塔尔齐回到了土耳其,阿曼努拉与索拉娅则去了意大利。他们的朋友维克多·埃曼努埃尔国王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由于走得匆忙,阿曼努拉没能携带任何财产,除了一点身为国王的经验,他甚至不具备任何专业技能。可惜,当时的欧洲也不缺国王。阿曼努拉只得靠做家具维持生计,他的日子过得非常惨淡。1960年,阿曼努拉去世,死时的他贫病交加。31年的流亡生涯,阿富汗对他不闻不问。斯人离去,祖国那边也没有传来半点吊唁之意。

部落叛军发出的最后通牒击垮了阿曼努拉的精神防线。那个时候,他已经众叛亲离。即便身边的私人卫队,他也不敢完全托付信任。曾几何时,他信誓旦旦地表示:“整个国家都在为我保驾护航!”这样的豪言壮语,如今想来不免有些令人唏嘘。1929年的那个冬日,阿曼努拉悲惨地投降了。他冒着大雪走上大街,穿的既不是传统服装,也不是王室的长袍大氅,他甚至没有选择西服,而只是披了一件普通步兵穿用的单调灰色制服。他在城市的街道上找了一个种植观赏植物的平台,站在上面,开始面对路过的民众作可悲的演讲。他放弃了为之奋斗的一切,不再容许女性接受教育,关闭宗教学校之外的一切学校,任命一批毛拉入阁参政,废除“秩序之书”,宣布沙里亚法为国家法律。阿曼努拉还表现出了对多妻制度的赞许,说他之前搞错了。为了表示自己所言非虚,阿曼努拉回宫后娶了19岁的表妹阿利亚。

那边,萨考和他的农民军已经成为王宫的新主人。据称,宫里的豪华家具让乡巴佬们目瞪口呆,他们误把夜壶当成盛汤的器皿,吃了散落在地上的水果,并试图将种子吐到窗外,然而惊讶地发现种子反弹回来了,因为萨考等人从没有见过玻璃窗。如上的笑话叫笔者也难辨真假。也许,只是喀布尔城中老于世故的一些人成心编派这些农民而已。

面对质疑,英国政府矢口否认。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怀疑英国人的清白。看一看当时英方高层之间的往来通信,就会发现他们确实对此一无所知。那场起义完全出乎英国人的意料,他们也没有任何应对之策。但还有一个可疑的情况,为阴谋论者提供了一点理据。一个名叫劳伦斯(T. E. Lawrence)的英国人,当时正在白沙瓦开展活动,化名肖(T. E. Shaw),这就是著名的英国情报人员,“阿拉伯的劳伦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此人策划了反对奥斯曼帝国的阿拉伯起义。虽然他在白沙瓦很可能与阿富汗无关,不过,劳伦斯在白沙瓦的具体作为至今仍是一个谜。

叛军背后的宗教巨头舍尔·阿迦仍在印度。其实,近来的变故让舍尔·阿迦也吃惊不小。他的弟弟古尔·阿迦(Gul Agha)倒是动了野心,一直劝说哥哥自立为王。舍尔·阿迦会见了萨考,赞颂对方为国锄奸的功绩。萨考以阿富汗新埃米尔的身份,承诺要给他奖励。

叛军还有最后一个奇怪的要求,国王必须驱逐除英国人以外的阿富汗领土上的所有外国使节。正是这个要求,引起了阿曼努拉支持者的怀疑。不少人都觉得,英国人担心在无休止的大国博弈中落了下风,所以才导演了这出闹剧。兴兵闹事的普什图部落、煽风点火的德奥班德分子,还有那位出自朔尔巴扎的哈兹拉特,都是伦敦操控下的棋子。

萨考表示,自己一定和阿曼努拉大不相同,他感激哈兹拉特的支持。为此,他在政府中留了好些高官厚职。在他登基为王的那天,大家知道了他的真名——哈比布拉(Habibullah),萨考与阿曼努拉的父亲竟然同名。为了把他和第一个哈比布拉区别开来,他被称为“哈比布拉·卡拉卡尼”,卡拉坎(Kalakan)是他的家乡。

屋漏偏逢连夜雨,南方叛军的最后通牒也递到了阿曼努拉的面前。他们提出了社会保守派所尊崇的那一套要求:恢复罩袍,政府不得干预婚姻事务,降低税收,保证沙里亚法作为阿富汗唯一法律的地位。除此之外,叛军希望国王以身作则,办好以下几件事情:和王后索拉娅离婚,把岳父塔尔齐关进监狱,将塔尔齐的家人驱逐出阿富汗。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继续奉他为王。

其实,萨考的举止并不粗鲁。他思维敏锐,而且坦率幽默。过去,他掠夺了不少钱财,但是,他从未据富自傲,也不像其他军阀那样虚情假意。他非常坦率地告诉喀布尔人民,自己不会读书写字,因此非常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任命的内阁成员中,有好几位是阿曼努拉的大臣。他还保证了英国公使馆的安全,他从没和他们争吵过。

萨考重新开始了对喀布尔的进攻。稍稍定下心神的国王发布了一则悬赏令,鼓励国民夺取反贼的人头。岂料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阿曼努拉发现另一则悬赏公告已在城中散播得铺天盖地,上面写着萨考为夺取国王的项上人头,愿意出更多的赏金。阿曼努拉这才意识到,这个“挑水夫之子”有一批追随者,对方的黑手一早就伸进了自己的地盘。

一介匪徒忽然成王,萨考的头脑不免有些发昏。他需要争取民心,以他能想到的简单方式。他一声令下,废除了所有税收,除伊斯兰教法规定的慈善募捐外。在他的家乡,人们对政府的诉求就是不征税!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朝廷需要收入。这笔钱财,他打算向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寄生阶层收取,即富商、高利贷者和政府官吏。萨考长期混迹民间,他非常清楚,百姓早就对这些人深恶痛绝。榨取钱财的差事,被他托付给了几个亲近的手下。这些人敲骨吸髓的本事很大,使出了折磨、恐吓和杀戮的新手段。通过这些手段榨取了一些钱财,不过还是难以满足萨考的胃口。

军事学院是前往喀布尔的必经之地。虽然大多数师生已经提前逃走,但仍有18名学员(其中包括我的叔父穆扎法鲁丁,当时他才十几岁)驻守此地。他们从一个窗户跑到另一个窗户开枪,愚弄了萨考,不明就里的萨考误以为学校里有重兵驻守。为了避免遭遇伏击,萨考所率人马不得不放慢了前进的脚步。没过多久,萨考就回过了神。但是,阿曼努拉已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险境,他那已有身孕的妻子、妹妹,还有一众王子、公主、亲族乘飞机来到了暂时安全的坎大哈。

新的社会立法方案也在同一时间得以实施,和阿曼努拉的改革基本就是两个极端。萨考取缔女性的受教育权利,规定她们必须穿戴布卡。女性公开外出,须有男性陪护左右。即便身着罩袍,也不可以独自出行。至于男性,则必须蓄须,佩戴头巾,身穿西服或戴帽子的人将被殴打或罚款,或是直接落得个人财两失的命运。

喀布尔是阿富汗的第一大城市,萨考的部队不过几百人。一般而言,这是无法取胜的,萨考的行动无疑愚蠢而又鲁莽。但是,在那个当口,喀布尔正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所有军队都已经开拔南部,电话和电报线路被全部切断。朝廷纵有万千精兵,也无法立即返回勤王。

从1929年1月到10月,“挑水夫之子”试图统治阿富汗。其实,教士和部落首领的愿望,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他尽量用宗教的外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不过,一旦他成为国王,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他的民族出身和农民身份让很多人都不大高兴。萨考是塔吉克人,而且出身最低贱的苦力阶层,和任何贵胄王家都搭不上关系。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够成为国王,可想而知,普什图部落的各位首领一定满怀怨愤。

阿曼努拉的决策真是大错特错。他致电负责与萨考谈判的省级官员,电话里两个人狠狠嘲笑了那个无知的土匪,说他竟然相信国王会任命他为将军,真是愚不可及!谁能想到,命运却和国王开了一个玩笑。他与臣下的对话并非通过专线进行,他口中的“无知劫匪”人脉广布,电话室里有他的眼线。就这样,国王的真实想法,萨考听了个一清二楚。幡然醒悟的匪徒很快召集人马,宣布他们要向喀布尔进军。

时机已然成熟,阿富汗的马基雅维利自然应当出手了。阿曼努拉刚刚倒台,穆萨希班兄弟中最年长的纳迪尔就从巴黎赶到了白沙瓦。在这里,他受到了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列宁当年从芬兰取道回国,见识的场景也不过如此。接下来的几个月,纳迪尔和南部的诸位酋长取得了联系,这些地方上的实力派都是纳迪尔在1919年对英战争中结识的。纳迪尔一再表示,当年正是自己英勇奋战,才让阿富汗取得了独立,阿曼努拉的贡献则被他抛到了一边。历史在他的口中被巧妙改写。纳迪尔正是部落一直在寻找的人选:他倾向保守又立有战功,和英国人关系良好,又拥有与多斯特·穆罕默德一脉相承的王室血统。

与此同时,一个看似更严重的问题爆发了。1928年的最后几个月,喀布尔南部强大的辛瓦里(Shinwari)部落突然发难,部落武装把贾拉拉巴德围得水泄不通,连接喀布尔和白沙瓦的贸易通路因此横遭切断。而后,蓄力已久的地方势力蜂拥起兵,一场反对阿曼努拉的武装暴乱席卷开来。国王当即下令,所有部队开赴南方打击叛军。阿曼努拉觉得,他可以集中优势兵力迅速平息乱局。

没过多久,穆萨希班兄弟率领部落人马开到了喀布尔城下,他们很快又和萨考碰了面。萨考以为穆萨希班兄弟打算和自己议定城下之盟,于是亲自前来谈判。没想到,萨考掉进了纳迪尔的陷阱,这名匪徒就这样被吊死在王宫的院子里。阿富汗历史上的一段小插曲就此告终。

一次,萨考洗劫了朝廷的一支运输队,“挑水夫之子”收获颇丰。阿曼努拉终于坐不住了,他打算和这个土匪谈条件,希望对方能够归顺朝廷。国王的邀约让萨考受宠若惊,而且,国王还许了他一个将军的头衔。萨考不愿错过招安的机会,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在朝廷的委任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虽然萨考目不识丁。

随后,纳迪尔召集各部长老召开了一次支尔格大会,就像当初批准艾哈迈德·沙阿为王那样。会上,纳迪尔称他此次回国并非图谋王位,而是要拯救国民脱离水深火热的境地。阿曼努拉的支持者以为纳迪尔会迎回阿曼努拉。没想到被废国王的名字,他根本没有提及。纳迪尔说他会效忠国家所选择的国王。

一开始,萨考还只是个独行大盗。慢慢地,他的身边就聚起了一伙人,后又演变成为私人武装,萨考的声望也在与日俱增。再加上他旗下的这支精悍武装,朝廷眼里的萨考不再只是一个劫匪,而是政治上的威胁。特别是萨考已经表示,自己效忠于国内的穆斯林神职人员,这些神职人员在喀布尔与异教徒作战。

就在那个时候,会场里响起了(似乎是自愿的)请纳迪尔为王的呼声,他们恳请纳迪尔接受王冠。纳迪尔一再表示婉拒,但第三次呼声响起时,他说,自己将服从国家的意志,心怀谦卑地接下国家元首与绝对统治者的重担。

萨考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暴徒。他十分狡猾,特别擅长从天罗地网中脱身而去。阿富汗的民间流传着不少关于他像佐罗那样挫败警察的故事。据说有一次,警察已经把他堵在了一间屋子里。情急之下,萨考决意险中求生。他放了把火,然后趁着烟雾弥漫中的混乱逃走了。在很多人的眼里,萨考是罗宾汉一样的人物,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高利贷者、商人是萨考的目标,为穆罕默德扎伊贵族服务的政府官员更是其首要目标。所得的金钱被萨考分给穷苦的乡亲,当然,他本人也从中渔利不少。

因此,在1929年行将结束,纽约股市崩盘,西方经济陷入大萧条前的两周,阿富汗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阿曼努拉回銮之时,喀布尔以北的科希斯坦闹出了新的乱子。一名传奇的塔吉克土匪正在这片山区出没横行,人称巴洽·萨考(Bachey Saqao),意即“挑水夫之子”。阿富汗的城乡间,有不少挑着羊皮水袋卖水的萨考[读者可联系鲁德亚德·吉卜林的《营房谣》(Gunga Din)]。运水者是最卑微的街头小贩。萨考出身山区,体格强壮得好似一座山丘,萨考的名字因为他那骇人听闻的力量而闻名。一次,白沙瓦发生一起盗窃案,某户人家的一只大号铁制保险箱不翼而飞。警察很快把矛头指向了萨考,因为只有他具备这般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