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这个地方又走过几重由别的狱警从里边打开的坚固的牢门;到了一个院子里,他们登上一座狭窄的阶梯,走进一条过道,只见靠左手是一排结实的门。狱警示意他们少待,自己用一串钥匙敲了敲那一排门中的一扇。两名看守悄悄地说了几句以后,走到过道里伸伸懒腰,很高兴得到休息片刻的机会;他们示意两个探监人跟随狱警进入囚室。于是布朗劳先生和奥立弗走进去。
他带领他们走进一间石板铺地的厨房,里边安着好几只给犯人做饭的铜锅;狱警指指一扇门。门上开着一个装有格栅的窗口,从那里传来男人的话声,其中杂有锤子的敲击声和木板的掷地声。他们正在搭绞台。
死刑犯坐在他的床上左右摇摆,三分像人,七分像一只被捕获的野兽。他的思想显然徘徊在过去的生活中,因为他不住口地喃喃自语,把进来的两个人也当做幻象的一部分。
“这里,”狱警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停下说;那里有两名工人正在一声不吭地做什么准备,“是他将要经过的地方。你们由此前进,就可以看到他将从里边走出来的那扇门。”
“好孩子,恰利——干得好——”他咕哝着。“奥立弗也来啦,哈哈哈!奥立弗也来啦——十足是个上等人啦——十足——把那孩子带去睡觉!”
这几句话是他们走到一旁谈的,没让奥立弗听见。狱警举手触帽行了个礼,带着几分好奇心向奥立弗看了一眼,打开他们进来时走的那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带着他们穿过黑暗而曲折的甬道向牢房走去。
狱警拉住奥立弗空着的一只手,悄悄地叫他不要害怕,自己在一旁静观。
“确实不合适,我的朋友,”布朗劳先生表示同意,“但是我要跟犯人谈的事情同他密切相关;由于这孩子看见过犯人最得意和作恶最起劲时的状态,我想也应该让他见识见识犯人现在的模样;即使受一点痛苦和惊吓也是值得的。”
“把那孩子带去睡觉!”老犹太喊道。“难道我的话你们一个也没有听见?他可以——可以说是——所有这些事情的根子。把他栽培成材下的本钱是值得的——比尔,割鲍尔特的喉管——你别理这小娘们——鲍尔特的喉管你尽量往深里割。把他的脑袋干脆锯下来!”
“这位哥儿也要进去吗,先生?”负责带领他们的狱警问。“里边的情形儿童看着可不大合适,先生。”
“费根,”狱警说。
监狱门前腾出一片空地,一些结实的黑漆栅栏已把马路切断,以抵挡预料中的人群的挤压;这时,布朗劳先生带着奥立弗来到边门口,出示由某司法长官签发的探监许可证。他们立刻被让进门房。
“有!”老犹太应道,顿时恢复他在受审时那副留神倾听的姿态。“我年纪大了,老爷;我是个年纪很大很大的老头儿!”
从傍晚直到将近午夜时分,人们三三两两来到门房附近,焦急地打听会不会缓期执行死刑。他们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于是向街上聚成一簇簇的人们转告这个好消息。大家指手画脚地互相知照:他将从哪一道门里出来;绞台将搭在什么地方。他们走开的时候,还有些舍不得地频频回头,想象着即将出现的那个场面。人们逐个逐个渐渐散去;一小时后,深夜的街头沉浸在一片阒寂和黑暗之中。
“这里有人要见你,”狱警说,并且用一只手按在他胸前,不让他站起来,“我估计他们要问你几个问题。费根,费根!你是个人吗?”
新门监狱阴森森的墙壁曾经把那么多的痛苦和言语所不能形容的惨相掩盖起来,不仅瞒着人们的眼睛,而且长期以来往往瞒过人们的思想;可是它的墙壁还从未见过像这样可怕的景象。少数人打监狱门前经过时,曾放慢脚步暗暗想道:将在明天绞决的那个人在做些什么?如果他们看到他那副模样的话,这一夜肯定睡不好觉。
“我做人的时间不多了,”老犹太抬头答道,脸上看不到任何人类正常的表情,只有狂怒和恐怖。“把他们统统打死!他们凭什么权利要宰我?”
他蜷卧在石床上回想经过的事情。被捕那天,他被人群中扔过来的什么东西打伤了,所以脑袋用一块布包扎起来。他的红头发垂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的胡须扯得乱蓬蓬的,打着好多结;他的眼睛凶光毕露;他的久未洗澡的皮肤被体内的高热烧得起了皲裂。八点——九点——十点。如果这不是吓唬吓唬他的鬼把戏,如果时间真是这样一个钟点接着一个钟点过去,那末,等到时针再走一圈回来,他将在哪里啊?十一点!钟又敲响了,而前一点钟的余音好像还在回荡。到下一个八点钟,他将在自己出殡的行列中成为惟一的送殡人;到下一个十一点,他——
这时他看见了奥立弗和布朗劳先生。他把身体缩到石凳最远的角落里,问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直至这可怕的最后一天晚上,意识到自己濒于绝境的一种幻灭感才达到最强烈的程度,并控制了他发霉的灵魂。倒不是因为他曾抱有明确的希望犹图得到宽恕,而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很快就要一命呜呼这件事在他心目中顶多只是一种笼统的设想。他很少同轮番看住他的那两个人说话,他们也不企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坐在那里醒着做梦。他动不动会跳起来,张口喘着大气,身上皮肤发烫,急匆匆地来回奔跑,克制不住恐惧和暴怒的发作,甚至见惯了这种情景的看守也吓得从他那儿闪开。最后,他在污黑的良心折磨下变得如此可怕,以至看守不敢一个人跟他面对面坐在那里,只得两个人一起看着他。
“别乱动!”狱警依然把他按住不放。“先生,你把要说的话向他说吧,请你快一些,因为他的情形愈来愈不妙了。”
星期六夜里。他只能再活一夜了。他在考虑这一点的过程中,白天已经来临。到了星期日。
“你那里有一些文件,”布朗劳先生走上前去说,“是一个名叫蒙克斯的人为了稳妥起见交给你保管的。”
一天过去了。这能算是一天吗?其来也倏,其去也忽;夜又来临——它是那么长,又是那么短;长是因为静得可怕,短是因为一小时一小时过得飞快。他一会儿胡言乱语,咒天骂神;一会儿号哭哀叫,乱扯头发。一些与他同教(2)的长老来到他身边做祈祷,可是他把他们统统赶走,还连声诅咒。他们曾再次努力克尽仁爱之道,他索性把他们打跑。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老犹太答道。“我什么文件也没有,一份也没有。”
夜已来临;这是黑暗、凄凉、沉寂的一夜。别的守夜者乐于听到教堂钟响,因为钟声报道着新的一天的生活又将开始。对于老犹太说来,钟声带来的却是绝望。梆!梆!每一下送来的都是一个深沉、空灵的声音——死亡!愉快的早晨的喧嚷声甚至传到他的囚室中来,可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变相的丧钟?!只是在警告之外再加上嘲弄罢了。
“看在上帝份上,”布朗劳先生庄严地说,“现在你到了死亡的边缘,不要再这样说;还是告诉我,文件在哪里?你知道赛克斯已经死了,蒙克斯已经供认了,从中再也捞不到任何好处。那些文件在什么地方?”
直到他的手在坚实的门和墙上捶得皮开肉绽,才来了两个人:一个拿来一支蜡烛,并把它插进固定在墙上的烛台;另一个拖来一张垫褥,准备自己躺在这里过夜,因为从现在起已不能让囚犯单独留下。
“奥立弗,”老犹太叫他过去。“来,来!让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其中几个也许曾经在这间囚室里待过,在这条石凳上坐过。天已经很暗了,为什么不拿个亮儿来?这囚室已造了多年。想必有许多人在此地度过他们最后的一段时光。费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尸横遍地的墓穴里,满眼都是蒙住脑袋的罩帽、套上脖子的绳结、捆绑起来的手臂;那些面孔即使蒙着可怖的罩子他也认得出来。快拿亮儿来,快拿亮儿来!
“我不怕,”奥立弗低声说着把他原先抓着的布朗劳先生的手放开。
天黑以后,他开始一一回想他所认识的那些死在绞台上的人,其中有一些是他耍手段害死的。他们纷纷在他眼前出现,快得使他简直来不及数。他曾看到其中几个人死去,还说过挖苦的话,因为他们是念着祷告就刑的。当时只听见绞台上犯人脚下的活动踏板咔嗒一声落下来,他们立即从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在半空中晃荡的衣服架子!
“在顶楼前屋,”老犹太把他拉到身边说,“顺着壁炉烟囱往上摸,很快可以摸到一个洞,文件就在那里的一只帆布袋里。我要跟你谈谈,我的乖乖;我要跟你谈谈。”
他在门对面一条又当坐椅又当床的石凳上坐下,一双充血的眼睛盯着地面,试图集中思想。过了一会,他开始回忆起庭长的话中不相连贯的若干片断,尽管当时他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这些片断逐渐各得其所,然后一点一点显示出比较明白的意思来;不久,他几乎已把庭长的演说全部回忆起来。将他判处绞刑正法——这就是那篇演说的最后一句话。将他判处绞刑正法!
“好的,好的,”奥立弗说。“让我做一次祷告。来吧!让我做一次祷告——只做一次;你跟我一起跪下,我们可以直谈到天明。”
在这里他受到检查,看他身边有没有可用于自杀的东西;搜身完毕,他被带进一间死刑犯的囚室,独自留在那里。
“我们到外面去,到外面去,”老犹太把那孩子推向门口,眼睛视而不见地从奥立弗头上望着前方。“就说我已经睡着了,你的话他们相信。只要这样带着我走,你就能把我带出去。走吧,走吧!”
费根被押着穿过法庭底下一间地上铺石板的屋子;那里有几名囚犯在等候提审,另外几名隔着栅栏在同亲友谈话;栅栏外面是个院子。没有一个人要跟他谈话;但是,当他经过那里时,囚犯们纷纷闪开,让挤在栅栏前面的人能把他看得清楚些;人们用詈骂、尖叫和嘘声轰他。他扬扬拳头,想要向他们啐上一口;但看守催促他继续向前。通过一条灯光昏暗的甬道,他被带进监狱深处。(1)
“哦!上帝啊,宽恕这个不幸的人吧!”奥立弗忍不住哭了起来。
庭长戴上黑帽子,罪犯仍保持原来的神态和姿势站在那里。旁听座上有个女人看到这严肃得可怕的情景,竟发出一声惊叹。费根立即抬头一看,似乎对于这种干扰大为恼怒,并且更加聚精会神地伸长了脖子。庭长的讲话庄重严肃,扣人心弦;判决书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他站着纹丝儿不动,犹如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他的脖子依旧伸得很长,形容憔悴,下颌松垂,眼睛盯着前方。这时,看守一只手按在他臂上,示意他退席。费根目光呆滞地向周围看了一会儿,然后跟随看守走出去。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老犹太说,“这样对我们有好处。先出这扇门。要是经过绞架的时候我哆嗦起来,你别管我,赶紧往前走。快,快,快!”
喧嚷声静下来以后,他被问及对于被判死刑有何异议。他重又摆出留神倾听的姿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向他提问的人;但是问话重复了两遍,他好像方始明白;接着他只是喃喃地说他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年纪大了——声音愈来愈轻,随后就不做声。
“你有没有别的话要问他,先生?”狱警问。
惊心动魄的吼声震撼屋宇,而且一再重复,然后得到轰轰然一片罗唣的响应,其声如雷霆万钧,愈来愈响。那是法庭外面的群众在欢呼老犹太将于星期一处决的消息。
“没有别的问题了,”布朗劳先生回答。“我本来指望能促使他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处境——”
终于有人喝令肃静,人们纷纷屏息凝神向门那边观看。陪审团议毕回来,打他身旁走过去。他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因为一张张都像石雕的一般。接着出现一片绝对的寂静,连一点轻微的窸窣声都没有,谁也不敢喘一口气。被告终于被确认有罪!
“这是没有希望的,先生,”狱警摇摇头说。“你们还是走吧。”
然而,在这段时间内,他的思想甚至一秒钟也不能摆脱那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坟墓已在他脚下张开大口。这感觉始终跟着他,但有些恍惚,也比较笼统,他无法把思想集中其上。因此,即使他一面想到自己死在眼前而哆嗦不已或浑身发烫,一面也会开始数他面前有几根尖头朝上的铁栏杆,思量着其中一根的尖头为何折断了,有没有人会加以修理,还是听之任之。接着他想到绞架和绞台的种种恐怖,但旋即搁下这个念头去看一个人往地板上洒水减热;随后他又想出了神。
囚室门开了,两名看守重又进来。
接下来,他还是那样无所事事地把视线转向庭长,心中开始盘算:庭长的衣服式样如何,价值多少,又是怎样穿上身的。审判桌旁有位肥胖的老绅士大约半小时以前走了出去,现在回来了。他寻思着,这位绅士是不是去吃饭的,吃了些什么,在什么地方吃的;他循着这条思路心不在焉地想下去,直到另一件东西映入他的眼帘,于是就循着另一条路子胡思乱想。
“赶紧,赶紧,”老犹太紧张地说。“脚步轻一点,可是不要慢慢腾腾的。快,快!”
他重新抬头看着旁听座。有几个人在吃东西,有几个人在用手绢扇风,因为这个人头挤挤的地方热得厉害。有一个青年在一本拍纸簿上画他的面部速写。他不知自己被画得像不像,所以当铅笔尖断了、画家用刀重削的时候,他就往那里看了一眼,正像任何一个闲看的人可能做的那样。
人们把他抓住了往回拉,同时帮奥立弗挣脱他的手掌。老犹太拚命挣扎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号叫,声音居然能穿透那里厚实的墙壁,直至他们到了外面院子里,还在他们耳际作响。
当他们退席的时候,他巴巴地把他们的脸一张张看过来,想看出他们大多数倾向于作出怎样的裁决;但是一无所获。看守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机械地跟他走到被告席的末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是看守向他指点了座位,否则他是不会看见的。
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监狱。这怵目惊心的一幕差点儿使奥立弗晕倒;约莫一个多钟头他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步子也迈不开。
陪审团只是要求暂时退席。
他们走到街上时,天正在亮起来。一大群人已经聚集在监狱门前:窗户里挤满了人,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玩牌打发时间;人们推推搡搡,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一切都显得生气勃勃,只除了处在人群正中心的一堆阴森可怕的景物——黑色的架子、一根横木、一条绳索以及所有令人憎恶的死亡工具。
他通过惶惑不安的一瞥看到了这一切,此时庭上又恢复一片死寂;他回过头去,见陪审团已面向庭长。嘘,肃静!
【注释】
法庭上掀起的一阵小小的骚动使他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四顾张望,见陪审团凑在一起商议裁决意见。当他的目光扫过旁听座时,只见人们纷纷站起来,争着想看一看他的面貌——有的急忙戴上眼镜或举起望远镜,有的带着厌恶的表情同邻座的人窃窃私议。有少数人好像对他并不在意,只是不耐烦地望着陪审团,对于他们这样拖拖拉拉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看不到哪一张脸流露出一丝一毫对他的同情;所有的人,包括在座的许多妇女在内,都怀着一个压倒一切的强烈愿望,那就是听到他被判罪处刑。
(1)费根在老寨子伦敦中央刑事法庭受审,然后经由内部甬道被押往与之毗连的新门监狱。
他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手放在他前面的木板上,另一只手半罩在耳边,尽可能向前伸长脖子,以便最大限度地听清庭长向陪审团陈述对他提出的控告的每一句话。他偶尔把目光急遽地转向陪审团,观察一下他们对若干有利于他的细枝末节有何反应;当庭长以清晰得可怕的声音历数不利于他的各点事实时,老犹太通过眼神默默地哀求他的律师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要为他辩护几句。除了这些焦虑不安的迹象以外,他的手或脚一动也不动。开庭以来,他几乎没有做过一个动作;现在,庭长说完了,他仍保持原先那种全神贯注的紧张姿态,眼睛盯着庭长,仿佛还在听。
(2)指主要在犹太人中间流行的犹太教。该教以《圣经·旧约》为经典,奉耶和华为惟一的神。
法庭从地板到天花板层层叠叠全是人的面孔。无数眼睛从每一英寸的空间射出好奇而急切的视线。从被告席前的栏杆到旁听座最靠边的小角落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犹太一人身上。仿佛苍穹布满了亮闪闪的眼睛从左右前后上下各处把他团团围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