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片刻间所作的思考及其意图都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在他说话的时候,南茜一直留神观察,现在向他看了一眼,充分表明她对奥立弗的心思洞若观火。
奥立弗看得出,他能在一定程度上唤醒姑娘的天良,有一瞬间曾考虑恳求姑娘可怜可怜他孤苦无援的处境。但继而一想,现在刚敲十一点,街上还有不少行人,其中肯定有人会相信他诉说的故事。主意既定,他便跨前一步,多少有些匆忙地表示他已准备好了。
“嘘!”姑娘俯身凑到他面前,向门那边指了指,警惕地环顾四周。“你没有办法可想。我为你费了好大劲儿,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你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即使你能从这里脱身,现在也不是时候。”
“随你的便,”姑娘佯笑道。“就算不是去干好事。”
她的热切的态度使奥立弗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愕然仰望着南茜的脸。她不像在撒谎,她的面容苍白,神色紧张,身体哆嗦不已,看得出态度极其认真。
“我不信,”奥立弗说,他始终密切注视着南茜。
“我已经救过你一次,免了你一顿打;我还要救你,现在就是在这样做,”姑娘继续说,声音提高了些。“要不是我来,换了别人来领你,那要比我凶得多。我向他们作了保,说你一定依头顺脑、不声不响。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只会对你自己不利,连我也倒霉;也许还会送了我的命。你瞧!我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头,都是为你吃的,上帝可以作证。”
“去干什么?”姑娘跟着重复一遍,同时抬头举目,但她刚看到奥立弗的脸,倏即把视线移开。“哦,不是去干坏事。”
她急忙把脖子上和臂膀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指给他看,并以极快的速度继续说:
“去干什么?”奥立弗退缩着问。
“记住这一点!现在可不要叫我再为你吃苦头。我要是能够帮助你,我会这样做的;可是我没有力量。眼前他们并不打算收拾你;他们逼你做的事情不是你的过错。别开口!你只要漏出一个字来,我就大祸临头。把你的手给我。快!伸出手来!”
“是的,我从比尔那里来,”姑娘答道。“你得跟我走。”
奥立弗本能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她的手里,南茜一把捏住后,吹灭了蜡烛,拉着他上扶梯。躲在黑暗中的不知什么人很快地把门打开,等他们走了出去,又很快把门关上。一辆出租马车等在门外。姑娘像刚才跟奥立弗说话时一样急切地拖他上了马车,把帘子拉上。赶车的无须吩咐,一秒钟也不耽搁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赶着它全速奔驰。
“我是不是得跟你走?”奥立弗问。
姑娘还牢牢地握着奥立弗的手,继续往他耳朵里灌输刚才已经提出过的告诫和保证。事情来得这样快而又匆忙,奥立弗简直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自己在什么地方,或者是怎样到这里的,马车已经在老犹太头天晚上光临过的那所房子门前停下。
“我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是怎么搞的,”她说,一边装做在抻抻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这屋子潮湿、肮脏的缘故。诺利,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在短短的一瞬间,奥立弗朝空巷内匆匆投了一瞥,呼救的喊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姑娘要求别把她忘了的苦口叮咛言犹在耳,使奥立弗终于不忍喊出声来。就在他迟疑的当儿,机会错过了,因为他已被带到房屋里边,门已经关上。
奥立弗把炉火拨得旺一点。南茜把椅子移到炉子紧跟前,坐了一会儿,并不说话。最后,她抬头向周围看看。
“这里走,”姑娘说着,第一次松开一直抓住奥立弗的那只手。“比尔!”
姑娘双手拍打大腿,两脚跺着地板;随后突然停下来,用披巾裹紧身子,打了一个寒战。
“哈啰!”赛克斯应声出现在楼梯顶上,他擎着一支蜡烛。“哦!来了就好。上来吧!”
“南茜!”奥立弗惊问。“你怎么啦?”
这话出自赛克斯先生这样性格的人之口,可说是十分热烈的赞许,异常真诚的欢迎。南茜似乎对此深感满意,所以兴冲冲地跟他招呼。
她晃晃悠悠地摆动身躯,抓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咯咯的响声,拚命大口大口地喘气。
“牛眼灯跟汤姆回家去了,”赛克斯说着用蜡烛照他们上楼。“它在这里会添麻烦。”
“出什么事了?”奥立弗问。“我能不能帮你的忙?我希望我能帮你的忙。我希望我能,真的。”
“这倒是真的,”南茜表示同意。
“上帝饶恕我吧!”过了一会她才迸出声音来。“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步。”
“你把小家伙带来了,”赛克斯一边说,一边关上房门;这时他们都已到了房间里。
奥立弗看到她面色苍白,便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姑娘背朝着他倒在一把椅子里,扭绞着双手,但是没有答话。
“是的;我把他带来了,”南茜回答道。
“把蜡烛放下,”那姑娘说着扭过头去。“烛光怪刺眼的。”
“路上他老实不老实?”赛克斯问。
奥立弗把蜡烛高举过头向门口望去。原来是南茜。
“像一头绵羊,”南茜说。
“是我,”一个发颤的声音回答。
“我听着很高兴,”说时,赛克斯阴沉地瞧着奥立弗,“这也是他这把嫩骨头的造化,否则可有他受的。过来,小老弟,让我来给你上课;这一课还是一下子上了的好。”
“什么东西?”他惊恐地叫了起来,同时瞥见有一个人站在门口。“是谁?”
赛克斯先生对他的新徒弟发表了这一通开场白之后,把奥立弗的帽子摘下来往角落里一扔;接着按住他的肩头,自己在桌旁坐下,让奥立弗站在他面前。
他做完了祷告,但继续把脸埋在手中,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使他警觉起来。
“第一桩: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赛克斯先生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手枪问道。
惊骇万状的奥立弗合上了书,把它扔开。接着,他双膝跪下,祈求苍天别让他去作这份孽;他宁肯立刻死去,也不愿活着去干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他渐渐地平静下来,用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恳求上帝救他脱离眼前的险境;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从来没有领略过亲人的爱抚,如果能企望得到援助的话,最好援助即刻来到,因为他正孤苦无依地处在奸邪与罪恶的包围之中。
奥立弗作了肯定的回答。
他翻了几页,最初并不怎么在意;但翻到其中一段,却被吸引住了,马上就全神贯注地读起来。这本书记述了若干赫赫有名的罪犯的生平以及有关他们所作案件的审讯经过,书页已给翻得很脏。他从这本书里读到足以使人血液变得冰凉的恐怖罪行,读到发生在冷僻路旁的无头命案。其中被害者的尸体或者埋入深坑,或者扔在井里,免得被人发现。但是坑和井再深也不能永远藏匿真相,许多年之后还是东窗事发;那时凶手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只得供认自己的罪行,宁可上绞架也不愿活受罪。奥立弗从书中还读到,有些人深夜躺在床上着了魔(据他们自己说),在他们自己的邪念驱使下作出骇人听闻的流血惨案,令人想起来便毛骨悚然、手脚发抖。恐怖场面被描写得活龙活现,以致泛黄的书页简直像凝结着血块似地变成红色,书上的话仿佛是由死者的鬼魂在他耳边喃喃地低声说出来的。
“好,那末你瞧,”赛克斯继续说。“这是火药,这是一颗子弹,这是做填药塞的一小块旧帽毡。”
老犹太出去以后,奥立弗一手支着脑袋,提心吊胆地细细咀嚼刚才听到的话。老犹太的告诫真正的用意和涵义何在,他愈想愈难以猜透。他想象不出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把他送到赛克斯那里去,而这个目的又是留在费根这里所不能达到的。想了半天,最后他认为自己一定被选去给那个破门贼打打杂,直到有更合适的小厮可供使唤为止。他反正是逆来顺受惯了的,何况在这里也忍受得够了,对于换一个环境不会十分伤心。他迷惘地呆想了几分钟,然后长叹一声,剪去烛芯,拿起老犹太给他留下的那本书来看。
奥立弗轻声表示他明白这一件件东西的用途;于是赛克斯先生着手十分精细而且不慌不忙地给手枪装上弹药。
“留神哪,奥立弗,留神哪!”老头儿向他摇着右手作警告状。“他是个粗汉,逢到他自己的血往上涌、火往上冒的时候,压根儿不把别人的血当作一回事。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则声;他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记住了!”他在末了一句话上特别加重语气,同时让绷紧的脸渐渐舒展开来,形成一副令人作呕的怪样子;然后点点头离开屋子。
“现在弹药装好了,”赛克斯做完这件事以后说。
奥立弗抬起头,老犹太指指蜡烛示意他点上。奥立弗照办了;他把烛台放到桌上,发现老犹太皱眉蹙额地从屋子幽暗的一端盯着他瞧。
“是的,我看到了,先生,”奥立弗应道。
老犹太向门口走去,一边侧着头向背后的奥立弗看了一眼。他蓦地停下来叫那孩子的名字。
“听着,”那强徒紧紧扼住奥立弗的手腕子,用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这时奥立弗禁不住吓得跳起来,“你跟我一起出去的时候,除了我跟你说话以外,你要是胆敢开口说一句话,子弹立刻飞进你的脑袋,别怪我不打招呼。所以,你如果真的打算不得我的同意开口说话,我劝你先做祷告。”
“晚安!”奥立弗轻轻地回答。
为了加强这番警告的效果,赛克斯先生还向告诫的对象狠狠地瞪了一眼,并继续说:
“你可以点一支蜡烛,”老犹太把一支蜡烛放在桌上说。“这本书给你看,会有人来领你去的。祝你晚安!”
“据我所知,你要是被干掉了,没有一个人会认真打听你的下落;所以,要不是为你着想,我用不着费这份鸟劲对你讲道理。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老犹太似乎因奥立弗对此没有显示出更多的好奇心而很不高兴,然而事实上奥立弗虽然忧心忡忡,却被费根咄咄逼人的狡黠目光以及自己的种种思虑搅得六神无主,所以刚才顾不上进一步问长问短。此后他又没有别的机会,因为老犹太一直紧绷着脸不开口,直到晚上准备外出时为止。
“你的意思总括起来就是,”南茜插进来用很重的语气说,同时微露愠色向奥立弗看了一眼,仿佛示意他必须认真领会她的话,“他要是把你准备下手的这趟买卖给砸了,你就开枪打穿他的脑袋,叫他往后永远不能胡言乱语;你宁可为这事冒荡秋千的风险,反正干这一行你每年每月为旁的许多事情也在冒同样的风险。”
“哼!”说着,老犹太把那孩子的脸仔细看了一下,带着不悦的表情扭过头去。“那就等比尔告诉你吧。”
“正是这样!”赛克斯表示赞同。“娘们总是有这样的本领:三言两语就能把话说到点子上。除了她们发神经的时候——那时可就唠叨个没完。好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向他交代清楚,我们吃晚饭吧,在动身之前再睡一会。”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奥立弗答道。
遵照他的吩咐,南茜迅速铺好桌布;她出去没几分钟,旋又带着一缸子黑啤酒和一盘羊头肉回来。赛克斯先生由此得到机会说了几句愉快的俏皮话,无非因为“杰米”这个词儿凑巧一语双关:它既可表示羊头肉这道菜,又可指干他那一行经常用到的一件挺灵巧的工具——撬棍。这位正人君子也许想到马上就可大显身手,因而大为亢奋,心境极好。谓予不信,这里不妨指出:他兴致勃勃地一口气把一缸子啤酒喝得干干净净;在一餐晚饭的整个过程中,按粗略的估计,他发出的诅咒竟没有超过八十次。
“你猜猜看,为什么?”老犹太反问他。
晚餐已毕(奥立弗没有多大食欲是不难理解的),赛克斯先生又灌下两杯掺水的烈酒,然后倒在床上,吩咐南茜五点整把他叫醒;为了防止南茜到时候不这样做,先飨以一顿臭骂。奥立弗按照同一权威的命令,铺一张垫子就在地板上和衣躺下。姑娘往壁炉里添上一些煤,自己坐在炉前,准备到指定时间叫醒他们。
奥立弗发现那老贼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由得涨红了脸;但他勇敢地说:是的,他想知道。
奥立弗躺着,好久不敢入睡,心想南茜可能利用这个机会向他耳语,提出进一步的忠告。但是那姑娘在炉前郁郁沉思,除了隔一阵剪去一截烛芯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奥立弗一面守候,一面暗自心焦,结果困倦不堪,终于睡着了。
“我猜想,”老犹太说,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奥立弗,“你大概想知道为什么要送你到比尔那里去,是不是,我的乖乖?”
他醒来时桌上已摆好茶具,赛克斯正在把各种东西塞进椅背上一件大衣的口袋,南茜则忙着张罗早饭。天尚未大亮,蜡烛仍然点着,外面暗得很,加之骤雨敲窗,天空一片漆黑,看来乌云密布。
老头儿弯着腰在炉旁烤一片面包。他一边这样跟奥立弗打趣,一边回过头来抿嘴一笑,似乎表示他知道奥立弗十分愿意滑脚,可惜脱不了身。
“嗨!”赛克斯吼了一声,这时奥立弗已跳起身来。“五点半了!快一点儿,要不然早点你就吃不成了,时间已经很晚。”
“不,不,我的乖乖;不是一直住在那边,”老犹太说。“我们舍不得你。别害怕,奥立弗,你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哈哈哈!我们不会那么忍心把你打发走的,我的乖乖。不,不,不!”
奥立弗要不了太多时间已梳洗完毕。他胡乱吃了些早点,当赛克斯没好气地问他时,便回答说全都准备好了。
“要我去——去——一直住在那边吗,先生?”奥立弗忐忑不安地问。
南茜尽量不看奥立弗,只扔了一块手帕给他系在脖子上。赛克斯给他一件粗硬的斗篷,叫他披在肩上扣上扣子。这样打扮好以后,奥立弗把一只手伸给赛克斯。那强徒逗留片刻,为的是做一个威胁性的手势让奥立弗看到,他把手枪放在大衣插袋里;然后紧紧抓住奥立弗的手,跟南茜互相道了再见,把他带走。
奥立弗早晨醒来,发现一双底又厚又结实的新皮鞋摆在他的铺位旁边,一双旧鞋已被拿走,不禁大为诧异。起初他挺高兴,心想这也许预示着即将把他放走。但当他坐下来同老犹太两个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这个希望顿告破灭;因为老犹太用一种使他平添不少疑虑的语调和神态告诉他,当天晚上要把他送到比尔·赛克斯的寓所去。
他们走到门口,奥立弗曾回顾一刹那的工夫,指望与姑娘的视线相遇。但是南茜又回到壁炉前她的老位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