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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可这一切我全都做了,一样不少,甚至更糟,因为妈妈和爸爸觉得我们应该那么做。

我面朝车窗外注视片刻。我真的不想去。我不想看到他们在他和爸爸一起选定的墓地,把他一点点放到地底下去,不想看到他的父母跪倒在露水瀼瀼的草地上痛苦地呜咽,不想看到彼得·范·豪滕饮酒过量的大肚子把亚麻西服顶得紧绷绷的,我也不想在一堆人面前哭,不想在他的坟墓上撒下一抔土,更不希望我爸妈不得不站在晴朗的蓝天下、斜落下来的午后幽光中,想着他们的那一天,他们的孩子,想着我的墓地我的棺柩我的那一抔土。

葬礼结束之后,范·豪滕走到我面前,把一只肥手放在我肩上说:“能搭个便车吗?我把租的车停在山脚下了。”我耸耸肩,他等爸爸一开锁就打开了后座车门。

“可是……”我说。我坐在后座里,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那么小。我也有点儿希望自己真的变小,希望变回六岁什么的。“好吧。”我说。

到了车里,他把头凑到前排两个座位之间,自我介绍说:“彼得·范·豪滕,退休小说家,半职业希望消灭家。”

“海蓁,看在沃特斯先生和太太的分上,我们一定得去。”妈妈说。

我爸妈自我介绍一番,他和我爸妈握了手。彼得·范·豪滕竟会飞过半个地球来参加一场葬礼,让我吃惊不小。“你怎么会——”我开了口,可他打断了我。

“妈,那儿没有地方坐,而且会没完没了,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通过你们那见鬼的因特网关注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讣告。”他伸手到亚麻西服里摸出一小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

“海蓁。”妈妈说。

“于是你买了张机票就——”

爸爸妈妈和我坐进自己的车里后,我说:“我不想去了。我累了。”

他又打断了我,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说:“头等舱,票价一万五,但我资金充裕,负担得起这样的突发奇想。而且飞机上供应的酒是免费的。如果你胸怀大志,甚至可以把机票钱喝回本儿来。”

在棺侧扶灵送葬的人——他的表亲、他爸爸、一位叔叔和我从没见过的朋友们——他们过来抬起他,一起往灵车走去。

范·豪滕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随后身子前倾,举着酒瓶邀请我爸喝一口,我爸爸说:“嗯,不了,谢谢。”范·豪滕接着将酒瓶送到我面前,点点头。我接了过来。

然后,格斯的一个姐夫拿出来一台便携式立体音响,播放起格斯事先挑好的音乐——“潮热”乐队一首安静、悲伤的歌,名叫《新搭档》。老实说,我只想回家。这里的人我几乎全不认识,而且我感觉彼得·范·豪滕的小眼睛在我裸露的肩胛上几乎要盯出个洞来。可是这首歌结束后,大家还得到我面前来,对我说我讲得十分动人,这场仪式办得十分美好,可那些全是一派虚言——这是一场葬礼,跟别的葬礼没什么两样。

“海蓁。”妈妈说,但我拧开瓶盖,抿了一口。一口威士忌下肚,我的胃里感觉跟我的肺一样了。我把瓶子还给范·豪滕,他又痛饮一口,然后说:“喏。Omnis cellula e cellula。”

格斯的姐姐茱莉讲完话之后,仪式以一篇关于格斯回归上帝怀抱的祷文结束。我想起在橙意餐厅的时候他跟我讲的那些话,说他不相信云上的大房子和竖琴,但他的确相信有些什么存在,确信无疑。于是祈祷时我试着想象他确凿无疑地存在于某地,可就算这个时候我也没法百分之百地说服自己,他和我有朝一日还会再相聚。我已经知道太多死去的人了。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时间的流逝对于我和他的意味将完全不同——我知道,跟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我会继续前行,一路累积爱恨得失,而他不会了。对我来说,这才是最终的、真正无法忍受的悲剧:他,就像千千万万别的死者一样,已经永远由被鬼魂纠缠的人类降级成了纠缠人类的鬼魂。

“啥?”

我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讲了一堆无聊的“精神鼓舞”,而格斯的父母,互相挽着胳膊,拥抱在一起,对我讲的每一个字都由衷地点头。我肯定,办葬礼是为了活着的人。

“你那个沃特斯小子和我通信频繁,他最后一封——”

“格斯家里有一条很棒的箴言,他和我都觉得这条箴言予人慰藉:‘没有痛苦,我们就不会懂得欢乐。’”

“等等,你现在看粉丝来信了?”

接下来,一位高中好友向我们讲述了格斯惊人的篮球天赋以及作为队友的诸多好品质,然后,牧师说:“现在,我们要请奥古斯塔斯一位特别的朋友——海蓁讲几句话。”特别的朋友?听众中发出几声窃窃私语,于是我估计以这样的话做开场白会比较保险——我对牧师说:“我是他的女朋友。”这句话引来一片笑声。然后我开始念事先写好的悼词。

“不是,他把信寄到我家门口了,不是通过出版社转交的。而且我觉得他基本不能叫作粉丝。他厌恶我。不过,无论如何,他相当坚决,一再要求如果我参加他的葬礼,告诉你安娜的妈妈后来怎么样了,他就原谅我的失礼举止。所以我来了。而这就是给你的答案:Omnis cellula e cellula。”

艾萨克说不下去了,或者,也许他就只写了这么多。

“什么?”我又问。

牧师把艾萨克请上去讲话,他比“预葬礼”那次要正经多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是秘密都市癌症法尼亚市的市长,没人能替代他。”艾萨克开始说,“其他人能给你们讲格斯好玩的事,因为他是个风趣的家伙,但让我给你们讲个正经的吧:我眼睛切除之后的第二天,格斯到医院来看我。我当时眼瞎了,心碎了,什么也不想做,格斯闯进我的病房嚷道:‘我有个好消息,好极了!’我说:‘现在我并不太想听什么好极了的消息。’格斯说:‘这条好极了的消息你一定想听。’于是我问:‘好吧,什么消息?’他说:‘你会活得长长久久,过美好的一生,充满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其精彩之处现在的你压根还无法想象!’”

“Omnis cellula e cellula。”他重复一遍。“所有的细胞都来自细胞。每个细胞都是由此前存在的细胞产生,那个细胞又是由再早些的细胞产生。生命来自生命;生命产生生命。轮回不止,生生不息。”

我努力把他抛到脑后,专心为奥古斯塔斯祈祷,特别专心地听牧师说什么,不回头看。

我们已经到了小山脚下。“好吧,没错。”我说,我没心情纠缠这些。彼得·范·豪滕别想劫持格斯的葬礼,我决不允许。“谢谢,”我说,“嗯,我看我们已经到山脚了。”

彼得·范·豪滕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西装,剪裁得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圆滚滚的轮廓,里面是浅灰蓝色的正装衬衫,打着绿领带。他这副打扮看起来活像要去殖民占领巴拿马,而不是参加葬礼。牧师说:“让我们祈祷吧。”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而我只能瞪着从天而降的彼得·范·豪滕,下巴都要惊掉了。片刻之后,他悄声说:“我们得假装祈祷啊。”然后低下头。

“你不想要我解释吗?”他问。

我猛地转过身。

“不想,”我说,“我没事了。我觉得你是个可怜的酒鬼,像个老气横秋的十一岁小孩一样故弄玄虚来吸引别人注意,我超级替你难过。不过没错,我不想要解释,你已经不是写出《无比美妙的痛苦》的那家伙了,所以你也没法续写,就算你想写也写不出。不过还是谢谢了,祝你生活愉快。”

我原以为葬礼正式开始的时候会去主圣坛,没想到葬礼全程都在那间小小的侧屋举行——我猜,这里可以叫作“实实在在的耶稣之手”,也就是耶稣被钉到十字架上的部分。一位牧师走上前去,站在棺材后面,简直好像棺材是个布道坛什么的,他略谈了几句奥古斯塔斯与病魔的顽强战斗,还有他面对疾病的英雄气概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鼓舞什么的。我已经开始烦这个牧师了,而他继续说:“在天堂里,奥古斯塔斯终将重新成为一个健康、齐全的孩子。”言下之意无非是,他活着的时候,因为失去了一条腿,就没有别人那么齐全了。我简直就要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反感的叹息,爸爸抓住了我的膝头,很不赞成地瞟了我一眼,而身后的一排座位上,有个人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嘟哝道:“好一堆长篇大论的废话,是吧,孩子?”

“可是——”

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爸妈带着我的氧气瓶挪到了第二排,好让我不用走太远的路回去。我坐下,爸爸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擤了擤鼻子,把鼻管绕过耳后,末端塞回鼻子里。

“谢谢你的酒,”我说,“现在请你下车。”他看起来一副挨了责骂的样子。爸爸已经停了车,我们让引擎空转着等在格斯坟墓所在的山脚下,一分钟之后,范·豪滕打开车门,终于沉默地离开了。

我打开手包,掏出一包硬盒骆驼特醇,动作迅速地偷偷将它放进棺材里,塞到他的身体和豪华的银色内衬之间的小小空隙中,希望背后没有人看到我的小动作。“这烟你可以点燃,”我悄声对他说,“我不会介意的。”

六点左右,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我精疲力竭,只想睡觉,但妈妈非逼着我吃了些奶酪意面,不过至少她同意我在床上吃。我戴着呼吸机的面罩睡了几个小时。醒来的感觉极糟,因为刚醒来昏头转向的一刻,我恍惚以为一切都好,随后我清醒过来,再次崩溃。妈妈把我从呼吸机上取下来,我把自己拴到便携氧气瓶上,然后跌跌撞撞去卫生间刷牙。

我突然发觉在场的这些人都看着我们,上次有这么多人看我们亲吻还是在安妮·弗兰克纪念馆。可是,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没有“我们”可看了。只剩下我一个。

我一边刷牙一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一直在想,世上有两种大人:一种是彼得·范·豪滕那样的——可恶可鄙的可怜虫,掘地三尺地寻找可以伤害的对象;另一种人则像我爸妈,麻木不仁地行走四方,并为了能继续走下去,做一切需要做的事。

我跪下,发现他们把他的眼睛合上了——这是当然的——而我意识到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蓝眼睛了。“我爱你,现在时。”我悄声说,然后把手放到他的胸口中央说,“没事了,格斯。没事了。真的,会好的。你听到了吗?”我完全没有信心——到现在还是没有——认为他能听到我的话。我俯下身,吻了他的面颊。“好吧,”我说,“好啦。”

在我看来,这两种未来都不甚合我心意。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尽世上所有纯洁美好的事物了,我开始怀疑,就算不是死亡冒出来搅了局,奥古斯塔斯和我所共同拥有过的那种爱也难以长久。“美好的清晨转眼成白昼。”诗人写道,“黄金的时光不能留。”

我原本想穿我为十五岁生日聚会买的小黑裙——准备进棺材穿的礼服裙,但我已经穿不下了,所以我穿了一件素净的及膝黑裙。奥古斯塔斯还是穿着那件窄翻领西服,在橙意餐厅那天晚上穿过的那件。

有人敲敲浴室门。

这段路感觉那么长,但我一直告诉我的肺不许捣乱,称赞它很棒,你能做到。我走近了,可以看到他的样子:他的头发整整齐齐从左边分开,他自己要是看到这发型,肯定会大感惊骇。他的脸有点像塑料做的,但他还是格斯,我的修长、美丽的格斯。

“有人啦。”我说。

“他对你也那么深爱。”我轻声说。很难解释为什么,但跟他们谈话感觉就好像互相捅刀子那么痛苦。“我很难过。”我说。然后,他爸妈跟我爸妈交谈起来,他们都紧紧抿着嘴唇,不停点头。我抬头看看棺材,发现无人注意,于是决定到那儿去。我把鼻孔里的氧气管取下来,举过头顶,交给爸爸,因为我希望只有我和他单独相处。我抓起手包,从几排椅子之间的临时走道走上前去。

“海蓁,”爸爸的声音,“我能进来吗?”我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去打开了门上的锁。我坐在盖上盖的马桶上,为什么呼吸非得这么费事不可呢?爸爸在我身边单膝跪下,抱住我的头,按在他锁骨上,说:“我很难过格斯死了。”我感觉好像被他的T恤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被紧紧地拥抱,紧紧地被令人安慰的爸爸味儿包围的感觉很好。他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愤怒,而我喜欢这样,因为我也愤怒。“全是狗屎,”他说,“从头到尾。百分之八十的生存率,而他就正好是那百分之二十?这叫什么事啊?狗屎。那么生气勃勃的孩子。全是狗屎,太可恨了。但爱上他一定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啊?”

“他对你那么深爱,”格斯的妈妈说,“真心实意地。那不是……不是少男少女短暂浅薄的小狗式恋爱。”她补充说,好像我还不知道似的。

我把脸埋在他衣服里点点头。

格斯的父母站在棺材旁边,每个人走过时都跟他们拥抱一下,但他们看到我,便带着微笑、步态疲乏地向我走来。我站起来,先拥抱了他爸爸,然后是他妈妈。他妈妈抱得我那么紧,就像格斯以前抱我那样,勒得我肩胛生疼。他们看起来都老得厉害,眼窝都凹陷下去,筋疲力尽的脸上皮肤也松垂下来。他们的跨栏赛也算跑到尽头了。

“这可以让你明白我对你是什么感受。”他说。

我旁观了一阵子,看人们一一走到棺材前面去,棺材搁在一辆叫不出名字的车上,覆盖着紫色的棺罩。这些人我从前一个也没见过,他们在他棺材边跪下,或站在棺边对他注视片刻,也许洒几滴泪,也许说几句话,然后他们全都会摸摸棺材,而不是他本人,因为没有人想碰死人。

我的老爹。他总是能直接说到我心坎儿上。

我们到了那儿之后,我坐在告别室的后排,这是“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教堂里主圣坛侧面的一个小房间,四壁是裸露的石头。房间里放了大约八十把椅子,来的人坐满了三分之二,可更醒目的却是三分之一的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