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蓁·格蕾丝,”他说,“你真是美丽迷人。”
电梯门往两边滑开后,我来到了互助小组的房间,椅子还像以前一样摆成一圈。但现在我只看到格斯一个人坐着轮椅,瘦得像鬼一样。他坐在圈子中央,面对着我。他一直在等着电梯门打开。
“我知道,不错吧?”
我一路上都在努力平息对爸妈的怒气,到了目的地才终于平静下来。我开到教堂后面,把车停在半圆形的车道上,奥古斯塔斯的车后面。教堂的后门被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顶住,没有关上,我考虑了一下是否爬楼梯,但最后决定等那台老掉牙、吱呀作响的电梯。
我听到房间里一个阴暗的角落传来脚在地上蹭的声音,艾萨克站在一个小小的木质诵经台后面,双手紧紧抓着诵经台的边缘。“你要坐下吗?”我问他。
“哦,我的老天,他说让我给他写悼词,好吗?从今往后任何一天,我都有可能每天,晚上,都,他妈,在家,了,行吗?”这终于叫他们不说话了。
“不,我要开始致悼词了。你来晚了。”
我走出房间,想从爸妈眼皮子底下溜走,但爸爸说:“我们不同意,你别想出家门。”
“你要……我……什么?”
妈妈和爸爸分别来敲了几次门,但我只告诉他们我在做重要的事。我不知花了多久来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但即使写出来了,我也不是特别满意。我还没正式结尾,就发现已经到了七点四十,这意味着就算我不换衣服,也要迟到了。于是最后,我穿着浅蓝色棉质睡裤,人字拖和格斯的巴特勒T恤就出门了。
格斯示意我坐下。我拉过一把椅子,和他并排坐在圈子中央,他把椅子转了一下,面朝艾萨克。“我想参加自己的葬礼,”格斯说,“顺便问一句,你能在我的葬礼上发言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妈妈只是抱着胳膊坐在那儿,甚至都不看我。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回房间去给奥古斯塔斯写东西了。
“嗯,当然,没问题。”我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把胳膊从他背后伸过去,把他和轮椅一起搂住。他疼得躲了一下,我松开手。
“好吧,对不起,但求求你们让我去吧。”
“棒极了,”他说,“我希望能够作为鬼魂参与自己的葬礼,但为了保险起见,我想还是——倒不是为了让你下不了台,但我今天下午才想到,可以安排个预葬礼,而且我精神相当好,因此没有别的时候比现在更合适了。”
爸爸立刻松了手,冲过去帮我接上氧气。我可以看到他眼里流露出负疚的神情,但他还是很生气。“海蓁,向你妈妈道歉。”
“你倒是怎么进这儿来的?”我问他。
我使劲想把胳膊扯出来,但他就是不松手,可我一只手没办法安上鼻管。这真叫人生气。我只不过想扮演个老套的叛逆少年,愤然拂袖而去,跺着脚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摔上,然后打开音响放着“潮热”的歌,愤怒地写一篇悼词。可我做不到,因为我他妈没法呼吸了。“鼻管,”我哀叫着,“我需要鼻管。”
“如果我说他们整晚都不关门,你相信吗?”
“海蓁!”爸爸吼道,手上加重了力气,“跟你妈妈道歉。”
“嗯,不相信。”我说。
“以前不想让我宅在家里的也是你。”我对她说,爸爸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不放,“现在你却恨不得他赶快死掉,好让我回到家来,关在这儿不出去,让你像以前那样照顾我。可我不需要,妈。我不像以前那样需要你了。你才是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的人。”
“不信得好。”格斯微微一笑,“反正吧,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儿自我吹捧之嫌。”
“海蓁。”妈妈说。
“喂,你剽窃我的悼词了,”艾萨克说,“我一开头写的就是你是个自吹自擂的浑球。”
“好吧,得个绝症,爸爸,那我就会在家里多待些时候。”
我大笑起来。
“我们也需要你,娃娃。”爸爸说。他抓住我的手腕,就好像我是个要撒腿跑到外面去的两岁孩子一样,握得紧紧的。
“好吧,好吧,”格斯说,“悉听尊便。”
“他需要我。”我说,终于自己把呼吸机的管子取下来了。
艾萨克清清嗓子。“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是个喜欢自吹自擂的家伙。但我们原谅他了。我们原谅他,不是因为他有一颗比喻意义上好极了,正如字面意义上烂极了的心,或者因为他比历史上任何一个不吸烟的人都更知道怎么拿烟最有范儿,或者因为他只有十八年的时间,而本应该有更多的。”
“特别是我们两个里每星期正常上班的那个。”爸爸说。
“十七。”格斯纠正他。
“因为格斯需要我。没事,我可以开车。”我胡乱拨弄着呼吸机,想让妈妈搭把手把它取下来,但她没动。“海蓁,”她说,“你爸爸和我觉得这些日子我们简直见不着你的面了。”
“我是假设你还有些日子好活,爱插嘴的讨厌家伙。”
“可为什么——”
“我跟你们说吧,”艾萨克继续说,“奥古斯塔斯·沃特斯话多极了,多到在他自己的葬礼上他也会插话。他喜欢装腔作势:亲爱的耶稣基督啊,那小子从来就连撒泡尿也要深刻思考一下人体排泄机制的深远之隐喻回响。他还很自负:我相信我从没见过一个容貌魅力超过他,而又比他更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外貌魅力的人。
我看了她一秒钟,挑起眉毛。“我猜你那是个反问句。”
“但我要说:当有一天,未来的科学家出现在我家里,带着机器眼球叫我安上试试的时候,我会叫科学家们滚远点,因为我不想看到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妈妈把电视调到静音。“没什么事儿吧?”
到这时候我有点儿眼泪汪汪了。
“我也爱你。”我回答。然后,电话挂了。
“然后呢,既然我已经用修辞手段把关键意思讲清楚了,我会安上机器眼球,因为我是说,有了机器眼,很可能能透视姑娘们的上衣什么的。奥古斯塔斯,我的朋友,祝你如意。”
“我爱你。”他说。
奥古斯塔斯抿着嘴唇缓缓点头,然后冲艾萨克竖起大拇指。等恢复到平静自若之后,他补充道:“要我说,就该把透视姑娘们的上衣那句删掉。”
“哦。”我说。
艾萨克仍然紧紧抓着诵经台的边缘。他哭了起来,埋下头把额头抵在台面上。我看到他肩膀抖动着,然后,他终于说:“该死的,奥古斯塔斯,你竟然编辑自己的悼词。”
“好极了。另外,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请帮我写一篇悼词。”
“别在‘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里说脏话。”格斯说。
“嗯,可以吧。怎么?”
“该死的。”艾萨克又说了一遍,他抬起头来,喉头动了一下,“海蓁,能过来帮把手吗?”
他用让我倾心的嗓音答道:“晚上好,海蓁·格蕾丝。晚上八点左右,你觉得你能到‘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来一趟吗?”
我都忘了他没法自己走回圈子里来。我站起来,把他的手搭在我胳膊上,领着他慢慢走回格斯旁边我刚才坐的椅子上。然后我走到诵经台上,打开手里的纸,上面打印着我写的悼词。
“嗨,奥古斯塔斯。”我说。
“我的名字是海蓁。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是我的平生挚爱,灾星下的恋人。我们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我没法开口讲这个故事,因为只要讲一句,我就会化成一潭眼泪。格斯知道。他现在也知道。我不会跟你们讲我们的爱情故事,因为——就像所有真正的爱情故事——它会跟我们俩一起进坟墓,也理应如此。我本来希望是他站在我的葬礼上为我致悼词,因为我不愿意别的任何人……”我开始哭了,“好吧,怎么才能不哭,我怎么才能——好吧,好吧。”
我有一天没去看奥古斯塔斯,因为我自己也有点儿不舒服:不是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疲倦。那天我懒洋洋的,奥古斯塔斯下午五点刚过的时候打来电话,我已经用上呼吸机了,呼吸机拖到了客厅,好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
我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接着念:“我没法讲我们的爱情故事,所以我会谈谈数学。我不是个数学家,但我知道这个:在0和1之间有无穷多的数字。有0.1,0.12,0.112,还有其他数字的无穷集合。当然,在0和2之间,有一个更大的无穷的数字集合,还有0到100万。有些无穷比别的无穷更大。这是一个我们以前喜欢过的作家教我们的。世上的日子,有那么多,而我怨恨属于自己的无限集合只有这么小。我还能得到的日子,我希望更多。还有,上帝啊,我但愿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仅有的日子也能更多。可是,格斯,吾爱,我无法告诉你,我们小小的无穷让我心里多么感激。就是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换。你在有限的日子里给了我永远,我满心感激。”
描写癌症儿童的文学作品有一条不算太胡扯的传统,就是“最后的好日子”,书里的癌症患者会发现自己有一段意想不到的时光,突然之间,原本势不可挡的恶化和衰败停滞下来,进入了稳定期,疼痛似乎也暂时变得可以忍受。当然,问题在于,当事人无从得知那最后的好日子就是“最后的好日子”。在当时,那只是又一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