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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教我这番话的,是上述我那位名列第三的好朋友彼得·范·豪滕,他是一位离群索居的作家,《无比美妙的痛苦》一书的作者。这本书是我所拥有的最接近《圣经》的东西,彼得·范·豪滕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似乎(a)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而又(b)没有真正死过的人。

我望着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他也回望着我。你几乎可以看穿他的眼睛,那么蓝。“总会有一天,”我说,“我们所有人都死了,我们所有人。总会有一天,整个人类,不会有一个人留下来,记住任何人的存在,记住人类所做过的任何事情。不会有人留下来记得亚里士多德或者克里奥佩特拉,更别说是你了。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建造的写下的思考的发现的都会被忘记,而所有这些——”,我朝周遭做了个手势,“到头来终归全是徒劳。也许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也许还有亿万年之遥,但即使我们能逃过太阳的坍缩,也不可能永远活下去。有机体产生最初的意识之前,时间就已经存在;意识消亡之后,时间依然长存。人类无法避免、注定要被遗忘,如果这命运令你忧虑,我奉劝你把它置之脑后,不要理会。不是吗?其他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

我说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看到一个微笑在奥古斯塔斯脸上慢慢展开——不是他先前盯着我看的时候刻意耍帅的那种扬起一边嘴角的微笑,而是真正的微笑,大得脸上都挂不住了。“好家伙,”奥古斯塔斯悄声说,“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不过,这一次,我决定开口说话。我稍微抬了抬手,帕特里克喜形于色,立即说:“海蓁!”我敢肯定,他觉得我终于敞开心怀,成了互助小组的一分子。

接下来的互助时间,我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得手拉手,帕特里克带着我们念诵祷文:“我主耶稣基督,我们作为癌症幸存者聚集在此,在你心里,实实在在地在你心里。你了解我们,只有你了解我们如同我们了解自己。你引领我们走过人生,通过最后的审判时刻,到达光明。让我们为艾萨克的眼祈祷,为麦克尔和杰米的血祈祷,为奥古斯塔斯的骨祈祷,为海蓁的肺祈祷,为詹姆斯的喉祈祷。我们祈祷,愿你治愈我们,愿我们感觉到你的大爱,感觉到你所赐的出人意料的平安。让我们在内心深处记住那些曾相知相爱的人,他们已经回到你的怀抱:玛丽亚,凯德,约瑟夫,海利,艾比盖尔,安吉丽娜,泰勒,加布里埃尔……”

我三年没有正经上学了。爸妈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第三个最好的朋友是一本书的作者,他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是个相当害羞的人——不是爱举手的类型。

名单很长。这个世界挤满了太多死人。帕特里克单调的声音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他看着一张纸一一念出名字,因为太长了,没法全记住。我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潜心祈祷,可总是禁不住开小差,想象着我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的那一天,列在那么长的名单的末尾,念到那儿的时候一定已经没有人听了。

帕特里克似乎有些困惑。“有没有,呃,有没有谁想谈谈这个?”

等帕特里克念完,我们齐声喊出一句愚蠢的口号——“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就完事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用手一撑椅子,跳了起来,向我走来。他的步子也往一边歪,跟他的微笑一样。他高耸在我面前,不过还好,保持了点距离,我不用伸长脖子去迎上他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是的。”奥古斯塔斯说。

“海蓁。”

艾萨克大笑起来,但帕特里克举起一根手指来制止他,说:“奥古斯塔斯,拜托,让我们回到你的话题上来,你的战斗。你说你害怕被遗忘?”

“不,你的全名。”

“我是不是太无情了?”奥古斯塔斯问,“我有时候对其他人的感受相当迟钝。”

“呃,海蓁·格蕾丝·兰卡斯特。”

“言之过早吧。”艾萨克说着,咧嘴一笑。

他正要开口说点别的,艾萨克走了过来。“等等。”奥古斯塔斯举起一根手指对我说,然后转向艾萨克,“这可比原先以为的还要差劲啊。”

“我害怕被遗忘。”他毫不迟疑地说,“我害怕被遗忘,就像寓言里的盲人害怕黑暗一样。”

“我告诉过你这活动索然无味。”

“没错。”

“那你干吗还费事来呢?”

“我害怕的事?”

“不知道。多少有点儿作用?”

时间飞速推进:与病魔的斗争被详加描述;在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中,几次战役暂时取胜;希望从未放弃;家人得到歌颂,也遭到谴责;大家众口一词,朋友们就是不明白;热泪倾洒;慰藉予取予求。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和我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帕特里克说:“奥古斯塔斯,也许你愿意和大家交流一下你所害怕的事。”

奥古斯塔斯凑近艾萨克,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到了:“她每次都来吗?”我听不见艾萨克作何评论,但奥古斯塔斯答道:“同感。”他两手扣住艾萨克的肩膀,离开他半步:“跟海蓁讲讲去看门诊的事儿。”

到我了,我说:“我叫海蓁,十六岁。患甲状腺癌,有点肺转移。我还行。”

艾萨克伸出一只手撑在放零食的桌子上,用他的巨眼对准我:“那个,我今天早上去门诊了,我跟外科医生说,我宁愿变聋也不想瞎。他说:‘这两者不能互换啊。’我说,‘嗯,我知道不能互换。我只是说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宁可当聋子也不想当瞎子,当然我知道我没的选。’然后他说:‘哎,好消息是,你不会聋的。’然后我说:‘谢谢您跟我解释我的眼癌不会把我变成聋子。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医学巨人屈尊亲自为我开刀,我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

“哦,棒极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扬起一边嘴角,微笑了一下,“就像坐在一辆一直往上的过山车上,朋友们。”

“听起来这位真是个人生赢家,”我说,“就为了认识一下这号人物,我也得想办法弄个眼癌得得。”

“你感觉怎么样?”帕特里克问。

“祝你成功。好啦,我得走了,莫妮卡在等我。趁我还看得见,我得多看看她。”

另外五个人说完后,终于轮到他了。他微微一笑,声音低沉,仿佛有烟雾笼罩,而且性感得要命。“我叫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他说,“十七岁。我一年半之前得过轻微的骨肉瘤,不过今天我是陪艾萨克来的。”

“明天一起玩《以暴制暴》?”奥古斯塔斯问。

丽达十六岁,长得很漂亮,足以成为英俊男孩眼神追逐的尤物。她是互助小组的常客,得过阑尾癌,正在漫长的康复期中。我以前压根不知道还有这种癌。她说她感觉“强壮有力”,自从我参加互助小组以来,她每次都这么说。给我涓涓注入氧气的导管末端弄得我鼻孔发痒,在我听来,她这话无异于夸耀。

“当然。”艾萨克转过身跑到楼梯口,一步跨两级地上去了。

下一个是麦克尔。他十二岁,患了白血病,一直有白血病。他还不错。(也许他只是这么说而已,他是坐电梯下来的。)

奥古斯塔斯·沃特斯转身看着我。“实实在在。”他说。

“你有我们呢,艾萨克。”帕特里克说,“大伙儿一起说,让艾萨克听听。”于是我们所有人都用单调的声音齐声诵道:“你有我们呢,艾萨克。”

“实实在在?”我不明其意。

“好吧。”艾萨克说,“我叫艾萨克,十七岁。那个,好像过几个礼拜就要做手术了。然后我就会失明。我不想抱怨什么,因为我知道很多像我这样的人的结局比我要糟得多。不过,唉,我是说,失明这事儿还是太糟心。不过,我女朋友对我的帮助很大。还有朋友们,比如奥古斯塔斯。”他对那个男孩点头示意,好吧,现在这家伙有名字了。“所以,呃,”艾萨克继续讲,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双手十指交叉,像印第安帐篷“梯皮”顶上戳出来的树干尖儿,“其实你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实实在在地在耶稣心里,”他说,“我以为我们在教堂地下室里,但其实我们是在耶稣的心里。”

他耸耸肩。帕特里克滔滔不绝,最后终于到了自我介绍的时间。“艾萨克,也许你今天想第一个发言。我知道你面临着一段艰难时光。”

“应该有人告诉耶稣一声,”我说,“我是说,可能会有危险的,把一帮患癌症的孩子装在心里。”

最后,我决定,最佳策略是回盯他。说到底,盯人行业又没有被男生垄断。于是,在帕特里克第一千次感激涕零地谈及他的失蛋人生时,我对那小子审视了一番,很快,一场互盯竞赛就开始了。过了一会儿,那小子笑了起来,他的蓝眼睛终于转向了别的地方。当他再次向我看过来时,我挑起一边眉毛回答他:我赢啦。

“我会亲口告诉他的,”奥古斯塔斯说,“不过很不幸,我实实在在地困在他的心脏里面了,所以,他没办法听到我说话。”我笑起来。他摇摇头,盯着我看。

我拿出手机,按了一下,让屏幕显示出时间。四点五十九分。圈子坐满了,一群十二到十八岁的倒霉蛋,然后帕特里克让我们开始念《宁静祷文》:愿上帝赐予我宁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物;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赐予我智慧,去让我分辨这两者的不同。那小子仍然盯着我看,我觉得有点儿脸红了。

“怎么了?”我问。

瞧,让我直说了吧:他很帅。如果是不那么帅的男孩不依不饶地盯着你看个没完,往好了说吧,算是尴尬,往坏了说,简直是人身侵犯。但英俊帅气的男孩……唉。

“没什么。”他说。

我走到圈子里,在艾萨克身边坐下,与那个男孩隔开两个座位。我又瞟了一眼。他还在看着我。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总说“目光接触”。

奥古斯塔斯露出一丝浅笑。“因为你很美。我喜欢看长得美的人,而且不久之前我刚下定决心,不委屈自己放弃生活中那些简单的愉悦。”接下来是一段短得令人尴尬的沉默。奥古斯塔斯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我是说,尤其是考虑到,你刚才如此动听地指出,这一切都终将归于遗忘。”

我掉转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万般不足。我的旧牛仔裤,以前还算紧身,现在已经松垮变形,在奇怪的部位鼓了起来;黄色T恤上印着我早就不喜欢了的乐队。还有头发:我留着那种发尾往里卷的娃娃头,可我甚至都懒得,呃,梳一下。更要命的是,我的脸颊圆鼓鼓的,像花栗鼠一样——那是治疗的副作用。我看起来像是个比例正常的人,却长着个大气球脑袋。更别提脚踝了,它肿得跟腿肚子一般,曲线全无。尽管如此——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却还定在我身上。

我以近乎咳嗽的方式有点像讥笑又像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说:“我可不美——”

我相当肯定我从来没见过他。他颀长匀称、身材矫健,衬得他坐的小学生塑料椅像玩具一样。红褐色的直发,很短。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也许比我大一岁,用一种显得气焰嚣张的别扭姿势坐在那儿,尾椎骨抵着椅子边,一只手抄在深色牛仔裤的口袋里。

“你就像‘90后’版本的娜塔莉·波特曼,像《V字仇杀队》里的娜塔莉·波特曼。”

一个男孩正盯着我看。

“没看过。”我说。

我不想坐电梯,因为在互助小组里,坐电梯是一种带有“最后的日子”意味的行为,所以我走楼梯下去了。我抓了块饼干,往纸杯里倒了点柠檬水,然后转过身。

“真的?”他问,“她是个头发像精灵一样、讨厌权威的迷人女孩,明明知道不被允许却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一个身陷困境的男孩。这简直是你的自传,在我看来。”

“交些朋友!”我走开的时候,她从摇下来的车窗里冲我说。

他话里有话,每个字都在调情。老实说,他让我有点儿动情了。我以前还从不知道自己真会对哪个男孩动情——至少,在现实生活里不会。

“我也是,妈。六点见。”

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你好吗,艾丽莎?”他问。对方微微一笑,含糊地答道:“嗨,奥古斯塔斯。”“纪念医院的。”他向我解释。纪念医院是一所大的研究型医院。“你去哪家医院?”

我下了车,妈妈说:“我爱你。”

“儿童医院。”我答道,声音比我预料中的要小。他点点头。谈话似乎结束了。“那个……”我边说边向“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楼梯出口方向略一颔首,把氧气瓶推车倾斜一点,让一边轮子着地,然后迈开脚步。他跛着脚跟在我身边。“那么,也许,我们下次见了?”我问。

“不用,没事。”我说。圆筒状的绿色氧气瓶只有几磅重,我还有个轻便的不锈钢小车用来放氧气瓶,走的时候可以拖在身后。这个设备通过一根导管每分钟向我输送两升氧气,导管是透明的,在我脖子下方分开两股,绕过耳后,然后绕回来,插到鼻孔里。这套奇妙的小玩意儿必不可少,因为我的肺本职工作做得很烂。

“你真应该看看,”他说,“《V字仇杀队》,我是指。”

“要我帮你搬吗?”

“好,”我说,“我会找来看的。”

四点五十六分,妈妈把车开进教堂后面的环形车道,我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会儿我的氧气瓶,其实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不,跟我一起看。来我家。”他说,“现在就来。”

我曾经允许仅受过区区一年半研究生教育的护士用名字稀奇古怪的化学药剂来戕害我,这会儿我愿意去参加互助小组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想让父母开心。这世上只有一桩事情比十六岁就得癌挂掉更糟: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得癌挂掉。

我停下脚步。“我几乎还不认识你呢,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你可能是个斧头杀人狂。”

听了这话,我默默闭上嘴,尽管我实在看不出参加互助小组能跟“生活”扯上什么关系。话虽如此,我还是同意去了——当然,讨价还价争来了一点儿权利:让妈妈帮我录下错过的那一集半《全美超模大赛》。

他点点头:“有道理,海蓁·格蕾丝。”他从我身边走过,绿色的针织POLO衫裹着坚实的肩膀,后背挺直,步伐稳定而自信,脚步轻快,只是稍微有点儿向右偏,我敢肯定他的右腿是义肢。骨肉瘤有时候要拿走你的一条胳膊腿才饶过你。之后,如果它喜欢你,就会把其余的也拿走。

“海蓁,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跟着他走上楼梯,往上走得缓慢,几乎败下阵来,因为爬楼梯并非敝肺擅长的专业领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我们走出了“耶稣之心”,来到停车场。春天的空气清冷得恰到好处,傍晚的幽光中有一种创伤的意味,近乎神圣。[2]

“你必须去互助小组。”

妈妈还没来,这很不寻常,因为妈妈几乎每次都会先到,在这儿等着我。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身材高挑、体态婀娜、深褐色头发的女孩把艾萨克按在石墙上,相当凶猛地吻着他。他们离我太近,以至于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嘴贴在一起发出的奇怪声响,我还听到艾萨克说:“永远。”而那个女孩也回应道:“永远。”

“瞧,你要是给我弄个假身份证,这种事我就会知道了。”

奥古斯塔斯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悄声说:“他们俩都是掌上电脑的忠实拥趸。”

“大麻才不说‘搞’,菜鸟。”

“那‘永远’是怎么回事?”啧啧之声愈发激烈。

“如果你想让我像个青少年的样儿,就别打发我去互助小组。给我办个假身份证,我就能去夜总会,喝伏特加搞大麻。”

“永远是他们的暗语。他们会‘永远’彼此相爱,诸如此类。据我保守估计,去年这两个人用短信互相发‘永远’这个词发了四百万次。”

“海蓁,你都十几岁了,不是小孩了。你需要交朋友,走出家门,过你自己的生活。”

又有几辆车开过,麦克尔和艾丽莎走了。现在只剩奥古斯塔斯和我了,我们俩观赏着艾萨克和莫妮卡,这一对儿行动飞速,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他们背靠着的是做礼拜的神圣之地。男孩的手从衬衫外面摸上女孩的胸部,毛手毛脚,手掌不动,但五指到处乱摸。我怀疑这感觉好不到哪儿去。看起来不像什么让人享受的事,但我决定原谅艾萨克,因为他就快失明了。感官若饥渴难耐,应当得到餍足。

“呃,妈,求求你。”

“想想看,最后一次驾车去医院,”我悄声说,“最后一次开车。”

“电视是消极活动。”

奥古斯塔斯看也不看我地说:“你把气氛都破坏了,海蓁·格蕾丝,我正在观察年轻的恋情呢,瞧那光彩夺目的青涩笨拙。”

“求你啦,就让我看《全美超模大赛》吧。那也是活动。”

“我想他把他女朋友的胸都弄疼了。”

“抑郁的症状之一就是对积极的活动不感兴趣。”

“是啊,很难确定他到底是想挑逗她还是想给她做乳腺检查。”然后,奥古斯塔斯伸手到口袋里,竟然掏出一包烟。他动作熟练地打开盒盖,将一根烟叼到嘴上。

“我拒绝参加互助小组。”

“你来真的吗?”我问,“你觉得这样很酷?哦,天哪,你刚毁了整件事。”

如你所见,互助小组烂透了。去了几个礼拜后,我一想起这事儿就要抓狂。事实上,认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的那个星期三,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想逃避去互助小组,那时我正和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前一季的《全美超模大赛》。十二小时的超长连播,正播到第三段。诚然,我已经看过一遍了,可这无关紧要。

“什么整件事?”他转身看着我问。没点燃的烟悬在他没有笑意的那边嘴角。

艾萨克和我几乎完全通过叹气声交流。每次有人讨论起抗癌饮食或者用鼻子吸入碾碎的鱼翅粉末之类的话题,艾萨克就会瞟我一眼,轻轻地叹口气;我则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吐出一声叹息作为回答。

“一个不无魅力也非愚钝总之在任何方面都不无可取之处的男孩,盯着我看然后指出‘实在’的错误用法然后把我比作女明星然后请我去他家看电影的整件事。可是当然了,总会有致命弱点,而你的致命弱点就是,哦,我的天,尽管得过该死的癌症,你还会花钱去换取得另一种癌症的机会!哦,我的上帝!让我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没法呼吸是什么感觉?烂透了!彻头彻尾令人失望。”

他的眼睛就是问题所在。他得了一种离奇得近乎荒谬的眼癌,很小的时候就被摘除了一只眼睛,现在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这眼镜使得他的双眼(一只真的,一只玻璃的)巨大得超乎自然,就好像他的整个脑袋上基本只剩下了这一只假眼和一只真眼,它们一起瞪着你看。艾萨克在小组里倾诉的次数极少,从他的话里我大致得知,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癌症复发了,有可能致命。

“致命弱点?”他问。那根烟还叼在嘴上,这让他下颌紧绷。他的下颌轮廓迷人得要命,真不幸。

这个互助小组唯一的吸引人之处是一个名叫艾萨克的男孩子,长脸,瘦骨伶仃,金色的直发遮住一只眼睛。

“希腊悲剧中导致英雄人物毁灭的致命缺陷。”我解释完,转身走开,往马路牙子上走去,把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扔在身后,随后我听到街上有一辆车开了过来。那是妈妈。她一定是特意等着我,呃,结交朋友什么的。

(这意味着,竞争相当激烈,每个人都想获胜,不仅打败癌症本身,同时还要打败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你看,我明白这很不合逻辑,但当他们告诉你,你的五年生存率,比方说吧,是百分之二十,这时你的数学头脑就开始运转,算出那相当于每五个人里有一个……于是你环视左右,心想:我必须得比这里四个家伙活得长。任何健康人都会这么想吧。)

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失望混杂着愤怒在我胸中翻腾,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真的,我只知道它就快从我胸中喷涌而出,我想扇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一耳光,还想把我的肺和他那本职工作做得不烂的肺对换。我穿着匡威帆布鞋,踩在马路牙子最边缘,氧气瓶小车像绊脚石一样拖在身边,就在妈妈停下车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

等一圈人都介绍完,帕特里克总要问有没有人想要倾诉、交流。然后一轮无聊的所谓互助就开始了:每个人都谈到与疾病搏斗啦战争啦胜利啦肿瘤缩小啦扫描啦。公平地说一句,帕特里克也允许我们讨论死亡。但这里大多数人还不至于很快死去;大部分人会活到长大成人,像帕特里克一样。

我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来看着他。妈妈这时已经把车停到人行道边。

然后我们一一自我介绍:名字,年龄,病情。还有今天过得怎么样。轮到我的时候我会说,我是海蓁[1],十六岁。原发性甲状腺癌,但已转移到肺部,有显著且长久的卫星灶。今天过得还行。

“烟只有点着了,才会杀死你。”他说,“我从来没有点着过一支烟。这是个隐喻,明白吗?你把致命的东西就放在唇齿之间,但不给它杀戮的力量。”

而你们也有可能幸运若斯!

“是个隐喻?”我半信半疑地说。妈妈让车的引擎空转着。

好吧,我主的心里正在上演这样的一幕:我们六七个或十来个孩子,走进来或者坐着轮椅进来,在年头久远的各色饼干和柠檬汽水旁边稍作停留,然后围成一个“信心圈”坐下来,听帕特里克第一千次讲述他那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人生故事——他如何得了睾丸癌,他们觉得他必死无疑,可他没死,而是坐在这儿,坐在全美排名第一百三十七的城市里一座教堂的地下室里:长大成人,离了婚,沉迷于电脑游戏,几乎没有朋友,全靠自己得癌的励志故事勉强糊口,艰难地朝着一个丝毫无益于其职业前景的硕士学位目标努力,跟我们所有人一样,等着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给他一个痛快——嗟夫!他多年之前剑下逃生,癌症夺走了他的两个蛋蛋,但饶了他一条命——多么慷慨善良的人才会把这称为人生。

“这是个隐喻。”他重复道。

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帕特里克在每次见鬼的聚会时都大谈耶稣之心,大谈特谈我们这些青少年癌症幸存者正不偏不倚地坐在耶稣基督神圣庄严的心里什么的,真能扯。帕特里克是互助小组的组长,也是这里唯一一个超过十八岁的人。

“你选择自己的行为,是依据这行为能否在隐喻上唤起共鸣……”我说。

自然,这个互助小组的气氛压抑得像鬼一样。每个星期三,大家在一座新教圣公会教堂的地下室见面,那教堂的形状像个十字架,墙是石头砌的。我们在“十字架”正中心围坐成一圈,也就是坐在构成十字架的两根木头交会的地方,耶稣的心脏所在。

“哦,没错。”他微笑起来,灿烂的、傻乎乎的、真正的微笑,“我是隐喻的铁杆拥趸,海蓁·格蕾丝。”

这个互助小组由患有肿瘤引发的各种疾病的不同角色轮番上阵,倾情出演。为什么是轮番上阵?死亡的副作用。

我转向车,敲敲车窗。车窗摇了下来。“我要和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去看个电影,”我说,“麻烦帮我把后面几集《美国超模大赛》录下来。”

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关于癌症的宣传册或者网站什么的,他们总是把抑郁列为癌症的副作用之一。可是,实际上,抑郁并不是癌症的副作用。抑郁是死亡的副作用。(癌症也是死亡的副作用。说真的,几乎一切都是。)可我妈觉得我需要治疗,于是她带我去见我的私人医生吉姆,他同意我妈的看法:我千真万确地完全浸没在令人恐惧的临床抑郁症中动弹不得,所以我的药物治疗方案需要调整,还有,我应该参加互助小组,每周一次。

[1] 原名Hazel,音译为海蓁,取“蓁”字“草木茂盛、生机勃勃”之意;同时英文中“hazel”一词也有榛树、榛子之意。

我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暮冬,妈妈认定我得了抑郁症。主要依据是:我很少出门,大量时间在床上度过,同一本书翻来覆去读了千百遍,不怎么吃饭,还有,把相当一部分充裕的自由时光用来思考死亡。

[2] 此处作者故意模仿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有一种斜落下来的幽光》中的用词。“无比美妙的痛苦”也出自这首诗。